与山巨源绝交书原文阅读翻译

2024-05-01

与山巨源绝交书原文阅读翻译(精选3篇)

篇1:与山巨源绝交书原文阅读翻译

与山巨源绝交书原文阅读翻译

《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三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写给朋友山涛(字巨源)的一封信,也是一篇名传千古的著名散文。这封信是嵇康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他代其原职的消息后写的。信中拒绝了山涛的荐引,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他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他强调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庄消极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翻译:

康白:当年你曾在颖川太守山嵚面前称道我不愿意出仕,我常常认为这是知己之言,然而也常常奇怪我的这番意思,在你来说还不是非常清楚的,是从哪里你会知道的呢?前年我从河东回来后,显宗,阿都告诉我说,你议论过想让我代替你的职位,事情虽然未成,我却因而知道你原来并不了解我。你通达事故,善于应变,对事情多所随和而对别人很少怪责,而我却性格率直,心胸狭窄,对很多事情不能容忍,只不过偶然同你认识罢了。近日听说你升了官,我很惊恐不欢,恐怕你要推荐我出去做官,像厨师不愿让人说只有他自己在割肉,于是硬要把尸祝也拉去帮助自己一样,使我手执鸾刀,也沾上一身膻腥气,所以想在这里详细地给你陈述一下事情可否的道理。

我过去读书,看到有一种所谓既能兼济天下而又是耿介孤直的人,有的人曾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现在才相信这样的人真是会有的。一个人性格上所不能容忍的事情,真不能勉强他去接受。现在大家都说有一种于世无所不堪的通达的人,表面上跟一般俗人没有两样,而内心却能保持自己的正确主张,能够随波逐流而 又一生没有遗憾,但这只是一种空话而已。老子,庄周,是我的老师,而他们本身却都居于低贱的官职,柳下惠和东方朔都是通达的人,他们都能安于自己卑微的职位,我怎么能因为未做大官而轻视他们呢?又孔子因为博爱无私,因而不以担任执鞭的贱职为羞,楚国的子文本来不想做卿相,却做上了三次令尹的大官, 这是因为君子有着济世的意向啊。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当自己显达了的时候就能兼济万物而并不因为显达就改变自己原来的志向,自己遭到困厄的时候也能怡然自得而心里没有什么苦闷。从这种观点看来,尧、舜的为君于世,许由的隐居山林,张良的辅佐刘邦,接舆的边走边歌,行迹虽有不同,而道理全是一样的(都是顺乎本性之所至的)。仰头瞻望一下这几位可尊敬的人,他们可以说是能实现自己志愿的人了。所以君子的各种行为,走的道路虽然不同但所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随着自己的本性行动,各都傍依于自得的事物安居无闷,因而在《韩诗外传》里才有了“有的人为了做官入了朝廷就再也不想出来,有的人为了求名走向山林再也不想回来”的论调。而且像公子季札以子藏的作风为高,司马相如仰慕蔺相如的气节,这是说一个人的志向所寄托的趋向,是无法强迫他改变的。 我每次阅读尚子平、台孝威的传记,都会感慨地对他们产生仰慕之感,怀念他们的为人。加以少年就失却严父,孤苦无依,因而受到同母兄的骄纵,未有涉猎五经之书,自己的性格又散漫懒惰,弄得筋肉钝驰,头和脸常常一月半月地不洗一次,不到太闷痒的程度,就不肯洗发。每次小便,常常忍着不愿起来,一直 憋得使膀胱都颤动起来,才起来就便。又放纵已久,情意高傲散漫,行为简略失礼,懈怠和散漫互为作用,却为朋辈所宽容,不指责自己的过错。又因为读了老、庄之书,就更增加我的放荡,所以使得自己追求荣华进取的心意日益衰退,放任本性的念头转而日益深厚。这就像捉到的一匹小鹿,假如在幼小的时候使它受 到驯服养育,他就会服从人们的教导管制,假如不是从小,而是等到大了才看见马络头,那就要急遽地转头张望,毁坏了所拴的缰绳,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那时虽然用黄金的马衔来打扮它,用精美的饭莱来喂养它,它还是越发想念深林和一心在丰草上。

阮嗣宗口里从来不议论别人的过失,我常常效法他,但未能赶得上,他纯真的天性超过一般人,与外物互不伤害,只是喝酒有些过量罢了。但即使这样,也还受到礼教之土所纠弹,恨他像仇人似的,幸而赖有司马昭把他保护下来罢了。吾赶不上阮藉那样的贤德,却有着怠慢松懒的缺点,又不通人情,不懂得随机应 变,不会像石奋那样的谨慎,而有说话不留余地的毛病。这样日久天长地与外事接触,就会同外人的不合日益发生,虽然想不遭灾祸,又哪能办得到呢?又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有规定的一定礼节,在朝廷上有规定的一定法度,自己极为仔细地考虑过后,感到有一定忍受不了的事有七件,会招致很大坏处的事有两种。倒 下身来就喜欢晚起,但守门的人又招呼不止,这是第一件忍受不了的事。抱着琴边走边唱,在草野间或猎鸟或钓鱼,但一做了官吏卒就守着自己,使自己不得随便行动,这是第二件忍受不了的事。做了官端正地跪坐多时,即使麻痹了也不许动一动。但是我生来又好生虱子,爬搔起来就没个完,做了官就得裹上官服,向 上官作揖跪拜,这是第三件忍受不了的事。平时不练习写信,又不喜欢写信,而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很多,不写信应酬吧,就犯了教伤了义,想自己勉强一下自己吧,还不能持久下去,这是第四件忍受不了的事。不喜欢吊丧之类的事,而人事却以此为重,因而已经被不原谅我的人所怨恨,以至有想对我加以陷害的人,我 虽然因此惊恐地受到了指责,但本性难移,想压抑自己的`情意顺从世俗,那就违背本性不合实情,归根到底也不能不受到谴责。这样,就成了第五件忍受不了的事。本不喜欢俗人,但还得同他们共事,弄得有时客人满座,呼叫的声音都要把耳朵吵聋,嚣声和尘土把这个地方弄得非常污浊,这些俗人为了应酬使用出一切 伎俩,在人眼前表现出一切令人作呕的丑态,这是第六件忍受不了的事情。心本不耐烦,官事却很烦乱,官府事务纠缠着自己的心胸,世故人情扰乱着自己的思想,这是第七件忍受不了的事。又常常非难商汤、周武王和轻视周公和孔子,在人面前不住嘴,这件事定会暴露出来为众人所知,为礼教所不容,这是最大的坏 处之一。有着一付刚肠最痛恨坏人坏事,不在意而放肆地就径直地说出口来,一遇事就发作。这是最大的坏处之二。以我这种心胸狭窄的性格,处理这九患,即使没有发生外面来的灾难,也一定要有身内的疾病,哪里还能久活在人世呢?同时我还听到道士说的一种遗言,说服用白术和黄精.就能使人长寿,我心里很相信实有其事。游玩山川,观赏鱼鸟,我特别喜欢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一旦做上了官吏,上述的这几件事便须废止,我又怎能抛弃自己之所乐而从事于自己之所惧的事呢?

