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说话艺术论文

2022-05-12

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班主任说话艺术论文(精选3篇)》仅供参考,大家一起来看看吧。开卷不可忽略夜色如柴锅下的锅墨子。天亮前的黑黢,是房子外的村子,越来越瘦的村子。老易站在屋檐下,盯着平原深处的皇天坝被天边的光亮映出水墨的褶皱。他在想着光亮里的那个人。自己将要去见的那个人,其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与他一点也亲热不起来,可又不得不去找。他与老婆芝芝在床上翻来覆去,磕绊了多少回,可最终还是得去找。

第一篇:班主任说话艺术论文

党委现在要说话

117位党委发言人24小时开机,南京的“新官们”集体走马上任。以此为标志推行的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走到前台“发声”的信号

2009年最后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王晨宣布,推进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建设,将是2010年新闻发布制度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我认为这将是明年新闻发布工作的一个亮点。”他说。

国新办的表态,表明党的十七届四中全会在《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和改进新形势下党的建设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中首次提出的“要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的制度”,将比预料中更快地进入实际操作层面。

王晨讲话之前,多个地方党委的密集试水,已为制度的全面推行铺平了道路。

2009年12月29日,中共南京市委召开首次党委新闻发布会,市委和各区县、部门党委的117名新闻发言人在会上集体亮相。

12月22日,中共贵阳市委借召开全委会的机会推出了自己的新闻发言人。10月26日和11月11日,中共眉山市委、长沙市委也相继召开党委新闻发布会。

地方党委新闻发言人的高调亮相,使中共新闻发布制度逐渐浮出水面。

中共中央党校教授林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是我国制度文明建设的一大进步,有助于加强党与人民群众的联系,扩大了人民群众获得对党的重大决策的知情权、参与权的渠道,使权力的运行能够放在阳光下,是党走群众路线的具体体现。

党委“有话说”

2009年12月29日上午,42岁的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曹劲松一身西装出现在众多媒体记者面前,成为2009年年末公众舆论瞩目的一个亮点。

曹劲松被瞩目缘于他的另一个身份 “南京市委新闻发言人”。根据中共南京市委最新出台的《关于建立和规范党委新闻发布会和新闻发言人制度的意见》,市委及各部门党委将不定期举行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及公众介绍政策、通报情况、说明立场,实现党内决策与公众意愿之间顺畅高效的沟通。

当天和曹劲松一同亮相的,还有各区县、部门党委的117名新闻发言人。“重大决策、重点工作、重要规定、重要会议、重大事项事实情况和处置措施,对社会热点问题的态度及处理意见,对新闻媒体有关报道的回应和澄清等都是党委新闻发布会的内容。”曹劲松说。

同一天,王晨也出现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新闻发布会上,“我们要推动党中央的各个部门和各地省(区、市)的党委加快制度建设,加强信息发布,通过发布会、提供新闻采访服务等多种形式来发布党务信息。”王晨如是说。

会后,参会的中外记者每人都拿到了一个小册子——上面用中英文印着中央有关部门、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国务院各有关部门等新闻发言人名单和联系电话。

这是十七届四中全会正式提出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以来,首次由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中央部门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建设的信息。目前,党中央部门已有中央纪委、中央统战部、中央外联部、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中央台湾工作办公室等部门建立了新闻发言人制度。

与国家部委不同,中共中央的部门在外界看来始终被“神秘感”所笼罩。“此次公开党中央部门电话并推行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是中共走到前台‘发声’的信号。”江苏省委党校党建部教授刘长江说。

刘长江在接受采访时还说,现实中,一些涉及权力寻租、滥用等有关干部和其他有关党的政策等问题,是政府无法解释的或者不敢轻易解释的,必须由更核心的部门及时出面解释。

地方试水

在南京之前,眉山、长沙、贵阳等地党委已先前后试水。

2009年10月26日,中共四川眉山市委推出了新闻发言人。2009年11月11日,中共湖南长沙市委举行新闻发布会,介绍改革军转干部安置办法的有关情况。2009年12月22日,中共贵阳市委也推出了新闻发言人制度。

在曹劲松看来,地方试水的直接背景是十七届四中全会。2009年9月,十七届四中全会通过《决定》,在谈到积极发展党内民主、保障党员主体地位和民主权利时,首次提出“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

事实上,中共中央对于推进党务公开和民主可以追溯到2004年。当年,中央颁布实施的《中国共产党党内监督条例(试行)》规定,“中央委员会作出的决议、决定和中央政治局会议的内容,根据需要以适当方式在一定范围通报或向全党通报。地方各级党的委员会全体会议作出的决议、决定,一般应当向下属党组织和党员通报,根据实际情况,以适当方式向社会公开。”

2006年,国新办首次公布党中央有关部门新闻发言人名单及新闻发布工作机构的电话。截至2009年底,已有中纪委等5个党中央部门建立了新闻发布和新闻发言人制度。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党校校长习近平亦在十七届四中全会后撰文强调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建立健全党内事务听证咨询、党员定期评议基层党组织领导班子成员等制度。“鼓励和保护党员讲真话、讲心里话,营造党内民主讨论、民主监督环境。”

显然,十七届四中全会的决定及中央高层相关言论得到了地方的“响应”。

在政情人士看来,党务公开经过党内尝试以后,用新闻发言人的形式推向社会已是一种必然。

然而,迅速推出的地方党委新闻发布会,带有明显的演习意味。

中共眉山市委新闻发言人宋仕祥在眉山市委新闻发布会上,在30分钟内念完了8000字的稿子,中途没卡一次壳。“他的语速已达到260字/分钟左右——这可是播音员播音的语速。”一位参会的当地媒体记者说。

而南京市江宁区在2009年12月30日举行的首场党委新闻发布会,演练意味也同样明显。不仅市委新闻发言人曹劲松现场指导,来自南京各区县、部门的115位新任党委新闻发言人也被邀请观摩。“首演”的江宁区委新闻发言人张思明会后接受媒体采访时,亦坦言“一切都还在学习中,发言稿练习了多遍,还是很紧张”。

湖南长沙市委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也有些像是“我说你听”的宣讲会。

“没有记者提问环节,整个发布会只用了约一刻钟。”参加会议的记者说。

照搬政府发言人制度?

“党委都没搞过发言人制度,没有直接经验可以借鉴。”眉山市宣传部副部长、市委新闻发布制度起草负责人之一的阳运良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查找,发现国内各级党委至今也都还没建立新闻发言人制度,一度无从下手的起草组工作人员灵机一动,以原有的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制度为蓝本,在两周内就建立起了这一全新的制度。”

“真正讨论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我还没做好准备就不经意当上了党委发言人。”45岁的四川洪雅人宋仕祥,用他带着浓厚四川方言的普通话说,“以政府新闻发言人制度为参考,是地方党委匆忙的应急之举,但也不失是一种明智选择。”

1983年4月23日,中国记协第一次向中外记者介绍国务院各部委和人民团体的新闻发言人,中国政府宣布正式建立新闻发言人制度。20年后,“非典”疫情袭击中国,使政府和公众都充分认识到了信息公开的紧迫性与重要性,一直局限于中央部门的新闻发言人制度,迅速覆盖国务院各部门以及地方政府。

2008年以后,随着网络的迅速发展,出现了各类名目的“发言人”、市长热线、官员博客、网络发言人等等。

在地方政府看来,政府在新闻发布制度方面的探索可以给党委新闻发言人提供借鉴,甚至可以直接套用。

不仅制度上模仿,有的地方党委与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干脆交由同一人担任。

南京市委新闻发言人曹劲松说,目前他一人身兼党委新闻发言人、政府新闻发言人和网络新闻发言人,同时,他还担任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在党委发言人的制度探索层面,《中共眉山市委新闻发布制度》较为完备。但对比之下,这份不足千字的文件与此前公布的《眉山市政府新闻发布制度》,除在发布主体和发言人不尽相同外,其余内容几乎完全一致。

“眉山市党委发言人制度走的是一条先推出后修订的道路,没有人指导,就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阳运良说。

相比之下,南京市委的制度亮点在于不仅设立了与媒体的互动环节,还提出了党委新闻发布的“问责制度”。2009年12月29日,南京市委公布了117名党委新闻发言人的办公和移动电话,并且规定,党委新闻发言人拒绝接受公众询问将被“问责”。

但即使是问责机制这样的亮点,政府部门也已尝试在前。早在2009年9月,深圳市人民政府出台《深圳市人民政府新闻发布工作办法》中规定:行政机关新闻发布不积极、造成工作陷于被动,情节轻微的予以通报批评,“不作为”、“不及时”、“不规范”、“不准确”等情形严重的,将启动“问责”调查并依法移交相关部门进行处理。

党委新闻发布会的“边界”

宋仕祥在当天发布完新闻后,没有回答记者的提问。“因为记者提的10余个问题都是针对各部门的。”

“党委的工作的确不如政府工作那么具体,党委是解决方向、路线问题的。”宋仕祥在接受采访时说,党委发言过“虚”,公众不感兴趣,过“实”,又容易造成与政府发言人职能的重叠与冲突,甚至走入党政不分的误区,抢政府的话筒。

如何让公众觉得言之有物,又避免与政府发言人的职能重叠和冲突,这是对制度设计的考验,也是对发言人自身素质的考验。

“对于公众来讲,很多党委工作并不虚,比如干部管理、反腐倡廉等都是公众希望了解的党务工作。”刘长江说,如果有一个比较合理的制度设计,党委发言人可能成为群众了解、监督干部考察任免的一个重要窗口,将有力推动干部管理体制的完善,推动干部考察和任免的透明化、合理化。

武汉大学政治文明与政治发展研究中心主任虞崇胜教授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表示,作为一种有益的尝试,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是推动党的执政方式转变的有效途径,能够使党的主张、意向和重大政策透明化,便于党和普通党员、群众的沟通。但他同时表示,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要与政府新闻发言人制度区别开来,厘清两种发言人制度的关系,使两种制度形成互补并协调起来。

一位名叫“我是眉山人”的网民甚至建议:先发布一下公众关心的信息,比如选人用人的过程,干部考察的过程和结果,常委每年考核得分情况等等,“敢于公布这些才算牛”。

发言人的自身素质也是保证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不流于形式的重要因素。刘长江提醒,党委发言人切忌空话、套话、官话,否则,党委发言人不仅失去对公众的吸引力,也将失去应有的生命力,变成没有实际意义的政治“作秀”。

刘长江还建议,规范要区分党、政两个新闻发言人,应适时出台“推行党务公开的意见”、“党务信息公开条例”之类的党内文件、条规,使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与政府新闻发言人制度顺利对接,协调并进。

曹劲松向记者表示,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是深化党务公开,加强各级党委与社会公众的沟通与联系的重要渠道,是确保党务信息传递更加及时、准确、全面、有效的制度化保证。党委新闻发布会在媒体的参与下,要成为党委与人民群众联系和沟通的“连心桥”、“立交桥”,成为各级党委主动了解社情民意、接受社会监督、改进自身工作、塑造党的形象的重要途径。

显然,与日臻完善的政府政务公开相比,党务公开给公众更多的还是一种美好愿景。

“向人民说明中国”

中央党校教授王贵秀认为,地方“试水”应当鼓励,但党务公开应主要集中在中央和省级两级党委。

在中央层面,一些党的部门已设立发言人,有的还建立例会制度。

据《望》新闻周刊报道,李希光、尹韵公等专家建议,进一步在最高层设立中南海新闻发言人,展示我国信息公开的姿态,保证中央的声音可以准确地传达给新闻媒体,切实提高我国“新闻执政”的能力。

中国新闻发言人制度建立于1983年2月,有关部门发文要求外交部和“对外交往较多”的国务院各部门建立发言人制度,定期或不定期地发布新闻。

在国务院,外交部在1983年最先设发言人和召开例会。而在中共中央部门中,则是与国台办“一个机构两块牌子”的中台办率先垂范。国台办现任新闻局长、发言人杨毅表示,台办2000年9月起已开始召开新闻发布会,并形成例会制度。杨的前两任发言人张铭清和李维一,在台湾颇为知名。

被喻为“党的外交部”的中联部,也较早设立新闻发言人,并首设“公众开放日”。2003年9月25日,中联部更成为第一个亮相国务院新闻办的中共中央直属机构,时任副部长蔡武向媒体介绍中国共产党的对外交往情况。两年后,蔡武接替赵启正,出任国务院新闻办主任。

2005年7月7日,国务院新闻办狭小的发布台迎来了中共中央组织部。发布会主题为介绍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的有关情况,时任中组部副部长李景田还回应了其他敏感问题。

2005年和2006年两年,许多党的中央部门和机构都亮相国务院新闻办。一个重要背景是,十六届四中全会(2004年9月召开)提出“推进党务公开,增强党务工作透明度”的要求。而自2004年起,每年年底的最后一次例会,国新办都会专门介绍中国新闻发布和新闻发言人制度的进展情况,并形成惯例;党务公开每每成为舆论焦点。

到了2006年12月,国务院新闻办第一次公布了7个党中央直属机构发言人名单和电话,国新办主任蔡武将党的部门设立新闻发言人形容为“质的飞跃”。

接近国新办的一位人士表示,党的新闻发言人制度与政府新闻发言人制度推进路径有相似之处:新闻办“搭台”,请各部门“唱戏”,然后,各部门开始构建自主新闻发布机制。

“许多部委发言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公开比不公开好很多,而且获得的正面评价超出他们的想象。”这位人士说。丁柏铨也表示,他主要向学员强调新闻发言人应具有的理念,遵循新闻规律,要妥善处理与媒体的关系,特别要善待媒体的批评。

一些部门和发言人甚至更高层级官员表现活跃,中央统战部前发言人庄聪生几次上“人民网”与网民互动,而常务副部长朱维群公开说明与达赖代表谈判内幕,多次接受媒体专访、主动澄清相关传言。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陈锡文和中纪委副书记干以胜,都是国新办的常客。

2009年9月,十七届四中全会召开,提出“建立党委新闻发言人制度”的具体要求,并在2009年国新办最后一场新闻发布会中成为最大焦点。

在这次发布会前,中央档案馆主动要求到国新办“挂号”,使得已建立发言人制度的中央党的部门再增1个。发言人郭嗣平表示,“档案利用是一项宪法权利,而很多百姓并不知道。”以往他们通过《党的文献》等渠道公开一些信息,而建立新闻发布制度后,公开力度将进一步加大。

无论党的部门,还是政府的部门,新闻发言人制度重心由对外宣传,开始转向对内开放,不仅“向世界说明中国”,也“向人民说明中国”。喻国明注意到,2009年,温家宝总理打破惯例,接受国内新华社记者专访。

2005年12月,时任国务院新闻办主任蔡武也表示,早期的新闻发布制度确立时,“主要是应对国外媒体记者的关注,国际社会的关注”,“现在的新闻发布制度,不仅仅是面向媒体,特别是应对境外媒体,而且是国内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和谐社会建设中应有之义。”

(综合《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第2期、1月14日《南方周末》和1月12日《中国经济时报》)

访谈

“和媒体沟通是党委、政府应尽的责任”

——对话南京市委新闻发言人曹劲松

投诉电话“也是职责之内”

记者:这次南京设立党委发言人,做了哪些准备工作?去年12月底,你们曾组织有关培训?

曹劲松:市委朱善璐书记专门有要求,党委发言人制度一定要在12月建立起来,同时要召开市委和区县委的新闻发布会。在12月29日推出党委发言人的同时,我们举行了一个为期两天的党委新闻发言人培训班。包括两个环节的培训,一是理论和能力素养。二是实践操作,由南京市委宣传部叶皓部长对大家进行辅导,以两场新闻发布会作为案例教学。这两场发布会,一场是南京市委第一场新闻发布会,我是发言人;第二场是南京市江宁区委发布会。

我们公布了所有区县和部门党委发言人的办公电话和手机号码。在现在的通信条件下,仅有一个座机是不够的。

记者:现在打你手机的人多吗?据说有些电话并非采访,而是投诉?

曹劲松:比较多。投诉的电话也打到党委发言人的手机上了。我觉得这也是职责之内。

党委发言人是一种制度安排,最终目的是保持党委和党员、群众之间的联系畅通。有些投诉可能不是我的答复范围,但是我们可以做好向导,或帮助他联系,或者告诉他通过什么渠道、找谁联系。这种服务也是必不可少的。

记者:党委发言人制度推出以来的反响如何?

曹劲松:社会认同度还是比较高的,当然也有质疑和建议性的报道。江苏电视台城市频道《零距离》节目的记者,模拟市民电话暗访了南京市环保局党委发言人。他回答了记者的问题,只是话语和沟通方式上不太妥当。

这个发言人那天给我打了50分钟电话,主要讲体会,包括单位内部工作支撑机制也没有完全到位。我们也谈到,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这些投诉电话都要党委发言人答复?很多发言人都是兼职,他们怎么合理安排自己的工作?

我也告诉他,如果这件事对你触动比较大,恰恰说明这种工作机制本身的意义所在。

记者:如果发布会上遇到突发情况,比如有人问,某个媒体曝过光、受过处分的部门负责人,又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任职,怎么办?

曹劲松:实事求是,知道什么说什么。他在什么岗位上就在什么岗位上,原因和过程,我们目前不了解,假如你感兴趣,我们可以先去了解,然后再来交流沟通。一定要坦诚,不要去搪塞,也不能用所谓技巧性的方式回答。

记者:您说发言人是“制度人”,代表整个部门的形象,是否提倡发言人个性化表达?您自己有没有做过尝试?

曹劲松:有。如南京2009年“4·18”抢劫案,仅48个小时,我们就抓到了嫌疑人。这次新闻发布会上,我第一次尝试用简洁的开场白:“抢劫犯抓到了!”实际上这是一句省略句,为了强化这个事件的效果,把核心信息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这也符合新闻原理。我看媒体报道,有人给我加了个“被”,也有加了“抢劫嫌疑犯”。

记者:你曾经担任徐州师范大学信息与传播学院院长,这对你现在的工作是不是也挺有帮助?

曹劲松: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比较重要。我一方面代表政府向媒体提供信息,另一方面又代表媒体追问政府相关部门。我是喜欢追问的。有一次关于环保标志“黄标车”和“无标车”限行问题,市政公用部门说,公交车和出租车都已达标。我就追问,为什么老百姓反映有黑尾巴的公交车?它们是如何达标的?我认为他们应该讲清楚。

记者:这些部门事后有没有找你抱怨呢?

曹劲松:没有。南京政府部门的媒体意识还是非常高的,被追问之后还是愿意回答的。

“没有审稿要求”

记者:你们的步子准备迈多大?

曹劲松:我们现在想先见到实效,不是为了建制度而建制度。当然这个过程中,可能有些工作机制不支撑,如我们确立某个局党委发言人,但他有行政工作,又没有建好辅助团队。

记者:南京市委新闻发布会由谁来通知?南京市以外的媒体也可以来参加吗?

曹劲松:由市委宣传部通知。第一,会在南京市门户网站上提前一天预告发布会时间、地点和议题。第二,我们有一个短信平台,包括新华社等中央媒体,以及《东方早报》等外地媒体,只要和我们有日常沟通,都会短信通知。如果你需要,我们也把你们加入短信平台,包括党委、人大、政府、政协发布会,每场都通知。

记者:以后还会不会碰到这种情况:我去采访某部门,他会说你先去和宣传部联系,宣传部同意了你再来。

曹劲松:应当说,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非常低了。我觉得和媒体沟通不单是宣传部门的责任,也是党委、政府应尽的责任。党委和政府公务人员,首先要学会面对媒体和公众,而不是躲藏。这也需要转变观念,从过去“多做少说、只做不说”转变为“边做边说、边说边做”。

我做政府新闻发言人,曾总结了四个“说”:第一要说明大事,第二要说细实事,第三要说透难事,第四要说清坏事。我觉得这“四说”也适用于党委发言人。

记者:对新闻发布会成功与否,有没有评价标准?

曹劲松:对于市政府新闻发布会,我们有三个评估指标。第一是到会媒体数量,这几年每次发布会平均26.5家;第二是记者提问数量,2009年平均每场发布会10个问题,包括网络在线的提问;第三是报道数量,主要统计平面媒体报道,头版报道率超过60%。

记者:现在有了市委发言人之后,新闻管理方式是否受到影响?市属媒体如果采访市委发言人是否要求审稿?

曹劲松:没有审稿要求。随着发言人制度的推进,原来以审稿为主的管理方式,要发生一些变化。发言人更多应该通过语言去和媒体做沟通,把想表达的内容,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让大家接受。

这也是西方的管理方式。我在北美考察时问他们:媒体报道错了怎么办?他们说,和媒体沟通,指出报道错误。一般媒体都会主动承认错误,把报道不准确的地方还原。希望我们的媒体也有勇气去还原自己首次报道不准确的东西。(鞠靖、苏永通)

(1月14日《南方周末》,作者为该报记者)

作者:王维博 苏永通 鞠 靖

第二篇:水要说话

开卷 不可忽略

夜色如柴锅下的锅墨子。天亮前的黑黢,是房子外的村子,越来越瘦的村子。老易站在屋檐下,盯着平原深处的皇天坝被天边的光亮映出水墨的褶皱。他在想着光亮里的那个人。自己将要去见的那个人,其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与他一点也亲热不起来,可又不得不去找。他与老婆芝芝在床上翻来覆去,磕绊了多少回,可最终还是得去找。绕不开这根绳,躲不过这道坎哩。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离家几十里外的石亭江一号桥,发现了一具男尸骨架。他要从印月井城回来后才会知道。他有更揪心的事情要办。

卿局长的回笼觉还没睡安逸,手机就哔啦啦地惊叫唤起来。来电显示是市公安局杜副局长,杜副局长分管刑侦。一看这来电显示,他左眼皮就猛烈地跳了几下,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祥。杜局打电话绝没有啥好事,不是杀人抢劫,就是治安刑事案件。多年历练成的“遇事再急,自己都不能急”的他缓慢地拿起手机,点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杜局冷峻的声音:“石亭江特大桥 4 号桥墩发现一具男尸骨,我们先去,因涉及交通和水利,卿局——你和徐局长快点过来。”徐局长是交通局长。

他心里嗡地一响。失踪了五年的那个人,那个比黑社会还倔还硬,宁断不弯的人的冤魂要回来了。而那个储存着冤魂的铁证——放在一个隐秘水边的录音,是否仍然保密?接踵而至的不好的事,他心神不定地給司机拨电话,上了厕所没拉裤裆拉链就匆匆地下了楼。

石亭江大桥的土地名龙门,老百姓称之为鲤鱼跃龙门处。 石亭江4号桥墩发现男尸骨也惊动了一个人,准确地说,不是惊动,是惊恐。他是这个地方无人不晓的周总,社会上人称“周刀子”,川西地区最大的砂石场老板,曾垄断多家房地产业圈的砂石供应,又涉猎多种产业。

屋外虽然不冷,坐在空调屋里的他猛然感到了寒冷。世道要变了,如“雷火神”手掐易经八卦卦数后的神算:“甲午年,生肖马,周总你恰逢马年出生,时辰逢冲;地势坤, 九星动,乾主新,天罡出明君,文武双全,手持倚天剑和金刚刀,一手斩妖邪,一手斩心魔。史上甲午,九州风雷,万马齐喑。一百二十年前,绵竹俊杰杨锐力荐的退职将领冯子材在广西关外大败法军,重伤司令尼格里。天马相遇,逢冲必动。天眼开启,人间正道,一动万民祈福,一动人头落地。”

这个雷火神,与人算命从不收一分钱。人人皆称雷火神说得声朗朗意悬悬。 当时的卿局很懵懂,现在回想起雷火神的话,竟觉得当中有着意想不到的神奇。 周总接了从石亭江采砂场的手下打来的电话,心也慌了,一丝不祥如窗外田坝上的雾霾般翻卷而来。他叫司机开上雷迪波尔越野往石亭江一号桥赶。

那雷火神掐算里的“逢冲必动”,他当时以为是要发大财。章山洛水十弯九道拐的五十公里长的采砂权被他拿下了。当然是经过水利局招标拿下的, 这要感谢市水利局卿局长向来帮衬着他。可是现在看来,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好事。因为新任市委书记一上任,就态度坚决地把环境生态治理纳入全市人民对自己的满意度和上级的目标考核,同时采纳上一届政协委员关于把百里石亭江绵远河打造成本市旅游新亮点的提案。这就意味着所有的私挖滥采和两岸化工厂肆无忌惮的生产排污都将得到遏制。过去说了无数回要整治,要还绿水青山的江河两岸,将真正纳入治理范畴。首先是关停并转,然后依照江河两岸的人文历史进行规划设计。这是成都大都市十年前就先一步尝到甜头的经验。令周刀子想不到的是,老百姓吼了多年,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呼吁了多年的这些事现在要真正兑现了。

五年都没有风吹草动,当初公安局结论为失踪而未立案调查就是给了他最大的侥幸,也算是一种安慰吧。尽管杜副局长曾主张立案,终究在政法委党委会上未获通过。因为那位与疯狂采砂斗了多年的记者虽然下落不明,其父亲易站长怀疑被人杀死了。政法委呢,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失踪者失踪前在省上的一家网站从业,不归印月井市管辖。虽然他的家在皇天坝,户籍在这边派出所,但只能算失踪。这是公安上的诟病,处于三管三不管的三交界地带,又属于当事人在外务工案,大多是推诿。办案经费异常紧张,侦破案件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如没有上级指定,一般都不愿意接案。当然,政法委这样决定,是有政法委的考虑,谁叫政法委书记是前姜副市长呢!而姜副市长的女婿又曾是响的周刀子呢!当然,发展与环境历来是有矛盾冲突的。不把河流挖得稀巴烂,挖个底朝天,大城市的高楼大厦怎么修得起,尤其是疯狂崛起的房地产咋样发展呢。

偏偏就在这个风口上,石亭江发现了一具男尸骨,是被维修危桥桥墩的工人发现的。石亭江一号桥近些年来桥面开始变形,出现裂纹,经过省上桥梁专家测定,大桥发生了倾斜。精确的仪器显示,桥墩发生了偏移下沉,现场勘探找出了原因,是巨大的洪水和长时间的地下水啃噬蛀空了桥墩钢筋混凝土底座。从另一种思维推理来说,就是水浊空桥墩,使真相暴露。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长期非法采挖大桥周围的砂石所致。省市交通部门做出决定,务必在冬天枯水季节完成第一期抢险整修。抢修队不在旌阳市调集,由省上招标有经验有资质的工程队根据省上的方案进场抢修。周刀子自己万万莫想到抢修队动了桥墩,对每个桥墩底座深挖,铸入钢筋铁罩加固。当年被活埋了的那个人的尸骨就是在掘开桥墩探察的过程中发现的。

这一切都是水的原因,水随物赋性形,利万物而不争,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呢。原以为他就永远地埋在里面,哪晓得,到了一定的时间,这才五年,水就说话了。自己靠着水发了横财,靠着水磨砺造出的砂石耀武扬威,现在它经过曲里拐弯,确切地说,还是采砂的使然,水才有机会把真相呈现了出来。雷火神这口招风。“逢冲必动”,还真有些神呢! 周老板坐在车上,起先的惊恐如田野上的雾霾般不再那么厚积浓稠。因为他想,一具男尸骨能说明啥?五六年过去 了,不要说衣裤,尸体早已腐烂被水虫蜉蝣鱼们啄食。况且是在桥墩下,夏天洪水冲刷舔舐,时间早已把他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人身上的毛发协同肌肉组织也早被时间的洪水和砂石舔舐殆尽,谁还认得出是谁?可是,听说现代医学关于 DNA 鉴定只需一根头发就能确定人体基因,只需晓得其父母和血亲亲属是谁。但他这人什么都不怕,娃儿家时就敢拿刀子杀人,十二三岁就敢把二十来岁的牛高马大的超哥们捅了,凭的就是浑身是胆。他就不怕,越危险越安全,他就要去现场看看那个被自己亲手捆绑溺水而死沉进桥墩边用石块水泥砌封了的人是啥样。有谁能认得出他是谁?还有弄清了骨架身份又怎样?只要公安没有抓到犯罪嫌疑人,拿到证据。何况当初定的是失踪,公安不可能去推翻自己的定案。但是为了更加稳妥,他还得去找那个人上一道最后的保险,毕竟过去与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不虚他还是虚的。因为这人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曾在无数个月圆之夜来找过他,颈项伸得鹤颈般咕咕鸣叫着来找过他,即使醒来也身上发冷。

他到了石亭江一号桥。干冬的河坝里围了许多人,几辆警车停着,正中间的4号桥墩周围已拉了警用标志线,不要人们靠近,几个法医正蹲在桥墩下指指说说。周总看见卿局长和交通局徐局长站在警車前,与杜副局长吧着烟说着什么。对于卿局,自己是熟悉的,帮过自己不少忙。当然,自己也够义气。用对方的话说:“周刀子,你这辈子对得起我。”杜副局自己也是熟悉的,这个十多年前就亲自用手铐铐上他把他带走的固执的警察,五六年前提出立案,与自己过不去, 差点就栽在他手里的主管刑侦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他混在人群中,刀疤脸上掠过从未有过的胆怯,紧张的目光注视着桥墩下的法医和几名用铁钎撬动的警察。一个个大的小的石头、水泥块被撬动被掰开被双手刨出,他们是在精细地排查可能有用的东西。突然,一截细小的东西被一个弓着背穿着白大褂的法医举起扬了扬。杜局和警察疾步过去,从法医的手中拿过了放大镜,对着那小截细枝样的东西看了看,放进了另一位法医递上的铺了洁白布垫上的一只抽了真空的透明袋里。担架上盖着的可能就是从桥墩窟窿里取出的男尸骨架。 杜局上了车,法医上了车,警察上了车,卿局和交通局及其他人上了车。一声怪异的叫声把周总吓得身体一抖。一只点水雀贴着人们的头上箭一般掠过,喜欢得瑟缩了一冬迎着春风样,差点就擦着了他的头皮。

“这死瘟鸟,连人都不怕了。”

他愠怒地骂道。那截树枝样细小的东西是什么?那截封尘在水泥石头里数年被法医拿起时,居然在透过雾霾的一绺日光中闪烁了下。人的灵魂飞离地面般地闪烁了下。那是一把尖锐的刃剜着周总的心,使他从此不得安宁。该不是证明那人身上的某种东西某种凭证吧。周总坐在雷迪波尔车上回砂石场时,又心血来潮想去找一个人,可是他想,这个人现在还帮不帮自己呢?虽然过去 自己曾做过他的女婿,也正因为是他的女婿十年前犯了那案, 他才保了自己,与公安局长一起保了自己。但是现在,自己已经与他女儿,离婚四年了,他还会理自己吗?刚才一晃见民警把担架抬上车时,他就发觉那黑布下面的骨架在蠕动。这阵子,他的后脑勺老是有这样的感觉,仿佛那具尸骨在车后的烟尘中跑着,追赶着他的车子。扭过头去,是一支黑色的鸟箭一样呼啸而来,差点射进他头部靠着的车窗。好险!人霉鸟也欺人。

杜警官名叫杜文阁,是旌阳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母亲生他那一年恰是公元 1966 年秋,父亲就取了“文攻武卫”的谐音,但却是“文兴之阁文气格调”之意,但愿儿子将来在文学方面,能像当时的曲波浩然样,有格调,有所建树。哪晓得杜文阁从小就想当警察,尤其是看了《黑三角》《戴手铐的旅客》后,就立志想当一个侦破各种复杂案件的刑警。直到参了军,当了侦察兵,转业到派出所,然后调到公安局刑侦队,父亲才重重叹息一声:看来这一屋子的书是莫有继承人了。

儿子却说:“老汉,你叹气个啥,你不是常说功夫在书外,多读杂书吗?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和劳伦斯?布洛克的侦探小说,不就是你叫我在你的侦探小说书柜里拿来读的吗?还有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冯梦龙、凌濛初等编撰的‘三言两拍’都很有意思的。”

历史不断地轮回,许多杀人、放火、欺诈、强奸的案例,千年前的也与千年后的伎俩半斤八两,玩不出啥新花样,有些犯罪手法居然与那个时候的手法如出一辙。周末或五一国庆春节大假时,杜警官就喜欢与老婆一起回到父亲家里。老婆带着娃儿陪着两老去逛街溜公园,他就待在父亲的大书房里,找自己喜欢的书读。直到某一个夏天炙热的下午,他才一下子领会到了父亲为啥把他的名字取为“文阁”。原来父亲的这个大书房就是聚文藏星之阁啊!父亲是希望他能在这书阁里静下心来。后来自己虽然当了警察,当了刑侦队长,当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都与这藏书万册的大书阁分不开的。父亲为啥叫书房为书阁,层层架起的竹子书架像阁楼一样呢。

男尸骨运送回后,他迅速叫法医对尸骨进行物理化学反应检测,看能否找到证明尸骨身份的证据痕迹。特别是对那支有损毁有裂痕的钢笔做技术鉴定。这是一支已有些年代的钢笔,纯不锈钢与红色塑料镶制的。这个年代已很是少有,尤其是办公电脑化,生活手机化,娱乐微信化的当下,极少的签字等写写画画都用的是简易签字笔,墨水钢笔几乎成了文物。可以推断这个人是个至少喜欢钢笔或偏好使用钢笔的人,年龄也绝非年轻,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说不定就与自己大小差不多。杜文阁这样想着,打了几个电话,看了刑侦队关于尸骨认领的公告,觉得有些唐突,什么标示身份的明确物件都莫有,比如衣服鞋子手表戒指手镯等。现在只有一支钢笔,能说明什么呢?签发了公告等于没发,还是再等等吧!下午五点不到,技术鉴定出来了,紧挨着尸骨沙砾里发现的这支钢笔系永生牌 101 款经典型号,生产年代为 1950 年 9 月,红色、银夹,暗尖 12K 金、半钢,带有极少钢笔有的观墨窗,与网上淘宝者寻觅的派克 51 型很是相似。在银笔夹塑料笔帽上刻着一行字,是袖珍微雕手工刻绘,相当于在米粒上能刻字的那种手法,经过技术人员辨认,这一行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紧挨着还有略小的“湄湄”二字。不知是指人还是物。汇报人员讲完,呈上了钢笔和放大镜。杜文阁眉头一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点耳熟,显然是句古诗。至于“湄湄”该是个人名吧!如果是的话,该是个女人名,且是小名。可技术人员鉴定骨架是男尸。难道说这支笔与这个尸体莫有关系,或是河中的飘零之物,可为啥紧紧地挨着尸骨的呢?为啥那被工人撬开的水泥块里没有其他任何飘零物呢?如果是人的名字,多半是个女人的名字,网上一搜,叫湄湄的太普遍了,不止人,还有狗儿猫儿鸟儿昵称为“湄湄”的。户口网格上一搜,本市叫“湄湄”的就有十来个。他拿起放大镜,对着技术人员手指的位置悉心看起来,“湄湄”二字笔法较为活泼,是魏楷笔法。好古文金石喜读书的父亲书房里有许多碑帖书 籍和当代地方文人送给他的书画卷轴。父亲总是津津乐道。多看多听,久了,凡是楷书,他都能看得出个八九不离十。“曹科长,你尽快安排人查清叫‘湄湄’的这个人与这支钢笔的关系。尤其是周边市县会袖珍雕刻,还会魏楷的人。”杜文阁叮嘱完又觉得太草率,这岂是一般不懂书画渊源的人能尽快调查侦办得了的。

曹科长悻悻地去了。去之前说,这“湄湄”到底是指人还是指物啊?杜文阁说,凭我的直觉应该是个人,钢笔毕竟是人在用,与其他事物实在是不太靠谱。 他拨了内部电话,叫技术勘正人员把钢笔送来,他在工作领用证物簿上签了字,装上钢笔和放大镜就往印月井城的老家赶。他要去见父亲,他将会魏碑楷书且在这支钢笔上的 刻字人定然知晓持笔人的线索寄托在了父亲身上。他也清楚,自己是在与自己下赌注。正如曹科长悻悻离开前说的:“如果这支钢笔与发现的男尸骨莫有关系,我们工作又白做了。嘿!搞公安侦破谁又敢说线索都是百分百的有用呢!十个线索、十个物证中,最终能有三四个与案子有直接的关系成为破案的证据就了得了。”