作为二人双方的互为知己来说,重要的是了解彼此的天性,从而成全彼此的天性。夏禹不逼迫伯成子高一定要做诸侯,是因为要成全伯成子高的气节,孔子不向子夏借雨伞,是为了不暴露子夏的短处。近来诸葛亮不强迫徐庶非到蜀国不可,华不勉强管宁出来做大官,这些人可以说对朋友的了解和爱护能始终如一, 真是互为知己的了。您要见到一块挺直的木头一定不用它做车轮,见到一块弯曲的木头一定不用它做屋椽,这是因为不想改变它的本性,想使他们各得其所的缘故吧。以此类推,士农工商各有其业,都是以能达到自己的志向为快乐,这种心理只有通达事理的人才能了解,而您是一定能想得到的。不能自己见到一顶好 帽子,就一定要强迫越地的人也要戴这有文采的冠冕,自己喜欢吃烂肉,就用死老鼠来喂养鸳雏吧!我刚在学习养生之术,正在屏除荣华富贵,不饮酒食肉,要心里清净淡泊,贵于寂寞无为。即使没有上述的“九患”,也不会理睬您所喜欢的东西。何况我还有心闷病,刚转加重,私下扪腹自问,委实忍受不了自己所不乐于从事的事,自己盘算得已经十分明确了,假如真的被逼的走投无路,也就只得拼却一切了,因而希望您不要委屈我,使我入于死地吧。

我的同胞兄新近逝世,心情常常感到凄痛,姑娘年龄刚刚十三,男孩的年龄刚刚八岁,还都未达到成人的年龄,况且我还多病。想到这些悲恨的事情,怎能一言说尽!现在只能是守在自己的茅舍里,教养自己的子孙,经常同自己的亲属谈叙一下久别之情,叙说一下自己的生平过去,喝上浊酒一杯,弹上清琴一曲,我的志愿就满足了。您如果要非缠住我不放,也不过就是要替官家找到适当的人选,以补助时世的需要罢了。您早就知道我放任散漫,不懂世故,我自己想一切都赶不上今天的在朝做官的人。 如果您因为一般人都喜欢荣华富贵,而独我能离开它,以远离荣华认为快乐,这样讲最接近我的真实情况,在我可以说的也就是这一点。但是假如真是才高虑远,无所不通,而又能不钻营仕进,那才是可贵的,如果像我这样是因为多病,想离开事务多活几天,以保全自己的余年,那么这种不求荣华的行动却只能说明我真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罢了。怎么可以见到宦官就称赞他有贞节呢?假如您一定强迫我同您一道登上仕途,希望一定把我弄进官场,那时您才能快心,一旦这样逼迫我,我就一定要发作疯病,如果不是对我有深仇,我想您是不会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 田野的人曾有喜欢用太阳晒背取暖并且爱吃芹子的,于是他就想把这两件事献给皇帝,这种行动虽然也含有微小而诚恳的心意,但行动本身却太远于事理了。希望您不要像这种人!我的心意就是这样,写这封信一方面以此向您解释,并且以此向您作别!嵇康白。

篇2:与山巨源绝交书原文阅读翻译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译文

嵇康谨启:过去您曾在山嵚面前称说我不愿出仕的意志,我常说这是知己的话。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您对我还不是非常熟悉,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志趣的?前年我从河东回来,显宗和阿都对我说,您曾经打算要我来接替您的职务,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实现,但由此知道您以往并不了解我。您遇事善于应变,对人称赞多而批评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狭窄,对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罢了。近来听说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忧虑,恐怕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要拉我充当助手,正像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要拉祭师来帮忙一样,这等于使我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气味,所以向您陈说一下可不可以这样做的道理。

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听说有一种既能兼济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总认为是不可能的,现在才真正相信了。性格决定有的人对某些事情不能忍受,真不必勉强。现在大家都说有一种对任何事情都能忍受的通达的人,他们外表上跟一般世俗的人没有两样,而内心却仍能保持正道,能够与世俗同流合污而没有悔恨的心情,但这只是一种空话罢了。老子和庄周都是我要向他们学习的人,他们的职位都很低下;柳下惠和东方朔都是通达的人,他们都安于贱职,我哪里敢轻视议论他们呢!又如孔子主张博爱无私,为了追求道义,即使去执鞭赶车他也不会感到羞愧。子文没有当卿相的愿望,而三次登上令尹的高位,这就是君子想救世济民的心意。这也是前人所说的在显达的时候能够兼善天下而始终不改变自己的意志,在失意的时候能够独善其身而内心不觉得苦闷。从以上所讲的道理来看,尧、舜做皇帝,许由隐居山林,张良辅助汉王朝,接舆唱着歌劝孔子归隐,彼此的处世之道是一致的。看看上面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能够实现他们自己志向的了。所以君子表现的行为、所走的道路虽然各不相同,但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顺着各自的本性去做,都可以得到心灵的归宿。所以就有朝廷做官的人为了禄位,因此入而不出,隐居山林的人为了名声,因此往而不返的说法。季札推崇子臧的高尚情操,司马相如爱慕蔺相如的气节,以寄托自己的志向,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勉强改变的。每当我读尚子平和台孝威传的时候,对他们十分赞叹和钦慕,经常想到他们这种高尚的情操。再加上我年轻时就失去了父亲,身体也比较瘦弱,母亲和哥哥对我很娇宠,不去读那些修身致仕的经书。我的性情又比较懒惰散漫,筋骨迟钝,肌肉松弛,头发和脸经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别发闷发痒,我是不愿意洗的。小便常常忍到使膀胱发胀得几乎要转动,才起身去便。又因为放纵过久,性情变得孤傲散漫,行为简慢,与礼法相违背,懒散与傲慢却相辅相成,而这些都受到朋辈的宽容,从不加以责备。又读了《庄子》和《老子》之后,我的行为更加放任。因此,追求仕进荣华的热情日益减弱,而放任率真的本性则日益加强。这像麋鹿一样,如果从小就捕捉来加以驯服养育,那就会服从主人的管教约束;如果长大以后再加以束缚,那就一定会疯狂地乱蹦乱跳,企图挣脱羁绊它的绳索,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顾;虽然给它带上金的笼头,喂它最精美的饲料,但它还是强烈思念着生活惯了的茂密树林和丰美的百草。

阮籍嘴里不议论别人的过失,我常想学习他但没有能够做到;他天性淳厚超过一般人,待人接物毫无伤害之心,只有饮酒过度是他的缺点。以致因此受到那些维护礼法的人们的攻击,像仇人一样的憎恨他,幸亏得到了大将军的保护。我没有阮籍那种天赋,却有傲慢懒散的缺点;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能随机应变;缺少万石君那样的谨慎,而有直言不知忌讳的毛病。倘若长久与人事接触,得罪人的事情就会每天发生,虽然想避掉灾祸,又怎么能够做得到呢?还有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间都有一定的礼法,国家也有一定的法度,我已经考虑得很周到了,但有七件事情我是一定不能忍受的,有两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我喜欢睡懒觉,但做官以后,差役就要叫我起来,这是第一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喜欢抱着琴随意边走边吟,或者到郊外去射鸟钓鱼,做官以后,吏卒就要经常守在我身边,我就不能随意行动,这是第二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身上又多虱子,一直要去搔痒,而要穿好官服,迎拜上级官长,这是第三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向来不善于写信,也不喜欢写信,但做官以后,要处理很多人间世俗的事情,公文信札堆满案桌,如果不去应酬,就触犯礼教失去礼仪,倘使勉强应酬,又不能持久,这是第四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欢出去吊丧,但世俗对这件事情却非常重视,我的这种行为已经被不肯谅解我的人所怨恨,甚至还有人想借此对我进行中伤;虽然我自己也警惕到这一点而责备自己,但是本性还是不能改变,也想抑制住自己的本性而随顺世俗,但违背本性又是我所不愿意的,而且最后也无法做到像现在这样的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这是第五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喜欢俗人,但做官以后,就要跟他们在一起办事,或者宾客满坐,满耳嘈杂喧闹的声音,处在吵吵闹闹的污浊环境中,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招伎俩,整天可以看到,这是第六件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生就不耐烦的性格,但做官以后,公事繁忙,政务整天萦绕在心上,世俗的交往也要化费很多精力,这是第七件我所不能忍受的事情。还有我常常要说一些非难成汤、周武王和轻视周公、孔子的话,如果做官以后不停止这种议论,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张扬出去,为众人所知,必为世俗礼教所不容,这是第一件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我的性格倔强,憎恨坏人坏事,说话轻率放肆,直言不讳,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就要发作,这是第二件无论如何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以我这种心胸狭隘的性格,再加上上面所说的九种毛病,即使没有外来的灾祸,自身也一定会产生病痛,哪里还能长久地活在人世间呢?又听道士说,服食术和黄精,可以使人长寿,心里非常相信;又喜欢游山玩水,观赏大自然的鱼鸟,对这种生活心里感到很高兴;一旦做官以后,就失去了这种生活乐趣,怎么能够丢掉自己乐意做的事情而去做那种自己害怕做的事情呢?

人与人之间相互成为好朋友,重要的是要了解彼此天生的本性,然后成全他。夏禹不强迫伯成子高出来做官,是为了成全他的节操;孔子不向子夏借伞,是为了掩饰子夏的缺点;近时诸葛亮不逼迫徐庶投奔蜀汉,华歆不硬要管宁接受卿相的位子,以上这些人才可以说始终如一,是真正相互了解的好朋友。您看直木不可以做车轮,曲木不能够当椽子,这是因为人们不想委屈它们原来的本性,而让它们各得其所。所以士、农、工、商都各有自己的专业,都能以达到自己的志向为快乐,这一点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它应该是在您意料之中的。不能够因为自己喜爱华丽的帽子,而勉强越地的人也要去戴它;自己嗜好腐烂发臭的食物,而把死了的老鼠来喂养鸳雏。我近来正在学习养生的方法,正疏远荣华,摒弃美味,心情安静恬淡,追求“无为”的最高境界。即使没有上面所说的“九患”,我尚且不屑一顾您所爱好的那些东西。我有心闷的毛病,近来又加重了,自己设想,是不能忍受所不乐意的事的。我已经考虑明确,如果无路可走也就算了。您不要来委屈我,使我陷于走投无路的绝境。

我刚失去母亲和哥哥的欢爱,时常感到悲伤。女儿才十三岁,男孩才八岁,还没有成人,而且经常生病。想到这些就十分悲恨,真不知从何说起!我现在但愿能过平淡清贫的生活,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随时与亲朋友好叙说离别之情,谈谈家常,喝一杯淡酒,弹一曲琴,这样我的愿望就已经满足了。倘使您纠缠住我不放,不过是想为朝廷物色人,使他为世所用罢了。您早知道我放任散漫,不通事理,我也以为自己各方面都不及如今在朝的贤能之士。如果以为世俗的人都喜欢荣华富贵,而唯独我能够离弃它,并以此感到高兴;这样讲最接近我的本性,可以这样说。假使是一个有高才大度,又无所不通的人,而又能不求仕进,那才是可贵的。像我这样经常生病,想远离世事以求保全自己余年的人,正好缺少上面所说的那种高尚品质,怎么能够看到宦官而称赞他是守贞节的人呢!倘使急于要我跟您一同去做官,想把我招去,经常在一起欢聚,一旦来逼迫我,我一定会发疯的。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我想是不会到此地步的。