第一章 皇天坝

1.隐痛

听说又一条公路要从彭州方向穿过肥沃的平原,穿过自己心爱田野,老易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叮咬着般隐隐作痛,旧的伤痛还没有平复,新的伤痛又来了。据说一个上市企业居然看上了皇天坝邻水的好风水。那好风水包括老易为项目负责人的五百亩粳稻米制种试验田,计划在那里修建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弥漫进屋子里的夜色似乎听见了老易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围城路、二环路、快速通道、县道、城市干道,还有乡村公路都像蟒蛇一样盘绕在这块享有川西粮仓的田野上,将金色的麦地和百里的稻香蚕食得七零八落,现在又来一条迎宾大道,外加跑马场、高尔夫球场、商务会所。作为一辈子吃农技这碗饭,与水稻麦子打交道的农技师,心里怎能不心疼呢,真是两把尖刀扎在心上呐。老易翻来覆去地想,是要去找一下那个人,那个自己极不情愿去找的那个人,那个经常上电视给皇天坝长脸的人。去把这事情给他说说。不说不行啊!心里憋得慌。皇天坝是被石亭江与鸭子河拥抱的一片坦荡的冲积平原,远望它的上游是雾蒙蒙的蓥华山。汤汤的金河挟裹着山 上的动植物腐殖物和枯枝败叶一路流淌下来,千万年的自然造化,形成了这千亩膏腴之地。也不知从哪朝哪代起,这里就有先民男耕女织了,就叫皇天坝了。后人猜测之所以叫皇天坝是皇天有眼特别护佑厚待这地方的意思。

金河与鸭子河是两位奶水充足的保姆,它们汩汩流淌,把上游蓥华山林莽里的丰富的营养赐给了皇天坝,成就了这一片肥土。年辰上的任何天干,皇天坝脉络般参差入田地的水都没有干过。离河近呀!盛夏正是万物的勃发期,金河与鸭子河里的水只要没有干,皇天坝沟里的水就不会干。随便在院子里刨几米深,清汪汪的水就冒出来,井便砌成了,有了井,就有了过日子的想头。草房瓦房就岁娃家涂鸦般在慈竹林里涂出来了,炊烟就女人手中的针线样绵绵软软地绕出来了。牛的叫声、鸡的叫声、鸭的叫声、鹅的叫声,就如新家女伴的铜唢呐般,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奏出来了。就有了男人女人的打骂声、哭笑声,打是心疼,骂是爱,低声地哭过后,延续的是床笫之间的忘情的笑。皇天坝村人长期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床头拌嘴床尾和。且说那年代的金河与鸭子河,与现在码了水泥堤埂,被人扒拉得赤裸裸,被各种采砂船、挖挖机挖得稀巴烂。金河的水发自蓥华山,只几十公里远,一路险山峻岺遮遮掩掩,流淌下来的水依然是山里边的绿碧澈寒。再碧绿寒澈的水里都有生命的迹象。那水里的大石头缝隙里出一种冷水鱼,钢钎状。据说,将其慢火煨炖后,给月子中的女人或新婚折耗大的男人吃了,极补身子。鸭子河的水发自都江堰,绕过几州几县,弯弯曲曲流过的全都是川西平原。日光坦坦荡荡,黄土汤汤浆浆,那水自然就浑,自然就暖。鸭子河里有成群的野鸭子、野鸡和各种水鸟杂居在一起,每当早晚,它们白的、黄的、麻的身影扑棱棱飞起,浑厚和细碎的鸣啼就洒落在玛桑林和茅花丛里。

那年头呐,不要说皇天坝周围没有流脓流血的工厂,就是河湾上下几十里百十里都没有呐。浩浩阔阔的芦苇荡,几十里河湾青青碧碧,灰灰白白,起起伏伏。 灰灰白白是秋冬,青青碧碧是春夏,起起伏伏是时光被风挟裹着撒着欢儿。老易想到即将占田的公路,尤其是把平坦如香面馍般的五百亩制种田变为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心里就如被蝎子咬了一口。千年的颜色万年的景致哩。绕了几十里, 绕了百十里,最后都在这古老的徐家场相会,都在皇天坝相融成沱江,再流入长江。两条河都是发源于岷山山系的狮子王峰,金河北边流转向东,鸭子河从南边流转向东,山环水绕了一大圈,然后又拥抱在一起,就像走了很远的男人和女人终于拥抱成了一体。它们拥抱在清澈浑浊的水波里,一如皇天坝的男娃儿和女娃儿拥抱在青青碧碧、灰灰白白、浩浩阔阔、深深浅浅的茅花荡里。在青绿遮掩的乌篷船上,在茅花如雪飘洒的水泊,摆渡与打鱼两不误,打兔与偷嘴两不误,赶集与相亲两不误。

那舢板上,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的鱼老鸹可晓得,当年的老易,二十多岁的老易是如何在茅花林里偷窥地主家的女娃芝芝洗澡,又是如何在人家的猪草背篼里藏进了一条烤得喷香的鲫鱼。那年头,地主家的男人经不住白天黑夜被民兵押着批斗。一个月夜说是去河湾里洗个澡,就永远地洗去了,第二天人们在十多里外的徐家场拦河堤上发现了他的身体,已经是发泡的大肥猪般的了。公社的干部叹道:“可惜呀!他的一手照料庄稼的好手艺。”村人都晓得,他的祖爷是张师古,清乾隆年间著有二十四卷本农学著作《三农记》,他家现在都还保存着祖传的《三农记》。他的女人和女儿更加抬不起头来那,打从嫁给他起就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这下日子咋过呀。过去逢年过节脚板底下搽清油般往芝芝家跑的亲戚,现在远远见着,就像躲麻风人似的,在这个时候,有人送烤鲫鱼,你说芝芝家怎么能不欢喜?这打鲫鱼烤鲫鱼的手艺,皇天坝的人谁人不知。那可是只有世代在这里居住,家底厚、亲戚多、势力大的易家才会的哩,那两河相会处的回水凼里的鲫鱼窝子像是易家喂乖了的,像是只认识易家人似的,其他人家撒网垂钓都不得行哪。它们钻在石缝里,土洞里,茅草根隙里,任由入水的鱼钩上挂着蚯蚓、鸡肠子、鸭肠子、鹅肠子等肉食,它们就是不出来,更不可能上钩,但易家人就有那个本领。

正在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三伏天燥热,孤身扯猪草的女儿偷着下河洗澡却背回来条烤熟的鲫鱼。当妈的喜极而泣,自己的女儿烧高香呐,嫁不脱的女儿烧高香呐,被皇天坝种田的好把式,在皇天坝根深蒂固人緣极好的易家的娃儿看起了,听说那娃子与女儿都在徐家场中学读书的。偏见和歧视自古以来就有的。正在她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时,他带着几个男生来了,对那几个女生一阵呼喝,一阵轰赶。还有一两个坚定地站着,他几步蹿到石埂边,提起草丛里的一条花斑蛇。几个女生“妈呀妈呀”惊叫着,逃得飞快。

茅花上依偎的点水雀晶晶仿佛在说:“他们相好的动作咋这么像我们呢?”玛桑林里抱在一起的人儿在暗淡的光线里仰起头来。

女的说:“你看那对点水雀,它们看着我们呢,唧唧的议论我俩哩!”女的边说着话,脸就红红的了,成串的玛桑果样红红的了。

女的说:“印月河里有大蟒蛇,怕不怕哦?”

男的说:“大蟒蛇从莫有害过人,还救过跑出圈、落进河里的猪。”

女的说:“不一定哦,蟒蛇终归是蟒蛇,吓死人哦。”

男的说:“与你好,吓不死。”

女的脸上的笑,单纯得如波纹样,荡漾开去。那男的就是老易,名叫易元德,村人就叫他德娃子。女的是芝芝,芝芝当然是她的小名,本名张开芝,是投水自绝的地主的女儿。尔后,两人就在当公社干部的舅舅那里领到了结婚证。芝芝的母亲带着芝芝和德娃子去老黑的坟头烧香蜡纸钱。

德娃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不光得到了一个鱼儿般温顺的老婆芝芝,还得到了芝芝的祖爷的传家之宝《三农记》。这书虽然纸页发黄,年深日久,又被虫蛀烂,边沿的毛笔字残缺不全,可大体能看。其中的意思,德娃子还是晓得的,这得感谢芝芝的讲解,巩固了在扫盲班里识得的字。

芝芝的祖爷名叫张宗法,号师古,后人都称他张师古。那书可了得,不光是农历的二十四节气,伴着节气啥时播种,啥时采芽,啥时扬花,啥时浇水施肥,啥时收成,就连啥么田适合种啥么物,啥么节气下啥么种,几时下种如何下种,都说得一是一,二是二的。书中介绍了各地农民的水稻收获方法,如拌桶收获法、圆桶收获法、收米敲子法、筑圃收获法等。一半多的篇幅详细考述了各种不同作物的名称、形态、性状、效果和耕 作管理。里面还有许多农谚、方言、童言。他广集历代农业文献资料多达二百三十余种。芝芝的祖爷家有河坝地三十余亩,为著述劈地作园实验,加上需出门考察搜集资料,有时生活窘迫。乡里有个拔贡在外做官,聘他去掌案牍,他甘于清贫自守,坚持写作,没去做案牍。他常说“与鸟兽同其休息,与草木共其春秋”。终于在乾隆二十五年写成奇书《三农记》。

老易想,芝芝的祖爷真了不起。 正是对这本书日积月累的摸索和应用,后来的老易才当上了农技员,并吃上了财政饭,与他一起得益于《三农记》书的,当然还有村里的另一个人。说起他,芝芝就瘪嘴。他叫姜久武,他倚靠她家的那部《三农记》平步青云,当上了公社书记、局长,直至现在的副市长。老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芝芝拍拍他这几天明显瘦了的身子问,想啥么呢?翻精倒怪的。该不得老筋八爪的了,还想那好事儿?老易唉地叹息了声,就把成绵复线又要占田的事说了出来。芝芝心里是支持自己男人的,打从河边与老易好上起,都是由着老易的性子在,包括做那号事儿,都是天下的男人占主动。可口头上却说世道变了,已不是庄稼种好 就啥么都好的年头了,鸡巴犟不赢大腿,他们想咋占就占吧!以前不是没有占过,总要有个占法。婆娘说的占法就是赔钱或另外划地的意思,可是划的地却越来越少,占地也赔不了几个钱,哪有自己种着承包地舒心。老易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说,不晓得要修那么多条路搞啥子?就有好多啥子东西拉不完运不完载不完?

婆娘说:“这不是你这个脑壳考虑的事情。”

老易说:“是不该我这个脑壳考虑的,可是他们占了我的承包田哪,占了我的良种田哪,占了我的省级、国家级杂交水稻隆平一号二号的试验田哪。我对不起你给我传授的农学知识哪,对不起写《三农记》大书的张师古呐。”

婆娘说:“你嚎啥,儿女们还以为我俩在吵架呢!”

“我想去找找久武,向他反映反映,看那迎宾大道能不能绕个圈儿,避开皇天坝。”

老易的声音就放低了。他想的是,姜久武毕竟在市上当官,虽然这么多年没有来往,找找他总比不找的好。他毕竟是从皇天坝出去的,难道他不为皇天坝的人说说话。老易这样说着时,婆娘不开腔。不开腔,在别人那里是默认,在婆娘芝芝这里,却不完全是。要在往日,无论谁摆起不得了、了不得的姜副市长,就像自己身上也陡增了些不得了、了不得的神气。芝芝见了,总会瘪嘴。现在这个火候,自己的男人说要去找他帮村人说 几句话,而自己不开腔,已经是给足了男人面子,做到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容忍了。也就是开始发肉票、布票、油票的那个年头吧,姜家的娃儿硬是就将刚像玛桑果样起花骨朵的芝芝看上了,是在芝芝去河雾飘飘的两河交汇的回水凼里摸鱼儿时看上的,是在芝芝去白花花的野茅花荡里掏野菌时看上的。芝芝家对姜家娃儿并不陌生,理起枝枝叶叶来还算是有 一些亲戚关系,大约是婆婆那一辈嬢嬢的嬢嬢的儿子。虽然是远亲,三年五載的,某个姑爷姑婆上高寿做大生,或嫁女接媳妇要在正月的暖阳里坐在一起的,虽隔着十几张斑驳的桌子,脸面还是不生的。那些年,表子表妹都可以开亲的,何况远亲就更应亲上加亲。俗话说,好花自家篱笆爬,肥水不流外人田。姜家自然就托红爷婆来提亲了。那年头是不允许自由恋爱的,即使偷着好上了,也要请红爷婆上门提亲的,才叫礼数,除非是穷得叮当响、胡乱裹在一起凑合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南阳泉的李半仙择了日子,双方就吃了订婚酒。吃了订婚酒久武那娃儿就说要借个东西,芝芝的父母脸上就有了异色,哪有这种子女婿娃。按习俗,只有女家向男家借钱借物的,男方向女方赠送定情物的,他却先向女家发招了,是不懂规矩还是脑壳不对?待姜久武在大家的一阵默然中,说出要想把张家的祖传宝书借来一读时,芝芝的父亲脸上一下就释然了。心里想,这女婿八层是找对了,张家又多了位种庄稼的好把式。当然就很乐意地把柜子里包了又包的《三农记》取了出来。虽然办过夜校扫过盲,但能看书,尤其是看古书的年轻娃儿还极少。久武和芝芝,还有德娃子都是读过高小的,受老师的熏陶,不甚讲究旧习俗旧礼数,说话做事来得洒脱,想借书也就开口借了。那时读书都要写毛笔的,这个久武可是有心人,居然把治田育秧、稻田管理和水稻收获法等自己感兴趣的章节都抄了下来,竟用毛边纸抄写了厚厚的二十来本。那阵的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就可以扯结婚证的。正在两家人张罗久武和芝芝的结婚的时候,久武的人生却出现了转机,社里提名、大队推荐、公社报送去地区农校 学习农技,填表就脱农皮,进校就是国家干部。这可了得,芸芸农家子弟梦寐以求的事情,祖坟埋好了坟头上长了弯弯树的事情!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向公社检举说久武那娃儿受旧社会封建毒害很深,不仅与地主的女儿快要结婚,而且还把地主的祖宗,封建王朝的毒草当成了宝书抄写。公社就有人下来了,下来的人本来是想先去易家所在的生产队考察一下易家那娃儿,听说他也是高小毕业的,学校老师推荐说其思想表现和学习成绩不比姜家那娃儿差。

不想,半路上却被支书直端端迎进了家里,自然是对公社下来的人一番好酒好菜招待。支书的女娃在灶房与堂屋间穿梭往来,端碗递杯,加菜添汤,明显是比往日殷勤,不漂亮也不丑的脸蛋上闪着少有的喜色,如汤碗上飘香的油珠珠。 那时沾染上成分不好可不是开玩笑的,啥么好事八竿子都打不到你脑壳上来的。村人们都摇着头说,久武这娃儿可惜了,可惜了。可是,事情呢,却不是村人们预料中的。公社的人走了后不久,红爷婆就拐到了芝芝家,退回了借去的传家宝书《三农记》,同时也就退了亲。与此同时,姜家与支书家结亲的消息,随着一村里人叽叽喳喳地传开了。

这年九月,久武胸戴大红花与印月井县十二名农村青年一起走进了地区农校。老易是有印象的,正在河坎上的自己瞅着敲锣打鼓声和着突突的手扶式拖拉机开过来了,胸戴大红花的姜家娃儿站在车厢上咧开嘴笑着。老易当时在心里骂道:“看他那捞稀的门牙,好丑哟!还成狗宝了。”世间事,寡淡情,自古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芝芝的父亲被列为批斗的对象,一伙人冲进了芝芝的家,到处查抄,甚至床底下和房梁上 都用眼睛搜索了,终是没有发现书的迹象。而芝芝却去了河边,本是按照老汉的嘱咐,用油纸包了,学古人样顺水漂流。正往竹筛里放时,一只手却一下子从背后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竹筛里的油纸包。随即扑过来一股浓郁的烤鱼香味。

芝芝差一点就被吓倒掉进了河里,心想这一下完了完了,被抓个现行,连累了老汉和家人。待扭过头去一看,“咯噔”跳的心跳就平静了些。是他呀!高小一起读书的同学德娃子。德娃子一手塞给她飘香的烤鱼,一手抱着油纸包着的古书,说:“鱼就送你了,书你就送我了,我保证会替你保管好的。”

此时的芝芝能说什么好呢,喜悦的泪水茅花上的露珠样迷蒙了双眼。后来呢?芝芝的老汉不甘受辱,绝命而去。后来芝芝的生命的黑夜里就有了亮光,芝芝的母亲的愁闷被烤鱼的香味驱散了,前方的日子也有了盼头。芝芝常到河湾去,去河湾扯猪草,去河湾淘芋浣衣。看看河风里飘飘荡荡的茅花,河雾里殷殷红红的玛桑果,嘴唇上的笑意就如飘荡的茅花样飘散开去,眼里的害臊就殷红的玛桑果般闪闪灼灼的。

德娃子手轻轻地抚着芝芝烫乎乎的身体,说:“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芝芝的头就小兔样钻入他热烘笼般的怀里:“就是你黑了良心,我也不后悔。”

暮霭中,德娃子的手鱼一般缓缓游弋在芝芝的头发间,说:“不会的,不会的,芝芝你放心,易元德的祖祖辈辈都是有良心的人。”的确,老易的祖辈都是有良心的,包括他的爷爷和父亲当芝芝的妈见芝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焦肺烂时,德娃子的父母委托红爷婆上门提亲了。尔后,两人就在当公社干部的舅舅那里领到了结婚证。芝芝的母亲带着芝芝和德娃子去老汉的坟头烧香蜡纸钱。

芝芝的母亲边烧边骂:“死鬼呀,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从小过惯了安逸日子,怕苦怕累,经不起磕绊,架了你几回土飞机,站了你几回高板凳,你就经受不住了,你就丢下我们两娘母不管了。你以为不管我们了我们就要过苦日子了?皇天有眼呐,好人有好报。你女儿前世修来的福气,找到好人夫了,再过几月你就要当外公了。”

德娃子则默默地燒着纸钱,心里说:要不是世道变了, 芝芝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哪能下嫁给我们这些佃农?我才是修来的福气。

2.糟蹋

走在河堤上的老易肩上的布包一甩一甩的,显得有些沉。布包里装着新花生,是皇天坝河湾里最好的花生。他已决意去找久武了,决意去找皇天坝走出去的不得了了不得的出息人——市上当官的久武了。在这之前,他是没有去找过他的,包括两条公路穿过皇天坝阔朗的大田阔朗的粮仓;十多个化工厂和吹屎吧拱屎般的挖挖机和采砂船强占了的两河两岸。他都没有去找过他。没有去不是没动过念头,念头也是动过的,在无数次黑夜到天明、天明到黑夜的蝎子般撕咬的疼痛中掐断了。这次迎宾大道等几条同时开工的路将再次利刃样划破田野的美丽肌肤,将千年的丰泽和肥沃变成僵硬的钢筋水泥;极少数富人的贵脚和古时斗蟋蟀娱乐样的马蹄将把五百亩喷香的稻田践踏,变成他们吃饱喝足的撒欢地。老易是再也忍无可忍了,即使蛇虫样的思想斗争再疼痛,他必须要去找找他。这个三十余年了从来莫有来往过的人,这个与自己和老婆有着恩怨的人,这个在皇天坝甚至在整个印月井说起来名字就如雷贯耳的人。他要去找找他见见他,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乡亲们的心里话。这次婆娘莫有开腔,莫有开腔是沉默,既不是赞成也不是反对。总之,这次婆娘芝芝莫有像前些年样阻拦自己。

他当然不晓得,有一个人也要去找政法委的姜书记,以前的姜副县长、姜副市长。他当然至今也不知道,五年前,力主对自己的儿子易冬冬失踪不予以立案也是姜书记的意思,只不过他当时还不是政法委书记,但是分管政法这条线。他是走着路,那个人是开着豪车,雷迪波尔越野。走在金河与鸭子河交汇的田埂上,看着河湾里的景况,不看则已,一看眼睛就发酸,心里的那个疼呀,真的是如蝎子般撕咬的痛。河湾已不是原来的河湾,湍急的金河和舒缓的鸭子河也不是当初的样子。起起伏伏的野茅花九弯十八拐的野茅花早已破烂的画样被撕扯去了。或者也有一点点踪迹,那是被采砂船和挖挖机挖得千疮百孔的大水凼小水凼的边缘零星的几束,如狗身上的癞毛,在风中晃动着孤单和苍凉。坦坦荡荡的玛桑林哪去了,袒露眼下的是灰暗的水泥河堤,光秃秃,没有了当年的茂盛,使人一下子想到在冬天的冷风里被脱光衣服的瑟缩的女人。往日的舟筏和立着鱼老鸹的小船早已不在,乱石垒垒的河沟连野鸭子的翅膀都抖展不开,怎么能行船呢?水流比以前是小多了,被挖采成烂糟糟的沟槽分割得七零八碎,汩汩地在石缝隙里幽咽着。车辙的轮印弯弯曲曲直通到河心。河心里,几个红褐色的挖挖机正伸长颈子,撮箕形的铁斗伸进浑浊的水里,弯臂曲脖,铁斗从水里提出,升高,旋转,滴着水珠的砂石就哗啦翻进了车厢里。长长的铁臂打直了,借助活塞,人的手臂关节般活络,细长的铁臂可屈可伸。俯下身去的铁臂可真了得,真的如伸长脖颈饮水的长颈鹿般,前端的铁斗就是长了锋利牙齿的嘴了。铁臂完全弥进浑水凼里,那水凼看来很深,与上面挖挖机停 靠的位置隔着些距离。老易心里骂道:“咋么不把你淹进水里去。”可是呢,风中响起一阵细微的呜呜声后,那血色的铁臂弯曲着。如人的手提着个东西,鱼线钓着了大鱼。斗嘴里含满了水淋淋的砂石,抬起头来,到了一定的高度,一个潇洒的旋转,又将一斗砂石“哗啦”地倒进了车厢里。河堤上,是比房子还大还高的一堆堆砂石,是屁股上冒着黑烟的农用车和拖拉机从宽阔的河床里拉上来的。沙堆旁边,民工们把砂石铲进铁架子撑起的传输带,通过一个轰轰响的沙漏机。 细沙漏下,大小石粒被传输带送到石堆里。都要变成钱,砂子自然是比石粒贵。远处是大桥,十六个桥墩拱起的钢筋混凝土大桥上,大小车辆甲壳虫般飞线流长,好像从来就没间 断过。有时赶场回来,坐在黄昏里的河堤上歇息的老易看着桥上的车流会想,它们昼夜不停地奔往何处去呢?这世界就有那么多忙的事吗?更远处是冒着黑烟黄烟灰烟的高烟囱,像被风吹直的巨人的长发。更准确地说,像是凌驾于众建筑物之上高高飘扬的一面面旗帜,昭示着它在这个时代中不可忽视的力道。

化工厂与采砂船在河湾的出现也不知谁先谁后,最早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要想富先修路”口号的提出。之后,河湾里就有了采砂石的踪影,都是皇天坝的村人农闲时去挣点工钱,以弥补家里之用。那之前修路是用碎石和米石,国道、县道都是沥青路。碎石和米石都是五六元钱一方,量方论价钱。不知何时兴起了修水泥公路,像城里的街道样用水泥抹得光光生生的。据说,下雨天连一滴雨水也浸透不过,草芽树芽就更是休想钻出地面了,所以城里的大街小巷看不见花草的踪影,全是水泥的功劳。城里人闭着眼睛在上面黑灯瞎火地走也不会栽跟头。可五黄六月天就惨了,城里人穿着皮鞋走在上面鞋里的脚板都觉得滚烫。炙日的光和地 热从覆盖城市的硬壳水泥反射上来蒸腾上来,又从高楼上墙体上折射下来,城市就成了一个大蒸笼,人就生活在蒸笼里,连气都透不过,你说难不难受。砂石就是用来修水泥公路的,大的米石铺在下面,水泥与沙混合成的混凝土铺在上面,安定了,干涸了,大小车辆就牵索索起串串的在上面日日呜呜地跑了。刚开始那阵,修水泥公路的动作还不是很大,也就是改造县道修点乡道啥么的,河沟里采砂石的动作也不是很大,都是在河坝砂石的淤积处。村人用锄头挖铲子铲钢钎撬,用镶了木框的钢丝网筛漏。河坝里隐约传来钢钎与锄铲碰击石头的声音,夹杂着人的说话声;载着砂石的拖拉机的嘣嘣声,由远而近,冒着黑烟从玛桑林里钻出来,后面有七八个村人拱着屁儿在掀着车厢,手扶式拖拉机费力地爬上坡来,开上平路。他们向着拖拉机嘿嘿地笑后才又转去。那通向河坝的路也是隐约的,是村人胡乱铲出的一条毛路,压倒的茅花和草籽,过了一夜又爬了起来,把浅白的茅花和青青的叶芽举着。

采到与河坝水流的沟道相平行时,就重新换了地方,总之,河坝长着呢,宽着呢,有尽情采的地方。起初是合理的采挖,既疏通了河道,达到了防洪的目的,又变废为宝。合理采集砂石对河没有多大影响,舟船虽少,还是有的。舟船的少是从大集体年代开始的,早战夜战,斗私批修,兴农业学大寨,改土还田,向荒山向河滩要粮。天一麻洒洒亮,就吹着铁哨子出工点名,傍晚还要评工分。屁儿挣出黑汗,圈圈还不一定画得圆。都弄整在一起劳动,或分成若干小组,你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都有谁,干了些啥,都清清楚楚的,哪还有时间去弄舟船。舟船耽搁久了,索也断了,舷也朽了。再说逢场赶集也用不着了,公路修通了,桥架起来了。承包到户后,自由支配的时间仿佛又如河湾里的水流般顺畅起来。玛桑林茅花林里又有了乌篷船和打鱼船的影子,有赶场的村人还是喜欢如树梢上的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地走 到河岸,给一两元小钱,叽叽喳喳地奔上船,放下肩上的布包、背篼,一双双皱纹包裹的眼睛新奇地在河两岸溜来梭去。实际上呢,河两岸的景色打从孩娃时就是司空见惯的,面孔上的天真表情又像是久违了的,总按捺不住,一些只能村人意会不能言传的好事,就从那蜘蛛网般的皱纹后面的眼神和 天真的欢喜里弥漫出来。

摆渡的船都是走大河走主水道,而打鱼船走的就是支流和水的分汊,要打到银亮的鱼呢!就懂得鱼老鸹的脾性,它往哪里扑腾翅膀,小木船就得循着它的扑腾处划拨。也不忙,农闲了,在茅花林里来舒展下身子,晃荡下光阴,也不求鱼老鸹钻进水里,啄上多少鲤拐子、鲢拐子、麻拐子(川西人称鱼为拐子,拐子即雀儿,还有男人家撒尿那玩意儿也像雀儿,民间的语汇新颖丰富)。傍晚,悠悠地回去,能给娃儿煨罐鱼汤就行,能向老婆交差就行。打鱼船悄然地划过玛桑林,会与正叮当采砂石的村人相遇;采砂石的村人抬起头来,会见着小船上的人正抓把麻鱼拐子喂老鸹——都是网捕起来的,太小了,不忍心拿回去吃。鱼老鸹颈上都拴了铁丝箍的,稍大点的鱼莫法吞下去的。河湾里的,都是熟脸面,胡乱吆喝几声,说几句有关女人的浑话,船就划远了。那时,村人小量的采砂石对村人的生活还没有啥么影响。

可后来就不一样了。也就是时光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吧,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老易和婆娘他们这些乡巴佬进城赶场,印月井城里的人就如蜂子朝王般闹哄哄的,像是城里发生了啥么大事儿。老易他们先还不以为然,想城里人是那样的,别看他们是城里人了,没事时也和乡巴佬们一样喜欢咕堆堆。咕堆堆,就是北方人扎堆的意思,咕堆堆当然就是围成一堆咕噜说话。可是,不光是鸡鸭鹅儿市场、猪儿牛儿市场、菜市场,还有大街小巷、大小商店、公园、电影院门前的人都在咕堆堆,交头接耳地咕堆堆。偏起脑壳一听,吓人一大跳。原来那些 咕堆堆的男女老少咕噜的是当官的嫌县城里的人少了,两万多人太少了;县城太小了,啃个饼、屙坨屎都可以走完的街道,实在太小了。已经把周边郊区的上万亩农田变成了开发区,祖祖辈辈披农皮的农户只需交纳两三千元钱就可脱掉农皮,摇身变成城镇户口。两三千元钱在那阵的乡下人眼里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是计划经济街上人的优越性曾经蛊惑了人心,那吃供应粮面供应肉油年轻人满十八岁就统一分配工作的好处是多么令人眼红啊!不光是划归为开发区的人,山上坝区的人,四面八方的人,进城做生意的小商小贩等等,只要是户籍在本县的人,给钱就转农村户口。人心就惶惶了,街上咕堆堆的就不仅在街上咕堆堆了,就咕到家里,也不仅是白天咕了,深更半夜一家人都还在床上咕,通过各种渠道,就咕到亲戚家门熟人那里去了。

社会真的是发生大事了,手头再紧,心头再舍不得的农民都咬着牙巴,忍着疼东借西挪,把两三千元钱凑够了,扬眉吐气地去派出所换了个本本。自己不打紧,土已埋拢颈项了,娃儿们呢!后代呢!人不能只顾自己,总要为他们谋一个好的前途。老易的堂兄心就被猫抓挠样,脚板底下如搽清油般飞快地跑来,问:“兄弟你说这户口买得不?究竟买了有啥么好 处?”老易那时已是乡上的农技员,也就是乡上的干部,吃 县财政饭领国家工资的,不操心儿女户口的问题。老易说, 谁能说得清呢,这个事情真的是不好说。堂兄把卖肥猪、鸡儿、鸭儿、鹅儿、兔儿的钱好不容易攒夠六千元,硬是给一儿一女买了城镇户口,脱了农皮。哪晓得上当了,原来是当地的官员们正在不亦乐乎地撤县设市。街头巷尾咕堆堆的人 说,撤县设市后,当地老百姓啥么好处都莫有,就是当官的 官长一级,乡长叫镇长,县长叫市长,县委书记叫市委书记。就撤乡建镇了,就撤县建市了,乡还是原来的那个乡,并没有增加一寸土。县还是原来的那个县,只是把眼红城里的一部分心烧火燎的乡下人骗到了城镇里来,同时被骗了的,还有他们的辛苦钱。娃儿的户口转了,自然田就收了,进了城 镇不久的乡人们大呼上当,过去时兴的粮油米面肉布还有工作等,早就不分配了,连住的房子也都要拿钱买了。城里的人口多起来了,两万多人变成了十来万人,旮旯角落的人多起来了。要吃要住呀,城里的房子开始紧俏起来了,企业厂房的烟囱就如男人的那玩意儿般昂起来了,房地产就如吃了酒的女人般躁动起来了。当然,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土地大量的水泥砂石了。河里先是出现了两三处采砂石的,接着就是四五处, 六七处,八九处,甚至更多,硬是在坦荡绵长的河湾里热火朝天地日弄起来。也有村人说,这样发疯似的日弄,会不会遭天谴。河床挖烂了,河流改道了,没有了归顺、乱了性子的洪水冲了花生地,冲了皇天坝大田里的庄稼。说说也只是说说, 砂石会给村人带来钱呢,带来油、肉和漂亮的衣裤。再说那砂石千百年就长在河湾里,不挖白不挖,变成钱,变成吃的穿的用的,又何乐而不为。

老易的小儿子易冬冬就与老易说:“老汉,大家这样做从长远来看肯定是要不得的,多么好的一河水湾景致,多么好的皇天坝粮仓。要不了几年,天地孕育了千万年才造化出来的这方福地说不定就要毁了。”小儿子是个犟拐子,不像他姐姐样跟着自己学制种,不亦乐乎地忙杂交水稻试验田里的事。后来还把女婿也拉进来,把祖宗的《三农记》与袁隆平的水稻先进杂交技术相结合,每年种出的水稻无论是抗病、怀苞子扬花吐穗到最后黄澄澄金甸甸的收割脱粒,一过秤,硬是全县同类杂交水稻制种的头彩呢。

小儿子易冬冬初中期间就喜欢作文,老师经常将他的作文作为范文在班上念。老婆生病,他辍过学,去姜村长厂里打过工,想减轻点父亲的负担;高中毕业时得了一点毛毛运气,被聘为县级报纸新闻版的记者。易冬冬就把金河与鸭子河河湾里私挖乱采的情况在《印月井报》上登了出来,上面就来了人。车子直端端开进河湾里,开到采砂石的集中地方,就勒令不准采了,说这是无牌无证的采挖,是属于私挖滥采,是违反江河湖海管理法律法规的。不光是老易高兴,婆娘芝芝也笑着对老易说:“娃儿他老汉,你早就咕噜咕噜、喳喳哇哇地要去县上反映反映,结果还当不到冬冬一篇文章呢,一篇文章就解决大事了。”

老易说:“我是说嘛,千万年皇天老爷土地菩萨河神爷才形成的河湾,岂有大家说采就随便采了的,想咋样采就咋样采了的,啥事都讲个道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河更有河道,河道乱了,气候就乱了,天候就乱了,世道就乱了。祖先早在《三农记》和叫啥么《水经注》的书上说得有呢!哪有任人随便日弄的。”

可是呢,情况却不是老易想的那样,不知是这个世道颠倒了,还是老易和他的儿子极其一部分有良知的人颠倒了。接下来的事情确实叫他们睁大眼珠子惊恐不已。青光白日的,两辆小车开道,几辆挖挖机和几辆大卡车就轰轰轰地开进来了。不是说不采了么,村长和社长说,上面讲过的,这家是通过水利局公开招标的砂石老板,是向水利局等相关单位交了采包费的,是持证合法采挖经营,皇天坝这段河湾仅此一家。有村人说,他们这样搞,不就是把我们的钱窝窝端了,把我们的想头断了。说话的村人纠结几个村人就要去河坝里生事。有村人劝解说:“我看你最好 就不要使闷性子,你曉得不,那承包方的沙老板是谁?是周刀子。”几个村人在夜色里对了下眼神,就哑了的麻雀样没有了声气。

皇天坝的人谁不晓得那周刀子。先前他还不叫周刀子,村人都喊他周二娃。周二娃娃儿家时说话做事就牛卵子般另起一条筋,他十二三岁时,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了。每年冬季修河,难免就要为各自的河段维修争抢砂石。周二娃的老汉因与人为砌河埂的垒石发生了争执受了气。他一听说,就提了切西瓜的长刀奔去了。他喊道:“哪个推了我老汉一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壮汉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嫩条子娃儿笑扯扯地说:“是爷爷,咋啦?”