山野里的人以太阳晒背为最愉快的事,以芹菜为最美的食物,因此想把它献给君主,虽然出于一片至诚,但却太不切合实际了。希望您不要像他们那样。我的意思就是上面所说的,写这封信既是为了向您把事情说清楚,并且也是向您告别。嵇康谨启。

注释

1、称:指称说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颍川:指山嵚。是山涛的叔父,曾经做过颍川太守,故以代称。古代往往以所任的官职或地名等作为对人的代称。

2、知言:知己的话。

3、经:常常。此意:指嵇康不愿出仕的意志。

4、河东:地名。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

5、显宗:公孙崇,字显宗,谯国人,曾为尚书郎。阿都: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东平人,嵇康好友。以吾自代:指山涛拟推荐嵇康代其之职。嵇康在河东时,山涛正担任选曹郎职务。

6、傍通:善于应付变化。

7、多可而少怪:多有许可而少有责怪。

8、狭中:心地狭窄。

9、间:近来。迁:升官。指山涛从选曹郎迁为大将军从事中郎。

10、惕然:忧惧的样子。

11、“恐足下”二句:语本《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意思是说:“即使厨师(庖人)不做菜,祭师(祭祀时读祝辞的人)也不应该越职替代之。这里引用这个典故,说明山涛独自做官感到不好意思,所以要荐引嵇康出仕。

12、鸾刀:刀柄缀有鸾铃的屠刀。

13、漫:沾污。

14、并介之人:兼济天下而又耿介孤直的人。山涛为“竹林七贤”之一,曾标榜清高,后又出仕,这里是讥讽他的圆滑处世。

15、悔吝:悔恨。

16、老子:即老聃。姓李名耳,春秋时楚国苦县人,为周朝的柱下史、守藏史。相传著《老子》五千余言。庄周:战国时宋国蒙县人,曾为蒙漆园吏。相传著《庄子》十余万言。两人都是道家的创始人。

17、柳下惠:即展禽。名获,字季,春秋时鲁国人。为鲁国典狱官,曾被罢职三次,有人劝他到别国去,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居于柳下,死后谥“惠”,故称柳下惠。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人,常为侍郎。二人职位都很低下,所以说“安乎卑位”。

18、短:轻视。

19、仲尼:孔子的字。兼爱:博爱无私。

20、执鞭:指执鞭赶车的人。《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好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21、子文:姓鬭,名谷於菟(gòu wū tū),春秋时楚国人。

22、令尹:楚国官名,相当宰相。《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

23、济物:救世济人。

24、达:显达。指得志时。

25、穷:指失意时。

26、君世:为君于世。“君”作动词用。

27、许由:尧时隐士。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接受,就到箕山去隐居。

28、子房:张良的字。他曾帮助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王朝。

29、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孔子游宦楚国时,接舆唱着讽劝孔子归隐的歌从其车边走过。

30、揆(kuí):原则,道理。

31、百行:各种不同行为。

32、殊途而同致:所走道路不同而达到相同的目的。语出《易·系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33、“故有”二句:语出《韩诗外传》卷五:“朝廷之人为禄,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

34、延陵:名季札,春秋时吴国公子。居于延陵,人称延陵季子。子臧:一名欣时,曹国公子。曹宣公死后,曹人要立子臧为君,子臧拒不接受,离国而去。季札的父兄要立季札为嗣君,季札引子臧不为曹国君为例,拒不接受。风:风概。指高尚情操。

35、长卿:汉代司马相如的字。相如:指战国时赵国人蔺相如,以“完璧归赵”功拜上大夫。《史记·司马相如传》载:“(司马)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36、尚子平:东汉时人。《文选》李善注引《英雄记》说他:“有道术,为县功曹,休归,自入山担薪,卖以供食饮。”《后汉书·逸民传》作“向子平”,说他在儿女婚嫁后,即不再过问家事,恣意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台孝威:名佟,东汉时人。隐居武安山,凿穴而居,以采药为业。

37、孤:幼年丧父。露:羸弱。

38、兄:指嵇喜。见骄:指受到母兄的骄纵。

39、驽:原指劣马,这里是迟钝的意思。缓:松弛。

40、不能(nài):不愿。能,通“耐”。沐:洗头。

41、胞:原指胎衣,这里指膀胱。

42、侪(chái)类:指同辈朋友。

43、庄:《庄子》。老:《老子》。

44、任实:指放任本性。

45、禽:古代对鸟兽的通称。一说通“擒”。

46、见:被。

47、狂顾:疯狂地四面张望。顿缨:挣脱羁索。

48、金镳(biāo):金属制作的马笼头,这里指鹿笼头。

49、飨(xiǎng):用酒食款待。这里是喂的意思。嘉肴:好菜。这里指精美的饲料。

50、阮嗣宗:阮籍,字嗣宗,与嵇康同为“竹林七贤”之一。不拘礼法,常用醉酒的办法,以“口不臧否人物”来避祸。

51、过差:犹过度。

52、礼法之士:指一些借虚伪礼法来维护自己利益的人。据《晋阳秋》记载,何曾曾在司马昭面前说阮籍“任性放荡,败礼伤教”,“宜投之四裔,以絜王道。”司马昭回答说:“此贤素羸弱,君当恕之。”绳:纠正过失,这里指纠弹、抨弹。

53、大将军:指司马昭。保持:保护。

54、资:指天赋的资材。

55、慢弛:傲慢懒散。阙:缺点。

56、暗于机宜:不懂得随机应变。

57、万石:汉代石奋。他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共一万石,所以汉景帝称他为“万石君”。一生以谨慎著称。