那人是周围团转响当当的歪人,村长和社长都不敢惹的。他用刀指着壮汉说:“跪下。”声音轻,夹杂着正在变声的嫩条子声气。壮汉嘻嘻地笑着说:“还敢这样跟爷爷说话的,你也不去访一访我是谁?若说出来,把你娃的稀屎吓流。”周二娃又轻声说了声:“跪下。”壮汉没理他。一个十八九岁的二杆子就走上来,显然是壮汉的兄弟,说:“乳臭未干的清沟子,还敢提刀了,来嘛,杀我嘛。”二杆子边说边用手把日头晒得黄亮的胸板拍得啪啪响。河坝里的搬石头抬石头的村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一时间,空气也好像如大气都不敢出的人们一样紧张。

“天不怕地不怕的周二娃,你平时耍门槛,这下惹到歪人了哇?”村人们感觉日头在眼前恍惚了下,就见拍胸板儿的二杆子身体风中的茅草样萎了下去,倒在地上发出了哎哟声。见自己的兄弟伙被周二娃挥舞西瓜刀背砍倒在地,壮汉欲躬身去捡石头还击,却已经迟了,他躬身拱起的屁股上已被长长的西瓜刀刺中,骨碌碌地冒出红血来。按以往斗殴打架的程序场合来看,到这里也就算了。哪晓得十二三岁的周二娃上前一步,左手揪住哎哟哎哟叫着的壮汉的头发,右手提着长刀,声音还是很轻:“跪下。”

如一挂软塌塌的丝瓜样,壮汉当真就耷着脑袋一蹲就跪下了。

周二娃的名气从此就出来了,“周刀子”的歪号从此就出来了,村人就都叫他“周刀子”了。 后来人们发现,在打架斗殴的场合,那壮汉和二杆子都 跟在周刀子的屁股后面,俨然是周刀子的两条尾巴。一个青沟子娃儿就这样凭着狠毒慑服了比他老到得多的超哥,统领了皇天坝甚至整个印月井县一带的超哥们。打打杀杀十来年,周刀子在班房里几进几出,后来居然做起生意来了。先是听说估买估卖,给建筑公司供应水泥砂石,后来在县城开了带 洗脚按摩的茶楼,据说生意红火得很。现在又杀回家乡做起 合理合法的采沙卖石的生意来了。先前要想去生事的村人就 不敢去了,就是往日的喳喳哇哇的话也听不到了。都虚那周刀子呢!大人娃儿听到他的名字眼神和脸色都会变的,没听说过下游回水沱里前些年发现的两具绑了石头的尸体嗦,谣传就是周刀子他们那一伙干的,至今都莫有破案。这个社会呀,就是这样的,开小车的怕推鸡公车的,穿皮鞋的怕打光脚板的;生意怕肇,领导怕闹;平头百姓啥么都不怕,毬一根,卵一条,谁都不怕,可是就怕黑社会。被这些超哥二杆子 缠上,你就不得安宁了。田里的川芎、蒜薹,你不可能每天 晚上都去地里守着吧;家里的肥猪、裹好的晒烟、囤子里的谷子、菜籽,你不可能白天都不下田夜里不合眼吧;还有在镇上、县上上学的娃儿,绑架撕票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平头百姓啥么都可以不怕,就怕黑社会。衙门里的干部凡事总要讲个理,讲个说法,黑社会不讲理,不讲说法,平头百姓怎能不怕。那挖挖机可不得了了不得哪,它们挥动铁铲,玛桑树和野茅花就被刮胡刀刮胡子般刮去了,树根下草根下就现出了黑的白的米石和白如面粉的河沙。难怪得缺老村人讲,青草下面有珍珠。当真有珍珠,这珍珠就是沙子,卖成钱比几串珍珠卖的钱多多了。珍珠取了,草就死了;砂石取了,茅花和红红的桑果自然也就莫有了。只几个月时间,就将河两岸的野茅花和玛桑林造得乱七八糟的了。坦坦荡荡灰白白飘飘摇摇的野茅花没有了,茂茂密密、绿绿荫荫青青蕨蕨的玛桑林没有了,千百年的景致很短的时间就莫有了。莫有了,点水雀、野鸭子、白鹭都很少飞来了,鱼老鸹也很少看见了。

采砂船把河床造乱了,翻肠倒肚的堆着砂石,打鱼船都莫法开了,鱼老鸹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采砂船呜呜的声音吞没了水流的声音了,挖挖机的嗡嗡声替代了野鸭野鸟的鸣叫声。那机器在河里翻肠倒肚的声音,扰乱了漫漫长夜,扰乱了村人的梦呓,即使清早醒来,后脑勺上都似有铁器的敲击声,使人的背皮子发麻。 不远处的两河交汇处是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横跨两岸至少有半公里长,是石亭江一号大桥,据说是这条河上最长的桥。金河出了古瀑口与皇天坝的多条小河相汇奔流在一趟平的丘陵平原地带,就叫石亭江。从彭县白鹿下来的河就叫鸭子河,是过去金堂大邑温江那边的人顺河放鸭子的好地方,后人就把从白鹿流下来的河叫鸭子河了。

疯狂采砂石时,石亭江大桥周围也是采砂船呜呜响着。就有村人说,这样疯狂地采沙,把河床采烂了采低了,会不会对大桥有啥么影响?村长就说,那桥墩脚子下得深,不会有啥影响。村人说,怪事了,电视上不是在说路桥多少米之内,不准采砂石吗?村人说,周刀子采砂,就是有影响,也莫得啥子影响,你我这些平头百姓去采吗?莫得影响,都会有影响。村人说:“就是呢!你没见他们天天在大会小会上讲,在电视上讲,在广播里讲,廉洁奉公,勤政为民,天天在讲老百姓的事无小事,人民养育了我们,我们要甘做人民的公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看那些乡官村官工资也不高,可他们饭桌上一头牛,麻将桌上一栋楼。上面明令规定地厅级干部不能配专车呢!可乡镇长都有小车呢!去撒吧尿远的路,都要开小车呢。上下班、星期天、节假日都是刨开司机自己开呢,拉着娘儿母子去走亲访友显摆呢。那车早就是他们自己的了。听儿子易冬冬说,不光是乡镇长们, 县城里的局长、主任也一样的,茄子掐两个眼睛,只要是个官,公事、私事都是自己开车呢,只要官帽还在,那车就是自己的呢!天下的乌鸦都差不多呢!”为周刀子采砂石的事,儿子易冬冬和几个记者可是操了不少的心,他们算是土知识分子了,知道千年形成的绿水河湾对生态平衡的重要性,的确比平头百姓们知道得多。他们先是找了水利局,问了情况,一篇引起社会关注的热点稿子已随着一腔热血成竹在胸。哪晓得人还没离开水利局办公室,报社主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誰叫你们去水利局的?皇天坝河湾里的采沙新闻你们就不要去采访了,采访了也发不出来。”

几人回去后,主编就把他们喊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你们以为自己当真是无冕之王了,我们这个县级报纸说到底还是二妈生的,只不过是个省内刊号,现在全国正在报刊整顿,县级报纸一律要砍掉。我们这个报纸是死是活现在还不晓得,如果稍有不慎,人家到上面去告你一家伙,岂不是吃不完兜着走。社会敏感问题、环保问题、稳定问题,这些事情就是大报都是不敢惹的。还有,皇天坝那周刀子,副市长都惹不起,是你我惹得起的么?” 主编说的副市长就是姜副市长。他当时还没兼政法委书记。

姜副市长的女儿叫姜蓉,与易冬冬是同班同学。姜蓉在学校里属于“大姐大”一类。“大姐大”是那个时代送给不是一般调皮捣蛋的学生的雅号,与川西坝子当时流行的称好惹事生非的年轻小伙为“大哥大”的意思相近。校长和老师在路上碰见她都满脸堆笑地招呼她,在校门口看见黑亮的小车把打扮得如模特的姜蓉送来,班主任老师还兴冲冲地上去开门。那样子,像是与迎接上面的专家来检查莫有两样。一天中午在伙食团,易冬冬和几个同学 听见隔桌的班主任侧着烫了大波浪头与几位女老师在摆:“姜蓉的老汉真是个人品很不错的人。今上午那大雨,我这把伞呢硬是不争气,风一扰就吹翻了,正在街边躲雨整理伞,一辆小车吱嘎一声就停在了我面前。车窗摇下来,姜副市长把头伸出来,请我上车,就直接把我送到了学校。下了车还说,‘李老师,以后有啥子私事尽管找我’。嗨!难怪人家当领导呢,多好的人呀!”正咀嚼着饭菜的女老师们就愣着眼珠子看她。一个老师小声地说:“是不是姜副市长把你看起了。”

易冬冬自己也承认,同学们公认了的,自己学习成绩虽一般,但人却长得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无事时在学校教师办公楼的走廊上的镜子里一照,真是的呢,自己瘦长的脸也没有别人的脸形奇特,无非就是棱角分明了些,鼻子拱起了些。那象牙一样光润高拱的鼻子配在自己白皙的脸上,使瘦长的脸型一下子有了生气,分明的颚线勾勒的棱角把清秀纯真的气质一下子刻画在人们的视线里。人的一张脸活了,他的整个形象都活了,包括上身长下身短也好,包括腰身圆胸脯窄也好,还包括说话结巴举止笨拙也好,只要是一张脸漂亮了,他的整个身体都漂亮了。易冬冬的那张长了象牙般拱形鼻子的脸,自然就诱发了许多故事。

每天十点半做课间操,他在无形中就成了女生们瞩目的对象。她们都有一眼莫一眼地看他,那眼神里自然是包藏了无限的内容。一天课间操刚做完,一个小女生小跑着到了他面前,把一个信封递给他后,扭头就跑了。在众目睽睽下遇到这种事,无疑是虚荣心的极大满足。要知道,女生在这方面即使心里翻江倒海了,面子上也是平静着的,不会主动递纸条。易冬冬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电影票和一张绿方格作文纸,上写着:“想知道我是谁吗?晚上七点半去电影院看电影就 见庐山真面目了哈。”

易冬冬各科成绩分数一直稳定,语文更好,不像其学生贪玩。那阵读中学是要上晚自习的,特别是住校生是要点名的,不像现在的老师和门卫都睁只眼闭只眼的。晚上七点半,正是上夜自习的时间,自己从来莫有逃过夜自习呀!爸妈平时家里说的,学生娃儿谈恋爱是灯蛾扑火,自己耽误自己。前途渺茫,自己的饭碗都莫有着落,还谈啥恋爱,能成家立业吗?能自己养活自己吗?一寸光阴一寸金哪,寸金难买寸光阴哪。要说不激动,不幻想,那是说假话,虽然两个小时的自习思想很不集中,最后他自己还是没有去。第二天,不管上课还是下课,他都觉得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面对面时,那眼睛里还有一丝怨恨。这双眼睛就是姜蓉。要说姜蓉不漂亮,那是说假话,就因为她太漂亮了,老汉又是副市长,连女同学都离她远远的,更不要说男同学。当然,这只是说的成绩较好、品性较规矩的那一类,也有看见姜蓉就点头哈腰、老师都不怕就怕姜蓉的同学。

这之后,易冬冬又收到了姜蓉的两封信,一封信里是一张音乐演唱会的门票。九十年代中期,影星歌星流行大走穴,以前老式的剧院已经容不下新一代的热闹时尚,新修的体育馆就成了他们劲歌热舞的集结地。当时湖南台的《想唱就唱》 选秀节目还没有出台。所谓的“粉丝、玉米、盒饭”等追星门类的还没有出炉,那时就叫“追星族”。尽管门票价格不菲,尤其是初、高中的学生们还是从节衣缩食中挤出钱来买 到了一两百元一张的门票,激动得彻夜难眠地去见自己心目 中的偶像。大多“八〇后”“九〇后”都传染上过“追星”病,易冬冬属于对歌星影星不感冒的极少的那一类。在姜蓉想来,送给意中人看歌星的演唱票,应该是很洋盘也很高抬的了。易冬冬也晓得这张歌星票的分量。可自己不是对女孩子不感冒,而是对绯闻不断的姜蓉不感冒。易冬冬也没有去,虽然是一个充当信使的小女生送来的,自己心里清楚是谁送的。姜蓉也挺有耐心的,过了约莫一两周,又送来了一张去文化馆听作家讲座的票。前一阵子听同学讲,文化馆将邀请省城的一位知名作家来县城讲课。当时自己是非常的兴奋,这类文化活动听老师们说只有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时搞过。那时手机、网络啥么的还没有出现,在书报上登个豆腐块都是洋盘得很的。特别是消息、通信等新 闻,县长、乡长读了后一高兴了就有可能把写作者农转非并提干的。那时的新闻、文学讲座是初、高中回乡青年們梦寐以求的,因为那讲座是通向走出田坎走出贫穷的理想之光。现在文化馆早已没有当年吃香了,文学讲座已是无人问津了。姜蓉是动了脑筋的。文学讲座对其他人可以说是无视的,可是对易冬冬来说,就是具有说不出的吸引力。母亲常问冬冬:“你咋对你老汉杂交水稻种植等农业科技方面一点都没有兴趣呢?祖传的手艺还是该有人继承呀!你咋偏偏喜欢舞文弄墨呢?”老汉倒是不在乎地说:“祖先著书立说不也是舞文弄墨么,一回事嘛!”易冬冬对姜蓉的好感就是从听文学讲座开始的。易冬冬去时,姜蓉已在,两个人坐下来,一交谈,一接触,易冬冬才发觉平时同学们对姜蓉的谣传是过分了些。姜蓉性格开朗,就因为开朗,爱说爱笑爱打打闹闹,一些男同学就以为人家心目中有他了,是非谣言就长了翅膀似的飞出来了。结果呢才不是那样的,是有一些城里的公子哥儿们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示那个意思。易冬冬对姜蓉的好感就是从听文学讲座开始的,初恋中的男女感觉到彼此的全都是优点,即使是缺点也是优点,这就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的缘故。姜蓉与易冬冬相处呢也暂时性地改变了些,比方说不再坐父亲的专车来上学了,小雨天打把雨伞穿件花格子上衣慢悠悠地走来。

姜蓉与易冬冬还没有临到毕业出校门就出现了磕绊。磕绊的起因是姜蓉在迪吧里,在闪烁激情的镭射光斑和音乐中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她与一个瘦精精的青年男子对舞着,雪亮的灯束射着男子的有一道浅浅刀痕的脸。听人说,那人是社会上的大哥。易冬冬盯着撅臀扭腰的舞手,视自己不存在的姜蓉顷刻变得那般陌生。一瓶葡萄酒三百元,一杯茶二十元。易冬冬感觉自己与姜蓉的距离,就在那斑斓灯光下散发着甜酒香烟和说不出的人体身上的气味中,渐渐陌生了。走在河坎上的老易想,现在的年轻人,不是自己那个年代的,把情感视同粮食般金贵,就像现在的随意抛洒的粮食样,连睡了觉都没有当回事儿。说不干就不干了,就分手了。

这时,一辆黢黑的越野车昂起脑壳,不费一点力气就驶上了河坎。老易往路边让让,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惹不起,躲得起。而车子却偏偏停住了。车窗落下,一个人伸出脸泡子,脸泡子上有一斜长的刀痕。方圆几十里乃至更远的人谁人不 晓,这是赫赫有名的周刀子,四方八邻的人说起都虚的周刀 子。老易最怕最恨的就是他,儿子易冬冬失踪的前些年曾与 他打过交道,还被差点关了禁闭,要不是同行的华西报记者及时报警,儿子不会脱身得那么快。也就是那次引着华西报 记者曝光,光不但没有曝成,儿子在县报的饭碗就除脱了。老易见周刀子扯笑着向着自己,就转身顺着河堤往前走。周刀子却下了车,几步走到他面前:“易站长,你这是赶集吧。 我也去县城,搭你一截吧。”

老易向着周刀子,不温不火地说:“周大老板,我们这些揉泥巴的人受之不起。” “啥受之不起,你易站长对农业对皇天坝的贡献谁人不知。” “怕脏了你的轿车。”

“那哪能啊,农学专家给我们这些小辈添光还来不及呢。”

一番话说下来,老易心里的气居然消了些。都是皇天坝 人,虽从未打过照面说过话,却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不今天就见着了。乡坝头有句骂人的话,狗坐箢篼,不受人抬。见人家人情美美地请自己坐车,没必要犟着斗气,不给人家面子。老易是个直肠子人,不喜欢打肚皮官司,更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儿子易冬冬已经失踪五年了,有必要这样认真吗!也就上了周刀子的车,陪着自己坐在后座,一路上易站长长易站长短地摆了些中听的话:“易站长,你有什么事尽管说,特别是家里面人遇到难处的事,比如有人与你过不去的事。易站长,你这样为皇天坝的农田,为千秋万代着想的人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少了。往些年,我们为了钱都做了些只顾眼前利益的事,可那是这个社会都倡导的事,一切向钱看的事,没有钱就啥都不是。也莫办法哩。”

“易站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不要怪罪我们这 些不懂事的娃儿哈!唉——现在想起来,前些年你的儿子制止我们私挖滥采也是对的。现在想起来,沱江干涸了涪江干涸了,与我们不懂事一切向钱看也有关系哩。”

周刀子自编自说,自哀自叹,好像真的是对自己的过去有所反省。这不是装的,也不像装的。老易觉得周刀子也不像平时大家谣传的那么坏那么横,是很会讲道理的一个人,不然人家咋会在社会上操得起走,咋会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听说城里还有个房产公司,盘下了几块商住楼的地皮。老易就差点信了对方的话,说任何事物到了极限就会起副作用,天府粮仓之所以称之为天府粮仓,就因为有上天关照着有这么多肥沃的土地,这么多肥沃的川西平原和丘陵。现在什么都在占田,而且占好田,商住楼,高尔夫球场,各种厂房,路也专门占田,有国道、省道、高速占那么多田,已经把田占得差不多了,现在又修迎宾大道,省城的人真的就比县区级的人高一等么,还要专门给他们修条贵宾道。还有啥么复线、快速通道、城市干道、乡道、村道、环线、绕城,怪眉怪眼的名字,找个借口占田,据说不卖田他们就活不下去。你说横穿整个川西平原,穿过天府粮仓,穿过皇天坝,要占多少田。有人说城市化都无法阻挡,人或许都想朝城里钻,欲望与欲望苟合或许是这个世道的潮流,真的无法阻挡。可是商人来占好田修高尔夫球场、修跑马场就是造孽了,吃饱喝足了撑着莫有事干,还净占最好的田,五百亩五百亩地占,占科研制种田。周刀子翻着刀眉下的眼珠子看着他,心里却想的是,我正在通过关系揽最大的采砂场呢!嘴里呵呵地应着,好像很是附和着他。老易的倾吐就欲罢不能,话像堵久了的水般畅流出来,差点就把这次去找姜副市长告状的话说了出来。要不是他的自尊心作祟,怕说出来后去记了前嫌不买自己的账被人笑话,他就说了出来。但略一定神,决定还是不说出来好,说出来对方不一定就帮得了什么忙。

还有他在路上听铁门坎的熟人摆周刀子的砂石场去年底被国土公安等联合执法队关了。关了就是封了,不准开采了。他就觉得先前水流般摆了些没有对头,对方之所以说了些对过去作法反悔的话,是因为一贯走运顺势的人不怎么走运顺势了,才说出了那些话来。或许运气来时他们又变张脸了。天脸般说变就变了。 这样的人多着,现在的姜县长,过去的姜家娃儿不就是这样的人么。这样摆着,想着,思绪就又回到了先前,尤其是与周刀子坐在一起。

周刀子对河滩的采挖,没有按水利局规划的针对砂石淤积堆积的河湾进行有利于泄洪防洪的适度采挖,而是见好的砂石就狂挖滥采。《印月井报》的易冬冬几个记者本来就对在家乡的河流采沙挖石持反感情绪,即使是水利局招标批准 的,报社领导打了招呼的不要去采访,谨防把自己的饭碗除脱,他们的心里却是不服的。自己供职的县级小报惹不起,省城的大报总惹得起。

当皇天坝的两河被采挖得大坑小坑大凼小凼,玛桑林野茅花被分割得换毛的狗皮般零零落落癞癞疤疤时,当夏天的洪水顺着采挖塌陷下去的玛桑林冲垮河堤扫平了皇天坝百亩的麦田稻田,冲毁了青幽幽的花生地时,易冬冬这种心理如河里的水样再也不能平静了。省城一家都市报的两个记者驱车来到皇天坝时,正值秧田青厥厥的时节,天气很热的,比哪年哪月都热。但易冬冬心里说不出的舒坦,这下可以為老百姓声张下正义了,替自己出口恶气了。带着两个记者走在鸭子河乱七八糟的河滩上的他,脑壳里一下子就冒出了“铁肩担道义,妙手做文章”的句子。这是谁说的想不起了,但这句话此时就回响在河滩上空,如当头照着的日头,使自己异常昂奋。他们像电影里的敌后武工队队员般开始分头行动,一个陪着省城的一个记 者去河坎上的村里了解乱挖滥采河床对庄稼和生态的影响, 易冬冬则带着另一个记者去采挖得乱七八糟的河道。两人都 拿出包里手掌大小的数码相机,对着呜呜吼叫的采砂船和挖挖机悄悄拍摄。省报的记者每咔嚓按动一下快门,易冬冬的心就分外激动地跳一次,心里真是安逸啊!无法形容的安逸啊!省报的记者是个男的,和易冬冬大小差不多,看得出来,都是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性,怀着一腔热血,想用新闻反映百姓心声,鞭打丑恶,弘扬人间正气。他们先还悄悄地、谨小慎微地,像电影里的武工队员躲开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般,弯着腰缩着头,离得较远地拍摄。

闪了几张后,胆子就大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在青天白日下干非常正气的事情,脚 步不知不觉地就靠近了沙场,身子也鸡公头样昂了起来,一点先前的胆怯和顾忌也没有了。那位记者嘴里边啧啧地称赞道,好照片,难得的好照片,边岔开双脚,摆正上身,数码相机的视框里就出现了一幅冲击力强的照片:采砂船挖挖机 是前景,挖得千疮百孔、宛如天坑般深陷的河床为主景,不远处长龙般的石亭江大桥为背景。他想这张有着强烈震撼人心的照片只要一见报,不光是惊动省交通厅的、省水利厅的,有可能引起省上领导的过问。就在他激动的按下快门时,几个人站在了他俩背后,激动地说:“拍个球,谁同意你们拍的?”

易冬冬身体颤动了下,转过身来。“哟!是你娃嗦,耍长了呢!到了我们地盘上也不打个招呼,我们给你泡杯茶解解渴再曝光也不迟嘛。”

易冬冬从来人有几分客气的说话里,感觉到他们的底气不足,对新闻媒体是心虚的。实际上,易冬冬是估计错了,现在的社会上的操哥们在先礼后兵的言语上是拿捏得很好的。省报的记者要精灵些,到底是见过些场面,手里捏着相机就往河岸上走。两个长得蛮萝卜样的小娃冲上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伸手去抢他手里的相机。他当然是紧紧捏着,脸上就啪啪地挨了几耳光。相机三两下就被夺了,几人连推带攘地就把他们带到了采沙场的棚子里。 脸上有一道浅浅刀痕的中年男子坐在竹椅子上,跷个二郎腿,偏着个头,觑着他俩,一直没说话。易冬冬认识他的,不就是舞厅里与姜蓉撅臀扭腰的瘦精精;那个在姜村长磷肥厂矿坝里造K粉侥幸逃脱,后来又在街上拉扯着那个自己不该喜欢的却又放不下的女子的瘦高个,村人谈虎色变的周刀子么。

周刀子阴阴的眼光落在易冬冬脸上:“你就是易名记? 大名鼎鼎的易名记?”

易冬冬感到奇怪,自己也莫有介绍,一句话也莫有说,他咋会晓得。就用狐疑的眼光向着他。

“杨水湄认识吧!”易冬冬心里颤了下,说“咋不认识。”

一个胖脸盘问他们来干什么的,省上媒体的记者当然就亮出了记者证。易冬冬他们心里是不虚的,与去村里的记者是约好的,如果联系不上,就立马报警。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遇到啥麻烦,周刀子一反过去鲁莽蛮干的秉性,叫长得蛮萝卜样的小娃把相机还给他们说:“欢迎省上领导来我们这烂凼凼河坝里视察,我们还以为是来河坝里捣乱的,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正说着,棚外几辆小车掠起烟尘,吱吱地刹住后,从车上走下易冬冬熟悉的宣传部和水利局的一行人。他们被请上了车,请到了县委宣传部。易冬冬被报社主编叫了过去,说:“你是与市委、市政府对着干呢?与本市的经济中心工作对着干呢?如果说两河砂石场被你这样的内奸里应外合关了,贯通全县的几条公路,还有城区周边的房地产到哪去买砂石,到其他地方去买,帮其他地方的人致富,费用也摊大了呀!还有,身为记者,到哪去采访是要向报社部门主任报告的,同意后方可行动。县外的媒体到本县来采访按照新闻采访纪律是要先到本县县委宣传部登记的。你连这点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出了问题谁负责?那周刀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晓得?算了,我也不说那么多了,我们市报这池子太小了,养不了你这条大鱼了,你另择高枝吧。”

易冬冬就这样被解聘了。被解聘还不是易冬冬最气愤的,最气愤的是,记者走后几天,省上的那家报纸就登出了《一手抓防洪,一手促建设——印月井市采沙导河发展经济两不误》的报道。易冬冬与他们是来曝光的,却搞成了正面报道。易冬冬后来听人说, 宣传部和水利局的把两个记者请到大酒店里去招待了一番,将沙场疏导拥堵,有利无弊,合法经营的大好情况做了汇报。下桌后,有关负责人带着他们去桑拿按摩了一番,走时还分别封了红包。这件事就勾兑成了令易冬冬肠子都要气胀的表扬稿。这世上天生就有两拨人,一拨宁断不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一条路走到黑;一拨胆小怕事,遇事圆滑,见利忘义,在生存中像无骨的虫一样在菜叶上寄生着。易冬冬属于前者,他身上承继了老汉身上的秉性,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决不轻易放弃和改变。加上老汉不时在饭桌上说修那些村道、县道、迎宾、绕城、围城路等等、缺乏统一的规划,使用率很小,大量地占了皇天坝的良田,就更加认为滥采砂石,乱挖河床,挖得河水都断流了使老百姓怨声载道是严重地破坏了生态平衡,就一心想讨个公道。这种心理一段时间火一样燎着易冬冬。东边不亮西边亮,地级市上正在筹备晚报,易冬冬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在县级市报解聘的缘由和盘托出。晚报的主编很欣赏他的闯劲:“我们晚报就需要你这样有一身正气的记者。反映民生,匡扶正气是我们晚报的立报之本,欢迎你加入到我们的媒体中来。”

易冬冬就成了晚报社会新闻部的一位记者。可是,他搞了没多久就主动辞职了。他说啥么反映民生,报道老百姓的疾苦,都是些鸡毛蒜皮,不是事情的事情,涉及政策的事情、下岗的事情、亂占乱用耕地的事情、国企污染的事情照样是报都不敢报。啥么晚报,就是些娱乐新闻加这里漏水那里街灯烂了广场公共设施又被人为毁坏了,还有白血病癌症患者无钱医治的乱七八糟的拼盘。易冬冬一趟子跑到省城去了,供职于一家网站,当起了业余新闻线人。他偶尔回印月井市一次,都是间隔两三个月。看着他消瘦而疲倦的脸,老易说:“外面燥辣,不好过就回来,接我的班,农技员永远不可能失业”。儿子说 :“人各有志,年轻人总应该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

说这话的那一次,是端午节,他手里捏着两个粽子:“妈,你包的粽子不摆了,我多吃了两个哈!”芝芝笑着说:“你多吃十个我也没意见,只要你回来我和你老汉就高兴。”

他揣着个数码相机,戴顶草帽,头顶着日头到河坝里去了几趟。老易想不到,端午节那天儿子的说话竟成了与自己和芝芝最后的声音。因为儿子那次回省城后,就几个月都没有回来,尽管家里与他通电话很少,他有时是要打回来的。老易想真是奇怪,就与老婆芝芝摆,就打了电话,电话却已停机。这就奇怪了,几经周转,女儿终于查到了那家网站的电话,打过去,人家说易冬冬是兼职的,只给他们供稿,属于业余投稿者,自由撰稿人的那类,网站无权过问撰稿人的去向和生存状况,更没有协议负责安全问题。老易怀疑儿子的失踪与河坝里的砂石场有关系,可儿子是从家里走了的呀!找不着儿子,老易和老婆芝芝就只好到县公安局报案。县公安局的人说:“你最好还是到你儿子供职并暂住的省城的所属区县公安机关报案。”老易说儿子是自由撰稿人,没有固定单位,不晓得在省城哪个地方。民警说那就只有根据你儿子的照片和特征向全国发协查通报。心焦口燥的老易两口子想,也只有这样了。

两口子走在街道上,一辆红色的敞篷轿车响着蹦嚓蹦嚓的音乐开过来。一个中年男子开着车,一个着一身紫罗兰碎花裙的长发女子头靠在开车的男子的肩头上,一副无比幸福的样子。身边的一位大爷说,这个社会歪了,姜副市长的女儿居然与黑社会的老大搞上了,干柴遇烈火了。老易想,县上莫有第二个姜副市长,八成就是皇天坝出去的那个姜家娃儿的女儿了。这样想着,车子就到了印月井市城边,到了开发区。这个在这些年来出现的新生事物,据说全国每个县都有的新生事物。都是把县城周边最好的位置最好的田划出一大片,少则几千亩,多则上万亩,专门用以发展工业,甚至腾笼换鸟,把县里、市里原来的一些单位办公楼重新搬迁到开发区,以占田壮声势,从而带动有钱人来投资,而原来的办公楼和地 盘就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为了便宜些买到那地盘,投资商人不知又向主事的头头走了多少关系给了多少好处。

周总就接了个电话,好像是个不一般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我等会给打过来。”他的脸色就有些不如先前,有些急急地:“易老,我要从这岔口去广汉办点事,一元钱就坐拢,就只有委屈你老坐下公交车进城了。”

老易白坐了人家的车,巴心不得早点下车,虽然没坐拢,但已经离城不远了。人家肯定有急事,听那电话上的口气,与对方说马上就来,过一会儿就来的口气。他下了车连连说:“周总,谢了!”先于他下车给他拉开门的周刀子说:“谢啥呢!乡里乡亲的。易站长啊——” 老易连忙打断说:“我已莫有当站长了。”周刀子说:“不当站长了也是易站长,你那侍候庄稼的手艺皇天坝谁能当得下?”老易脸上就浮泛起了笑,如清苦的汤菜里浮泛起油腥样。

“易站长啊!你老在车上神不守舍的样子,是在想儿子了吧!儿子都不见了这么些年了,再想也不见了,也没必要想得太深沉。如果你有时间,我在慈母山租了几百亩好田,专种七十年代的粳稻米。”

一听几百亩粳稻米老易一下就来了电:“好啊!粳稻米,就是七八年前,农业局肖局长从山东引种回来的优质米,那是好米啊!吃起来糍粑那,那个香呐……”

老易说着嘴唇就翕动起来,仿佛正咀嚼着那米煮的饭。如若是放点红糖,月窝子的女人吃了补人哪,奶水糍实哪,娃儿家吃了壮身子,就是产量低点。周刀子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把子:“唉!我就是缺个好把式,侍候庄稼的好把式。易站长,我想聘请你老为我那农场的顾问。当然,是要按月给顾问技术费的,只要你老能抽出些宝贵时间给予指导就行。”

连连点头的易站长几乎是有些感动了,待周刀子,不,周总的车子开了好远,他还站在下车的行道树下揩着热泪,好久没这样感动过了。自从不断把农田变为厂房楼房广场荒地开始,二三十年来,他都没有这样感动过了。真是人要接触才能了解对方是个啥人,是本分人还是虚滑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以前只是道听途说,包括自己儿子说的这周总的坏话现在看来也不一定全对,或许人家当时也有自己的难处,而一味坚持正义正气讲真话的儿子想到的和看到的,可能也有不足之处吧!

“容我考虑考虑。”是他对周总的答复。他觉得自己虽感动了,但多年的教训告诫他,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能感情用事。人家周总不是说口水话敷衍的,还郑重地记了他的电话。

3.另一种疼

老易在路上走着。开发区处在皇天坝的腹地。几条公路像几把阔大无比的长剑刺穿坦荡的田野腹地把整齐的田块分割,如屠夫把案板上的肉砍成了零碎。老易看着那几条公路在皇天坝土地上阔少般大摇大摆的,看着时不时一辆车子从公路上开过,心里就如被刀刺着般疼痛。制种田将变成富人们挥着杆子穿着运动鞋的脚和吹着口哨嘶吼着骑在马背上的马蹄的践踏。这是另一种疼,与失踪的儿子在心里的疼纠结在一起不相上下。

要知道,几条公路所穿过的田野曾是他的命根子,省农科所的杂交水稻制种田就分布在那几百亩田里。从冈优、 金优、福优、协优到抗稻瘟病杂交、内香 2128、粳稻屉优 418,都经自己的安排在这肥沃的田里试种过。从育秧、插秧、灌溉、施肥、赶花授粉到收割、脱粒、进仓的全过程,和老婆芝芝都如自己的闺女般熟悉。

祖爷张师古的《三农记》在种植上是发挥了不小作用的,如治田育秧,祖爷强调 “秧是半年春”,治好秧田是育好秧的关键。在浸种方面,书上记载“早稻宜清明,晚稻宜谷雨”。稻田管理,首先应耕好稻田,“令水泥相合”。播種以“芒种前后三日内播种为早”。无论是大小春,还是夏种秋收,皇天坝的村人都以易家的为准。霜降的前几天,易家就在秋阳下浸泡麦种了,皇天坝的村人就都开始放下其他活路,忙着浸泡麦种了。易家开始点麦了,皇天坝的村人就都开始点麦了。田野上澄明的空气中,秋阳把点麦的人影和一双双点麦的手镀成古铜色,日头还未小娃儿样跃出地面的那一瞬,不是很远的距离,你可以看见一双双手从竹筛竹篼里快捷地啄起麦种,往锄得细粒平整的田垄上划出光亮曲线优美的撒种动作,宛如光线明暗的舞台上被镀亮的舞女的手姿剪影。那金灿灿的麦子,就在金灿灿的秋阳下,被金灿灿的手,点进了金灿灿的土里。一年二十四节气,秋后的农事还真不少,霜降前三个节气是 白露,白露节一交接,易家就开始在房后撒菜母籽了。一日三餐离不开清油呢,人的肠胃离不开清油呢,不管是好不得了好了不得的人都离不开清油呢。猪油牛油羊油动物油不是不能吃了,能吃呢,就是吃了人的血液就得病了,肠胃就得病了,手脚就得病了,神经就得病了,心脏就得病了。说是那油腻的东西都是人工养殖的,都是用稀脏邋遢的饲料养殖的用激素养殖的。而饲料和激素又都是用稀脏邋遢的苍蝇蚊子啃剩下的骨头球磨成骨粉合成的,都是从瘟猪瘟鸡瘟狗瘟牛的身上安插上塑料管子提取的。现在的人疯了似的开始吃清油了,有的还托亲戚家门等各种关系到皇天坝来买菜籽,说是亲手买的皇天坝的菜籽打的油才真在,市场上卖的许多打着皇天坝菜籽榨的油都是假的。易家一开始撒菜母籽了,村人就都有事没事地到易家的后屋田里走走,看看易家撒的是多少地,是一分地还是两分地,就能估略出大概的面积,就能晓得今年的行情。因为易家的儿子在农技站当农艺师,全国的行情价钱都晓得,不会出拐的。包括川芎和晒烟,易家种啥,他们就种啥;易家种多少,他们就种多少。以免种拐了卖不到好价钱。栽菜籽一般是立冬或小雪,虽然都晓得个大概,但却拿不准是立冬栽还是小雪栽,两个节气之间相隔十来天呢!这十来天里的气候变化大着呢!因为靠蓥华山近,霜冻和冷雪随时都会不请自来。

有一家巫溪县的移民户不信邪,他就不信不看着老易家的行动栽了,十月初三晚上亥时立的冬,第二天一大早他家就下田栽菜籽。结果是十月十八小雪的前几天晚上,一场罕见的冰雹夹着白头霜,栽进大田里的菜籽全被打烂冻死了。小雪过后,老易家开始下田栽菜籽了。皇天坝的人也都开始下田栽菜籽了。虽然接着是大寒小寒,天气却没有了先前的寒冷,菜籽却怏怏地绿了。丁亥年,易家却一反多年来在立冬和小雪节气间 栽菜籽的习俗。菜母籽是在处暑过后第七天就开始秧了,立冬前七天村人就见老易和老婆芝芝提着健壮的油菜秧苗子在田里鸡刨刨地移栽了。有的村人以为是看拐了,栽的是其他蔬菜,近前,确是栽的油菜。就问,为啥今年走在节气前七天栽菜籽?老易不语,脸呈悲苦色。虽已上了岁数,仍脱不了漂亮姿色的芝芝口中喃喃:“太岁逞班。仓内之鼠。纳音霹雳火。”听着的村人懵里懵懂,但却赶紧回去催促婆娘娃儿下田栽油菜。那年“三九”时,先是打了十来天的大霜,春天又下了大雪。天气奇冷,南方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雪灾,川西平原上的农作物包括油菜普遍受灾,然而皇天坝提前栽下的油菜秧已长得健壮,没受影响。村人暗暗称道老易家不愧为有传家宝书《三农记》,对种植与节气有先见。

看着一望无边的金色的稻田,亩产千斤的杂交高产水稻,如女人争气的身子般丰盈扎实的穗子,老易的心里如这充实的田野般充满了成就感。这是只有自己和老婆芝芝才能分享的内心感觉。田野的学问就如男人与女人的学问,只有你喜欢它,她才会喜欢你。喜欢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喜欢就要长久地了解和理解。刚刚育好的秧子突遭水涝,刚刚结果的枣子恰遇雷雨,刚刚灌浆的麦穗又逢干旱,刚刚种下的油菜母籽被霜雪冻死。你要如老农样懂得宽容,泥黄样的脸笑笑, 敞着泥黄样的胸板扛着锄又下田了。不懂得宽容也要宽容,懂得宽容也要宽容,这样你在多次的天干水灾霜冻雪压之后,自然就有了节气,自然就有了风霜雨雪,电闪雷鸣。你心里有了它,它心里就有了你,它的秉性它的脾气在你心中就女人的性子女人的身子般熟稔。你就熟稔了夏历,熟稔了年辰,熟稔了每一个节气,熟稔了万年历里的每一句农事谚语。你的泥黄的胸板就豁然开朗了,原来自己的胸板是与泥黄的大地连成一体的;你的眼睛逐渐亮堂了,原来人的视线是与日 月星辰的光相生相融的;你的心跳和脉搏舒畅而明净了,原来人的生命的心音与风雨雷电的节奏有着相似的韵致,或者说人的心跳和脉动就是山川河流心跳和脉动的一部分或是天地肢体上的一条经脉。要不然,人类为啥么最基本最崇高最终极的就是躬耕并匍匐在田地上呢!这些就是老易和芝芝分享的成就感,作为熟读祖传仙书《三农记》而感到的体会而得到的实惠。庄稼是有语言的天地是有语言的风雨雷电山川草木更是有语言的,它将显示的一切都是有先见有预兆的语言的,只是一般的人听不懂它们的话,正如绝大多数的庄稼和草木也听不懂人的话一样。待相互真正地了解了,喜欢了,自然就听得懂了,就是哑女般的不会说话交流也听得懂彼此的身体语言熟谙彼此的动静了。庄稼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好的庄稼把式那是绝对要挚爱天地挚爱山川河流挚爱风霜雨雪的,只有忍辱负重的宽容的爱,风雨雷电才会把它机巧的秘密告诉你。想到这里,老易笑了。可是他却没有弄懂现在的人的举动,咋么风调雨顺的,才修了没有几年的柏油路好好的,除了早晚路上有几辆车子在轰轰地开来驶去,平常路上清清静静的看不见车影儿的公路却又说要翻了凿了重修,还要改道还要扩宽还要打成水泥路面呢?门前不远处就有条县道的,那是承包到户后新修的连接印月井与彭县的公路,从架在两河上的水泥拱大桥伸展过来的,因为通过皇天坝再往里走几十里就是蓥华山了,蓥华山的纵深处是狮子王峰是大雪山,人烟稀少,来往的车子也稀少。老易就坐上了2路公交车,一会儿就到了县城,路上很好走,县城却不好走,四门都在修街修路,前几年才铺了的水泥街道又被日日呜呜的挖挖机打钻机挖得钻得稀网吧烂的。以前经常挖得稀网吧烂的说是旧城改造,现在经常挖得稀网吧烂的说是埋各种管道,一会儿说是排污管道当初设计太小了,人口大大增加,排不了了,只有一段一段地重新换 管道;一会儿说是电信的、移动的、联通的在各自埋各自的管道,说各是各的生意,没法统一一起埋设线路,所以今天把界面挖开钻开埋设好刚铺好没几天,另一家就又重新挖开 钻开重新铺设。老百姓说,街道像一个人的肚皮呀!你们隔几天就像手术医生样用刀子拉开割开,刚缝接好没几天伤口 还莫有长好又拉开打开了,心不心疼啊!老易是见识过县城的旧城改造的,老公园里的石头亭子, 刻着先人字画的石碑,桥栏杆上绘着伏羲与蚕丛故事的石板 桥说打就被打了,说推就被推了;还有老城里长了百年甚至千年的沿街排列的大树,一代代人从小至老都在大树的遮阳避雨下来来往往的大树,说锯就被锯了,一棵棵一排排地被锯了。

老易是皇天坝乡的农技员,是县上在水稻、小麦等作物栽培上少有的几位高级农艺师,经常要到县农业局或县农办开会的。那是夏天里最热的三伏天,太阳如烤馍的铜钹,人当然就是被烘烤的热馍。如果没有大树遮挡毒日,可以想象 人如面馍被烘烤的滋味。老易戴顶草帽,行走在许多打着花伞绿伞的妇女当中,就见西街上来往的人乱哄哄的。前面传来呜呜的电锯声伴随着日光恍然摇曳的树木吱吱嘎嘎倾倒的 声音,还有人的让开让开的吆喝声,接着尘土卷着枯枝败叶蛾儿样在街道上空浮动。就有“踏踏”响的步子往前跑,争先恐后地往前跑,显然是去看稀奇看热闹的。老易用手护着 草帽,被人群挤着往前涌。就见一棵棵青枝绿叶的大树仿佛 身着绿装的巨人般四仰八叉地倒在街道两边,正在被手持闪 亮电锯的工人们锯成短截,嗨哧嗨哧地抬上货车厢。而闹哄哄的前面,一个老头正睡在一棵大树下,几个手持电锯的男人围着他肝筋火旺地说着:“这是上面叫砍的,你以为我们想来砍嗦?这么大的太阳,就像哪个想得罪它似的。不管是上面哪个叫砍的,总之这棵树是几百年的老桂花树,雍正年间就有,清王朝的时候,兵荒马乱的时候,国民党统治的时候,‘粮食关’‘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都没有人敢砍,你们现在咋能砍呢?你们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老易走近了才看清,睡在树下的老头已是两鬓斑白,是印月井城人都认识的杨画家。围观的妇孺帮腔说:‘“就是嘛! 几百年的老桂花树了,每年中秋节前后一条街都是桂花香的, 咋说就要砍了呢?可惜呀!”那杨画家可不是小城一般的画家。他在解放四川的剿匪战役中受过军功章;解放印月井城时受了轻伤留下来的,就有些资历,安排在县政府,后在城建委绿化科,主要是管些公园建设,名木古树之类。退了休后,他就在家里写写画画的,所写的字所画的画据说还有些名气。大家就叫他杨画家了。锯树的工人是该认识他的。他们中的一个矮个子,满嘴酒气的说话了:“杨老师,你不要为难我们嘛,你有本事你去找上头的,叫上头的人下令不砍这棵树嘛,我们还巴心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睡在树下的杨画家摆动着斑白的头说:“要找你们去找。”

围堆的人也附和:“你们有手机,你们给上头的打电话。这棵树应该是名木古树了,不能随便就砍了?”

矮个子当真就走到一边,从腰杆上摸出手机,小声地说起来。有那么短,短得有人丢烟屁股那么短截的时间,苍郁的大桂花树下的人都没有说话,靜止着,凝神屏息地静止着,尖着耳朵听矮个子在黑塑料匣子里说些啥么。比鹅毛还细还轻的热风漫过来一缕缕酒气,矮个子在树的那边手举在耳朵上又是点头又是比手划脚的,好像说得很为难,全身使了很大的劲似的对着手机里的那个人说着。他说了很大一阵,打伞的、没打伞的 在炙日下就有些不耐烦了。就有人说,球打胯,他紧翻,他在翻屄嗦?正说呢他却蔫拖拖地过来了,说暂时不砍吧。就摆了摆手,提着电锯的工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蔫拖拖地走了。人群就欢呼起来,桂花树保住了,再过几月中秋节又能 闻到桂花香了。就有人手摇脚舞地扑腾上去了,蛾儿般欢喜地扑腾上去了,欢喜地把两鬓斑白的杨画家扶了起来。要不是狗日的非鸡巴热的日头,把人烤得热馍般的日头,街坊们还会在树下站会儿聊会儿的。 然而,人群却欢喜早了,第二天老街坊们一大早起来,苍郁的树冠和满身疙瘩的桂花树已不见了,连树桩都被厚实的河砂石与混凝土浇筑成了平整而散发着灰白光泽的街面。

杨画家站在老街坊们当中,看着原来桂花树的地面,哭声叹气:“昨天它都还在呀?还在呀,祖老先人呀,我对不住你们呐!”

接下来,杨画家像疯了一般,为房地产商改造公园的事奔走疾呼着。街坊们常见他微驼的腰身顶着满头白发急匆匆地走在街上。先是去自己原来上班的城建委,现在叫城市规划和建设局。赵局长总是找不着,一次终于在门上撞上了,瞎猫遇着死耗子般撞上了。当然就没有好听的话了,当然就没有把败家子局长放在眼里了。局长说:“杨老,你不要急,全城的人都没有你急,全城的人都不急你急啥子。我给您老心平气和地说,不是败不败家子的问题,是你的观念的问题。 全国都在搞大城化,你老是晓得的,周边县市区都在修广场。掀了老城墙老建筑老石碑修全开放性的广场,不收费,市民从四面八方都可以进出的散步、健身、跳舞的不设防的广场。你要转变观念,这不是败不败家的问题,是走进新时代,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这是建设新型城市,城乡统筹,打造西部大、中城市的战略举措。你找谁都不管用。”

杨画家打断局长的话:“那北京咋莫有把天安门、颐和园、圆明园推了呢?咋八国联军烧掠后的圆明园的遗址都还保留着在呢!上海没有把望志路石库门推了呢? 成都没有把望江公园、杜甫草堂推了呢?北京也有广场呀! 能容得下几十万人的广场;上海、成都都有广场呀!就非得把老公园推了重修吗?”

局长说:“你用词要准确,拆了围墙是为了安全着想,不叫推了,是为了改造得更美更好。”

杨画家说:“那把那么多的古楠木、古香樟树砍了干啥?把古石桥拆了干啥?”

局长头一歪说:“那是为了广场的总体设计,图纸是请江南城市大学设计的,化了几十万的设计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总不可能不按图纸施工吧。”

“总之,把留存了百年千年的石碑石桥亭台楼榭拆了,就是败家子。”

“广场建好了,再过几百几千年,广场上的那些东西不也就成了文物了。”

“文物!废物差不多。”

杨画家顶着头白发,愤愤地走了。他不信这社会真他妈的歪了,当真像泛滥的假货般歪了。他愤愤地到了市政府,门都进不到,就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指到信访办去了。信访办的接待了他,说是要向有关部门转达给他一个答复。去了几次都没有具体的答复,一脸皱纹的老同志都说些框框框的话,无非是叫他歇些气,对自己身体有利,他们砍也好推也好跟你两个没有一分钱的事,吃不下睡不着的, 急得这样子,犯得着吗?他又顶着头白发去了市委,市委办公室的打了个电话,叫电话里的人来一趟。他焦虑的脸上掠过一丝少有的笑,想这下引起重视了。哪晓得,进来的还是那位一脸皱纹的老同志,说:“走吧!还是到我那边说吧。”

杨老师先前还弓一般绷着的硬朗的腰身一下子就萎缩了,砰然断了的弓般萎缩了,整个人就如膨胀的热水袋突然泄了般塌陷了。后来他找到了市委后院的印月井报社,正好就碰到了易冬冬,一腔愤慨,满嘴激昂,让报社伸张正义。

“我的先人板板呢!河坝里的滥采砂石连省报都报成正面报道了,城市建设是地方政府的中心工作,哪个还敢去搒,报纸不想办了差不多。”

这些都是易冬冬心里想的。那时,易冬冬心里正为家乡河坝的被糟蹋瓮着火,也只悻悻地说:“你说的这些事满城的市民都晓得,就是管不了,报社有纪律,不报道这类事。”

杨画家说:“报纸是反映市民的呼声,你们办 的球的报纸!不该早点关门算了。”

杨画家气冲冲地走了,话却像铁条样捅着易冬冬,捅燃了瓮着的火,说不出的一种舒服。 老易走在街上,心里却想着的是自己的皇天坝,他离不 开啊!哪怕离开半天一会儿就失魂落魄似的,就有人要把皇天坝从这大地上收走或抹去似的。墙报栏前,人们围着堆看着一则尸骨认领公告,他也没心情去看,人们的窃窃议论他也不在意去听。心事如街道上的车流涌动。

夏天的一个早晨,老易扛把锄头在黄澄澄的田埂上转悠。不光是皇天坝的村人,与土地打交道的人都是有早起的习惯的,房檐上鸟巢里的老鸟叽叽呱呱地叫,窗户上的天麻洒洒的亮。老易就睡不着了,芝芝也睡不着了。两个人在床上呱嗒几句,就起床了。

地道的庄稼人不用钟不戴表的,鸟叫就是钟,天麻洒洒的亮就是表。

即使是乡上的农技员,高级农艺师,老易还是习惯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习惯早晚都要在田坎上转悠,就像习惯了没事就吧嗒叶子烟。乡政府离家只有几里路,也就是吧嗒杆叶子烟的工夫,骑着自行车就到了。到了也莫多少事,也就是看看省市县农口单位发的文件,老易关心的是杂交水稻、小麦和蔬菜的新品种以及适宜种植的区域气候、水土等,以及与国家农口部门配套的相关政策。如肥料、农药的配置,收购 的价格和补助价等。除乡政府和县农口部门的会议外,多数时间自己都在家里,自己虽早已是乡镇干部,没有责任田,但县上规划在皇天坝与自己家里人的责任田紧相连的几百亩杂交水稻却是自己的比责任田还责任田。一望无际的黄澄澄的稻田就是自己的成就就是乡亲们另眼相看自己的镜子就是自己在皇天坝丝毫不比那在县上做官的姜家的儿子差的证明。

老易轻动锄头锄着田埂边上的草,姜支书走了过来。姜支书是姜副市长的堂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乡长们害怕巴结不上,就把他从一个队上的会计直接提拔成了村支书。他把嘴上吸着的纸烟夹在手指上,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样子这逗人爱的穗子是可惜了。老易说咋啦?不是说秋后收了大春才开始修路吗?等不了秋后了,上面安排说国庆节前有大登了的官来视察,上面的就安排了这段国道、县道、村道、环线路、高速过境段交叉汇聚的 皇天坝。说是国庆节前至少路基要形成,大登了的当官的看着才高兴,一高兴就啥么事情都好办了。川西人将很大的人物说成大登了,把细想,光芒四射的大灯,很贴切,民间的语言真是鲜活得很。

老易说:“日怪了,我就不相信 县上多年来的制种田,全县五十多万人都靠着种上吃饭的杂交良种田就被日塌了。”

姜支书说:“是可惜,可有啥辦法,鸡巴犟不赢大把腿,你这里直接受影响的就是几十亩,可能整个皇家坝被公路占了的上好田土至少是上千亩。有啥么办法,该咋赔人家就咋赔,青苗费,粮食亩产折合多少,人家就按多少钱一斤赔给你。”

老易说:“我说的不是钱,这正在灌浆的穗子说推了就推了,造孽哪。就像一窝逗人爱的鸡娃子鸭娃子鹅娃子,还莫打鸣还莫下蛋就被杀了。就像嫰丫丫的女娃儿十二三岁的花骨朵样的女娃儿惨兮兮的就被糟蹋了。造孽呐!”

姜支书的眉头皱了起来,吸了口快烧着指头的烟头,麻利地甩掉。

“你算是知识分子咯,咋说话这么难听喃,要在过去,可是要被绑起来的。”说完,也不管尴尬地站着的老易,大步地朝田埂东边走了。老易当然心里立马就火烧火燎的了。火烧火燎的他立马就火烧火燎的去市里找了农口部门反映情况,又火烧火燎地把与姜支书说过的类似的话重复了一遍。农业局分管农技种子的李副局长边听边说:“有啥么造孽的可惜的呢?市里的重点建设,要想富,先修路。发展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招商引资是比种水稻搞实验大得多的事,何况是全球五百强的老板,高尔夫球场修好了,跑马场修好了,全球的富人们就都来了,皇天坝就真的成了皇天坝了,就省上、全国、全世界有名了,经济等各方面就都发展了。我们就都长洋了,出名了,皇天坝的人就都钱如天上掉银子般,做个啥都赚钱了。老易啊!你还是知识分子啊!你要解放思想啊!不要一步落后,步步都落后啊! 本届政府的宏伟蓝图是工业强市,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打造西部中型城市,都得服从啊!何况青苗费、粮食收成都是按政策折成钱的,明年的制种田亩数不变,在其他田划拨。有啥么造孽的可惜的呢。”

老易心里火烧火燎,说话就结巴:“那,那明年全县的杂交良种咋办哩?”

李副局长头一昂说:“嗨,活人还交给尿憋死了。全国就你老易在制种,就你老易会制种?有了钱到其他种子公司买。”

老易说:“可能买的不一定适应本县的水土气候吧。”

“莫得那么怪,其他地方的种子结出的就不是瓜,种出的就不是谷子,其他地方吃的饭不是饭,是米。”

李副局长声音有些提高了说,“况且这是你老师操心的范围吗? 你还是没事就好好钻研你的《三农记》吧。”

4.亮堂了

说起钻研《三农记》,可是印月井市农业局里大多知晓的事情。那还是承包到户前的事,结束了文革桎梏的川西大地和祖国处处一样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手工业复苏,多种经济作物的嫣然花絮又绽开在农家的篱笆上庭院里,田野不再是单一的麦穗稻子和玉米的颜色,农人们也如处处散发着的春意般喜气洋洋。在这种形势下,地方政府都在重视发展农副产业,当然就想方设法挖掘有特长的农技人才。于是,皇天坝有户祖传《三农记》的人家传进了新任农办主任的耳朵。那时还没有成立农业局,县政府下设一个办公室专管农业以示对农业的重视。说起那农办主任也不是新任,五十年代的西南农学院毕业生,分配到印月井农办三个月就被打成了年轻的右派,发配到江油煤矿劳动改造,到七十年代中期才又回到原单位,后又平反,嫩毛毛青沟子已人到中年。他是知道《三农记》这部书的,只不过当时分到异乡时间短不知道那部了不得的农学著作就出自本县皇天坝。破格提升为农办主任不久,他就到皇天坝私访。愈往皇天坝走,心里愈兴奋。先不要说庄稼,沿途的田垄呀沟坎呀甚至房檐下篱笆边都与往常看到的乡村风貌大不一样。那田垄上不是农家女早晨擦着露水珠的割猪草的扁镰刀割得的光秃,垄坎上也是种了青青的豆子的。豆子正开着粉白的细花;慈竹笼着的房檐下搭着架,荷叶样的南瓜叶子金瓜叶子爬了一架,叶间姹然举着火红的粉红的瓜花,竹篱笆则是峨眉豆和鸡屎藤的天下,也是细花,却泛着银,绽着蓝,一股凉悠悠的感觉直往热乎乎的心里去, 恍若是夏夜里浅淡的月光铺在上面。田埂上闪过碧绿的光影,青厥厥的秧田里响起手指触拨古琴的叮咚声,那是一只只指蛙,如撑竿运动员般比赛着跳进了灌了水的秧田里。慈竹林边,大晒坝旁,矗着高高的麦秸垛。一缕咿呀顿挫的读书声从麦秸垛东边的慈竹院子里传来。听那声音,有些干涩的,不像是学生娃儿家的读书声。读书声牵着主任近了些,那声音却不是啥么政治语录,更不是中小学生的课文。有些文言,有些对仗,文体却是白话,易懂的。转进一笼青葱的慈竹林,阴凉的篱笆院里,隐约坐着个中年男子,赤裸着上身,屈着手臂,手捧着一本书,自顾自地读着。走近了,才看清那书 是又黄又卷,封面早已癞癞疤疤的残缺了。书是从右往左翻的,从上往下认的,粗笔画的大字,显然是老古版的木刻本。 听见身后的响动,中年男子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来,看着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头戴草帽手提黑皮包身着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赤裸上身的中年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与来人相遇时,来人就大方地自我作了介绍,我是县政府农业办公室的,姓肖,到皇天坝走走,学习学习。你就是易老师吧。中年男子 睁大有些疑乎的眼睛。久仰你易老师的大名,你手里看的书是张师古的《三农记》吧。中年男子眼里的疑惑,就如窗户缝隙间飘出的烟缕般散了。

“啥么老师老师的,就叫我老易吧。大家都这样叫的。”

来人仰脖打出一串哈哈:“和我一样是撇脱人。”

“好!我叫你老易,你就叫我老肖吧。我们都撇脱些。你的贡献不小咯。”

“有啥贡献的?不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经佑好土巴头的事情。”

“能经佑好土巴头的事情可是大事情,沿途乡亲都在说,今年种啥看易家,种得好坏看易家;易家咋种我咋种,易家种啥我种啥;两河双龙好地方,师古护着皇天坝。我一路走来,这皇天坝的土地就是比其他乡村盘弄得好,沟渠就是比其他田坎的沟渠疏掏得好,秧苗儿菜苗儿瓜苗儿就是比其他人家的侍候得好。”

“也莫有啥么好不好的,娃儿咋带土地咋种,养子不教父之过,种不好庄稼还姓农?也多亏了婆娘的先人传下了《三农记》宝书,那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老易扬了扬手里破旧的书说,“我盘弄侍候庄稼的手艺就是从这里面学到的。皇天坝从殷商朝代起就是国家的粮仓,产出的麦子稻子就是比其他地方的产量高,磨出的面做出的馍打出的米煮成的饭就是比 其他地方的糍粑比其他地方的香。”

说到此肖主任嘴角分外的弯翘,眼光灼灼地看着老易:

“你这样的人才应该到乡里到县里去工作,为更广大的农业服务。”

芝芝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旁边,搭白道:“谁看得起他?又不会说又不会道,就会挼点土巴,乡里县里去当戳锅漏。”

这话激起老易心底波澜的话头子,虽到这里闸了板,余温却在便饭中酝酿 着。那天中午,肖主任是在老易的盛情中吃了酒的。老易的婆娘芝芝话虽那么说,心里却是又惊又喜的。农村人说话话 丑理端,嘴巴上说着不想不要不稀奇,心里却是想的要的稀奇的。昨晚上自己做梦,梦见篱笆院门的石阶上竹笋冒出来,毛茸茸的竹笋劲头十足地冒出来,大包大包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笋子咯!自己当时就觉得奇怪,竹子出林,人欲出头,好事咯。芝芝现在看来,真是应验了,这县上的肖主任, 管农业的肖主任,八成就是个不小的官儿,说不定比乡长村长说话还有力扎呢。川西人说的力扎就是川外人说的说话管用。结婚十多年来,芝芝与《三农记》是老易的心肝。要不是社会的造就,自己是没有机会与一个地主的女儿生活在一起的,没有福气与芝芝一起同床共枕的,更没机会享受芝芝的教化,从《三农记》里学到取之不竭的盘弄庄稼的妙法儿,使自己在皇天坝的庄稼人眼里成了了不得不得了的侍候庄稼的好把式,成了与当县官的姜家儿子在皇天坝响当当的备受尊重的人物。当公家人是世世代代挼土巴的人的梦里头的事儿,是祖坟埋好了坟头上长了弯弯树的事儿。比方说姜家儿子久武那样百里挑一的人的事儿。肖主任吃了饭喝了茶就走 了,偏腿上了黑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就走了。那年代市委书记才有一辆北京吉普车的,都是旧得连门漆都脱得如春天狗身 上斑驳的毛。县里的主任局长啥么的下基层要么是赶公车要么是骑自行车,凤凰牌自行车是当时自行车中的最好的,可见这肖主任可不是一般的公家人。肖主任的身影在青厥厥的田埂上慢慢地变小,变淡,变模糊,直到完全融入了宽广厚实的青厥,老易和芝芝的心里却是夏天里的秧田般不平静。晚上两个人在床上异常兴奋,床也兴奋,好久没有了这样的吱嘎声了。连续几天,两个人嘴上都没有提肖主任说的那事儿,但朝夕之间举手投足之间,两个人心里都明白,那事儿就如 秧田里的小绿蛙般在心里时不时扑通地跳跃着。三伏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田里的稻子黄黄灿灿了,那事儿也如远去的蛙鸣般在心里淡了。秋后了,芝芝和老易在田里育菜母子。老易说,县农办那官儿是说来耍的呢。芝芝先没开腔,像在锅 里炒菜荡锅铲样荡了荡手中铲土的锨子说,可能不会说来耍的咯。我看那姓肖的公家人不像是说来耍的人咯。两个人就默默地使着锨子,不再说话,田地里响着锨子铲搽刨土的嚓嚓声。秋收后的田野虽是男人扯开的胸板儿般舒畅,老易和芝芝的胸里确实有些闷的,夏天里那姓肖的公家人给平静的日子挑开的那一缕希望的银线快要在沉闷里没影没踪了。

然而,日子却在某一天黄昏一下子就亮堂了,就如川戏黯然的帷幕一下子拉开了。一家人正在灶房里吃饭,屋里的纸喇叭唔唔几声后,就响起了姜支书一贯大声武气的声音,通知:皇天坝村五组的易元德德娃子,好事来了!明天上午准时到乡上开农技站成立大会。九点钟进场,不准中途屙屎屙尿耽误。以往姜支书通知开社员大会或选举大会也是这样再三叮咛中途不准屙屎屙尿,在家里就把屎尿屙干净,以免开会迟到或开会期间东一个西一个的去茅厮里。老易和芝芝双眼对视,那件事情在彼此的心有灵犀里像是显出了端倪有了触须。读小学的易冬冬用天真的眼神看着老汉和妈难得高兴的神态。 说好事来了当真好事就来了。老易到公社去就与来开农技站成立大会的肖局长,半年前曾在他家里来过的肖主任相会了。老易差点认不出他了,头发剪得整齐,一身也穿得整齐,有些不像上次戴着草帽偏腿骑自行车的他。县农业局成立了,肖主任就变成了肖局长了。管农业的副县长也来了,当然那阵还不是姜家娃儿,也还莫有撤县建市。乡长就向副县长介绍,这是皇天坝的名人易元德,整个皇天坝的大小春庄稼都是学着他田里的庄稼种的。副县长是个精神特好的人,紧紧捏着老易的手,像男人捏着女人的手说,哦! 我晓得了,就是张师古的后代,用古农学著作《三农记》指导大田生产的那个皇天坝的老易吧!肖局长说,是。老易红着脸泡子说,不是,我婆娘张芝芝才是張师古的后代。

副县长哈哈一笑说,也差不多嘛,是张师古后代的女婿嘛。众人跟着一阵哈哈大笑。肖局长问,表填了哇?老易丈二和尚摸不 着头脑,问啥子表?肖局长语气变得严肃,说破格吸收你为农业干部的表,也就是皇天坝乡农技员的表,从一月一日起,你就该正经八百地在乡镇府农技站上班了,还没有填表?乡长马上被喊了过来,头点得像鸡啄米样的乡长说一周前就叫姜支书带回去了,你还没拿到? 狗日的,乡长说话硬是力扎,与肖局长副县长说话一样的力扎。广播里阿吼连天地喊起来了:“皇家坝五组的支书 姜发贵,请你马上到乡政府来一下,把前些时候刘乡长叫你带的转干表也带来,不要搞忘记了哈,带上转干表。”那个时代的乡村文明可以说是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广播是牵到家家户户的。广播里一喊,家家户户都晓得了,屋里田外的都晓得了,再一相互转告呀,不晓得的也晓得了。姜支书脚板底下搽了清油般风似的来了,来了双手就把转干表递给了老易,说嗨哟!这几天屁儿疼,八成是痔疮又发作了,我正说医生贴了膏药的疤干了后就给你送去,这不,父母官一通知,我又硬撑着来了。大家就看见他的屁股上当真就有一坨梅花 样的红印,显然是血水浸透了裤子。先前的怨气也就消散了。表也就填了,老易就正经八百地脱掉农皮成农技员了,成了皇天坝乡的一名乡镇干部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老易易元德就堂而皇之地在乡政府上班了。不光是皇天坝的人,印月井市的人就都晓得了,皇天坝出了个土专家,靠读婆娘祖上传下的《三农记》而成为县上破格提拔为干部的土专家。农业局李副局长的言下之意是,老易还是好好读《三农记》,把心思放在你的老本行上,不要去操那些空心,占不占土地,重三八道地修那么多路,建不建高尔夫和跑马场,水稻良种受不受影响,关你毬事。

5.脸色

而老易却不是那么认为,那庄稼就是自己的命心肝,肥沃的良田芳香的麦子稻子就是自己的命心肝。正在结穗子的稻子女娃样怀孕结穗子的稻子说糟蹋就被糟蹋了,说推就被推了,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造孽啊。那些大官儿听说先前都是从基层的小官儿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的,有的或许原先就 是农民或工人,有的还扛过枪打过仗。他们应该是了解庄稼对于农民的重要的,对于社会和国家的重要的。原先是说得 好好的大春收后才动工修高尔夫和跑马场的,现在就为了大官儿要来视察啥么的,就火烧房子样等不及了,皇帝嫁女样铁定了似的。迟一个把月来动工,未必就耽误了啥子天大的事情?迟一个把月,未必这些人就莫有地方打高尔夫球了,莫有地方骑马马耍了?原先没有修这么多条公路老百姓就莫有路可走,原先莫有什么打高尔夫球的、骑马射箭的,老百姓还不是照样日日躬耕生儿育女。迟一个把月来动工,未必就都饿饭了,死人了,天下出大乱了?总不至于嘛。这样想着,老易就进了市政府,在报上了自己是姜副市长的乡亲自己是县农业局的高级农艺师,皇天坝乡农技站的站长后,一个男同志拿雪白的纸杯儿给他倒了水,叫他坐会儿,就进去了会儿,然后引着他上了一层楼,进了一道黑漆漆的门。门里直对着的窗帘拉开着,大白天顶上的白炽灯都亮着,门里的桌儿椅儿沙发儿都是黑漆漆亮堂堂的。那黑亮的桌儿可比自家堂屋里祖传下的八仙桌要长得多宽得多呢。桌边站着的人脸色灰白,脸泡子浮肿着,正低着头翻弄着抽屉里和桌上的书啊纸啊的东西。细细的灰尘就从他头与手的动处浮起来,扩大,恍若一张浅色的网慢慢地撒开扩大。

见秘书引着人来,桌边的人停止了手里凌乱的翻动,黑亮桌儿上方的尘网也就缓慢的降下来。秘书就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桌边的人背靠着黑色的皮椅靠背,头微微仰着,眼睛有些无精打采地盯着他——但又没有,又好像还沉浸在某件事情的思虑中。

老易看着桌儿边坐下来的人,咋么也与电视里和往日会议上讲话的姜副市长联系不起来,更与几十年前的姜家娃儿联系不起来。咋么看,他脸上也没有往日的光彩和朝气,反而使人联想到没有了油星儿的汤空了花的萝卜馊了味的饭的感觉。或许是自己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的缘故,或许是姜副市长开口说话,老易觉得盯着自己的人的脸上的某些特征从嗫嚅的嘴唇上,从那张开的嘴唇里稀捞的牙齿上浮现出了印象里姜家娃儿的轮廓,先前的陌生感就淡了些。姜副市长说:

“是易老乡吧,多年不见咯!”