58、好尽:尽情直言,不知忌讳。累:过失,毛病。

59、疵(cī):缺点。衅(xìn):争端。

60、惟:思虑。熟:精详。

61、当关:守门的差役。不置:不已。

62、弋(yì):系有绳子的箭,用来射取禽鸟。这里即指射禽鸟。

63、痹(bì):麻木。

64、性:身体。

65、把(pá)搔:用于搔痒。把,通“爬”。无已:没有停止。

66、章服:冠服。指官服。

67、机:同“几”,小桌子。

68、犯教伤义:指触犯封建礼教失去礼仪。

69、瞿然:惊惧的样子。

70、降心:抑制自己的心意。

71、诡故:违背自己本性。不情:不符合真情。

72、无咎无誉:指既不遭到罪责也得不到称赞。

73、聒(guō):喧闹。

74、鞅(yāng)掌:职事忙碌。

75、非:非难。汤:成汤。推翻夏桀统治,建立商王朝。武:周武王姬发。推翻殷纣王统治,建立周王朝。周:周公姬旦。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孔:孔子。

76、此事:指非难成汤、武王,鄙薄周公、孔子的事。会显:会当显著,为众人所知。

77、促中小心:指心胸狭隘。

78、饵(ěr):服食。术、黄精:两种中草药名,古人认为服食后可以轻身延年。

79、禹:舜以后的帝王,建立夏王朝。伯成子高:禹时隐士。《庄子·天地》:“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何故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80、假:借。盖:雨伞。子夏:孔子弟子卜商的字。《孔子家语·致思》:“孔子将行,雨而无盖。门人曰:‘商也有之。’孔子曰:‘商之为人也,甚吝于财。吾闻与人交,推其长者,违其短者,故能久也。’”

81、诸葛孔明:三国时诸葛亮的字。元直:徐庶的字。两人原来都在刘备部下,后来徐庶的母亲被曹操捉去,他就辞别刘备而投奔曹操,诸葛亮没有加以阻留。

82、华子鱼:三国时华歆的字。幼安:管宁的`字。两人为同学好友,魏文帝时,华歆为太尉,想推举管宁接任自己的职务,管宁便举家渡海而归,华歆也不加强迫。

83、桷(jué):屋上承瓦的椽子。

84、四民:指士、农、工、商。

85、度内:意料之中。

86、章甫:古代一种须绾在发髻上的帽子。

87、强:勉强。越人:指今浙江、福建一带居民。文冕(miǎn):饰有花纹的帽子。《庄子·逍遥游》:“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88、鸳雏(chú):传说中像凤凰一类的鸟。《庄子·秋水》中说:惠子做了梁国的相,害怕庄子来夺他的相位,便派人去搜寻庄子,于是庄子就往见惠子,并对他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鸳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鸳雏过之,仰而视之,曰:‘赫!’”

89、外:疏远,排斥。

90、滋味:美味。

91、增笃:加重。

92、无事:不要做。冤:委屈。

93、转于沟壑:流转在山沟河谷之间。指流离而死。

94、悢(liàng)悢:悲恨。

95、嬲(niǎo):纠缠。

96、潦倒粗疏:放任散漫的意思。

97、长才广度:指有高才大度的人。

98、淹:贯通。

99、不营:不营求。指不求仕进。

100、黄门:宦官。

101、趣(cù):急于。王途:仕途。

102、自非:若不是。重怨:大仇。

103、野人:居住在乡野的人。快炙(zhì)背:对太阳晒背感到快意。美芹子:以芹菜为美味。

104、至尊:指君主。以上两句原本出于《列子·杨朱》:“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狢,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者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蛰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105、区区:形容感情恳切。

106、别:告别。这是绝交的婉辞。

创作背景

魏晋之际,活跃着一个著名的文人集团,时人称之为“竹林七贤”。当时,政治上正面临着王朝更迭的风暴。首先是山涛,即山巨源,投靠司马氏作了官,随之他又出面拉嵇康。嵇康是“七贤”的精神领袖,采取了拒不合作的态度。于是下了这篇有名的《绝交书》。

赏析

这封信分为五段,层次、脉络分明。

第一段开门见山,说明绝交的原因,开篇劈头就是“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足下故不知之”。交友之道,贵在相知。这里如此斩钉截铁地申明与山涛并不相知,明白宣告交往的基础不复存在了。接下去点明写这封信的缘由:“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这里“越俎代庖”的典故用得很活。此典出于《庄子·逍遥游》,原是祭师多事,主动取厨师而代之。嵇康信手拈来,变了一个角度,道是厨师拉祭师下水,这就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的寓意。嵇康特别强调了一个“羞”字:庖人之引尸祝自助,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因为他干的是残忍、肮脏的事情。他就一下子触到了山涛灵魂中敏感的地方。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具有“先声夺人”之妙。行文用典,历来有“死典”、“活典”之别。象嵇康这样,随手拈来,为我所用,便上成功的佳例。至此,与山巨源的基本分歧,明白点出,下面就进一步发挥自己的看法。

第二段,作者高屋建瓴,提出人们相处的原则。文中首先列举出老子、庄周等十一位历史人物,借评论他们的事迹阐发了“循性而动,各附所安”的原则。表面看来,嵇康这里对出仕、归隐两途是无所轩轾的,且以“并介之人”推许山涛,但联系上文一气读下,就不难体味出弦外之音。既然在那样的时局中,做官免不了沾染鲜血,那么出仕者的“本性”如何,自在不言之中了。于是,推许成了辛辣的讽刺。当然,这种讽刺是全然不动声色的,而对方却心中明白、脸上发烧。古人有“绵里针”、“泥中刺”的说法,指的就是这种含蓄的讽刺手法,在阐述了“循性而动”的一般处世原则后,作者笔锋一转:“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指出人们根据气节本性选择的人生道路是不可强行改变的。这是承上启下的一笔。

第三段便描述起自己的本性和生活状况来。他写了自己极度懒散的一些生活习惯后,使用了一个比喻:“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真是形象之极!禽即擒字。作者自比野性未驯之鹿,他对山涛说:不错,出去做官司可以得到“金镳”、“嘉肴”——富贵荣华,但那代价我也是知道的,那要牺牲掉我最宝贵的东西——“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因此,我宁赴汤蹈火,不要这富贵的圈套。写到这里,不必再作抽象的议论,作者就已把自己的浩然正气,大义凛然的人生态度,以及不与恶势力妥协的立场,生动地描摹出来了。

然而,作者并不肯就此置笔。

第四段,他进而举出阮籍受迫害之事,指出自己与朝廷礼法的矛盾更为尖锐。嵇康把这些矛盾概括成九条,就是很有名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九条排比而出,滚滚滔滔,一气贯注,丝毫不容对方有置喙的余地。嵇康自己那种“龙性谁能驯”的傲岸形象也就随之呈现到读者的面前。这“七不堪,二不可”,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似乎狂得过分一些,而在当时,一则疏狂成风,二则政治斗争使然,所谓“大知似狂”、“不狂不痴,不能成事”,所以并不足怪。在这一大段中,作者渲染出两种生活环境:一种是山涛企图把他拉进去的,那是“官事鞅掌”、“嚣尘臭处,千变百伎”、“鸣声聒耳”、“不得妄动”;一种是他自己向往的,是“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游山泽,观鱼鸟”。相形之下,孰浊孰清,不言而喻。至此,已把作者自己的生活旨趣及拒不合作的态度讲得淋漓尽致了。特别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一条,等于是和名教,以及以名教为统治工具的司马氏集团的决裂宣言。这一条后来便成了他杀身的重要原因。

下面一段转而谈对方,以交友之道责之。在列举了古今四位贤人“真相知”、“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之后,作者使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他讲:这个道理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当然您是明白的了。初看起来,是以“达者”相许,然而下面随即来了一个大的转折:“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已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在骂山涛了:我原以为你是够朋友的“达者”,谁知道你却象那强迫越人戴花帽子的蠢家伙,象那专吃臭尸烂肉的猫头鹰一样。这两句话骂得真够痛快,正是嵇康“刚肠疾恶”本色的表现。如果说开篇处的讽刺还是绵中之针的话,这里则是针锋相对了。由此可以想见作者命笔之际,愤激愈增的心情。

最后,作者谈了日后的打算,表示要“离事自全,以保余年”。这一段锋芒稍敛。因为他是一时风云际会的领袖人物,是司马氏猜忌的对象,故不得不作韬晦的姿态。但态度仍坚定不移:“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可说是宁死不合作了。而对山涛鄙夷之情,犹有未尽,故终篇处又刺他一笔:野人有以晒背为快乐,以芹子为美昧的,想献给君王,虽然一片诚意,但也太不懂事理了,“愿足下勿似之”。又是不动声色,而揶揄之意尽出。

刘禹锡说:“八音与政通,文章与时高下。”《与山巨源绝交书》正是魏晋之际政治、思想潮流的一面镜子。《绝交书》直观地看,是嵇康一份全面的自我表白,既写出了他“越名教而任自然”,放纵情性、不受拘羁的生活方式,又表现出他傲岸、倔强的个性。然而,《绝交书》的认识意义并不止于此。一方面,我们可以从嵇康愤激的言词中体会到当时黑暗、险恶的政治氛围;另一方面,嵇康是“竹林七贤”的领袖,在士人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和相当大的影响,因此,《绝交书》中描写的生活旨趣和精神状态都有一定的代表性,部分反映出当时社会风貌和思想潮流。

文学风格

篇3:《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玄学分析

[摘 要] 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远绍旁搜,从自然论、才性论和玄学人生观三个方面,对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进行分析和阐释,认为此信集中体现了嵇康的玄学思想和人生观,可与他的其他著作相互印证。

[关键词] 自然论;才性论;玄学人生观

[中图分类号] I262.2[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5—0102—05

Abstract:On the basis of close reading of the text, along with abundant supporting material ranging from natural theory, talent and character theory to the metaphysical outlook of life, the article conducted comprehensive analysis and interpretation on Ji Kang's Yu Shanjuyuan Jue Jiao Shu, and insisted that this article epitomizes Ji Kang's thought of metaphysics and philosophy of life, which testifies to interact with his other writings.

Key words:natural theory; talent and character theory; the metaphysical outlook of life

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被萧统收入《昭明文选》,志高文伟,峻绝可畏,是文学史上的一篇名作刘勰:《文心雕龙·书记》:“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李贽《焚书》:“此书实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也引起后世学者的极大兴趣。但论者大多从这封书信的写作意图、历史背景出发,考察嵇康与山涛的关系、嵇康被杀的原因以及魏晋之际的政局等综合各家观点,认为嵇康此文的写作意图,或为真正意义的绝交,或为表明自己的心志,或为撇清关系、保护山涛。参看:缪宏《君子百行 殊途而致——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探微》,载《文教资料》2008年第2期;包秀艳《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论析》,载《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曾飘飘《〈与山巨源绝交书〉新解》,载《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却对书信本身所包含的玄学意蕴缺少关注。嵇康是一位大名士,也是一位玄学家,《与山巨源绝交书》集中体现了他的玄学思想和人生观,可与他的其他著作相互印证。本文即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远绍旁搜,从自然论、才性论和玄学人生观三个方面,对这篇名作略作分析和阐释。

一 自然论

名教与自然之争是魏晋玄学的一个重要命题,而且往往牵涉政治斗争,如唐长孺先生所言,当时士人往往“以愤世嫉俗的心情提出‘自然来反抗当局所提倡的名教”、“而破坏名教实即是反对司马氏政权。”唐长孺:《魏晋玄学之形成及其发展》,载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三联书店1955年版。众所周知,嵇康是追求自然、反对名教,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急先锋,他的这种思想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也有很好的表现。这封书信的写作时间,今从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说,系在景元二年(公元261年),越二年而嵇康被杀。