“是有些年辰咯。”

“这么多年还好吧,芝芝还好吧。”

老易本来正应答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这个人,脸皮真的是厚。当年他为了保全自己为了自己的前途而黑了良心,要在皇天坝人就是路上碰见都要车一转绕田埂走的,他居然莫有当一回事儿,居然一点也不害臊,一点也不回避,很随便地就问起了芝芝来,好像芝芝是他来往比较密切的亲戚似的。

老易到了嘴边的话就转变成了鼻子里的一声哼。白炽灯的电流声吱吱都响了下,姜副市长的灰白的脸上的眼神随着灯光悠忽闪了下,头微微向前伸了伸,立马转变了话题。“易老乡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是说你儿子的事吧!我已听人说了,你儿子失踪了。可你儿子不是在本县管辖的范围内失踪的呀!你是县种子公司的农技专家,乡镇干部也是国家干部,你是晓得的,隔行如隔山,我是既分管农业这条线,也一段时间兼管过公检法。但是你儿子定为失踪是集体研究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数的。”

老易后来把细回想姜副市长当时说的话是做贼心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把心里的愧疚都说了。说到儿子,老易心里被锥子扎了似的涌起一阵痛。本来儿子的事已经在老易心里淡了些,毕竟五年了,法律上是两年莫有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失踪。老易的嘴唇就嗫嚅了下,想说什么却被姜副市长堵着,莫有说出的机会。十指连心啊!儿女是父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儿子失踪了谁遇上心里都是难受的。老易嘴唇又嗫嚅了下,姜副市长仿佛听见了他喉咙上发出的咕噜声。姜副市长没有停止说话。这是当领导的一种谈话经验,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占有时间的主动权,说一些看是关心体贴安慰的话,实际上是一些自己经常在各种环境各种会议说的强调的指出的大同小异的套话、大话,兴许说过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失踪在法律上并不是这个人就彻底不在了,是暂时的消失,哦!我说错了,还不能说是暂时的消失,是大家都莫有见着这个人而已。说不定你正在怄来不想怄,气来不想气,他就突然的回来了。易老乡,你说是不是?所以说啊!今天你来,我也感谢你几十年了莫有来看我,今天却来看我了,来把你儿子的事对我说说,希望我能帮你找回儿子。是吧,感谢感谢啊你对一个老乡的信任,我只能帮你这个忙,宽宽你的心,你也回去宽宽芝芝的心,还有家里其他人的心。说不定就在明后天就在哪一天,他就回来了。”老易的眼流水已细线样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嗫嚅的嘴里。老易的心里是悲喜交集,悲的是儿子失踪五年了无音信,喜的是姜家的娃儿当了副市长后并不是以前的乡邻们谣传的变成了六亲不认的黄脸狗。因为推荐上农校时那件与芝芝悔婚的事,长期以来,姜家娃儿在自己心中的印象,如他捞稀的门牙一般,从来莫有好印象的。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另眼相看,当了公家人觉悟就是高,你看人家压根就莫有把自己和芝芝的旧事放在心上。自己还莫有开口,人家就主动关心起自己失踪的儿子来了。可是老易此时却不想对方紧在儿子的话题上打转转,老易想尽快地把心中这几天压抑得很重的话说出来。老易原来只嗫嚅的嘴唇就使劲地弯动了两下,有些哽咽的声音终于打断了对方的说话。

“我是心痛我的兒子,哪个当老汉的不心痛自己的儿子咯。但是我今天来找你姜副市长确实不是为儿子的事的,是比儿子的事还要急迫,急迫得火烧眉毛的事。”

姜副市长盯着他的眼珠子闪亮了下,犹如秋夜里皇天坝的河湾东边那颗偶尔划亮的星,微微翕动的嘴唇里捞稀的牙齿,也似乎分外紧张地注视着老易欲说的急迫得火烧眉毛的下文。老易可以说是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声声控诉、声嘶力竭地把皇天坝,包括县种子公司的杂交良种田正在结穗子长米子逐渐饱满芳香成熟的稻田,就要被推了修高尔夫和跑马场怀孕的女娃样活埋了夭折了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而姜副市长却是欲往后面听表情不仅没有了先前的惊讶状,而且还表现出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捞稀的下巴不时一翕一合的,舌尖猫舔胡须般绕着。当老易从高尔夫跑马场说到公路也要从天府粮仓皇天坝肥沃的田土上穿过,也要占许多田,先祖老先人莫有修那么多公路不是就莫有过日子咯?人民公社时有了汽车修了条机耕路,卖粮卖猪买油拉煤是方便多了。承包到户后又修了乡村路,九二年到处都在喊胆子更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各地掀起经济发展热潮,害怕自己的步子慢了半拍而落后于其他县,就黑起屁儿地占农田修了围城路、二环路。后来又黑起屁儿地占农田搞开发区,修了广新路、大件路。 县城周围几个乡镇的好田黑黝黝、绿泱泱、黄澄澄的,除了百年千年的五谷杂粮好田,就都被黑起屁儿的占光了。发展啥么呀?汽修厂、垃圾场、化工厂、洗脚按摩房,空气就臭了,事故就多了,家庭就散了。现在又要黑起屁儿地占地修高尔夫、跑马场,还皇帝嫁女样等不及了,火烧房子般等不及了。姜副市长干干地咳嗽了几声,捞稀的牙巴就有些蠕动。他还伸出手搔着下巴,仿佛那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又仿佛下巴在发痒。他扁起嘴皱起眉的神态,显得有些极不耐烦。老易能够感觉到他心里的不耐烦,但自己才不管他耐不 耐烦,继续说下去:

“可惜那些田哪!祖宗洪荒远古开出来的田,先人乱石垒垒中刨出来的田,一辈又一辈不歇空地躬耕把生地变成熟地的田,养活了多少代人生儿育女的田。 百年千年才经佑打磨挼熟挼顺的田哩,百年千年都莫有因为修房造屋减少一分一厘的田哩。咋说推了埋了,就活埋人样推了埋了呢。一眨眼一张嘴的工夫就说把田占了就占了,就要大车小车大挖挖机小挖挖机的拉些砂石来填了呢。可不可惜呀!百年千年的田哩,一咂吧嘴巴说填就填了呐”

姜副市长桌上的手机唱起了欢快的歌,那歌唱的是:“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煮了又煮的青稞酒,还是当年那样浓……”

姜副市长随手抓起手机,嗯啊嗯地说起来。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站着说了会又在窗边走了起来。老易心里憋闷得已久的话,一路上在肚子里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话,才春天的潮水样,刚刚开了个头,如中秋夜坐在院坝里编篾席般摆开架子起了个头,姜副市长就表现出极不耐烦,现在,那手机上传出的“美丽的高原红”就中断了老易春潮样流淌篾席般编织的话头。老易喉咙上的清口水吞了几次,想接着说的话在嘴巴里滚了几次,终究是因为姜副市长电话上嗯啊呜的,没有机会。以为手机上说话就是言简意赅的,谁都晓得电话是要付费的。再说,领导们的时间是金子般宝贵的,听说每天转会都忙不过来,提前几天就要精打细算的,讲多长的话、说多长时间都是计划好的。嗨!当领导的也真是农人撵节气般蜜蜂赶花期般累。但老易想不到的是,姜副市长一个电话竟嗯啊呜地说了一杆叶子烟的时间,以为他要说完了,又还在摆动着脑壳。眼看莫有声气了,他快要放下电话了,举在缓走的身子上的手却没有放下,平静的空气中又传来了几声极小声的说话声,隔得远似的,不像是这间屋子里发出的。他长麻掉线似的又说了一阵。有时他缓步的身子转过来对着白炽灯这面,捞稀的牙齿露出来,正张嘴就怪诞地咧着笑,令人想起某部老电影里的阴暗的镜头。老易心头的翻江倒海逐渐平息了,对方的电话接完了。

接完了电话的姜副市长走回到办公桌前,脸色就不是以前的脸色了,嘴唇紧闭着,捞稀的牙齿就暂时隐藏了起来,脸上就显示出一排威严。像自己见过的所有的村长支书、乡长、局长脸上所共有的那种威严,那种高人一等高人几等的凌驾于万人之上的那种威严。 姜副市长板着脸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个会, 得马上去赶。”

老易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这个姜家娃儿,我说了 这么多,他连一个态都不表,连一句相关的话都不说,等于是我口水泡溅地白说。老易就没有顾及面子不面子的了,就起火了:“武娃子, 你不要当了官就忘了本了。你就是当了市长省长也是皇天坝的人,也是吃皇家坝的土巴里出的粮食长大的。”

姜副市长威严地脸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些愠怒:这个土老乡,竟然敢喊我的小名,反了你了,敢这样跟我说话,就是各大局的局长在我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你个乡巴佬,真的是反了你了。

“我并不是反对你们修迎宾大道,修高尔夫和跑马场。我晓得我也反对不了。但你们就不能等稻子熟了大春收了再开工?就非得这几天就开工?不就是迎合上面的官们,讨大官们的欢喜嘛。可惜那些稻子哪!百亩千亩的稻子哪,女娃般怀孕的稻子哪。造孽呐。”老易抑制不住地大声吼道,如一只愤怒的白头翁鸟。连桌上的杯盘,头上的灯管都似乎被震得呜呜响。姜副市长边拿起大办公桌上的黑手提包,边加重了语气说:“你说的都是屁话,没事了球打胯。官高一级压死人。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既然市委、市政府这样决定,肯定有一定的道理。你是从小利益局部的利益来看的,皇天坝人的利益出发也可能是对的,但放在全市的中心工作来看,就不一定是对的了,就不一定是造孽了,说不定还是造福子孙万代的大好事哩。”

“毬——未必那些人就不吃粮食了,以后就吃风吃路吃水泥吃汽车,吃高尔夫,吃溜溜马了?”老易边跟着姜副市长往办公室外面走边气愤地说。

“我起先说了,你是没事了球打胯,你以后就少操这份心吧!又不是开了工占了田不付你青苗费你起啥火?”

6.下跪

姜副市长就乘上与办公室里的桌儿椅儿沙发儿一样黢黑的小车,一溜烟出了县政府的大门。

而往回走的老易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起先一心想着能在皇家坝的这个了不得不得了的大能人面前诉诉苦儿申申冤儿,能借助到缓解稻田被推挖了的力气儿,最好是能通过姜副市长的能耐阻止在田野上建什么高尔夫跑马场。现在看来无疑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只要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就像老鼠偷仓,春蛇出洞般预约好的,就像姜副市长办公室里的桌儿椅儿沙发儿黢黑的颜色样是一个面孔儿,是一个腔調儿,隆冬里的水凼面上房檐口上结着的粗细不同的冰条儿一样的冷冰冰的。

自己是搞农业技术的,是运用张师古的古农学《三农记》知识和中国水稻杂交大王袁隆平的现代技术种植良种高产稻的农艺师,是讲客观讲科学的。土地是有限的,土地的孕育万物的生命也是有限的,就如女人的青春期的生育般是有限的样。土地一样的需要呵护和歇疼,而不是强暴地占有和不停歇地折腾,就是牛羊的身子铁样的身子也会摧垮的。现在看来好像是粮食够吃了,可这样黑起屁儿黑起良心的以房地产工业区各种规格的公路,什么高尔夫、跑马场,什么游乐中心,什么会社俱乐部,黑起屁儿黑起良心地占有土地折腾土地。他们敢保证饥荒的年代就不会再来么?敢保证伤痕累累的土地,百孔千疮的土地,被开肠破肚的山川河流,就不会发生泥石流洪荒和瘟疫么?敢保证人就不会被滔天大水湮没么?现在的人都钻进钱眼里去了,疯了疯了,钱是啥么东西,说到底就是纸嘛,就是了不得不得了的人把世间的一切包括情感和道德都变成纸嘛!纸能包得住土吗?纸能包得住水吗?能保得住火和台风瘟疫癌症吗?到头来,田都变成厂房商品房工业区高尔夫球场,溜洋马马场,蜘蛛网样的大大小小的公路,我看你们去吃钱嘛,去吃这些房子车子、机器水泥,吃高尔夫球,吃马蹄、马鬃、马毛、马粪嘛!唉!这样一想,老易就觉得自己是对的。电视里不是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吗? 看来,土地不能让更多的这些不能吃喝的东西占领了,这件事的真理就掌握在少数如自己这样清醒着的人的手里哪。

老易就觉得脚下的田埂在微微地颤抖,踩着的田埂在向 他悲伤地诉说,连风中爽爽响着的树也在鸣不平。老易就觉得真有必要继续向上面反映这件事,反映自己的想法,难道说,晚十来天个把月,真的就要死人?社会就要乱套?一夜难眠后,老易就去找市委书记,党管一切呢!市长都归他管,无论是人大、政协开会排名, 还是报纸电视登载新闻,市委书记的名字都稳重端庄地排在最前面,压在市长名字的脑壳上在。虽是县级市的市委书记,可是印月井最大的官。他想的是姜家娃儿是个副市长,又是分管农字号的,他根本不知道对方还兼着政法委书记在。

说远了,接着老易的心思说。隔行如隔山,可能是走错了门,找错了人。去找分管交通的副市长副书记,可能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最终还得向市委书记请示。用农村的俗话讲,他们在市委书记面前也只是放牛娃,放牛娃哪敢做主把牛拉去卖了。不如就直接找市委书记。这时的老易就如一头浑身起了性子的犟牛,扯脱牛鼻索都拉不回头地向着既定目标奔去。从某种角度来看,老易与印月井城里的杨守源先生有着相同的使闷性子钻牛角尖认死理的秉性。

可是今天的老易进市委的门就不是昨天的老易撤县设市前进县政府的门那么容易了。他尽管是农业局的高级农艺师,皇天坝乡政府的农技站站长,可还是在门上就被门卫拦住了,问他找谁,进门先登记。他当然就说找邬书记。门卫是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年轻保安,问他与邬书记预约过莫有。他说莫有。问他找邬书记有啥事。他说明人不做暗事,找邬书记反映基层农业问题。老易自认为自己不愧为当了这么多年的高级农艺师,话还是说得合乎情理。门卫就躬下深蓝色的腰身,拨通了电话,小声地说了几句后对他说:

“邬书记不在,办公室的意思,你可先向县政府农办反映,重大问题他们会向分管副市长反映。”

老易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反映个毬。分管副市长,不又回到姜副市长那里去了吗!转了个圈不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上去了吗! 老易转过身就往外走,嘴里小声地骂道:“反映个毬!你们这是在把我们当瓜娃子,哄鬼,哄鬼大爷!”

川西话中的“哄人哄鬼”是骗人的意思。老易气愤地骂着,就与一个人碰了个满怀。那人两鬓斑白下的瘦条纹脸向着他,有些不安逸地向着他,听他把“哄鬼,哄鬼大爷”骂完,瘦条纹中乌云样漫着的不安逸的脸色就缓缓地散了,问:“你也是来告状的,找邬书记告状。”

老易敏感到了什么,像霜冻的麦苗遇着桉树丫上漏下的一缕暖阳般,说:“你咋晓得我是来告状的?”

对方拉了他一把:“走外面说。你不是告状的,会骂那样的话?可能还不是一般的话吧。”

老易的心里一阵温暖,他已经想起此人是谁了,真的是惺惺惜惺惺的,一两年前还在西街上看杨守源先生的热闹的自己,今天就和他走在到一起了。

在印月井城一家很有名的肥肠饭馆里,杨画家招待老易吃了大碗的豌豆肥肠饭。这家肥肠饭馆有名是豌豆和肥肠都炖得很软和,豌豆炖得翻砂,肥肠有肥有瘦,吃肥实的有肠头子,瘦的有大肠。豌豆肥肠汤里放了辣汁、蒜泥、花椒面、 葱花和味精,大碗五元,小碗四元。根据各人胃口,辣汁和花椒面可轻可重,和着一大碗白米饭吃起来特别赶口。它的有名不光是拉车的摆摊的挑担的一大早忙活会儿来这里吃,附近的机关事业单位和租楼开公司的男女在办公室里打一头后来叫上一碗吸吸呼呼地过盘嘴瘾。就着一大碗香辣赶口的豌豆肥肠,两人免不了喝起了小酒,肚子里的话就免不了一吐为快。杨画家就免不了地知道了老易找姜副市长,又来找邬书记,解决高尔夫跑马场开工强推即将成熟的千亩稻田的事情。老易呢,也就免不了的知道了楊画家这次来找邬书记,是为了亭江街扩建欲砍一棵千年古槐的事。

老易说:“你真是有冲劲有定力,活榜样就在面前,今后我要向你哥子学习。”

杨画家说:“从前晚上开始我已经卷了件长军大衣,在古槐树下睡了两晚上了,他们要砍那棵古槐,就得先把我砍了!”

杨画家说到这里,脸上的皱纹突然树皮样皱起,停止了正举到嘴边的酒杯,灰白的眼珠子定了定神,说“不好!”

边说就边站起来往外走。

老易不知发生了啥急事,也起身跟着往外走。

老板闷起地叫:“还没给钱。”

老易要给,杨画家已从包里掏出张十元的和一张五元的丢在桌上,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杨画家瘪着嘴说:“上次他们就是趁晚上把外西街的老桂花树砍了的,这次我白天晚上都守着,他们莫有下手的机会,说不定就是我走的这一阵儿,他们就去砍了哩。”

杨画家三步并着两步走得气冲冲。老易三步并着两步在后面跟着也气冲冲。杨画家说:“这阵我的眼皮扯起扯起地跳,八成要出啥子事。”杨画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几乎是小跑起来。老易也喘着气跟在后面小跑起来。过了一道几摆手宽的桥,拐过一个巷,一棵蓊郁的树,遮蔽了高耸的楼房的树就冒了出来。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杨画家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更加粗且响。

近了,果然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正手握电锯朝大树下走。就有人大声说:“杨画家来了!”那几个握电锯的人扭过头来,一脸的尴尬,就像大集体时偷集体花生的人猛然看见了基干民兵。杨画家呼哧一声冲上去,身体背贴在了树干上。老易略微神了下,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学着杨画家的样子也用身子背贴在了粗大的树干的另一面。他听见围观的人群在叽叽喳喳地说,这么大的古树少说也有五六百年,早就是文物了,可以移栽嘛!实在不好移栽,还可以学阆中古城样,街道拐个弯嘛。乌镇、丽江的街就是弯弯扭扭的,不是更好看吗?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矮个子摇曳着身体走出来了,他就是他们绿化队的头头,上次逞晚上砍外西街的桂花树就是他使的招招,这个矮子鬼,鬼点子多,旧城改造的所有的名木古树都是他带队砍了的,他手上不知杀了多少大树,欠了多少条树命。

矮个子说:“你在这里死缠烂搅三天了,三天了,你这是妨碍公务,阻挠城市建设,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现在只好拨打 110 了,只好以妨碍公务罪将你抓起来了。”

“莫得那么撇脱!妨碍公务罪。这棵树是名木古树,你们倒是滥砍乱伐呢。”

“哪里挂得有它是名木古树?”

“原来有的,连树龄都是标得有的,是你们偷偷摘了的。”

“行道树算什么名木古树,又不是人造林,哪谈得上滥砍乱伐?”

只几分钟,110 民警和城区派出所的当真就来了,开着警车就“呜啊呜啊” 地叫着来了。警察听了矮个子的关于眼前的两个人妨碍公务的情况汇报,就走上前来劝阻杨画家和老易停止阻挠,不然就要以妨碍公务和扰乱治安行为拘留。

围观的人群虽然七嘴八舌地站在保护古树的立场,但杨画家和老易的心里却虚得很,倒并不是虚被派出所的抓进去拘留,而是虚抓进去后大槐树就被锯了砍了。正在这时候,有人喊起来,邬书记的车子来了。人群一下子如鸦雀般静下来。老易就见一辆黢黑的车子,比姜副市长办公室里的桌儿椅儿沙发儿还黢黑的车子,闪亮地缓缓地开了过来。人们以为那黝黑得闪亮的车子是向着大槐树开来的,一定是谁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他了。车子开到大槐树下人群聚集处减缓了速度,老易和杨画家还有上百双眼睛都灼热地盯着。

然而车子开过人群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眼看就要驶过大槐树,扬长而去。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是咋么回事,杨画家已如一只抖开翅膀的大鸟扑到了黢黑的轿车前面,“咚”地一声,双腿就朝着车子跪下了。他双手举着五十多年前用生命换来的军功章,朝着黢黑的车子跪下了。

滚烫的眼流水在老易的脸上长长流淌。这是喜悦的泪水,老易想大槐树是多半得救了。后来老易多次反悔自己当时应该也像杨画家一样跟着跪下去,说出高尔夫跑马场开工占有五百亩良田,欲推了埋了正在成熟的稻子的事,或许那女娃样怀孕的稻田就会保下来,至少会收成了后才修筑公路。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棵古槐树确实保护了下来。电视台和当地的报纸还在新闻节目和显要的版面登载了矗立在街道中央的蓊郁的古槐树,行人和车辆在他身边鱼样绕过,街道在它身边绕了个弯儿,像女娃开始丰腴的胸脯的曲线。它宁静而蓊郁地站在那里。树下有老人和娃儿,老人坐着乘凉,娃儿正仰头望着树杈上的鸟窝。

这无疑是给老易莫大的鼓舞,可以说就是精神支撑,可见再艰难的事情只要坚持是会成功的。老易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像杨画家那样用身体去捍卫。

对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占田修路,农民们是欢迎的。可后来路越修越多,一个农家小院都有几条不同等级的公路环绕而过,就有些怨气有牢骚的,从心底来说是不同意的。但政府给钱,给青苗补贴,让年老的轮流吃低保等眼前利益,就又把大家的嘴堵上了。特别是修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意见是大得很的,是大到愤怒的。有从大城市里回来的大学生和打工的年轻人说,国家是禁止把土地用来修高级娱乐休闲设施的,北上广也有,但被查封了许多家,尤其是近些年来是一家都没批准的。但是后来听说是占用老易承包的科研水稻制种试验田,是与上面勾兑好了的,明年另择地调换五百亩,就都平息了。因为占项目人老易负责科研的五百亩搒不到大家的田,与大家一分钱利益也不沾边。所以就莫有人闹了,矛盾大大减小,都转移到老易一家人身上来了。这也是市上农业和国土部门的精灵之处。 这些年没有像以前计划经济那样闹饥荒年了,一年到头都在田里忙活每年的粮食却都往往在开了年就接不到吃了。现在不仅是粮食过剩了,连公粮也不上了,市场上的大米也就是一块多钱一斤,做一天木工泥瓦工装修都能找三四十元, 可以买一个人一个月的大米去了。粮食市场敞开了,大米也就不值钱了,所以大家也就不怎么高看水稻试验田了。再说对公路占田有怨言,上面的都说了,稻子按你的畝产量折成钱,莴笋菠菜啥么的折成青苗费。只要说钱,再不好说的都好说。就没怨气没有牢骚了,就笑兮了地同意让挖挖机推土机碾压机开进田里来了。说是省上的市上的县上的官人们都要来参加皇天坝攻坚段的开工仪式了,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也与公路建设同步开工,只是一个在前一天,一个在后一天。 开了工后奋战一个月就可以迎接上面的大官来视察了,就可以向国庆节献礼了。远远的,人山人海的,闹热哩。比当年农业学大寨改土还田挑灯夜战还人多还闹热。人欢马叫的,不光是男女老少一大早吃了早饭就聚集到了老易负责的那五百亩田坎上,还有狗儿鸭儿鸡儿鹅儿都在田边上欢叫着看稀奇。老易一大早就起了床梳了头。他已好久没有这样梳理过,他还刮了胡子,换上了件只有过年才穿上的中山装,他觉得中山装就是好,适用又庄重。

慢怠怠的他朝田埂边搭起的一个土台子走去,朝成百上千的村人围着的土台子走去,是昨天公路开工搭设的土台子,今天又举行高尔夫跑马场开工奠基。土台子上牵了红布,安了音响,挂了鞭炮,据说还请了文化馆的艺术团,官人们讲完话后,搽胭抹粉的皇天坝女娃们还要在上面晾着肚脐跳“蹦蹦嚓”。

老易叮嘱自己不要心慌,不要心慌,好事不在忙上。挖挖机推土机碾压机都已停在台子两边,只等当官的到来一声令下,它们就会动画片里的大力金刚神般,挥动铁臂蹬开巨足把青黄的稻田翻个底朝天。轰轰隆隆的大车小车就会满载着砂石开来,把肥得流油的稻田铺成白光光的路基。来了,来了,人群顺着声音翘首看去,一流黢黑的车队扬起烟尘,在一辆白色警车的开道下大摇大摆地开了过来。老易整了整衣领,全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如一枚燃烧的火箭,助推着他一下子冲到了开拢的车队面前。因为来得太突然,村长、社长没有料到,在场的县乡两级组织开工仪式的相关人员更没有料到,老易双腿一曲,“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开门下来的参会官员的面前 , 像杨画家一样跪下了。

然而,老易没有想到的是,没有出现电视台的摄像机和报社的照相机对准他咔嚓闪烁的场面。有几个扛摄像机的人只是朝这边望了望,就有人小声地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就没有取下摄像机和照相机的镜头盖。老易还没有想到的是,他朝着下车来的喜笑颜开的人跪下后,那些人只是斜起眼睛瞟了他一眼,就继续喜笑颜开地朝前走去,根本就没有想要听他说啥么意思,更没有前几天杨画家跪下时被市委书记双手扶起的感人场面。三三两两的官员们从黢黑的车子上走下来,走过他的身旁,有说有笑的,有的瞟他一眼,有的连瞟他一眼都没有。

他想他们要不在他面前停下来,不理他的话,他就这样长跪着不起来。他刚产生了这种想法,就有两个维护现场治安的民警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姜支书、村治保主任和镇武装部长。他们使出浑身力气,才把他几乎是抬牲畜般架起来,边走边说:

“易站长,你这是何苦呢?田又不是你的,你只是临时负责下田间管理,不管理工资也照领,不会少一分。田是大家的公田。再说田又不是白占,市上城乡统筹同意规划用地,你使啥么闷性子哩?”

老易哇地一声就哭出声来。但他的哭声只有架他的几个人听到,因为喇叭里响起的欢快的迎宾曲和主持人的开场白吞噬了他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他很快被架进了屋里。芝芝呆呆地坐着,用泪眼陪着他。

7.诗谜

芝芝递了张洗脸帕给他揩脸:“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再操心又不会给你涨工资,皇天坝人又莫有谁感激你,就是你争下来了,把地保住了,人不宜好,大家不但记不住你,有人还说你挡了大家的道,影响了大家骑车开车走大路,扒了青苗树苗才好分钱。我们现在说正事,听谢三娃说,石亭江大桥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骨,公安局派出所的正在调查死者是谁?我想……我想……”

芝芝说着就哽咽起来: “会不会是我们儿子,唉——”

芝芝的眼流水就流了下来,哭道:“——跟你一样爱管闲事的儿子唉。”

老易一下子昂起了白头,昏沉沉的脑壳一下就不晕了,浑浊的眼一下就亮了,火一般亮了。

“真的哪!我怎么前天在县城莫有听说过,一路上还坐了周刀子的车,哦,不,周总的车,他们咋就一点也没提说哩?”

“或许人家不一定心思在那上面吧。”芝芝说。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娃儿五六年莫有回来了,石亭江大桥发现了男人尸骨,有莫有这个事,你马上到派出所去一趟,听说有些地方还是贴了尸骨认领公告的,我们咋没有看见哩。”

芝芝不停地说,老易已拿上手机欲往屋外走。

手机不是现在的大屏触摸式,每个人不管在何种场合都划来划去的那种,是老式的只能接打发短信的那种,年轻人称的棒棒机。现在手机确实方便,比座机方便得哪去了,要在十来二十年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是好洋盘的事,可是单位工厂才能办到的事。一转眼十来年,卖菜的、捡垃圾的包里都揣着个手机,买进卖出确实方便多了。

芝芝也要去,简单梳洗了下,换了件衣服,就与老易匆匆往皇天坝镇上去。镇派出所就在镇政府对面。两人到门前说明来意。门卫一听说是来反映石亭江尸骨情况的,就把老易两口子带到了 所长办公室。所长正在与指导员说:“怪事了,尸骨认领公告昨天下午贴出去,昨晚上就被人全撕了,连镇街上都撕得一张不剩。”

市公安局杜副局长也接到了下面的情况汇报,贴出去的公告一会儿就被人撕了。尤其是印月井市的尸骨认领公告,几乎是贴在各种公开墙报栏上的全没了,有的连玻璃窗都是砸烂了的。

杜文阁嬉笑了下:“这说明这更不是具无名尸骨哪!这说明这具尸骨的背后牵连着见不得天的事,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罪恶与这具尸骨相关。这些人哪,也真笨!多媒体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有这么笨的人用这么笨的手段。”

他给刑侦队和政治处负责宣传的同志强调,继续贴,同时调动联防体系和镇、乡、村、社治保干部,把尸骨认领做实做细,宣传到家家户户,利用短信群发功能发送到在外打工的人的手机上。这时,刑侦队曹科长报告,皇天坝镇派出所有一对中年夫妇前去反映情况,称他们的儿子五年前失踪了,失踪前曾经参与过金河鸭子河私挖滥采砂石的新闻媒体曝光事宜。杜文阁略一思忖,手在胸前小锤般轻打了下说,请他们把两夫妇送到市局刑侦队来。曹科长即拨通印月井市公安局的电话,传达了指令。

老易两口子去了,去看了停在恒温室殡仪馆里的骨架,却啥也认不出了,只是一具骨架了,两肋骨两腰骨是断裂了的,还有头盖骨也有裂痕。据法医解释,这是死前留下的痕迹,可以推断受害者是被打死后埋进桥墩的。这明显是一起谋杀案。

“可是,仅凭你儿子五年前失踪这个结果,是不能推断也不能佐证这个人就是你的儿子的。当然我们会尽快给你两老取样,做 DNA 比对。但是你两老好好想想,提供一些儿子生前的情况。”

实际上两口子的岁数并不是很大,但老易自从儿子失踪后,头发就全白了,年龄不大也就大了。也就容易被人喊成“易老”了。并且他那郁闷的眼神和情绪, 给人的感觉很是木讷,不老也老了。老易还能稳得起,毕竟 是男人家。而那女的,一看见那骨架就扑了上去,抱着哭,“冬冬呀!冬冬”地喊着,泪眼婆娑,仿佛那小小的骨架真就是他失踪的儿子一样。人一旦变成了骨架真是小多了,要不是封存在水泥砂石里,真不知道还要小多少,一米七几的大小伙子就变成了狗样大小的一副骨架,真有些不敢相信。一个戴着眼镜的警官和两个警察端坐着,问了老易和他的老婆芝芝一些情况。五年前失踪的确切时间,老易记得是端午节。一个年轻警察从手机上一下就查出了2010 年农历五月初五是公历 6 月16 号,这么好的日子,却有着人命关天的事情发生。

眼镜背后的杜文阁陷入沉思,他想起老子两千多年前在《道德经》第五章中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想起昨天回去见父亲的情景。父亲拿着放大镜看了又看,摆摆头说,看不出个道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两句诗,是唐代诗人元稹的诗,是想念亡妻的感怀诗共五首,这两句诗出自第四首。父亲真是好记性,竟然饶有兴致地背诵起来: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渗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繞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麴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偏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包括“湄湄”二字都是魏楷,但是雕刻在笔帽上的这魏楷还看不出个道道,至于是谁刻的,一时把时不会有眉目。但父亲说,有几个方面可以打听,一个是能在钢笔上刻字的人毕竟少数。二三十年前电脑未普及之前,附近几个县都有这方面的艺人。尤其是牟牛镇的方巧刀和印月井城的严花手, 都是治印方面的巧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知识吃香,高考恢复、办学兴起,钢笔、圆珠笔、碳素笔、硬笔、软笔、毛笔、铅笔、木笔、竹笔、鹅毛笔等,各种笔花样百出。那时的文具店可是生意兴隆,笔上刻字重出江湖,一些篆刻治印师一出手就尝到了甜头。笔上刻字可比上门求做印章私章的人多,又因做印章要有派出所或公安机关的登记批准,艺人们都不愿意,这也是这一行业冷落的原因。笔上刻字不同,没人管,加上放开搞活后,街头闹市,风景旅游区,与画像的、照相的一起成了一道新的风景。有在笔上刻上一句话、一句诗、一个人的名字的,也有嵌刻上简单的花鸟虫鱼的。这就有些复杂了,就不是一般的刻匠能做得了的。尤其是笔上绘刻,其花鸟虫鱼更要讲神似,寥寥几笔就能写意,极像。这就只有在诗书画方面有一定造诣的匠人方能吃得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四邻八县,就只有方巧刀和严花手吃得下这碗饭。

父亲说:“这支笔,按你说的是1950 年造的,65 年过去了,就是不是方巧手和严花手刻的诗和字,人也过世了,其后人会与不会就不晓得了。但也不排除是川西之外的能人刻的。”

没有比刑侦上的事更多的,本来是可以电话上就可以给父亲说的,出于尊重,还有他老人家耳朵有点背。妹妹给他打电话,他需要很大声才听清一两句。杜文阁在父亲书房里坐了不到一小时,就接了十来个电话,还有些用短信发送的不算。

妈要留吃饭,父亲说:“你看你儿子这样有时间吃饭不。”转头又对杜文阁说:“快去快去,别耽误了正事。”

听了警官们说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这具尸骨就是失踪的儿子易冬冬,芝芝的抽泣声渐渐平息。杜文阁向着坐在面前的老易两口子,说:“你们仔细想想你们儿子失踪前带了些什么,背的什么包,穿的什么衣裤,包里有些什么东西,有无特别的笔、笔记本、相机之类的东西?”老易和芝芝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来,白色的体恤衫、深蓝短裤、黑色的采访本、白塑料壳签字笔、巴掌大的索尼数码相机都说到了,连背包侧包边上挂了个木质牛头护身符都说到了,就是没有谈到钢笔,那支红色的大号永生牌钢笔。杜文阁边问边在想,一支五十年代造的笔,刻上的诗和字,与这具技术鉴定为二十多岁不超过三十岁的尸骨有啥关系呢?难道真的是飘零之物,冲积在一起被发现的凑巧而已。可是混凝土是封闭的呀!这支钢笔又是怎样钻进去的呢?而除了钢笔,在桥墩下被撬开的混凝土浇筑的石块里,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物件,只有极少的碎布片,并且已是碎屑状,经水浸、腐蚀,已失去了纤维和颜色。而尸骨架上的肌肉和心肝五脏早已没有了,连一点点血肉的气息也没有了。更不用说细胞和任何活跃的物质,骨头也已钙化了。

杜文阁继续问:“你的儿子有较好的同学、朋友或女朋友没?”

“莫听说过,总之,他莫有单独带过女朋友回来。”芝芝抬起袖子揩了眼流水说,“也有亲戚介绍过,他说东跑西跑的饭碗还不稳定,怕耽误了人家,就没去看。”

“没有单独带过女朋友回来是啥意思?”杜文阁问。

“就是高中毕业后的暑假,有几个男女同学在家里来耍过。”

“几个?男的几个?女的几个?”

老易接过了话把子:“好像是三男两女。”

“家住哪里?叫啥名字知道不?”

“莫有在意。”芝芝皱了皱眉头,头偏了偏,好像是要把那几个男女同学回想到眼前。

“回想不起了。我们只管热情招待,没在意。”

老易说:“好像有一个是星星村的。”

“对,是星星村的,四坪乡星星村的,是哪个男同学,他们喊辉辉的。”芝芝头偏了过来向着杜警官:“对了,有个女的是方亭镇的还是南泉的,文文静静的,他们喊美美。”

杜文阁眼前亮了下,仿佛黑夜里停电的屋里的电灯倏地亮了般:“是美美还是湄湄?”

老易下皱的眉头抬了起来:“好像是湄湄。”

“是美美,我听见那个高挑的女的喊的,还把眼睛瞟着我们冬冬,两个在开玩笑。”芝芝说着,有些娇嗔地看着老易。

杜警官嘴角挑起一丝笑。

这几天来,他还没有这样笑过,眼镜下警服映衬的这丝笑在这样的屋子里就特别有人情味,紧张的氣氛也一下子有了些活泼。杜文阁先前紧张的坐姿一下子放松 了,曹科长和记录的警员的身体也没有了先前的硬直。老易两口子的争执,惹笑了尽管模糊没有定论,不管是美美还是湄湄,至少是有一个接近钢笔笔帽上雕刻的字的线索出现了,至少排除湄湄那两个字不是梅花及他物,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你们家有电脑吗?”杜警官摇了摇肩膀问。

“有,还是五年前儿子使用的台式,他妈经常都抹灰扫尘,我不时也开开电源,让电脑通通电,冬天烧热下,以免坏了,他回来好使用。”

“我们要借用下,用了后归还。”

“尽管用,尽管用,只要对破案有用,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是哩,是哩!” 芝芝附和着,又抬起袖子去揩脸上的眼流水。

警员就和老易两口子坐上了来时的警车,去了皇天坝老易的家,将电脑的机箱取下搬上了警车。老易与芝芝坐在堂屋里,盯着儿子刚才取走电脑机箱的卧室良久,仿佛儿子回来了,身影就在门框中进进出出。

这时,老易的棒棒机响了。电话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易老师你好!周总跟我交代,说是聘请你当我们农场 的技术顾问,办公室都给你准备好了,再过几天就是1月1号, 就请你老 1 号就来上班吧。”

以前想好事好事偏不来,现在不想好事了好事自己找上门来了。老易在棒棒机上嗯嗯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待对方讲完后说:“这几天家里有点事, 容我再考虑考虑,考虑好后我会给周总扯回销的。”

第二章 印月湖

1.蛇影

麻雀争食只为一颗米。一句老话道出了一只鸟对待生活的简单态度,同时也透着生存的艰辛和无奈。卿局长接了一个电话,就想起了小时听过的这句话,他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许多好朋友翻脸,亲兄弟弄成仇人,同室操戈斗得冤冤不解,有的还上了法庭进了监狱。在旁人看来都是为了一颗米大小的事,可与麻雀的奢望相比却大了,远远不是一颗米的范畴了。电话是周刀子打来的。周刀子就是周总,那个开发砂石发财后把手伸向养殖业种植业和矿泉水业的超操哥。别人喊他周总,卿大贵才不喊他周总呢!喊他周刀子他还喜欢些,于是圈内人都喜欢喊他周刀子,他嘿嘿笑着,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约自己晚上老地方吃酒,顺带提说了印月湖开发的事。 说是砂石场开不下去了,金河石亭江鸭子河要恢复山清水秀生态,两岸的化工区都要关闭,连龙蟒川西磷化工那么大的企业都要关停并转。就不要说采砂了,况且采了二十来年,河床都挖穿了,水都挖漏了,也莫有可以采的砂石了。但说归说,要说彻底关停并转现阶段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性还不大,毕竟经济发展还是当下社会的头等大事,地方水利和生产总值在三级地市区还是靠工业生产,但也不可能不防备,万一真的关停并转了,岂不投资些冤枉钱。听说印月湖开发,想拿下网箱养鱼的租赁承包权。心里正烦着呢,吃啥么酒,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前天才在石亭江一号桥发现了无名尸骨架,他心里却像无事似的。那五年前失踪的人傻子也晓得与他有关系,他竟然还有心思搞开发。自己与商务局局长竞争副市长职位是彻底没戏了,组织部长是他的哥们,给他透露,新任市委书记已经在常委会上提了那位商务局长的名。

那片被人们喊得美滋滋的印月湖是一个水库,源自于皇天坝交汇的金河和鸭子河的支流,汩汩淌下在一片四面环山的低洼山坳,形成月亮形的一道河湾。每月十五,如云开天晴,晚上的一轮圆月印在河湾里,一弯清澈,波光粼粼,天上一轮,水里一轮,真是绝画,当下的江河湖泊已很少有这样的绝画圣景。自古以来人们就叫它印月河。二十世纪七十代年代拦山筑堤,把印月河变成了印月湖。当时确实是起了蓄水抗旱缓解山下万亩农田灌溉的作用,同时也解决了印月井市城里居民的饮水问题。可进入九十年代,特别是新千年后,情况却有了些变化,市民反映说水库是明河,沿河农民洗衣刷盆,还有草呀叶呀的漂浮物,牛啊牲畜的不时还在里面洗澡,取水不卫生。自来水公司就在临河的低洼地深打几十米,安装水泵,成立了自来水厂,城市的主要供水就从以前的水库取水转到了那几十米深的沉井。可是秋冬水源枯竭期时,沉井水供应不足,又只好打开原来的湖水输水管道救急,缓解居民供水。实际上,印月湖的水并不比地下沉井的水质差,崇山峻岭的涓涓溪流汇集于此,才形成了这个峡 谷里的活水湖。那水库只是冬天浅水季节有些用处,夏天水势浩浩,堤闸开着的,不然湖水定然就要漫过湖堤。水库处在印月井村,管辖权还是水务局。既然闲置下来,自然就有人打起了那一湾湖水的主意。那是天然的活水养鱼的好地方。姜红是皇天坝村老支书的幺女儿,老支书与姜副市长是堂兄弟,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情理中。可想法归想法,周总毕竟是哥儿们,属于那种在一起吃喝玩乐耍,甚至有几次做坏事都曾 在一起的几个不多的铁哥们。

时下官场不是流行一句话,帮领导做十件好事当不了与领导一起做一件坏事。这样一句话,较为深刻地透露出,要与领导真正搞好关系,就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咋么好呢!天平的两边轻重都不小呀!况且对于那片 湖面的商业用途人大代表是有议案的,说印月湖既是县城的呼吸之肺,又是唯一的生态风景湾,还是居民饮水的备用水源,千万不能因为蝇头小利而影响了小城的人居生存环境, 后果十分严重。虽然已是上两届的议案了,当时就因这个议案的提出姜红的网箱养鱼想法落了空。现实就是这样,新一届官员走马上任了,自然有了新一届班子的新的大事要事要做。本届不仅没有提印月湖的生态问题了,甚至有人提出了闲置已久的水库可为当地老百姓小康工程效力,有人说到上届班子未同意水上的商业用途时,市委书记头一昂,那样子是蛮刀都砍不进去的毋容商量的架势,说只要能为百姓增收致富,有啥么不可以的?闲着就闲着了,又不能生儿育女。会场上一片哈哈声,那哈哈声就是对市委书记英明决策的附和及赞同。

这样,卿局才有屁儿劲抛出了印月湖面出租养鱼的消息。这不,最烫手的两个电话就来了。不去也不好,去了也不好。该如何是好?卿局思虑再三,以手头忙为由都不见,先放一放冷一冷,猫戏老鼠样兜阵儿圈子再作打算。

第二天他和水利上的人一起去了印月湖,既是看看这座老旧的水利设施,又是考察考察养鱼的情况。车到县级公路与乡村路的一处分岔口,许多火三轮和自行车牵索索起线线地排在那里,手里都提着面前都放着蓝色的塑料玻璃桶子,是送水店铺装矿泉水纯净水的那种桶子。有的接满了水,正朝火三轮厢板上抱,有的正往自行车后架上的铁箍上拴,有的正躬着身,双手逮着桶子在一处石崖上接水。一股小娃儿手臂粗的水淙淙流着,清花亮色。水是从一口老井里冒出来的,井边长着棵千年银杏,银杏的部分树根盘绕在井里,井水晃荡,像曲曲弯弯的蟒蛇。

早先听人说过,这甜水井是一脉阴河水,一路穿山钻岩也不晓得经过了多少座山,传闻源头在狮子王峰。与这方水土有緣,就从印月湖的大树林里冒出来,从千年的银杏树根处冒出来,丝丝甜润。 据说是好多年前,上辈的上辈,祖宗的祖宗来到了这里,时逢天干地旱,方圆几十里无水。祖宗做了一个梦,梦中一条巨蟒对他说,对面有座山,山垭有棵树,树下有仙露。祖宗经过一段跋涉后,当真就望见了山垭口上一棵大树。他第一锄头挖下去,干土就湿了;第二锄头挖下去,就有晶莹的水珠冒出来;第三锄挖下去,一汪清水就眼睑般睁开来,哗啦啦地向着他笑。他躬下身,迫不及待地掬一捧在口里,好甜吶!后来这里就凿了口井,甜水充沛,溢出了井口。人们俯身在石崖上伸嘴就可以喝。然而,同在一片山宕,其他地方冒出的水又不是甜的,就这一小股水,小娃儿手臂粗的一股水吃在口里是回甜的,你说怪也不怪。往些年村人下山赶场,渴了累了,就坐在这里小歇一会,大凡女人会去沟边坎上摘一片青绿的马蹄叶或荷叶,轻盈地卷起来轻盈地接了清花亮色的水轻盈地啜在嘴边轻盈地喝。男人则来得麻利,双手饿痨饿相地捧了饿痨饿相地掬到嘴边饿痨饿相地嘘嘘地喝了。女人眼里有了光亮,男人嘴上有了憨笑,肚子也就不饿了,口也不干舌也不燥了,心里也凉快了满足了。仿佛赶一趟场,就是为了来喝这甜水井的甜水,走了坡坡坎坎的山路,转了热热闹闹的街市,就是为了这个小嗜好,让肠胃溜达下这清冽回甜的感觉儿。有时候大人们想带娃儿去赶场,一家的娃儿想诱使另一家的娃儿一道去,就悄悄地说,路上有甜水喝呢!那娃儿本来不去的,可经这一撩拨,仿佛忘了啥么重要的事情样,就乐呵呵地跳着脚丫子去了。

那娃儿就是自己哩。卿局长看着眼前接水的乡人想起往事。水资源愈来愈紧缺,乡下人还不觉得,城里人是自进入新千年以来就明显感觉到了。现在的许多人家都是吃纯净水或矿泉水了,可以这样说,城里人是没有哪一家人没有饮水机没有吃桶装水的,桶装水的生意之好,那还用说。不光是城里人,郊区的农民家里也安上了饮水机,那是做摆设的。就像七十年代的自行车,八十年代的电视机,九十年的摩托,好像你家里没有,你就是再有钱,都是假的。再没有钱只要有了这些摆设了,红爷婆自然就上门了,对面村的女娃儿自然就来看门来了。唉,啥么叫时髦,时髦就是攀比哩。你不去攀比不撵时髦还真不行。现在的饮水机就是新修了的亮堂的砖瓦房里必不可少的摆设。来了客人,也从饮水机柜里拿出纸杯,接了白色的机子里烧开的水双手递到你面前。实际上那水是与城里的水有差别的,那是自家井里的水灌进去的,或是在千年银杏树下的甜水井接的甜水。如果是后者,那可了得,是半夜三更就要去排队才能接来的哩。据说那甜水井的水不光是甜,娃儿家老年人得个伤风咳嗽的喝几碗就好,比药还灵。那城里的桶装纯净水少说也得六七元钱一桶,对于乡下人来说,过日子一元钱都要掰成几瓣来算,吃一桶水都要六七元钱?自家井里现成的,不是造孽么。但时髦又不能不撵,面子又不能不绷,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但都是趁没人串门时悄悄进行,以免看见了落下打肿脸充胖子没有酒吃爱脸红的口舌。

最先去甜水井接甜水的还不是乡下人,是印月井城里一位退休的老中医。他带来接甜水的家伙不是矿泉水桶子,是四只喝完鲜橙多的大号聚酯瓶。用两个塑料袋提着,骑辆老式的永久自行车缓缓地来,装满了放在前面的铝铁丝筐里缓缓地去。那老中医姓谭,大家都叫他谭老师。谭老师何许人也,许多人的疾病都是吃了他的药医好的哩。不能起床的起床了,不能吃饭的能大口吃饭了,不能下地种田的能下地种田了。谭老师都要吃这水,都要骑着自行车来把这阴河里流出的甜水接回家里去,这水就不用说的好了。就有说法风一样在县城传开来,喝了那甜水比喝了橙汁、可乐等饮料对身体的好处多,比吃了鸡汤肉汤的好处多,比城里遍街头卖的矿泉水纯净水好处多。就有说法说这水不光是解渴,还能延年益寿,有病治病,没病防病,自然就比每天电视广告宣传的什么“你好我也好”的产品好多了。想想,谭医生是缺钱的人么?谭医生都要吃的水,那肯定不是一般的水。要不然,这么大的龙泉山,这么大的印月湖,这么多阴河冒水都是一个水味,唯独这股泉水是甜的呢?

原来只知这样的泉水存在而并不特别注意的人们,尤其是下岗工人和比较弱势的城里人及城郊接合部的人,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就不仅大清早来了,半夜三更也有人来接水挑水背水的了。就有人干脆买了蓝色玻璃塑料盛水桶来直接装回去了,直接安在饮水机上插了电源烧开饮用了。三伏天是连电费也节约了,装回去就喝,反而原汁原味的回甜呢,当真就有缕甜丝丝从舌尖直润进喉咙里。那水就成了方圆十里百里的俏货了,就有人黑白不分昼夜不停地开车骑车地来排队接水了,因为那从千年银杏树根下甜水井冒出的水只有碎娃儿小手臂那么粗一股,每到秋冬水流还减小,但终究是没有枯竭,已经是很对得起这方水土了。可卿局有一天路过掬一捧在嘴里,却无论如何找不回小时的那一丝丝甜润,除了比家里饮水机上的桶装水要冰冷一点,再没有其他啥子感觉儿。

印月湖也在龙泉山,在甜水的上面,翻过两个垭口的矮山顶,就看见了山垭口上筑的堤坝,看见了堤坝上“印月叠翠” 四个比人还大的字,是在水泥里嵌进马赛克做的,牢固大气,迎着盘山公路,展示着这座山峦的森林特色。堤坝上面是一湾湖水,日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因了堤坝的作用,原来自然流淌的山溪就蓄积成了宽阔的水面,碧蓝的湖水渲染了这方景致,平缓的山因而有了灵气,湖边茂密的树,树丛中隐现出的人家因而也有了几分韵致。站在湖边,卿局满眼是一汪汪的碧绿,倒并不是其他地方没法见到的,而是这碧绿纯净,像是水边茂盛的青绿的树青绿的叶渲染的,或者就是它们变的,它们的精气神变的。自己就是在这个村土生土长的,对这方水土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时还没有筑堤拦河建水库, 那时山上下来的溪流,几条山沟的溪水,几条暗河的溪水仿佛前世就约定似的,就在这里交汇了。

早就有人说过关系就是生产力,关系还不仅是生产力,它应该还是机遇和成功,信息某种角度也是种关系,不然就不会是那几个人常互相打电话,把地球村庄般缩小,加速并拓宽了外延。任何人要想逃避关系的网络,多半是不大可能的。自己打算不见姜红和周刀子当然就是不可能的了。周刀子就不说了,他每天给你打次电话,时不时还要在一起耍的,总不可能天天都推脱他吧。

他的身边总会有几个小妹儿,都是在社会上混的,说不单纯也单纯,也就跟着你吃吃喝喝唱唱耍耍。每每自己工作稍稍有一点儿闲暇,他的电话就来了,第一句一般就是“在干啥”,如听说没在家里说话也方便,就说一句“有妹妹想与你吃酒了,想抽你的好烟了”。然后是春春或娜娜就接过了电话,咿呀嗯地嗲声嗲气一通,自己的身体就麻酥了,再没有时间都有时间了。去处自然是在新开张的歌城,自然是抽烟喝酒唱。那里的布幔隔成的沙发间很宽大,在醉醺醺中搂搂抱抱。儿戏般哼哼唧唧的声音被外间嘶声哇气的歌声湮没了,散发出带香水的汗味。他感觉这些妹妹就成了一只只乖乖的有些任性的小老鼠了,那哼哼唧唧搂搂抱抱摸摸搞搞莫不是印象中兒时见着的老鼠戏猫的有趣情景。不得不佩服周刀子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他就是会耍,一帮妹儿就是喜欢与他一起耍。据说姜副市长的女儿也喜欢与他一起鬼混。周刀子结了婚又离了婚了,四十几岁的他现在还是个单身汉,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夜晚经常都与这些妹儿泡在一起的。唱完疯够,又去喝夜啤酒吃烧烤时,周刀子自然就说到了印月湖网箱养鱼的事。

“是你搞还是你朋友搞?”

“当然是我搞了,现在砂石不好采了,养鱼稳当些。”

“稍微再等等吧,印月湖可是全市人的眼睛都盯着在,弄不好会捅出漏子。”

姜红的电话是在下午三点过打来的,她说如有空我就在东桥边的临水咖啡等你。姜红是皇天坝村老支书的女儿,当然不是现在的村支书,是卿局还没被推荐去读水利校时的村支书。自己每年都要回几次乡下的老家的,村庄虽拉扯得远,东一户西一家的,散落在山宕里,可哪家的人是啥么情况都是坡地里的庄稼般一清二楚的,不像城里人在一幢楼房门对门住了几年也不晓得对方姓甚名谁。自己被推荐去读水利校时,这姜红才刚刚出身呢,活生生比自己小二十来岁。九十年代中期落榜后,心高气傲的她与几个女娃儿到广州去操了几年,新千年回乡后就开始做起了养鱼生意,先是在自家责任田挖鱼塘养鱼,后又在秧田里养黄鳝,稻田养鸭,生意不好也不赖,赚了些钱,就开始承包鸭子河边大的水塘养鱼。她当然是指手画脚,有退了的村支书和两个哥哥做具体活。

坐在临水茶座的姜红,身体被浅绿色的豆纱泡衫绷胀得臌臌的,广州的炙日炎热没有改变她多年前的白里透红,眼角上虽添了几丝细密的纹路,却是好看,饱满的身体透出乡间女人的淳朴。话题就谈到了印月湖那片水面上。她说鸭子河两岸化工厂太多,水面污染得如妓女样,去年几个江苏老板的鱼塘都死了些,幸好自己养的是环境适应性较强的草鱼。但鸭子河水塘养鱼是不敢再搞了,现在的人都要吃活水养的鱼了。鸭子河是两县规划的化工区,几十家私营化工厂安营 扎寨已有些年头,为地方政府创造了不少利税。虽说养鱼业和化工厂都是私营企业,但论其对社会的贡献鱼塘自然是莫法与化工厂相比的,他们在政府重视的程度上就像二妈生的样是受气包。就拿死鱼那件事来说,江苏老板把工商、环保、质监、政府都去找了,最终是没有个具体的赔偿。而化工厂依然在不断地加大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规模。

“印月湖那片水面本来就在自己的山村,自己理所当然该成为你卿局长竞拍水面享有优先考虑的人選,这样离家近,心里既有个安定,养鱼也有诸多方便。”姜红说,“卿局长,你也是我们村里长大的。老汉说,他就不来求你了,他说我来见了你你肯定会帮我的。”

话题自然就讲到了村里的旧事轶闻。小娃儿时,自己曾和多数的小娃儿样经不住大人的告诫,蹦到河湾里去洗澡。那时皇天坝方圆五六十公里美得很哪,拦水大坝还未修,金河与鸭子河不要说化工厂,连个体户作坊也没有,两河相汇在山坳里形成无数个水凼,深深浅浅。汩汩的水流宛若小女娃儿甩着毛辫子在轻唱样,沿山湾流来,徜徜徉徉,在大石头处积成一个个碧绿的潭,潭边的鸟鸣晶晶地落下来,密麻的山花沙沙地落下来,潭里回水处,就积了红粉粉或白花花的一层。背着背篓来河边洗衣的村妇蹲在潭边,闻着水面雾气般浮起的袅娜花香。看着那水里晶晶鸣着的鸟儿的影子,唉地叹声气,白皙的手哗哗啦啦地搓起来。太阳像个顽皮的小娃儿,不经意就爬上树梢了,就露出山桃红的脸蛋了,就撑竿样蹦到中天了。洗衣的村妇背着一大背篓洗净的衣物走上了河坎,自己与几个娃儿从树丛里钻出来,三两下脱掉衣衫,光溜的身子泥鳅样扑通扎入水里,水便绽开了花朵。有福的人在夜里窥见,先前还是花骨朵般地悄然绽开了花瓣,荡漾开去的波纹,就如碎娃儿手中滚动的铁环。传说深潭里有水蟒游动,碎娃儿们却不怕呢。可是有一个夏天暴雨后涨洪水,第二天天放晴,憋闷了几天的娃儿们跑向了河坎,泥鳅般钻入了水中。水是有些浑的,漩涡和回流处没有往日清澈的那般明显。或许性情中逞能的驱使,碎娃儿们越是不敢去游的急流处,偏偏就鼓着气硬着头皮游去了。

游去了,问题就出来了。在一片惊呼声中,那娃儿身体一截水打柴样被漩进了暗流,水是浑浊的,清澈时站在高石上一个迷子都扎不到底,何况现在。因没有经验,人一慌就呛了几口水,只听见咕噜噜的水声,眼前黄浪翻滚,人就开始发昏了。从生到死只是一眨眼头昏眼花的事。水中的娃儿们都鸭子样噼噼噗噗上了河坎。没有谁敢去救,没有谁有那个本领去救,因为他在娃儿们中就是很会水性和有胆量的。他们只有大呼小叫着,希望有大人们来。可是呢,河坎离山村恰恰有些远,往日时不时都有砍柴洗衣的大人经过的,今天却没有。就是有,那么深的潭那么急的水又能如何?大家想完了完了,这娃儿定然是完了。这河里以前不是没有淹死过人,也是三伏天,印月河沟里正是大太阳,清澈的水面却忽然变浑了。冰凉的水还猛然有了些暖意,胆小的娃儿惊抓抓上了岸,一个胆大的娃儿赖在水里,说这水好安逸。岸上的娃儿大声说 涨水了涨洪水了,他也没听见,还在说这水好安逸好安逸。轰隆的大水就下来了,在他发现情况不妙时,黄浪滚滚的大水已汹涌而至,像一片肥大的树叶样将他席卷而去。水退后,人们在几公里外的小河湾发现了他的臌胀得像怀孕的鱼的肚子样的身体,整个人比先前大了两倍。人们都以为这娃儿完 了,漩进深潭里肯定完了,和上次那胆大的娃儿一样的完了。殊不知,浑黄的漩流中,一个白生的身体却浮了出来,像是骑在一截褐色的弯木上。弯木上拨动的小手虽桨一般,俨然只是一种摆式。因为娃儿们发现他骑着的胯下的弯木像一条大鱼样灵活自如,驮着他一恍惚就游到了岸边。人们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褐色的弯木的三角形的头钻出水面与水浪的节拍同时晃荡,大家才看清楚那是一条褐色的水蟒,比碗大,丈余长。强娃子笑盈盈地上了岸,浑身如有人搔痒痒。水蟒三角形头上的黑豆米样的眼珠晃了下,褐色斑点的尾巴一甩,就隐入水中不见了。有大人闻讯赶来,不相信洗澡的娃儿们说的蛇救娃儿的事。说那么大的蛇,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娃儿吞下的,却从深潭里把你救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方圆整个龙泉山,大家从此都知道印月河里真的有条义蟒,如果说以前老人们是为了吓娃儿家不要到河里洗澡有些真真假假,现在亲眼所见不是传说了。可是自那次以后,没有人再见过它褐色的身影。姜红几乎是惊恐地听完多年前的故事,的确听村里人说过水蛇救人的故事,还以为是传说呢!想不到真的是有这回事,水蛇救的人就在眼前。

而卿局边听边注意着大咖啡厅里,也就是茶吧四周雅致的实木书架,喝茶品咖啡的人可以在这里借书、找书、寄书、荐书,把自己平时喜读的书放在这里交换阅读。只要是这里的常客或给不多的钱就可以拥有一个有锁的书柜,享受临湖阅读品茗的打折优惠。卿局的视线由湖面的水波移到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雅致书柜,觉得很有意思的,或许还不止于书吧。

2.叹息

乡音乡情拉近了距离拉拢了关系,关于印月湖网箱养鱼的事在卿局的脑壳里有了初步的打算,如果印月湖要搞网箱养鱼,不能搞一家租赁,分段分水位招标,这样就把矛盾都解决了,关系感情不是就都照顾了。

想到这里,坐在临水绿树下的卿局望着穿城而过的浑浊的河水,心里的疙瘩就如玻杯里的碧绿的茶叶般轻柔地舒展开来,吮着竹叶青茶水的嘴角浮起了由衷的笑。在一个单位,一把手有没有威信关键在于决策上,也就是在每周的例会上。如果你说的大小事,党委成员们都一片拥护声,对与不对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都按你的意思通过照办,那你就是绝对有威信的。如果鸡毛蒜皮的大小事情大家都给你抵触着,说些这门行不通那门有问题的话,有的还明火执仗地公然站出来叫板,与你对台,甚至向上级领导反映,把你将要搞的事情搅得一团糟,婴儿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你还有啥么威信?卿大贵认为自己在单位是有一定威信的,每逢单位上有啥么事,会上一议,自己把想法一说,几个党委成员们哗啦就附和了,就同意了,不管对与错好与 坏哗啦就同意了,通过了。他们发表的意见都是对自己说的方案的补充,都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的锦上添花。就像今天,自己把印月湖水库准备对外租赁搞网箱养鱼的事和盘托出,几位党委成员就抢着发表意见,说这是好事情,好得很,好得不得了,好得了不得的事情。印月湖水库资源闲了这么多年早就该利用了,早就该为水利局的干部职工和家属谋一点福利做一点贡献了。自从城里用水打了地下沉井抽水,水库就基本闲着了,五黄六月即使放水灌溉,也不影响网箱养鱼呀,网箱养鱼也不会影响灌溉呀,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卿局,你真英明,这么些年都没有人想这个事做这个事唯独你想到了做到了。”

他当然就假打:“哪有这么英明,是新来的市委书记英明,往年的局长也想 搞的,也想为大家谋点福利的,你们都晓得的,想法在被窝里还没有焐热,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议案提案就来了。”

又说:“印月湖是城市的血脉,印月湖两岸的山林是城市的肺,是千百年的风水宝地,人工网箱养鱼会给湖水带来很大的污染,还有可能污染城市居民的饮用水。因为印月湖在山上,城市取水的沉井在山下,印月湖的水沉浸到底下就污染了地下水。不管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说得有无道理,总之网箱养鱼的事就莫有再说。”

他自己的意见是那山上的印月湖与山下的沉井隔着八帽子远,那水咋会沉浸到山下的平原地带来,纯粹是危言耸听。方案很快出来了,并报到了分管农业水利的姜副市长那里。姜副市长第二天就在方案上作了批示,大意是先摸著石头过河,先搞一两家试试,各界人士没有反对再扩大规模。另外,印月湖这么好的水质,养出的鱼一定要首先供应市委、市政府定点消费的宾馆。印月湖要面向社会招标养鱼的消息不胫而走,通过各种渠道前来咨询报名的人很多。有懂门道的人下班或星期天去了卿局长的家里,当然是去送礼走后门,但都遭到了拒绝。卿局长也由此落下了好 的口碑。山花从泛绿的山林里睁开星星点点的眼睛的时候,在印月湖边垂钓或散步的人发现,印月湖水最平缓处被数根牵了细网的铁桩隔成了两段。湖边上泊着两只乌篷渔船,那是饲养鱼的人的住处,一方面经佑好鱼的食用,一方面看护好渔场,以免有人偷鱼或把水里的尼龙网给你剪了割了,鱼苗全跑了,你全部的本钱和心血就付诸水流了。

这样的事情周刀子和姜红以前都遇见过,地方上的二杆子来钓鱼,称了秤却 不想给钱。这哪走得了路?几个娃咬着牙巴把钱给了,第二天却出大事了,一夜醒来,网箱里的鱼少了一大半,仔细查看,原来却是谁把渔网割破了个洞,鱼跑了。养鱼人也辛苦,狗都有一觉瞌睡的,如果谁起了心要来使坏,趁月黑风高或 暴雨之夜来割了你的网,偷了你的鱼,你哪里逮得着。春天是鸟们虫们的孕育期,也是鱼们恩爱的产卵期。姜红是本地人,恶龙斗不过地头蛇,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理所当然就占了水流的上端。中间隔着几百米的水面,下方就是周刀子的渔场,常见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小老头在渔场转着。姜红的渔场由其老汉和两个哥哥轮流守着。老汉是老支书,当然早已没当了。姜红主要忙的是到附近市县区的饭馆酒店 推销联系各种鱼的业务,忙完了,就在岸上的棚子或小木船上坐坐,手撑着红扑扑的脸腮,或搁在屈着的膝盖上,望着旺绿的水和水中纱一样飘柔的网发呆。涟漪的水面不时咕咚响一声,一个水泡,一条鱼纵跃起来,旺绿的水面上闪过一丝流星般的银线又被水面瞬间吞没了。同时吞没的还有她轻微的一丝叹息。她二十七八岁了,婚姻还莫着落,但还是幸运的,经受住了那无数女人无法拒绝的男人们的诱惑,终是没有步入在黄昏或夜色里夜猫子般出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在山村,超过二十岁的女娃儿都是不好找人户的,二十七八岁就更不要说了。男人有是有,都是些漏油灯盏式 的男人,不是年龄偏大,就是有着某种缺陷,或家道穷得舔灰的。也有媒人来说的,有在开车去送鱼时,花猫鹩嘴的男 子东说南山西说海地约自己吃茶吃饭唱歌的,可他们那眼神,与在广东打工时那些猫盯着干鱼般的男人的眼睛又有啥区别?她在心里埋怨天下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睛咋都是这样喃?就没有一个诚实厚道如这印月湖的水般单纯明净的么。

相比之下,周刀子到渔场的时间就少得多。据说他还有其他生意,经佑料理守护渔场的人是他请的两个人,一个叫高哥的,一个叫李老三的。高哥姓高个头并不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老头,李老三比高哥小些,也不年轻了。周刀子在县城和皇天坝都有房子,两边住,手机遥控李三娃。李三娃常开着轰哧得震耳的货三轮拉着鱼前往指定的饭店或宾馆。他只管送,而周刀子则指派有人每月与宾馆餐厅结账。送完鱼,再开着轰哧得震耳的货三轮回到印月湖,与高哥一起照看渔场。有时运气确实差,那时还没到印月湖渔场哈,是李老三在金轮河边帮着周刀子经营鱼塘。那阵子在闹猪链球发热病人,几乎没有人在外面去吃饭,以鱼为主食的生意自然就差。各大饭馆酒店的需用量小,鱼卖不出去,只好打给大菜市的鱼贩子。实际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鱼都是鱼贩子自己来拉的,价格虽然比直销饭馆酒店低、利润少些,但减少了诸多麻烦,少操了许多心。那阵的生意当然不能与现在相比。

那个高哥,瘦脸,一天到晚就在渔场转悠着,四十来岁的人四十来岁的脸和皱纹,却是娃儿家的话语和神态。见了来买鱼的鱼贩子,年轻的,他就喊哥哥姐姐,年龄稍大的, 他就喊爷爷婆婆,脸笑呵了,一脸的热情。姜红与父亲和哥哥天麻洒洒亮时,给鱼贩子批发鱼。那边也在热火朝天地批发鱼,就从没听见那高哥的叫“叔叔阿姨”的。他也真会替老板做生意,居然自备了刷鞋的鞋油和鞋刷,见来人的皮鞋脏了,就躬下身说:“爷爷你的鞋脏了,我帮你刷一下”。

来人向他一眼,没理他,与李老三说着话,他却已经刷起来了。话说完了,鱼也装好了称好了,鞋也刷好了。来人问,多少钱?高哥脸笑呵了答,不说钱。来人跃上货三轮,轰哧打燃 火轰哧轰哧远去。

风中吹来他的话:“安逸,生意也做了, 刷了皮鞋还不要钱,安逸,这样的生意做得。”

久了,姜红才晓得,那高哥是智障,约莫是在碎娃儿时,大人并没在意,数数,随便怎样只晓得一。最初,以为他是反应迟钝,大了就对了。到了上学了,问题出来了,他只晓得一,一加一等于二他被老师教了十天半月都不清楚,始终鼓着眼睛笑呵了地说“等于一”,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他平时买东西抽出一张一元或十元的他清楚,多一张两张他就不知道是多少钱了。因为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五十一百的就那么几张固定的票子,固定的图案,啥么都可以不死记。这个世界的硬通货,能上天入地能使鬼推磨的票子不认清不记住是不行的。 但你要问几张票子加起来是多少,买了东西售货员找给他多少钱,他就一锅糨糊般一点也不清楚了。但据高哥说却从来莫有人给他找错过。李老三就接了话把子,说:“你又不识数, 哪个晓得给你找对还是找错过。”姜红想,他之所以喊人时只招呼“哥哥姐姐爷爷婆婆”,而省去了“叔叔阿姨”,大概就是智力差,对“叔叔阿姨”与上下辈分的年龄区分混淆,索性对稍微大点的就喊“爷爷”,被喊之人是皆大欢喜。人都喜欢占口头上的便宜,口头上当了别人的长辈什么的,一天脸上都是笑呵了的,如捡了银子般。因为他的自身的缺陷,四十来岁的人也还单身着。

他偶尔也要到城里去耍一耍,请一个商场的卖东西的女子吃吃饭唱唱歌啥的。有人逗他乐时他几次说的都是那个商场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到底 是真还是假,总之他说得头头是道,连那女子卖什么皮具他都晓得。那人继续逗他说与女娃子吃了饭唱了歌又咋个耍?他抬起颧骨高耸的脸说,给她吃 K 粉嘛,把她整兴奋。那人说,女的未必就会吃?他说悄悄给她放在饮料里。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这个高哥,还说他脑壳有问题,他可不是一般的脑壳有问题。后来才晓得是他道听途说的,拿来炫耀而已,觉得众人乐呵好耍就变成自己的事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卿局有时车子转到印月湖,就去看看渔场,实际上是想去见见姜红,不知为啥,有时一个人静下来,这种想法就像河里的冒水样。有时姜红在,在棚子前望着岸边补渔网的高哥发呆,他就想起周刀子曾与姜红的大爷姜副市长的女儿有一腿的事,现在自己与姜两家渔场挨着,说不定将来与姜红卷拢,两哥们不是成了两老挑呢!想到这里,他讪笑了下。挨着姜红坐一会,问一问业务什么的,总之自己显得很窘迫,各种场合从不窘迫的,就是与分管的常务副市长书记什么的汇报工作都不窘迫的,现在却窘迫了,有那么一点小娃儿见了生人般的怕生和面浅。姜红则不是,大大方方的,泡一杯大叶子茶,说这绝对比临水咖啡的茶都好吃。说着话,眼睛却不时瞟着正在阳光下抖展渔网的高哥。那高哥好像在欣赏自己补好的网,阳光照着的脸上尽是傻傻的笑。卿局细啜几口,也就不窘迫了,喝一会儿就走。姜红也不留。卿局见面几次就有些像老熟人,不在时,就自己走到隔壁去。高哥记性好,高喊着卿爷爷来了。端出板凳,拿出鞋油鞋刷,逮着自己并不脏的皮鞋一阵手忙脚乱地刷起来。司机和随行的人都晓得高哥的乐子,就逗他,问他,最近又请那位百货商场的女娃儿吃饭没有?他则很自信地说,请了嘛! 还去唱了歌呢。呆一下又说,上次去请她她已不在那里上班 了。就哗哧哗哧地刷鞋,脸上憨笑着,没有再说。卿局长于是晓得了这里有个活宝高哥。说句老实话,他觉得,脑壳简单没什么不好,脑壳简单的人从某种角度上说不一定没有脑壳复杂的人过得快乐,精灵得很的人在精神上不一定就比愚钝的人愉悦。

周刀子自从揽下印月湖的网箱养鱼场后就很少与自己吃喝玩乐了。倒并不是他送了自己几万元钱后双方的关系有了芥蒂,他也打过几次电话的,是自己说忙,没有接招。他在其他场合说原来再好的朋友办事也要进贡的,这个社会真他妈的冷血。自己当时听见一个朋友闲摆出他的话,嘴上没说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想,当官不贪不占便宜谁当官。你以为每个当官的都是凭能力就能当上的,不前后上下左右打点不向掌握印把子的老大出血,勾子卖了也不得行的。古人早就兴捐官买官的,也不是啥么新鲜事。俗话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一个人这一辈子有没有出息有没有作为,就看有没有心胸呢!敢于把口攒肚挪存了十来年的钱,把婆娘从柴米油盐,娃儿买奶粉营养品中积攒下来的钱,加上东筹西借凑够五万十万的送出去。战战兢兢地送出去,战战兢兢地回来,直到上任了局长位置好长一段时间都战战兢兢的,那才叫有心胸那才叫大气量哩。试想,天下有多少人敢这样倾家荡产,敢这样义无反顾,还要抱着对方翻了船自己就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舍了的心理准备。所以当官的人永遠是少数,敢舍生取义的人永远是少数,所以,成功人士永远是少数,这个世界是少数人的世界。上去了,自然就不愁了,一两年的工夫,那送出去的,连带多余的都回来了。你说他妈的周刀子就凭平时吃喝玩乐就想把事情搞定能行得通吗?你自己心甘情愿送了的,过后了又觉得心痛。这是大丈夫行为吗? 就凭这一点,自己就看不起他了,就不想再与他像以往样深交了。要保持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上也真要些内敛。后来周刀子的又一句话传到了自己的耳里,他是在花天酒地的场合说的,他说现在的社会已经不能用贪与不贪这个绝对的标准,来衡量评价一个官儿是否造福于一方百姓了。不贪,那是老百姓打死也不会相信的。假如一个官儿是两袖清风,但干了几任却给地方上一点事情也莫有做,有的反而倒退了,连前任修建好的城市或人居环境都没有管理好,你说他是一位合格的官儿么?如果一个官儿在任期内为大家做的 事功勋卓著,城市乡村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老百姓的收入都上去的,贪一点收受一点贿赂又何妨?哪个当官的敢站出来说他和她的家属子女都没有以公肥私用权谋利的话,真的还没有人会相信。当然,这话出自周刀子之口,有一定的片面性。

正说到曹操,曹操就来了。周刀子的嗅觉称得上灵敏, 他在电话里说,听说大银杏树下的甜水井要准备开发,要办企业,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倒是一个难得的商机呢。

卿局长啊啊地应付了几声,心想:你真是顺风耳,这个县城没有你不晓得的事。

3.猫戏老鼠

关于甜水井开发的事是新任的市委书记在召开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提出来的。他在会上大声武气地说,那大声武气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偌大会场的旮旯角角。

他说:我们的经济工作部门多年来大肆地倡导人人是城市形象,人人是投资环境,人人是引进项目,挖掘了诸如港澳台以及新加坡、美国等大量的溜着叶叶摸藤藤的亲属关系,不能说没有收到一些效果。但是,我们的许多发展都是舍近求远,都是 挂着腊肉吃白饭,守着金山去讨口,有的还花几千万引进了一堆烂设备,荒芜了一大片良田。几千年来,我们的龙泉山就生长一股甜水,喝起来回甜的山泉水,准确地说是一口甜水井。我娃儿家时就走几十里去那里,就为了喝一口甜水井里的甜水。现在我们的郊区农民,甚至城里人半夜三更都去排队接水。那不是天老爷赐给我们的金水银水是啥么?我敢说全国响当当的知名品牌农夫山泉有点甜就是没有我们这里的甜水地道,我就从来没有喝出它们那水里有点甜。那是广告语,也不能说人家是骗人的,骗人的人家还能畅销全国。总之我认为没有我们龙泉山的甜水井的甜水巴适。这么好的资源却从来没有人想到把这个资源包装打造盘活,做强做大。从来没有人提出来说过,连一份议案都没有,我们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哪里有一点点企业排污超标、环境污染,不是就跌跟打斗地大呼小叫了起来吗?眼边上的这么好的经济资源为啥么就没呼吁一下呢?建议一下呢?还有我们的高瞻远瞩的企业家门,成天坐飞机坐轮船到省外国外去学习考察去招商引资的企业家门,外面啥么新鲜的事儿,啥么先进的信息技术你们全晓得,你们咋就从来没想过关于开发我们的这股甜井水的事呢!难道它不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利润,产生良好的效益么?