通读全文可知,嵇康是以一种自然天性说对抗种种压迫和束缚,故其第二段开头就指出:“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6页。凡本文所引嵇康诗文皆出此书,各诗文之分段亦遵从此本,如无特殊情况,不复出注。所谓“并介”,当如戴明扬先生所释,是偏于介、专于介的意思,相当于狷介。嵇康谓现在才知道世上真有这种狷介之人,有些事情天生不能忍受,没有办法勉强。这里的“性”,如何晏《论语集解》注“性与天道”云:“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即是天性、性分,出于人生之自然。关于“性”之涵义及其演变,可参看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与之相同者,如尧、舜、许由、子房、接舆等人的作为是“循性而动,各附所安。”阮籍为人是“至性过人,与物无伤。”人之相知则贵在“识其天性,因而济之。”又一再谦称自己是“直性狭中”、“促中小心之性”,凡此都是自然天性的意思。至于称自己从小“性复疏懒,筋驽肉缓”,不喜吊丧是“性不可化”、“诡故不情”,则带有习性之意,如孔子所云:“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语见贾谊:《陈政事疏》,载《汉书·贾谊传》。与“性”相似的表述还有“志”,如前述尧、舜、许由等人所行不同,是“可谓能遂其志者也。”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是“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说文》谓:“志者,心之所之也。”“志趣”虽或出于后天之陶养,而实与自然天性密不可分。故在嵇康此文中,二者意思相近。此外,文中除多处征引故实之外,又常采用譬喻的方式来表达自然天性之不可扭曲,如“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饗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为轮,曲者不可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所言志在丰草的禽鹿与各具天才的树木,都是指代“循性而动”、“能遂其志”的个人。

追溯嵇康这种自然天性说的由来,约有儒家、道家等多种渊源,如《礼记·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因而讲求“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庄子·秋水》云:“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相对而言,前者追求自我实现,后者侧重自然天放。玄学本来就是一种“援道入儒,融合儒道”的学说唐翼明:《略论魏晋玄学的宗旨及其相关问题》,载氏著《魏晋玄学与文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作为玄学家的嵇康有此思想,不足为异。这种重视自然天放、追求尽性遂志的主张,屡见于嵇康的其他诗文之中,如《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之一:“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与阮德如一首》:“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皆用《庄子》中泽雉、神龟等故事,表达自己纵心肆志的愿望。《六言十首》中也对“万国穆亲无事,贤愚各自得志”、“形陋体逸心宽,得志一世无患”的情形表示赞叹,不仅追求一己之得志,更求大众之得志,符合儒家成己成物、自立立人的理想。

与自然相对的是名教。对嵇康施以种种压迫和束缚的,表面上是举贤自代的山涛,实则是阴鸷狠毒的司马氏及其提倡的虚伪名教。故其往往借助批评山涛,来向司马氏发难。吕立汉:《借题发挥 指桑骂槐——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写作手法》,载《台州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其中显而易见者如:“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皆化用《庄子》和《列子》中的典故,分别把山涛比作操刀而割的厨子,师心自用的宋人,偏爱臭腐的鸱鸟,孤陋寡闻的野老等,对其所从事的工作进行了辛辣尖锐、痛快淋漓的讽刺,司马氏主导下的名利场之为“膻腥”与“臭腐”,也就不言而喻了。至于“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更是皮里阳秋,矛头直指司马氏,毋庸赘述。《三国志》裴注、《文选》李善注皆引《魏氏春秋》曰:“大将军尝欲辟康……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怒焉。”鲁迅先生进一步分析说:“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参氏著《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载《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嵇康是否因此而死,姑置不论 ,但他因“非汤武而薄周孔”而得罪了司马氏,则是可以肯定的。

除此之外,文中还对山涛的为人处世进行暗讽,从而透露了名教与自然之争的消息。如第一段在称自己“直性狭中,多所不堪”之前,先说山涛“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第二段说“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之后,即紧接着“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第七段谓“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之后,又下一转语云“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在我看来,这三处所说的“多可而少怪”、“无所不堪”、“无所不淹”等,都是对山涛为人的讽刺,“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一句,更是对其立身行事的写照。所谓“空语”,即事实上没有,为表示反对之意。何以见得?据《晋书》本传,山涛是河内怀人(今河南武陟),与温县司马氏同郡,又与司马懿之妻张氏为中表亲。年轻时号称“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阮籍等“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然而到了正始五年(244)他四十岁时,便开始与时消息、晋身仕途《晋书·山涛传》载:“初,涛布衣家贫,谓妻韩氏曰:‘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可知俯拾青紫、坐至公卿本是此君“度内事耳”,殆所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又不待年逾不惑方有此志也。,两三年间历任主簿、功曹、上计掾,被举孝廉,又被司州辟为部河南从事,已是督察京师行政的要职。虽在太傅司马懿“卧病”期间,山涛曾短暂“隐身不交世务”,至迟在司马师执政的嘉平三年(251)之后二三年,他又以亲戚身份见师,被举秀才,重登政坛。此后稳步升迁不足道,只说景元四年底(263)钟会“作乱于蜀”,司马师亲往镇压,“时魏氏诸王公并在邺”,即命任职从事中郎的山涛以本官行军司马镇之,并告之曰:“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猜忌如司马氏而有此言,可知对涛深相倚重、如臂使指,而此年正是嵇康受刑,“广陵散于今绝矣”之际。肥瘠荣悴之不同,有如此者。关于山涛的引文俱见《晋书·山涛传》,其生平履历参考徐高阮《山涛论》,中华书局2013年版。嵇康卒年为景元四年(263),从沈玉成说,参氏著《嵇康被杀的原因和时间》,载《辽宁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以上简单梳理了山涛的生平履历,从他的举孝廉、举秀才,平步青云来看,早年的“介然不群”、“隐身自晦”似已荡然无存,相反的,他对司马氏所提倡的名教必是口诵心惟、运用巧妙,故总能适应时代的风云变幻,随波逐流,致身通显,而无所愧怍。名教和自然对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个工具,一场说话,在必要的时候自是可分可合,或从或违,又不必尽如论者所言,是主张名教与自然相同者也。《世说新语·政事》载:“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陈寅恪先生谓:“天地四时即所谓自然也。犹有消息者,即有阴晴寒暑之变易也。出仕司马氏,所以成其名教之分义,即当日何曾之流所谓名教也。自然既有变易,则人亦宜仿效其变易,改节易操,出仕父仇矣。斯实名教与自然相同之妙谛,而此老安身立命一身受用之秘诀也。”参氏著《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载《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9年版。章太炎先生批判“儒家之病”,有云:“君子‘时中,时伸时绌,故道德不必求其是,理想亦不必求其是,唯期便于行事则可矣。”章念驰编:《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余嘉锡先生亦谓:“巨源之典选举,有当官之誉;而其在霸府,实入幕之宾。虽号名臣,却为叛党。平生善与时俯仰,以取富贵。迹其终始,功名之士耳。”参氏著《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36页。正可移作山涛之考语。这对于“志气所托,不可夺也”、“性不可化”、“诡故不情”、“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而言,当然是“多所不堪”,不能忍受的。前述“多可而少怪”、“无所不堪”、“无所不淹”等,正是对这种八面玲珑、苟合取容、“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无特操的另类描述。其为暗讽山涛,当无疑义。