市委书记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澜。有的人在啧啧称赞,市委书记真英明,独具慧眼,几届政府都忽视的发展项目,他一下就看着了。更多的人在垂头叹气,说是呀,就在眼边上脚边上的金项目,咋自己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哩。卿局自己也在想,自己还是搞水的,挖空心思想搞一个像样的项目为单位也为自己谋点利益,连印月湖网箱养鱼的点子都想到了,咋就没有想到开发甜水井哩。想到这里,他使劲拍了下自己的脑壳,难怪自己当不了副市长,不能不说自己的脑壳就是不如书记。

一个老鼠戏猫的念头昏暗中的鼠眼样在他的心里亮晃了下。他想,我没有当成副市长,你也休想当得那么伸展。因为甜水井开发的事,卿局长又和周刀子在一起。这个耍娃,总是离不开小妹儿,这次又有了两个新面孔。周刀子说甜水真是个好东西,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做这个生意,这辈子就苦到头了。做这个生意就投入一条设备,水就哗哗地流来了,钱就哗哗地流来了。市委书记不愧是市委书记,那股水在那里流了百年千年,市场经济这么多年了,五花八门的企业草样冒了一茬又一茬,关停并转了一茬又一茬,咋就没有人想到这股银水哩。卿局只能说是啊是啊,心里想的是:这股甜水可不是随便啥么人都可以想去做的,不光是资金,还有技术和经营意识。这是昨天市委常委会上书记再三强调的,他说到现代企业管理意识和品牌营销两个概念时,声音意外的提高,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乡镇企业为啥么全部垮杆,就是一帮子洗脚上田的农民在骚整,结果是浪费了资源,搞坏了环境。我们选人时一定要注重专业型和具有现代企业管理经验的人,宁缺毋滥,不成熟就不搞。

周刀子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想通过自己牵条线,把这个项目拿下来。自不量力呐。一个砂石老板,一个混混,一个鱼贩子,对于水品牌水文化八竿子都掸不到的大老粗居然敢来搒这样的项目,也不屙把稀屎自己照照。当然这话也只是自己在心里说说,之后,自己就决定不再与他来往了。小妹儿到处是,不是非通过他才能玩的。但“甜水井”三个字流星样在他眼前划亮了下,仿佛抓着什么,他的眼前同时出现了被流星照亮的一个女人的脸。他拨通了姜红的手机,说这阵想与你吃茶,有空莫?姜红说,大局长请,怎敢莫空。他说,不是我请,是你请。就想去你的印月湖边坐坐。热烈欢迎!电话里的姜红声音就有些激动。

第二天,姜红本来红扑的脸比以前还有精神,吃了兴奋剂般直奔市工商局。

而卿局认为,这是自己与县太爷展开的一项猫戏老鼠的游戏。只不过这个游戏玩得有点心惊胆战。甜水井水业说上马就要上马了,中标的是外地的一个叫维力饮品的股份企业。维力饮品经营矿泉水和花生核桃猕猴桃汁豆奶等系列饮品已有二十来年,曾是中国女排的指定饮品。据说那老板是工商管理硕士,还去川大做过报告。经介绍,分管农业的姜副市长请他来坐坐,市委书记也出席了那顿晚宴。听他侃侃而谈企业的文化与品牌,如何发掘潜在的文化价值,打造不存形的无知名度的文化与品牌,市委书记平时一贯昂着的脑壳就皮影戏里的小驴般直点。尤其是他谈到甜水井是千年地质的活化石,是万年天地的精華,是上天对这一方百姓的馈赠,是堪与法国维多利亚葡萄酒水质相媲美,是水生态在强大的工业文明中侥幸保存下来的最后的处女时,市委书记一贯板着的脸就绽放出了难得的笑容。

他继续说:“感谢这一方父母官哪,这么多年都没有哪个当官的想到把甜水井开发的事纳上议事日程,绝世的美人藏在深闺无人识哪,一条金水流了千年万年白白地流哪。书记哪,真是高瞻远瞩, 慧眼识宝呐。”

市委书记的脸就碎娃儿难得吃着蜜果般笑烂了。

他继续说:“甜水井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关于它的传说关于它的历史文化沉淀妇孺皆知,古人们早就给我们把品牌文化准备好了,只等着我们弯弯腰来捡就是了。我敢肯定,在品牌文化宣传方面,甜水井自身早已存在的文化品牌就值一个亿,说少了,准确地说,至少是十个亿。”

市委书记惊讶的嘴巴张得汤圆样。在座的所有人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维力饮品的老板说错了。立马他又重复了一遍:“下周去省城开西部经济博览会,我就要向中外商家宣布,印月井市有口甜水井,甜水井里流着世界上罕见的甜泉水,它的潜在的文化品牌含金量至少是十个亿。”他们也就像市委书记惊讶的嘴巴张得汤圆样。

维力饮品的老板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自己地站起来:“书记,如果甜水井开发了,还不只是全中国。不!全世界都晓得印月井市有这么美这么好的水,它带动的是旅游业和高就业无污染的第三产业,印月井市说不定就因为这股甜水就要成为历史文化名城了。”

他说:“书记,中与不中标我都敬你一杯,你真的是老百姓的恩人,印月井市五十多万老百姓有福气哪!”说完,他把杯子举到嘴边,脖子一仰就把酒咕咚一声哽下去了。

灯光下的市委书记的脸灿若熟桃,也脖子一仰就把酒咕咚一声哽下去了,然后大手猛地拍在酒桌上说:“中了。”

伴随着酒桌上杯盘碗盏被市委书记的大手震得叮当响,满桌人的掌声哗啦地响起来。甜水井开发招标一事就这样在鸭脚板似的欢快的掌声中定下来了。起五更睡半夜前往去排队接水的人突然就接不到水了,白喝了多年甜水井流出的水的人就喝不到甜水了,就是给点钱也喝不到了。因为包括银杏树周围左右几百米的甜水井范围都被铁栅栏拦了起来,贴了盖有市委、市政府鲜红大印的公告,白天黑了还有几个人轮番转悠着把守。也有不信邪的二杆子趁着黑夜翻越铁栅栏想到井里去用桶舀,见了井边守着的人手里捏着的电棒,吓得咋样偷偷地进去的,又咋样偷偷地回来。

姐的电话打过来,杜文阁正与曹科长坐在刑侦人员身边看着电脑上易冬冬的所有资料。里面关于皇天坝鸭子河金河石亭江的图片很多,未采挖的,疯狂采挖得千疮百孔的,尤其是石亭江大桥的桥墩周围都有挖挖机在作业的图片,虽然黑黢黢的,借着天上的月亮是看得出挖挖机甚至斗车上坐着的开挖挖机作业的人影的。

姐姐文亭在电话上说,妈想喝甜水井的甜水,悠着老汉与她一大清早去排队接水时,银杏树周围已被用铁栅栏围了。

杜文阁晓得妈肠胃不好,上了年龄的人肠胃不好是常见病,许多人还有梗阻,大鱼大荤等不能多吃,越是清淡越好。

“那甜水井的水真的那么好?”杜文阁说,“咋会现在想起喝甜井水呢?”文亭道:“妈听说要建厂开发了,以后就吃不到不要钱的甜水了。这么多年来都想吃就去接回来吃,以后却要给钱买才能吃得到了。又听谭老师说那甜水确实与其他水不一样,对肠胃消化和新陈代谢有一些辅助作用。妈说这些年来还真是全靠那甜水,喝着肠胃就舒服,排泄也定时,封了这五六天,还当真不对了。你看能不能想点办法搞点?”

“那我问问,待会儿给你打过来。”

要想喝点甜水,再难也难不到搞公安的,就是严密的军事管理区也可以通过关系进去的。杜文阁就拨了城东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听说甜水井的甜水紧俏得很了,被开发商围起来了,搞得到几桶不?”

“你领导品尝是给他们面子,不就是派个人去检查下治安的事吗,我下午3 点给你送来。” “不了,我叫我姐到你所上取。”杜文阁也以为不是好大个事,就给文亭去了电话,说下午 3 点你开车去城东所找伍所长拿水。

可是下午两点半,伍所长的电话却打过来了说:“杜局,这事还真是拉稀摆带了,几桶子水的事却给领导丢脸了。那开发商牛得很,保安说了的,市上的领导都不去给他们添麻烦,叫我们也理解,支持他们的工作,上面说了的,任何人都不能在这期间去接那甜水喝。”

杜文阁也只好说理解理解,想的却是厂没建好之前水不也白白流,白白流也不给大家喝,商人也太可恶了。

咋办呢?那边已经叫姐三点钟去取,总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失言。失言是小事,母亲唠叨 起来不舒服,还说尽孝,连想喝点甜水井的水的小愿望都满足不了,还尽啥孝呢!他又给姐打了个电话,对方莫有合适的桶子,塑料桶子吧倒是遍街有卖的,但有塑料味,恐怕还是家里的玻璃缸水罐好。 他也想到了谭金强,那个爱摄影、爱写老街老房子老掌故的退休中医,或许他有些道道,上次老庙里的紫薇花不就是他帮忙摘了几朵的。但是,伍所长都没辙的事,他一个退休中医还能有辙?

姐把玻璃缸水罐送来后,他开车去对门的水店,买了桶农夫山泉水灌在里面。水店高興,价钱不少,又节省了人送的费用,他也高兴,农夫山泉有点甜,与那甜水井里的甜水又有啥两样,自己就不相信妈那口喝得出个不一样。这样好倒是好,尽了孝心也了却了妈的口福。尽管都是水,但毕竟不是那甜井的水,心里就有些歉疚。

石亭江大桥这具男尸骨,封埋在桥墩水泥石块里的骨架,有谋杀的嫌疑。现在又有了易站长和老伴前来认领尸骨,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和特征证明尸骨是他们失踪的儿子,让人们不得不想起五年前的那桩失踪案。那桩本可以立案却因管辖之分互相推诿,到两年期才在卷宗上签上了“失踪”二字。这都与过去一味地强调经济发展而忽视了社会综合协调,尤其是对于人权的尊重也就是人的尊严在法律意义上的至高无上,这才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示性体现。那种不追求破案率,看起来一个地方一点事情都没有恰恰有许多事情被粉饰掩盖了的未必就没有,发生案子就扣分甚至处罚公安派出所等司法部门的做法是非常不客观实际的。

现在不一样了,凡事都在法律的框架范围内,法不再是口头上和会议上的秀词。看着母亲喝着冒牌甜井水一脸菊花样的笑,好像身体瞬间就舒服了许多,杜文阁心里很不是滋味,作为在刑侦上一丝不苟不能有一点点作假的执法者平生第一次为讨好自己的母亲做了假,心里怎能不歉疚。这一次就算蒙混过去了,歉疚也就一次,可要是母亲任着性子继续想喝甜井水又咋办呢?

甜井水要投产上市,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边修建边投产再快也要几个月。他想到了谭金强,三年前对于一位病人误食中药而丧命的案例,是老中医从丢弃的碎碗中识破了吃剩的秋葵花卉其实是曼陀罗,秋葵花食后降血压血糖,曼陀罗却致人中毒丧命。他就想到老中医曾给他讲七十年代下乡时正在印月河东山上的生产队,甜水井就在千年的古银杏林边的山洼里。那个生产队长姓姜,后来当了大队支书,再后来是村支书,与谭老师是老庚,逢场赶集时不时还要到谭老师这里来看病。他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己何不找找谭老师,或许村里还有其他冒水洞冒甜水,顺便也请教下新近在绵竹看到的一副对联的出处。

甜水井山泉水有限公司开始动工修建了。按照维力饮品那位老总的规划,千年银杏树和树边的那口冒甜水的井自然成了公司的标志,公司生产厂房和办公楼及包装车间的建筑都以银杏树和水井为中心分布四周。那老总和市委书记举锄参加了奠基仪式后走到井边说,这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宝贝,千古不朽的活雕塑哩。啥么美妙绝伦的雕塑也没有这千年银杏树和这口甜水井魅力四射呀。市委书记平时不轻易点的头就蟋蟀样点了点说,看来,万年的甜水井是找到了它的主人了,甜水井造福人民造福社会的时候到来了。

4.书和笔

是个雨后的早晨,比平时稍显安静的县城却蕴藏着不安静,就像清新的空气里忽然弥漫出的惶恐。这惶恐最先是从卿局长的手机上开始的。

卿局长本来是不接的,一看号码就是周刀子的,那手机急促得很,断了又响了,响了又断了,催命似的,卿局长打定主意不接就不接。因为自从甜水井的事周刀子没火烤后就没给自己打过电话,他心里有些疙瘩,好像是身为水务局局长的自己有好大的面子没有帮他。他也自不量力,那水厂是县上的大事儿,行业有专攻,无论从哪方面岂是你一个沙老板鱼贩子能插足的。心想你周刀子一大早打电话有啥好事,吃喝玩乐也要讲个时辰嘛。只停了一会,姜红的手机又打了过来,自己就不得不接了。姜红说,卿哥,出事了。周老板的渔网被人割了,几十万元的鱼跑了一大半。适逢水库放闸,周老板赊惨了。案子自然是惊动了当地派出所,杜文阁自然晓得,但与自己何干?这是一般的经济案子,归派出所管,视其损失金额大小才能立案。作为水库的管理机构,卿局长带着水利执法队的人赶到印月湖,派出所的人早已在那里了。

那个笑扯扯的高哥今天没有时间喊着这个爷那个爷的给爷们刷皮鞋了,他和李三娃正在补渔网。两个民警问着他们昨夜的情况,正在做笔录。李三娃说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因一两年了都莫有出过偷鱼掉鱼的事,晚上基本上莫有去转, 加上雨大,就都睡着了,也不晓得贼娃子是啥么时候来偷的鱼。周刀子在烂网边蹲着,说偷鱼嘛你就偷鱼嘛,偷个几十百十斤就行了嘛,就当我打牌输了吃酒吃了唱歌唱了嘛。你就屁儿这么黑,把网割了,我网箱里可是五六十万的鱼,三四百万的利润,银行里还贷着五十万元的款,天哩,我拿啥么去还呢?

民警问周老板你平时得罪啥么人?周围团转的有莫有人与你有过节?他说莫有呀?我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高哥和李三娃平时也莫得罪过人,应该说高哥人缘还是很好的,大家都喜欢与他一起乐和。湖水哗啦响着,一位民警蹲下身,眯着眼睛把细看着正在高哥手里补着的烂了的渔网说,又像刀割了的,又有些不像,像是被啥么利牙锯齿整烂的。经他这么一说,卿局长也有同感。了解也只是了解,没有个线索的。平时闲散快活的周刀子此时双手捧着脸,眼睛木木地望着波涛起伏的印月湖,那姿态仿佛要从深水里望出什么东西来,脸泡子上的刀疤在手指间像一弯细细的月牙儿。

杜文阁找到谭金强说了想搞点甜水来喝,谭金强问怎么喝?

杜文阁说:“该给钱就给钱,主要是这段时间一家公司把甜水井封闭了,给钱买不到,老母亲,这个节骨眼上非要吃,逼得我还做了一次假,用家里的桶子灌了农夫山泉回去讨母亲的欢心。”

谭金强说:“你好孝心啊!水假孝心不假,你妈有福气,带了你这样有孝心的儿子,我都替她老人家感到脸上有光,结识了你这样的忘年交。”

谭金强立马就拨通了当年插队的老支书的手机,说了一通。谭金强在电话上哈哈笑,问杜文阁是一天一桶,还是几天一桶,喝到何年何月? 杜文阁说一周一桶就行,两老口不费水,喝到甜水上市就行了。放下电话,谭金强道,老支书说没问题,他们自家掘的井就是甜水,都是狮子王峰下那道暗河的分岔,一两家人天天喝一桶都莫有问题,多了就不行,他隔三岔五逢场天给我送来。

杜文阁说:“哪用得着人家送进城,我开车去拉就是了。”

谭金强说:“这你就用不着较劲了,老支书闲不住, 七十好几的人了还闲不住,爱赶场,骑个老年电瓶车,拉几桶水轻猫猫的。小事,小事,你就不要较劲了。”

两个人就坐下来,谭金强端上杯水,水上浮着紫色小花,清香清香的。 杜文阁说:“这是啥茶啊?普洱铁观音蒙山明前大红袍我都喝过哪,怎么没见过这种绿叶捧着紫花的?”

谭金强说:“你当然莫有喝过,本地双东野花,春天发芽开花,当地人称蒙花,现采现泡尤佳,干花泡饮口感也好。除了香,还有养肝明目的功效,所以我才特别给你泡制一杯。” 杜文阁用鼻子嗅嗅,用舌尖舔舔,清甜,沒菊花那丝清苦,没薄荷沁入唇齿的清凉,有一丝丝桂花香,雨中的那种不浓的桂花香。有一丝丝儿甘草甜,大锅水浸泡过滤后的甘草甜。杜文阁喝着水,听着谭老在他耳边说着话:“像杜警官你这样身份的人,啥么茶莫有喝过,结果呢,我给你说,去种茶的专业户家中小住过,越是名茶,还真的不敢恭维,都要打药除虫治病,不然哪会长势那么好,哪会那么高产量?就像名酒名烟,价钱越贵的还千万喝不得抽不得,多半都是假的,就是真的也萝卜快了不洗泥。哪当得到我这蒙花茶,自己亲自在双东镇通江山野里采的。什么叫原生态?没有经过人工种植的山风天雨滋润的野生植物才是原生态,才是莫有任何污染的。”

品着蒙花茶,听着谭老父亲样的口气说着话,他就想起那支20世纪50年代的永生牌钢笔,那钢笔上的那句诗,自己竟然把要请教的关于绵竹古县衙的那副楹联忘了,兀自叹息了声。 谭老给他续了水,问叹息个啥呢?

杜文阁就把石亭江大桥尸骨案无头案,永生牌钢笔上雕刻的一句唐诗和“湄湄”二字和盘托出。也有认领骨架者,可是不止老易两老呐。到现在已经有五户人家来认领,五户人中有两户的年龄段较吻合,但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和明显的特征证明那尸骨就是他们的儿子。两户人家到现在都莫有提到这支钢笔,只是老易家的儿子留下的电脑存储了石亭江鸭子河金河的美和被破坏的诸多图片,但也莫有这支钢笔的任何记录,连一句相关文字也莫有,真是件无头案。谭金强问:“你刚才说了那支钢笔是一九五零年的,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和两支笔。”杜文阁眼睛闪亮,仿佛多年前一次拉练用火石打火半天不见烟火刹然听见吱吱的响声,害怕耳朵听错了眼睛看错了,那种无望当中显出的一点点可能性,只有经历过绝望又在机遇中活过来的人才能领略。好在变色的镜片掩饰了他眼珠子猛然收缩泛出的光亮,他两只耳朵立起,灵狗的耳朵般立起听着谭金强讲下去。

“就是杨画家,晓得不?”

“杨守源,那个解放四川后放下枪杆拿起画笔的杨守源。你说的就是人称城里的守树人,前不久胸带军功章向着市委书记下车下跪,保护了一棵百年大树的杨守源?”

“是,就是他。”谭金强讲,1950 年杨守源入川,在成都盐市口文具店看到 摆着的永生牌钢笔,当时就很贵。那造型,那红色,那笔尖,拿在手里,左右转动,还有笔杆上有个透明的玻璃小窗,可以看见里面的墨水胶囊,使用者随时可以窥见墨水的多少,以免出门时误了笔记。这是不同于其他钢笔之处,长了二十来岁,还从莫有见过做工如此精细的,造笔人单从笔杆上开小窗这一点的工艺就显示出人文理念,真不同于一般匠人。那时的钢笔制作还是手工,相当于瑞士人做钟表,虽然使用了机械,也是人用手,机械的目的是做得更精巧,做的人能省些力,绝不全机械化批量。他就觉得这两只钢笔一红一黑是一对绝版的艺术品,讨价还价,两个银圆成交。老板看着他拿着笔盒走远,暮色里说了句:“唉——终于有了它喜欢的主。” 杜文阁镜片后的眼珠子转动:“你咋晓得的?”心里想的却是谭老爱编掌故传说,会不会是在编故事哦。

谭金强别了他一眼,抿了口蒙花水说,当然是他告诉我的。对了,等下,我给你看样东西。边说边就往里间屋里去,一阵吱吱嘎嘎,窸窸窣窣,像是在开久未开启的木门木箱之类。谭老讲的杨画家和两支钢笔与自己正在办的案子难道有关系? 1950年买的钢笔与1950 年产的钢笔可是两码事,都是永生牌,不一定那两支中的一支就是尸骨架旁边的那支。或许自己高兴早了,到头来一点关系也莫有。杜文阁想,幸得好当下举国上下都讲法,要不然即使发现了骨架也就发现了,随便哪个来认领也就任其认领了,不要说已经定为失踪,就是不定为失踪,多半也当成上游冲下的无名尸骨处理了事,是不可能立案的。想到前日下午自己在公安局刑侦会议上的慷慨陈词,几年前曾主张失踪不立案的几位中干阴沉无言,并说现在市上领导和分管政法系统的姜书记都不能参与具体案件侦破工作了,即使打招呼也要登记记录担当后果责任了,但是地方上的权力还是不可小觑,当初定的失踪现在推翻了,于公安系统于市上领导都有弊无利,何必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呢。但新上任的公安局龚局长据理力争,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呼格案二十年沉冤昭雪了,本市绵竹的陈满案也是二十多年现在海南中级人民法院重审了。五年的案件算什么?何况杜局等刑侦人员有新的证据证明石亭江一号桥白骨与五年前的失踪案有关。所以,我们必须重证据,依法办事。当初不立案有不立案的考虑,现在立案有立案的考虑。

那几个人互相对着眼,那是一种怎样的对眼呢。相当于做了亏心事的妯娌在公公婆婆面前的心照不宣。龚局长很干脆地在立案文书上签署了同意立案的意见。杜文阁脸上溢出了笑。立案了,刑侦队松了口气,之前的一些工作算是没有白做,不像以前,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政法委却说不立案了,还有侦查得差不多了,公安局长却苦着脸说不侦察了。现在好了,有法必依,真正是执法必严了。会完后不久,杜文阁去局长办公室,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龚局长办公室出来。那身影是蔫萎的,相当于选举会上高调应选而意外落选者的失落,在杜文阁的眼里,不仅没有了往日一贯的腰板挺直一脸不凡之气,连走在楼梯上的脚也差点踩空,要不是旁边人一把拉住了他,说不定真会一个趔趄。他显然是急匆匆来找过龚局长。龚局长对杜文阁说:“嘿!还说我不讲组织原则,立案了也不给他及时说一声,俨然莫有把他这个政法委书记放在眼里。还说,上面的政策是阵风,叫我不要跟得太紧了,谨防走急了崴着脚。杜局,你说这人真的是把法律当成他的私权了。”

箱柜的吱嘎响了阵,谭老出来了,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大信封,牛皮纸已陈旧,里面装着的东西像是一本书。他坐下来,从牛皮纸信封内往外抽,信封上的灰尘粉末在窗子射进来的一束光线下浮泛。书与牛皮纸吱吱的摩擦声恍若时光对于坚硬物质的拉锯。抽出来的果然是本书,书却还是新的,至少不显旧。他双手递给杜文阁,是本水墨画集,书名为《逢山刚水风物画存》,杨守源著。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名,就是说这本画集是杨守源自己创作自己编印的。印刷业发达的今天,许多舞文弄墨之人都喜欢自己花钱将自己的作品印制成书,然后送给亲朋好友以示纪念。这之中不排除像杨守源这样有想法的人士编印出了品位较高的书,为后人研究了解挖掘过去历史山川风物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参照。杨守源的画集与一般的油画、水粉、国画等美术创作有着明显的区别,他用的是国画手法,画的是名木古树,古桥村落,磨坊堰塘,溪流瀑口,用的是写实手法。比方说名木古树,他就一共画了一百六十二棵。皂角人民公社时的老皂角树,有大碗粗。樹上结满了大豆片似的皂角,秋来妇人们举竹竿子在下面夺,拿回家去熬水洗头、洗澡,消风火、去头屑。于是,他就在画上注明了画于一九七四年十月皂角人民公社坝子里的老皂角树。打皂角的人叫曾起秀,七大队三队曾家的二女儿。比方说元石人民公社的青冈树,新公社的白沙河五八年之前是有成片的青冈林的,为啥农民要把长势那样缓慢的青冈树保留呢?

杜文阁盯着谭老神赫赫的眼神不便于插嘴,心里想的是,你谭老慢性子不替急性子人着想,我看你卖好大个关子才绕到正题上。你可晓得青冈木是树木中长得最坚硬的,是木匠的精细木匠活和农民的大小宽窄锄必需的,那就是木扦,过去修房造屋,再好大件,都没有铁钉,也不用铁钉,再好的铁钉都莫有木扦好。穿斗卯眼桌梡箱笼椽头镶嵌合接斗拢,用樟木扦或杂木扦催紧清丝严缝后,则用撮子轻开个小缝,干透的青冈木扦在斧头背当当的敲击下哧哧钻入,将他木的松软缝隙强制挤紧。箱柜笼也好,梁柱圈也好,锄头钉耙木桶也好,只不过木扦的大小不同而已,就会永久不松弛而结实。这就是过去野地公地或大户人家的田边地角总要保留几棵杂木,尤其是青冈树的原因。现在都莫有了,青冈林楠木树都只有地名了,那棵皂角树也早连树根都挖来烧柴烤火了。你看这水墨画,这青冈林,没有一点水彩红绿蓝颜色,一色的浓淡水墨。这就是杨守源老先生的画,他说中国画的魂魄就是中国水墨,他的父亲是徐悲鸿的学生杨雪湖,一九三九年至四五年在重庆徐悲鸿国美院习画,1949年回印月井中学教书,后被打成右派,在20 世纪80 年代初平反。

谭老两眼放出了光,向着杜文阁,瘦猴脸上的表情恍若他就是画家本人。他就喜欢用水墨,所有的画都不用一点色。

“你看,多美,叶绿花香鸟精神有损了吗?”

“莫有吶。”

“这境界 比浓妆艳抹用色的那些现代画家差了吗?”

“未见得。”

“你看这幅画,古瀑口的月色,雪门寺。古瀑口两山是 两道山门,你看这浓墨,两山上树木的用墨与云水月色用墨 的疏密浅淡,水墨神秘呐。两山间的狭道,山涧里翻卷的金河水,山门内翠峦中隐隐约约的庙宇飞檐。二程夫子晓得么?”

杜文阁点点头:“听老汉说过,就是宋代理学创始人程颢、程颐兄弟二先生。”

“对,你说对了,雪门寺相传就是二程夫子在此讲学时,杨时与他的学友游酢前去受业解惑,天正落雪,直等到程颐醒来迎进门去。各地有许多雪门寺或夫子院,没必要为有莫有耗费争议,这些都是过去的文化景观,说懂儒家理学之人被人传颂受人尊重。稍站远点看。”杜文阁眼睛向着,谭老动情的描述在耳边萦绕,急性里的躁动也仿佛被这安静的水墨平抚了。老汉熏陶给他的文脉气韵牵着他沉浸在了这旷远清幽的画境之中。可惜呐,这些都不在了,不在了。

“唉!你看这画是 1965 年 6 月,那时古瀑口和雪门寺都还在哩。据我七十年代坐火车穿高景关隧道去金和磷矿表姐家,古瀑口还水浪似雪,磞崖撞石, 宛若雷霆。火车钻过的隧道就在古瀑口高景关的山肚子里。这是川西平原和青藏高原的分水岭,是龙门山脉那条大龙从平原游走的鳞甲。古时关内是水湖泽国,好景致。大河小溪川流不息,这也是四川之所以叫四川,川西平原之所以叫天府之国的来历。不然好好的川西平原沃野千里靠啥来灌溉哩。李冰父子都江堰治水后就来到了蓬山刚水,现在人叫章山洛水。李冰父子采用火烧水浇石錾戳开了古瀑口,后来人叫火烧堰,把瀑口内关闭了千万年的浩浩之水引出,都江堰宝瓶口般浩浩引出,码砌石堰一分为二,一条灌溉什邡洛水龙居湔氐,叫石亭江;一条灌溉绵竹土门广济遵道,叫三箭水。你看这幅画画得多美,初夏时,站得远远地看着的古瀑口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画上沿山杂木的茂盛,枝叶的随风拂动,风朝着河谷在吹,而水墨涌动的茅花野蓬,又像是随着意思在吹。杜警官,你站在这面来看。” 杜文阁与谭老交换了位置,这一看非同小可,那两山相逢的峡谷里的水居然在流动,雪浪花居然在翻卷,腾起嗖嗖的冷。

他眨动眼珠子,透过镜片,树影的水墨居然在婆娑 画上似有风在拂动。

“神了。”

杜文阁抬起手抹了抹眼镜片,再去看,水墨是静静的了,但耳骨里竟有了激浪撞击崖石的声音,鼻子下暗香翕动如初夏的山野花。谭老的声音反倒成了画外音,唉——都莫有了,都莫有了,铁路穿山破肚,对岸两条公路砌河码坎就不说了,无伤大雅。可不断地炸山拓宽各县的河道把风水都坏了,把两道门神样的山都炸平了。关口内的蓥华仁和村还修了大型化工厂、磷肥厂,洛水洛城村还建了大型水泥厂,废弃的磷石膏山样高了,地震时厂摇垮了,磷石膏却纹丝未动,在上班的多数都死了。

莫有了,莫有了。守源先生画上画的啥都莫有了。

杜文阁抹了镜片再看,谭老却把画册哗啦翻到了后面,指着说:“你看这字。谭金强老弟惠存雅正!杨守源 2007 年 9 月。”

“无非就是钢笔写的字嘛!”虽然笔迹已旧,有些年辰,但毛笔和钢笔还是分得清的。“这字就是守源先生写的,是他用1950年买的永生牌钢笔中的一支写的,当着我的面写了本送给我的。他说,‘谭 老弟啊!你我兴趣相投,蓬山刚水章山洛水你都只有在我这本画集上看了,想得苦时就混混眼睛吧。’我是亲眼看见他用一支黑色的笔杆上有透明窗的钢笔写给我的。” 杜文阁盯着那字,标准的魏楷,与自己见过的放大镜下刻在钢笔上的字体同一无二。

谭老还在声情并茂地讲着,不是在给杜文阁提供或许有用的话题,而是在炫耀杨老画家与他的情真意笃。

“谭老,你与杨老先生的交情今天就此刹住,以后我有空闲来听你慢慢摆。现在,你带我,马上去见杨老先生。”杜文阁边说边站起来提起了放在桌上的包。

“他在印月井,我在旌阳,从送我这本画册后,我们就再莫来往,不晓得去见得到他不?”谭金强不是刻意的一句话,哪晓得成了川人说的口招风,竟一语成谶。

“见得到见不到都得去一趟,谭老就麻烦你给他挂个电话。”

“他从不用手机,不像我东跑西跑的,毕竟我比他小一轮。”

杜文阁却拨了电话。两人走出东山南巷,曹科长开着车已等在巷子口。一行人正往车上钻,一个骑老年电瓶车的却扯开喉咙:“谭老师,谭老师。”

谭金强转过头一看是印月村里的老支书,就说,嗨,马踩着俥,没时间与你摆空龙门阵,我与杜警官还有事,快说。我把甜水给你送来了,三桶,喝完再送。姜老支书偏着有些白发的头,盯着下车的谭金强说。杜文阁赶紧下车搬到警车后背厢,摸出张青蛙皮塞到姜支书手中。

对方塞回来说:“谈钱不亲热,如不是谭老师开口, 我才不送来呢。”

谭金强接过钱塞给杜文阁,向姜老支书介绍道:“杜警官,我们出去有急事,你在我家里去自己弄饭吃。老伴不在,去成都带外甥半年了。冰箱里有几样菜,你自己弄来吃。”边说边已把腰杆上的钥匙串解给了对方,可见两人的关系,岂是几桶水能收钱的么。

5.陷阱

与姜红往来的次数频繁了,但一般都是姜红给自己打电话。一般都是中午或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也是很懂事的,知道这样的时间自己不在家里,单位上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才有心情出来。卿局长暗示姜红尽快租赁地皮,拉些砖头瓦块,订购设备。事成后,你那渔场就可转手了。姜红说,不转手,让哥哥去搞,我就天天与你耗子耍猫。

周刀子的渔场还在开,租赁合同签的是五年,租金是交了的,不可能渔网被割了损失了就生意都不做了。只是他叮嘱高哥和李三娃晚上要加强巡查,轮流去网箱边转转。姜红这边同样也是不敢怠慢,周老板的网箱都遭割了,网箱里的鱼随水跑了,自己这边也加强了警戒。贼娃子偷几条鱼是小事,把网割了就是大事了,虽倾不了家荡不了产,但也是笔不小的损失。做生意都是做赚,谁愿意做蚀呢!

或许是雨停了天晴了,水位又恢复了往日的碧波荡漾;或许是晚上都查看得紧,网破的事没有再发生。自从当地村民获得了一定的补偿金后,甜水井水厂建设 和开发工作的速度大大加快。那水公司的总经理真了得,厂房已见雏形,文化发掘、整理、商标、品牌设计注册,宣传、营销谋略接踵展开。他是一个这方面的内盘,商标和品牌注册应该走在其他工作的前头,有关甜水井的民谣、掌故、传说的整理应走在后面,當地民协已推荐了谭金强等地方名人 围绕龙泉山印月湖皇天坝等地域文化背景与甜水井的关系搜集创作。经过调查了解后认为,甜水井的文化品牌底蕴是支撑甜水井名扬天下的灵魂,印月湖、皇天坝、龙泉山的文化积淀资源都应该为我所用,纳入甜水井的品牌打造谋略。他甚至想那印月湖不能搞网箱养鱼,印月湖在甜水井的上山,都在龙泉山,那鱼饲料对湖水的污染会不会影响甜水井的水质。为此,他准备在商标、品牌注册等工作理顺后就向大爷汇报一下。商标、品牌是一个企业的脸面,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子,身材窈窕,胸脯饱满,一张猪脸却吓人,先前的好 印象和诸多想象肯定会大打折扣。世代沿袭的村民的口头文化早已铸就了甜水井的商标和品牌,那就是甜水井三个字, 那商标的图形也就是金黄的千年银杏树下一口汪汪的井。没有再深入人心,再震耳响亮的牌子了。甜水井,万年雪水甘泉穿过千万重山岩,经过千万重岩层千万年时间过滤的山泉水,最地道最纯真没有点滴污染的山泉水。甜水井,就叫甜水井,甜水井山泉水,甜水井山泉水有限公司。莫得拐!水净化过滤生产线已经安装好,全国知名电视、报纸的甜水井广告已经开始启动。他相信,甜水井这三个字这个品牌一定会在短时内家喻户晓,鹤立鸡群。

这样的时候,一个电话却打断了老总的无限美好想象,可以说这个电话毫不亚于一个快要到达终点的长跑者被绊了一跤,使他正豪情万丈的情绪猛然跌落。企划部的老张打来电话,说老板,情况不妙,我们申报的甜水井商标和龙泉山甜水井水业品牌经国家商标局查询已经有了,我们不能注册这个商标,更不能注册这个品牌。老板问,注册者是何方神圣?老张说市局商标科的说就是印月井市的一位叫姜红的。老板问,何时注的册?老张说去年五月,我们刚拿下这个项目的时候。老总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啪地一声拍了一巴掌桌子,立马就给大爷打了电话,说原来你们是早挖好的陷阱,等我来跳。

市委书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话咋讲?”

老总说:“我们的甜水井商标已被人抢注了,时间是一年前,我们刚好拿下你这个开发项目的时候,抢注人就是你们本地的一位叫姜红的女人。这不是个阴谋陷阱是啥么?这分明是早挖好了陷阱等我来跳嘛!”

市委书记说:“你这话就有些冤枉我了,這么多年从来就莫有听说过谁注册甜水井商标品牌?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既然已注了册,你另外取个名注册不就行了,犯得着这么大的火气吗?”