嵇康之兄嵇喜从军,康赠诗十九首,前已引述,而喜答诗四首,有云:“时至忽蝉蜕,变化无常端。”“君子体变通,否泰非常理。当流则义行,时逝则鹊起。”“达人与物化,无俗不可安。都邑可优游,何必栖山原。”(俱见《嵇康集校注》)似都在劝说其弟和光同尘、与时变化、无施不可。他的这种想法倒是与“无所不堪”的山涛相似,所用“达人”一词,也与嵇康所讽刺的“同知有达人”暗合,可与山公相视而笑也。这大概也是他遭到阮籍白眼相待的缘故。又《颜氏家训·勉学》称“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虽为讥诮,可谓知言。由此可见,嵇康与山涛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简单的自然与名教之争,甚至也不仅是名教与自然同异之争,而是坚持理想与随波逐流之争,是追求自然与依违两可之争,是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与见异思迁、苟合取容之争。

余敦康先生指出,魏晋易代之际,人们被迫在名教与自然二者之间作出选择,“这种选择反映了在魏晋禅代这个历史时期,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已经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险恶的政治环境迫使人们或者放弃理想与现实妥协,或者坚持理想与现实抗争。”参氏著《魏晋玄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0页。昔者陈寅恪先生论史,有云: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85页。

嵇康与山涛的分别,便是“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他们的际遇,也是一个“常感苦痛,终于消灭”;一个“富贵荣显,身泰名遂”。谁实为之?孰令致之?行文至此,为之一叹。

二 才性论

《世说新语·文学》载:“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所谓四本者,刘孝标注引《魏志》曰:“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离,才性合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0页。至于何谓才性,何为同异离合,前辈学者多有论列,如陈寅恪先生认为:“夫仁孝道德所谓性也,治国用兵之术所谓才也”,“苟就论主之旨意,以考其人在当时政治上之行动,则孰是曹魏之党,孰是司马晋之党,无不一一明显。”陈寅恪:《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载前揭《金明馆丛稿初编》。唐长孺先生对此作了更为细致的分疏:“大概论同异者在于‘才、‘性二名词的解释。主同者以本质释性,以本质之表现在外者为才,这也就是较传统的说法;主异者以操行释性,以才能释才,也就是王充的说法;其论‘合与‘离者,首先承认性指操行,才指才能,然后讨论二者的关系。”唐长孺:《魏晋才性论的政治意义》,载前揭《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现在想要追问的是,嵇康的才性论主张究竟如何?他与钟会的异同如何?这些在《世说新语》里没有答案,但从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如前所述,嵇氏整封书信都在讨论自然天性的问题,这种“人之所受以生也”(何晏说)的自然天性,便是才性论中的“性”。试检“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循性而动,各附所安”、“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中的“性”,无疑都不能解释为操行,而只能释为本质和天性。嵇康对与“性”相对的“才”又是如何看待的呢?全文第二段有云:“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这里所遂之志与所循之性是各人的本志和天性,而君世、岩栖、佐汉、行歌四者,是所谓君子百行,即是各人的才能。质而言之,在嵇康看来,个人有什么样的自然天性,就会有与之对应的才能和品行。与此相似者还有前引譬喻云:“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为轮,曲者不可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直木的本性是直,故其用途可以为桷(方形的椽子);曲木的本性是曲,故其用途可以为轮。有什么样的本性(天才),就有什么样的才能,二者之间略无高下之分。与之相应,四民本性不同,必须施展符合他们本性(得志)的才能(业),才会觉得快乐。嵇康这种观点与他的朋友向秀很相似,检《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逍遥游》向郭义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 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今本《庄子·逍遥游》郭象注亦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皆言物无论大小,各尽其本性,即得逍遥。嵇、向二人共为竹林之游,交情甚笃,切磋琢磨,互相影响,自不足异。陈寅恪先生怀疑向秀之解《逍遥游》,“不能不受当时人物才性论之影响”,深有见地,于此可得一旁证也。参氏著《逍遥游向郭义及支遁义探源》,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9年版。故准以唐长孺先生的观点,我认为嵇康是主“才性同”者,即以本质释性,以本质之表现在外者为才,二者之间是本与末、体与用的关系。这种见解与上述钟会所主张的“才性合”自有不同,关键即在对于“性”字的理解不一样。

由此可知,嵇康的才性论其实是在其自然天性说的基础上合乎逻辑的发展,有什么样的天性,就有什么样的才能,前者对后者具有决定的意义。故其一再强调自己的天性就是爱好自然,不能为官场所羁勒,有“七不堪”与“二不可”,殊不愿“枉其天才”、委曲求全。其《幽愤诗》中也表达了“抗心希古,任其所尚”、“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志愿,而《述志诗》中则发出了“轗轲丁悔吝,雅志不得施”的感慨。值得注意的是,把嵇康的自然论与才性论有机衔接起来的,则是他所信奉的“禀气说”。

关于“禀气说”的渊源及特色等,参看:日本学者小野泽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编,李庆译《气的思想》,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此不具论。检嵇康《养生论》,即谓神仙之人是“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其《明胆论》中更明白指出:“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正是因为禀受元气,赋性自然,各人之才致亦因其禀气与赋性之不同而有差异。如汤用彤先生所释:“宇宙为一浩浩元气,人生一切皆元气所造,元气衍而为阴阳五行,人乃或有‘明(智)或有‘胆(勇)及其他种种分别。”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页。汤先生认为在对宇宙本体的认识上,嵇康尚未完全超出汉人元气论的形下之学,所理解的宇宙偏重于阴阳五行等物理,而较少对本体的深入探讨。与嵇康大抵同时的袁准写过一篇《才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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