老总嘿嘿苦笑了两声:“大爷呀!你是装懵还是日弄我呀,不冲着甜水井这三个字,我斥资千万来投啥资搞啥开发?还不如就搞我的老本行稳赚稳拈。再说,你不会不晓得吧,昨天我们的甜水井广告已经在全国的一些电视、报纸上开始滚动播出了,这是能改的吗?说不定人家还要告我们侵权,向我们索赔呢。”

市委书记:“你不要着急,我叫新任的副市长马上过来与你研究对策。”

政府一旦动起真格是高效的,只半天时间,就查清了抢注者姜红的身份情况,不光是印月村三社的村民身份,还有她在广东打工的历史,以及印月湖包渔场至今二十七岁未婚和老汉曾当过村支书等。

副市长找到了卿局长,说既然姜红从你们手里租赁印月湖面搞网箱养鱼,你一定打过交道。与水公司老总研究的结果,也是大爷的意思,你先去与姜红谈谈,叫她将注册商标和品牌转让给水公司,同意的话,双方见面,我们出面协调,时间尽快,最好是今天或明天。卿局长说姜红只见过一两次,并不熟,合同是与渔政科签的,我立马与他们一起去办。

天下着雨,还很大,湖里的水都快浪出湖堤了。可是呢,印月湖渔场只有姜红的老汉和哥哥,姜红却不在,手机也打不通,说是到外地买设备去了。卿局长脸上讪笑着说,这不是明摆着装怪吗!而水公司却收到了一个更加头痛的消息,说姜红也正在搞甜水井矿泉水开发,厂址就在印月村,土建工程正紧锣密鼓进行。

水公司老总在副市长面前捶胸顿足,这下好了,两个李逵出来了,到底谁是李鬼?是我们还是那个叫姜红的?人家商标品牌册都注了,你们政府还招啥么商?这前前后后的直接和间接的经济损失又由谁来负?你转告大爷,我们投资的几千万资金要由市上来赔付。市委书记更是鬼起火,他骂那分管副市长,要喊你拜堂脚却抽筋了,当初你与水务局长卿大贵竞争副市长位置时,就有人给我说你做事不牢靠,当了副市长谨防出漏子。我还不信,想的是用人之长,你对招商引资工作熟悉,工作热情又高,卿大贵上届书记在时也搞过城郊开发区,还搞得很有起色,但他现在是在水务局,角色不对。就在常委会上提了你。哪晓得你这样不争气,给我捅这样大个漏子。

副市长说,老太,我错了,我确实疏忽了。川西人喊一把手顶头上司等不喊老大或老板,而是用土话喊老太,太字拼音发四声,大得很的意思,既然比太阳那个太字发音重,就说明它在发乎先人心里在现实中的地位比太阳还有而今现在眼目下的实用性。心想这么多年都莫有人打甜水井的主意,高瞻远瞩的英明决策还是老太你提出来的,根本就莫想过有人搞这个小动作。早不搞迟不搞,偏偏就在招商引资开发有了眉目时注的册,这里面一定有人暗箱操作,不然一个村姑咋么会有如此的经济头脑。

书记说,这只是你的一方猜测,就是真的也是通过合法程序注册的,你能咋样?当前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找到姜红,尽快把商标和品牌转买回来。印月井市委、市政府以及水公司投资商,还从来没为想尽快见到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女人而这样焦急过。上至市委书记,下至千万投资商老总,都在期待着尽快能与这个把大家套牢的乡村女人见面 卿局与姜红在外地一个叫白水湖的地方,分享只有他俩才能体会的抢注甜水井商标的喜悦。通过谈判,包括姜红的商标品牌注册转让及评估价值和筹划建厂的材料地皮设备退货费等损失,县商务局付给姜红一百七十万元,一次性了断甜水井商标品牌的所有权纠纷,而且是通过副市长艰难谈判的,姜红提的金额度是三百万。

白水湖夏天的风光自然不比印月湖差,两个人心里那高兴是自然的。卿局之所以特别开车拉姜红出来,是因为他觉得姜红这个女人可交,那一百七十万元,姜红分给了他一百万,她落了七十万。他说不行不行,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嘟着嘴说我愿意。男女之间高兴的顶级方式莫过于身体狂欢。姜红已熟谙卿局的最欢喜的过场,只不过今天她主动提出改在了宾馆的床上。临湖的大落地窗垂着浅花白纱帘,在湖面吹来的风中如两个人赤裸的身体的节奏。白水湖上大雨落幽烟,突降的大雨使卿局突然产生了在外面过夜的想法。

姜红说,有许多男人就是栽在一夜情上的。她说得瓮声瓮气。他的注意力没有在她的话上。

他问,你准备用这笔钱干啥?她嘟着嘴说,在城里买套房子,找个好老公过日子。他说,不够我给你添。她说够了用不完了。

就在两个人于哗啦的雨声中鼠猫相戏的时候,印月湖上正翻江倒海。因为上次的贼是在雨夜破网偷鱼的,两家渔场都加强了戒备。这边姜红和两个哥哥,那边高哥和李三娃。他们都穿着雨衣,手里捏着电筒,坐在湖边的简易棚子里,注视着树杈形的闪电不时把幽烟的湖面划亮,然后是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可能是那次网破给周刀子造成的损失太大,留下的印象深刻。午夜时,一向不来渔场的周刀子雨夜居然也呜呜地开着雷迪波尔来了。他不知从哪里还弄来了根警用电棒,他手举着电棒,那样子俨然与孙猴子手里举着的威力无比的金箍棒没啥两样。

他说今晚上如果贼娃子敢来,我就硬是说他有种。有了周刀子和他手中的电棒,几个人的情绪明显地激昂起来,附裹着电闪雷鸣的一些害怕飘散了。为了不打岔贼娃子,周刀子建议两家的电灯都关了,说话尽量小声,使贼娃子以为渔场的人都睡着了。

雨是越来越大,少见的大雨,嗒嗒嗒嗒,石子般,像是要把塑料棚顶打穿。树杈形的闪电从东边山峦上划过来,湖面瞬间被照亮,包括网箱的角落,日光下样的清晰;过后就是无边 的黑暗,自己的手伸出来都看不清。哗啦啦的雨声没有间隙,地上的水流进了棚子里,穿过了脚下,翻过了脚背。湖面上传来了浑浊的轰响,河里涨水了,估计水还不小。好在棚子都搭在岸边的高地上,一般的洪水是冲不上来的。大家先还有些昂奋,慢慢地,就疲倦了,瞌睡上来了,高哥和姜红的两个哥哥的头开始鸡啄米似的。周刀子说,你们想睡就轮换着睡会,这么大的雨,贼娃子也是人,他要下手可能也要雨小或雨停时。他正说着,姜红的大哥就发出了惊惶的声音:“快看——”

他小声而惊惶的程度像是在屋角里转了个弯然后才传过来的,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却是树杈形的闪电一样。

我的妈呢,就见湖面上隐约浮动着两只亮晃的火苗,犹如电筒上揿亮的电珠。栽瞌打睡的人都醒了转来,周刀子手指捂着嘴,屏息静气地盯着黑夜里的湖面。雨好像是小了些,那火亮的电珠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忽明忽灭,忽沉忽现,从上游向着渔场方向而来。大家你盯盯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是一個意思,这是不是就是上次那个偷鱼贼,竟然如此能耐,难道是动用了尖端科技,像大西洋海底来的蛙人,能在水中行走自如。一行人轻手轻脚,在周刀子的领头下向他的渔场摸去,他们要在偷鱼贼实施破网时一起揿亮手中的电棒及电筒,用高哥和李三娃手中的小鱼网将鱼贼擒住。湖水汹涌,像有什么在翻江倒海,网箱猛烈地摇晃起来,似受到河上冲下的什么重物的撞击,接着网箱在风中发出吱吱的响声,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割破了。周刀子大吼一声, 我都是吃人的,你还来吃我?胆子也太大了!手中的电棒发出一束强光,雪亮的刀片样直射湖面,几个人的手电筒也同时揿亮,几条光束刺向湖面。光带光束射着的网箱猛烈的摇晃处,浑浊的水浪中,一水桶大小褐斑状的长形物正在水中摆动身子撒欢,它的尾巴掸动处,冲起桅杆高的水浪,水浪上是木鱼大小的头,头上的一对电珠与刺向它的光束斗宝。不知谁惊叫唤了声蟒蛇,高哥和李三娃吓得丢了渔网就朝岸上逃,其他人自然是吓得屁滚尿流。周刀子跑进棚子时脸色都变了,大声说我的电棒呢我的电棒不见了。

等到第二天姜红赶回渔场时,两家渔场的网箱都破了几个大洞,有蟒蛇在湖里谁敢去补网,网箱里的鱼自然是跑得差不多了。印月湖有蟒蛇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信者说湖的上面有个黑龙潭,起先就有大蛇的,大集体时还救过人呢!不信者说都啥年代了,河里的鱼虾,田沟边上的小蟹都被炸鱼的烧鱼的杀掠净了,还会有存活的蟒蛇,简直是稀有动物了。

周刀子是打死都不想再继续承包渔场了,他说蚀都蚀了,不想再蚀了。关口内的金河上游砂石厚积,我还是去干我的老本行。姜红一家当然也是,投资虽没有周老板的大,也没有周老板蚀得多,可也不敢再搞了。而五年期的租金是交了的,有合同在先,谁毁约责任自负,可转租,到期后续租优先。但周老板和姜红认为,没有蟒蛇出现可以按合同约定,有了蟒蛇你水务局不但要退租金,还应赔偿相应的损失。而卿局呢,基于自己和姜红的关系,他想折中考虑,至少把他们没到期的三年的租金退了,合情合理,减少一点 他们的损失。然而,这时市上分管的副市长的电话打过来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意思,严格依法办事,一分也不能退,更谈不到赔偿上去。这明显是冲着姜红抢注甜水井商标品牌来的。意思是你姜红用正当的手法敲诈了政府一次,你以为就 没有办法收拾得了你,现在总撞到枪口上了。卿局自己本来就心虚,哪敢抗旨,如果那天大爷们晓得那桩事的幕后策划是自己,自己还得了利,不把自己撤了职才怪,到时是猫戏老鼠还是老鼠戏猫?想到这里,卿局的后背开始发麻,自己干的事情真是有些孽胆大。现在姜红打电话来,自己就有些烦了,先前的激情就一阵风似地吹走了,可又不敢直接表现出来,怕惹毛了她,她将那桩子事抖出来,自己就是真的吃不完兜着走了。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样,男的猴急时,女的兴头还没来;男的热情已潮水般退了厌了倦了,女的才刚刚找到感觉。姜红现在就是处在这样的情况里,加上渔场的失意,没有男人的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怎么耐得住寂寞,就天天都想与卿局待在一起。而卿局呢却总是说这几天忙这几天忙,等忙过了我打你电话。心里的那件事情在作祟,卿局就一心想与分管工业的副市长搞好关系,只要有机会他就请他聚一聚,吃杯酒,唱唱歌什么的。副市长还耿直,久了倒成了哥儿们了,晚上或周末,他还主动电话问忙完了不?自己心里当然清楚他想去邻县的那个歌城,去跟他很爽快很投机的小妹喝酒唱歌。真的是如手机上流行的官场秘诀,帮领导做十件好事当不了与领导一起做一件坏事。他已经上瘾了,每周不去两次是不会了然的。而就在这醉哄麻哄的氛围里,副市长透露了大爷对现任交通局长不满的信息,还说你千万不要拿出去说,那交通局长也太不懂事了。

大爷是谁?市委邬书记,地方上都是这么叫的。大爷在会上讲我从来不喜欢哪个一天不好好干好自己本职工作,成天的心思就花在领导的生日、逢年过节上的干部,这样成何体统?难怪老百姓说我们有的干部党风政风败坏。他就当真了,连大爷的生日和大年他都二两猪油熬起了,亏他还是硕士生,硬是读成曰夫子了。卿局眼前一亮,小时候猫戏老鼠的场景在眼前闪回。老子《道德经》第三十六章从脑壳里抑扬顿挫的钻了出来: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于之。这句被古今中外的兵法和兵家广泛用之并发扬光大演绎成著名的猫戏老鼠的战例经文这时成为卿局长巨大的驱动力,五千多年的古人总结出了将欲取之,必固予之,难道现在的人就连古人都不如,还堂堂的硕士生呢!虽然卿局长领会老子的话有些断章取义,但他立马意识到自己不也是只领会没有运用么,不也是听了新任市委书记的正儿八经的讲话没有去拜菩萨么,自己不也是曰夫子么?副市长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难怪自己竞争副市长失败了。哎——这回这交通局长再也不能错过了,这几年正在新修乡村公路、市区围城路、高速路过境段、城市干道、迎宾大道等都将穿过本市,这可是个肥缺,是这水务局能比的么?当不成副市长当个交通局长总该能行的吧。

甜水井矿泉水很快就生产出甜水桶装水和瓶装水产品了。而就在卿大贵走马上任交通局长的那一天,印月湖养鱼场整体包给了广东的一个老板,他说他就不怕什么蟒蛇不蟒蛇的,鲨鱼都捕过还怕什么蛇的。人们看见,他和几个人端着弓箭形的射钉枪不时在宽阔的湖面上。据说那枪是射钉鲨鱼的。他一转包了,姜红和周老板的未到期租金自然就由他退了。卿局很庆幸,心里的那个疙瘩终于解开了。与姜红的关系逐渐疏远,他觉得成天没日的被她猫样的溜缠着很累。蟒蛇是没有出现,可是市民的反映却来了,说自来水管里的水有股鱼腥味,且随着天气的炎热越来越重。

这还了得,民生问题是大问题呀!由市政府部门牵头,环保局和质监局组成的联合专家组对居民用水进行了抽样调查,结果显示水里有鱼饲料和化工厂废水的成分。这很容易就让人猜到了印月湖广东老板的养鱼场,还有离城郊不远的那家大型化工厂。 每当夜深人静,睡熟的市民会被猛然扑进窗子的带着腥味的空气呛醒,继而咳嗽。两家企业都不好惹,生产磷酸氢铵和饲料级磷酸氢钙的化工厂据说产量是号称亚洲第一,市上的支柱企业、纳税大户,总经理是市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开会时说话很粗,那派头和气势俨然没有把你这些官当个官看待。平时检查什么的到他厂里,除了有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场合他露露脸,其他的一律由部门应付,以至受到冷落的副市长和部门官员们对他的牛气牢骚满腹却又无可奈何。对于专家组莅临协调市民有关化工厂污染的投诉,他根本就不理,总经理助理转述了他的两句话,一是企业正在投资百万加强技改,二是你们确实觉得我们的污染大,我们就迁厂到外县区。这不是如好不容易接回家里的漂亮婆娘故意惹她生气跑么?当初这家化工厂本是要在外市安家落户的,前任书记亲自出马,又是土地优惠,又是新办企业税务优惠,又是路通、水通、电通投资环境快速打通,人家才进来的。发展压倒一切,其他的都算不了什么。县太爷们就说了,人家在技改,还调查个球。憋心慌了,人家搬到外地去了,每年省上的经济考核指标我们拿啥去背书。印月湖渔场的广东老板呢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我这鱼是生态鱼,主要喂的是草料,草料里是要加一些鱼饲料,但很少,基本上是鱼吃了,鱼卖了,哪来的污染。再说了,你们也可以中途毁约,但我的五百万投资和合同法规定的毁约金你们应付给我。现在的卿大贵在交通局局长位置上当得可谓顺风顺水,几条公路同时招标开工,忙得他呼儿嗨哟的。以前也忙,哪有现在忙得充实忙得实惠……

因为有了与新任大爷的迅速升温的关系,自己被委以了几条公路工程招标委员会的常务副主任,主任是市长,那是挂的空档,城建那一块还不够他忙的,哪有精力件件俱细。地方上都是书记说了算,书记大爷在会上明确了职责的,修路架桥交通上的事情,就由常务副主任敬好业负好责操好心,我们只把握大方向,俱細的事情就由卿局长你主持全面。这几条公路可是我市打通瓶颈,走出闭塞的生命线,招标进场施工可是马虎不得。那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我都不沾染, 你市长也不要插手,让人家卿局长放开手脚干工作。如此相信并委以重任,卿局长简直是受宠若惊,他想自己真的就是大爷的打心锤锤了,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对得起他老人家。说句老实话,招标都是假的,都是走过场,谁想中标还不是比的背后的关系。卿局长觉得与这些各种建筑公司的老板们打交道比自己以前在水利局玩的猫戏老鼠老鼠戏猫的游戏无论是规格和手法都上档次多了过瘾多了,这些老鼠们与自己的游戏就是通过各种请喝送拿,甚至不惜把自己的红颜相好也献上为游戏注入最精彩最高潮的情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与其他女人的缠绵游戏中,姜红的悱恻声色偶尔也会从这些女人的胴体上浮现出来,自己就会误把她们当姜红了,以至生硬的动作遭来女人短暂的一脸迷蒙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继而适应了过分的要求,只是没有姜红的安逸到骨子里去。有时深夜里就翻出姜红的电话打过去,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对不起,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停机。酒使自己像一头发情的兽在宾馆里走来走去,难道她真的是找了男朋友成家立业了。有一次,他坐在车子里看见姜红手挽着一个中年男子在大街上幸福地走着,那男子的脸在阳光里亮堂的傻笑着,有些像渔场的高哥。

富贵逼人,富贵逼人呐!时来运转真的是挡都挡不住。这不,现在存钱是实名制,每年组织上都叫官员们申报自己的收入,这不是明摆着在查你的不正当收入么,当官哪敢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收入往银行里存。叫亲戚朋友 手持身份证去存呢更是不放心,某一天他起了二心,你还不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李副市长就遭过这样的事情,他不敢把钱直接存婆娘和自己的户头,婆娘和自己的户头早已操过了申报的数目,就叫舅老倌去以舅老倌的名字开了户头存了五十万,舅老倌在炒股,天天除了吃喝嫖赌就是炒股,一个一般公务员,亏盈几十百把万都是情理中的。哪晓得事隔半年,李副市长叫婆娘操操心,拿着存折去银行看看钱还在不,却叫银行的保安请到办公室去询问教育了一盘。原来舅老倌早已以自己的存折被小偷摸了连抄写在皮包里纸片上的密码也一起丢失为由挂失,银行经核对存折户头及身份证复印件确实是他舅老倌本人户名,就补办了相关手续把钱重新开了户头,并按他选择以本人和身份证同时到场的支取方式,姐哥的钱就改头换面成了自己的了。就是与自己竞争副市长得胜的那位李副市长每当摆起此事时拳头在桌上子擂得乒乓响地说,人能相信吗?还是舅老倌呢!这个社会,只有自己相信自己了。这类事的发生,许多人就宁愿把钱放在家里,自以为精灵的怕招惹贼娃子,就在家里的床下砌了水泥盒子,比着床的高矮砌,把保险柜放进水泥盒子里,不当道的隐蔽处有木门,方便藏取。更精灵者,与人合伙在外买了土地,合伙修了院落,隔墙加厚造了空心墙,作了专门放钱的砖匣子,机关就在某两匹活动的青砖上,取用了又合上。自以为费尽心机,天衣无缝。殊不知某一日贼娃子偷东西不成东盯西瞅,总觉得那两匹砖上的光亮特别晃眼,好奇心驱使走过去手指一抠,芝麻开门了,发财了,那一捆一捆的红花花绿花花票子齐崭崭码在空心墙里。贼娃子有些不敢相信,使劲咬了咬嘴唇,不是做梦呢。既然是贼娃子,胆子也不是很大,心也不肿,就拿了一扎合上砖走了,手脚大方的花销完了,又去,那空心墙里的票子不仅没少,反而又增加了些。怪,这钱会长呢。某一天贼娃子嫖小姐被派出所拿住了,审问钱从何来,即从实招了。派出所报告公安局,公安局报告纪委,纪委和反贪局是何等人也,既然是不敢拿到银行去存的钱,十有八九是不敢见天的钱,一侦查一核实,就把那贪官双规了,栽了的贪官始终没弄明白,神不知、鬼不觉的藏钱的空心墙,是咋么被纪委知道的。面对党内纪律对个人财产的监管措施愈来愈严密,坐在大台桌前的卿局长昂起他那笑傲苍生的头,鼻子里哼了声,活人还交给尿憋死了。而自己心里想的是面对挡都挡不住的大包小包涌来的钱,总不可能不要嘛。总不可能把别人的热脸蛋当成冷屁股嘛!他妈的狗日的钱,我跟你有啥仇,老是往我身上蓬。成捆成捆涌来的钱我是哪辈子得罪了你们了,老是与我过不去,老是喂乖的狗样撵都撵不开。大办公桌的抽屉已装不下了,文件柜里也装不下了。再说,办公室也不敢放久了,一是现在的贼娃子精灵,专偷标有局长行长总经理门牌的办公室,他们就知道副职们没有同意报销同意立项同意调入的签字权;还有要是哪一天没有中标的那方狗急跳墙检举了你,反贪局的人到你办公室来一查,岂不是赃证俱获。

一日,围城路的中标承建方陆总把一套铜钥匙和房产证双手奉在自己面前。说卿局,没有什么孝敬你的,枕水小镇,一套三楼临水的小房子,我自己修的,不值几个钱,简装了下,床、空调、洗浴设备和二十九英寸的液晶电视都安好的,一点小意思,请你笑纳。

自己眼前的一只银鼠一晃,直接钻进了坚固的房子里,心里猛然地亮堂了下,原来的愁闷一下就消散了。卿局扫了眼钥匙下坠着的小纸片上的枕水小区3幢3单元3楼3号字样,心里说这数字真吉祥!他坐在大办公桌前的有如说壮实还不如说是肥胖的身子略微后倾着,眼睛盯着面前的瘦筋筋的老总把钥匙当的丢在桌上没有吭声。这位在县城房地产界声名鹊起如鱼得水的陆总真的是会做生意,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就算他修的成本价二十来万元是棒棒都挺不脱的,还小意思呢。

6.名字

谭金强带着杜警官等找到杨守源老先生所住的印月井市元帅庙老社区时,老白果树边杨老画家二楼靠右的房门却紧闭,敲了一阵没有动静,倒惊动了对门的邻居,出来的一位太婆问,找杨画家嗦?杨画家不好了。

不好了就是生病了。川西人忌讳说生病了,说不好了。接近八旬年龄的杨画家,不好了就不是四五十岁的人不好了,川西人的说法搞得不好就搕倒了,这次不好不望下次了。

谭金强问这位妹儿,晓不得在哪个医院?谭金强到底是老中医又喜文弄墨,很会说话,被他称为大姐的头发已花白了,看面容也与自己差不多,或者还要大几岁,他却称其为妹儿,对方刹那脸上就堆起了笑,一脸的皱纹虽是萝卜丝丝样却还是笑,喜纳人的笑。听说在人民医院,你只要到住院部一问就找得到病房床位的。太婆说,你们是他什么人?待会他家里有人回来的话,我好给他们说。谭金强一口一个妹儿地道,说不说都不碍事,就说谭老弟谭医生来找过他就行了。

一行人就直往人民医院赶,好在有车,谭金强印象里的人民医院是老人民医院,现在已是中医院,新人民医院在东门外的郊区,是2008 年大地震后由北京援建的。也不远,车子不到十分钟就开拢了。很快就到了病房,9楼单间病室,南下退伍老兵,城建局的退休老干部,社保等待遇都好,加上儿女争气,都是单位上的骨干,住个单间病房政策许可在情理之中。

也就见着了杨老画家,可是却相当于没有见着,因为骨瘦如柴的老人眼睛闭着,鼻孔上插着氧管,脚上输着液说明已病入膏肓,护士说只能隔着些距离看,不能说话或近前做其他。杜文阁心里想,来迟了,要是早找谭老闲聊,早聊到老妈想吃甜水井矿泉水的事,早聊到案子上的事,就不会是这样的了。杨守源的儿子儿媳守在病床前,也是头发都黑白间杂了,少说也五十好远的人了,比谭金强也少不了多少。杨守源的老伴在他出画册那一年就走了,杨守源害怕自己哪一天说搕倒就搕倒了,才萌生了把自己蓬山刚水风物写实水墨画印一本出来,之前儿子女儿都嚷着叫他出,说也要不了几个钱,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却迟迟未动。

杨守源的儿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杨庭阳,都叫我大杨,你们就叫我大杨吧。大杨说,发病住进医院已一个多星期了,妈走的那年底老汉发过病,住了二十来天院,缓过气又可以东走走西走走的了。这次可能要搕倒了,住进院到现在人都昏迷着,偶尔醒来就问谭医生谭医生,好像要说啥话,却又哽哽地莫有说出,一会儿又昏迷过去了,家里人都不晓得他 要说啥子话。全靠输着氧输着液,不然早就搕倒了。昨天晚上一点醒来了,醒来了咳咳嗽嗽了好一阵,哽出了两个字—— 湄湄,就是——杨水湄——

杜文阁额上一道明丽的东西闪过,宛若一只从霞光中飞来的鸟翅扑向沉闷久闭的秘密幽门,没有任何钥匙能打开的幽门,那明丽的鸟翅只用羽毛一碰,沉重紧闭的石门就缓缓开启,秘密就要显现,而打开这个沉重紧闭石门里秘密的钥匙就是这个叫湄湄的人的名字。

湄湄是老汉的孙女,是我的女儿。不争气的东西啊!有工作不要,偏偏要到处去闯,一个女孩家,闯啥呀闯!一年难得回来几回。不怕你们是外人,谭名医与老汉是至交,是老汉的知心人,家丑不可外扬,我就莫有把谭名医当外人。她回来我们也见不得她,哪有二十八九岁的女人了还在外面飘的。我和她妈都见不得她,只有她爷爷见得她,容得下她。昨天晚上一点,他爷爷醒了转来,只说了两个字——湄湄,我们就晓得他想见湄湄,人到了这种时候,她爷爷要见她,我们也阻拦不了。就给她打电话,她说她现在不在成都了,在深圳,订飞机票赶回,估计再快也要今天下午。

杜文阁看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眼镜上方已有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舒展了。病室外的风何时把一缕腊梅花香送进玻璃窗,自己这时才嗅到。按照以前的询问程序,刑侦人员是要把被询问人或提供相关材料的人员带到刑侦室进行讯问笔录的。但是杨水湄,这个小名叫湄湄的人是可带到刑侦室也可不带到刑侦室的;可带到刑侦室是在医院里不便于询问,她不是犯罪嫌疑人,是有可能为破案提供间接情况的证人;对于证人是要在尽可能保护的条件下取到最充分有用的证词证据;不能带到刑侦室是她与尸骨架的深浅或许有一定的关系,涉及她的隐私,她可说也可以不说,因她不是犯罪嫌疑人,享有法律赋予的隐私保护的权利。杜文阁想到了不在刑讯室,像以前对待官员等特殊犯罪一样,将检举者带到宾馆或其他秘密的地方如风景区进行询问取证,刑警也都是穿的平常人的衣着,像游客住宿休闲一样。但经过短暂的深思熟虑,杜文阁将这些都推翻了,根据大杨刚才讲的,这个杨水湄与居家过日子的平常女性有所不一样,她没有一般人的循规蹈矩,更不会按公安刑警等需要她提供情况的理由而按图索骥。凭直觉,杜文阁觉得她会对自己这样身份的人介入她的隐私持抵触甚至反感的态度。像今天这样穿着便衣紧待在小小的病室里也不是个办法,谭老可以,他与杨老先生是至交;自己和曹科长呢?是不能也不便紧待在这里,等到杨水湄几个小时后来病室更是不恰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适当不过,以前特殊情况下公安刑侦人员破获较为复杂的案子前是动用了线人的,又叫卧底,由于他们的特殊关系和对环境的特别性,往往比公安人员更能顺其自然地获取到所需的情况和证据。他决定劝说谭老代表公安机关完成对于杨水湄与死者尸骨易冬冬的疑似关系进行了解。因为谭老是杨水湄——湄湄的爷爷杨守源先生的至交,大杨又在话中提到杨老画家昏迷期间偶尔问过谭医生,谭老就合情合理地可以在病室里多待些时候,两三天甚或更长些,就有与杨水湄接触的时间和机会,就完全有可能得到她和易冬冬关系及最后一面的材料。

曹科长完全赞同,说谭老来做这件事比我们活络得多,更切合实际。几个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趁着在医院对面餐馆吃饭的间隙,杜文阁把肚子里的话向谭老一说出,想不到谭老一口就答应下来,要得,我与湄湄虽不认识,但我与守源先生是至交,大家都不喜欢湄湄,守源先生却唯独喜欢他这孙女,快搕倒了的深夜都想到她,放不下她。我与她就会谈得好,说不定还划得来。杜文阁敬了谭金强一杯酒说,想不到家里的难题—— 向妈尽孝心和案子的解铃人都要拿温谭老了。我欠的人情欠大了。拿温是川西土话发音,难为劳慰的意思。

谭老说,哪里哪里,杜警官,你见外了,你还小娃儿时,我常到你老汉家里借书看不还,还常在你家吃饭,你老汉和妈仁義得很,二话都从莫有吊过一句,我这是在还情,也是在续缘,是天老爷待见,给了我这个机会。你们都放心,我一定尽力!

那具骨架在老易的老婆芝芝眼前晃来晃去,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总觉得那具骨架就是儿子易冬冬,自从那年夏天,儿子戴着草帽,背着相机从家里走后,就再也莫有回来。往天一个把月最多两三个月,都是要回来一次的,莫有回来都是有电话的,自己和他老汉给他打电话也是打得通的,发短信也是有回复的,再简短都是有回复的。虽然儿子每次都说,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妈你就放心吧!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在为你打开一扇窗,天地大得很,哪里都可以找饭吃,就不要挂念我,保重你们的身体吧。

但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不挂念呢!这社会曾经有段时间乱得很,一段时间村长、乡长、派出所所长都怕黑社会,据说有些灭门杀人案强奸杀人案都破不了呢!枪也可以从网上买,那些黑社会在石亭江河坝里械斗,雒城喝茶的砂石老板被连开几火当场打死的枪是从哪来的?成都火车站派出所的一些民警就收扒手的保护费让扒手在车站候车室摸钱分赃。这些都是易冬冬到成都媒体去当记者后回来说的。

五年前那个夏天,易冬冬回来后两眼放光地在饭桌上说,世道要变好了,火车站派出所警察的窝案翻了,国家公安部指派异地司法部门专案侦破,三十多名干警被逮捕,司法机关以包庇怂恿身为警察知法犯法不作为罪提起公诉,已在贵阳公开审理了。边说便把华西都市报的报纸拿给老汉老易和妈芝芝看。易冬冬说,世道要变好了,要物归其位了,法律要显示它的威严和不容亵渎了,正义之剑要出鞘了,歪的邪的见不得阳光的要被正义之剑斩首了。芝芝从来莫有见过儿子这么兴奋,他的眼睛放光,浑身都是精气神,与以往屡屡受挫的沉闷低迷情绪的他相比,完全像变了个人。

对了,记起来了,就是那天,那天是端午节。他吃了中午饭说,我要对得起屈原,沾他老人家的光,我才能喝到这雄黄酒,吃到妈包的粽子,虽然粽叶是二姐送来的,从蓥华山里采的,糯米是老汉的试验田的新品种,黄糖是大姐夫送来的最好的黄糖。如果不是纪念屈大夫,我们就不会在五月初五这一天吃。所以,我要去做我的事情,我要做许多大牌记者都不敢做的事情,也不愿惹火烧身的事情。世道要变了,真的要变好了。我今天要去做那件事,趁着天气好去做我一直没有放弃,一段时间曾打过梭腿的那件事。川西话里的打过梭腿就是软弱过后退过。但现在紫气东来了,正气要老子骑着青牛般出关了。我得趁着天气好去做完那件没做完的事。对了,就是那天中午,端午节那天中午,而不是娃儿他老汉老易说的端午节过后,他多半是因为儿子和那千亩试验田的事焦头烂额犯糊涂了。

周刀子,过去采砂石,现在搞大渔场,据说还开有赌博机的周老板打电话给了老易,请他去他慈母山的生态农场当顾问。多年从来莫有来往过,就是多年前易冬冬为私挖滥采给他曝光也从未照过面的周刀子周老板为啥现在打电话来讨好,老易给回了话,容我再考虑考虑。晚上老易在床上与自己商量过,他说他考虑了再三,虽然听起来很把他当回事的,当个专家在尊重,钱也不会少,可是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了要那么多钱干啥?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多年前他曾把易冬冬和一个省报的记者因曝光的问题拦截过,拦截就不说了,易冬冬却连工作也日塌了,后来到省报去应聘,找那位记者推荐或介绍下做个顺水人情,他却老远就躲了,接了电话就说忙,帮不上你。求人不如求己,还是易冬冬从人事网上自己找到那家网站报的名,听他一席遭遇,网站负责人就把他留下了,说我们这行虽自由,却苦,有时候比你去皇天坝石亭江鸭子河偷拍私挖滥采还悬,相当于私家侦探或卧底,不然就拿不回扯眼球的资讯,比方说某区长与下属开房的艳照,某局长公款给姨妹子做生,某监狱女狱警与男重刑犯通奸八年。这些可是新闻的新闻,是主流媒体报不出来的,只有网站才敢,影像就是真凭实据,只要不是 PK 的,纪委就会介入,点击率决定了你的工资待遇,一条稿子挣五六千元的先例也有,搞了一周没有上传的也有。

听易冬冬这样一说,他老汉道,条条蛇都咬人! 我叫你抈土巴,侍候庄稼,你还觉得没面子,人前抬不起头;你这碗饭是越吃越苦,越往大城市走越苦。抈泥巴好啊!现在抈泥巴也是技术活,你妈的祖先——乾隆年间的张师古,写《三农记》那年辰就是技术活了,还不要说现在。觉得不行就回来吧,跟着我搞制种搞实验,说不定就造就又一个袁隆平。易冬冬不开腔了,低头吃饭,每次老易只要一说到叫他回来抈土巴他就不开腔了。这也是老易的心病。子不承父业,不把祖上的《三农记》侍候庄稼的手艺传下去,不把土巴,千年的土巴万年的土巴抈好,光想着往城里钻,咋个不出事,咋个会有好结果。当然,这是老易后来说的气话,易冬冬失踪两年后说的气话。老易的老伴现在想起来了,幺儿易冬冬就是五年前的端午节出去后与家里人失去联系的,也与网站失去了联系,他是端午节午饭后,精神抖搂地出去的,出去做他想做的那件事。事情肯定是莫有做成,不然咋么会却连自己都做来莫有踪影了呢。儿子对自己的两件事从未透露过,仿佛即使妈老黑晓得了也会泄露秘密也会影响自己要办的事的成败。一是妈催促他老大不小了男大当婚的事情,他只是笑笑说,不要你管,总之到时候如带回来你不要拿老观念对人家。妈觉得有些蹊跷,啥老观念?儿子现在不说,总之我喜欢你就不要有闲言碎语。二就是他端午节午后趁着酒兴,与老汉喝了几杯雄黄酒要去办的事情,他从未说过。妈老汉也莫有问,他这么大了,也上了些当点了些亮了,他不想说的事妈老黑不想多问,问了他他会反感,不说还是不说,反而一家人整来不安逸,影响他的情绪就等于影响妈老汉的情绪,他事情办不好一家人心里就都不舒服。不晓得他是去省城搞暗访,还是去周边搞采访。总之他没说他回来不回来。他向来是这个习惯,回来了就回来了,没回来也不打个电话什么的。老易呢,一直就怀疑是不是与以前的砂石场有关系,与周刀子有关系。这样在床上唉声叹气的东一句西一句,老易和芝芝背上就顿生寒意,那个人小娃儿时就敢拿刀子捅大人,可见其心狠手辣,如娃儿真是去管几年前没曝光成的砂石场的事,说不定就完了。现在尸骨挖出来了,自己和老易都怀疑那就是娃儿的。可公安同志却说,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因为莫有任何证据证明那骨架的身份是你们的儿子,也不光是你们五年前报过失踪,其他人也报过失踪,至少有三例符合这具尸骨的年龄特征。还有就是通知他们采集的DNA 化验还莫有出来。因为儿子与周刀子的这些恩怨,老易就不想去他那生態农场,条件再好也不想去。但老伴芝芝劝说他,不要使闷性子,现在制种试验田也占了,修公路修工厂了,你也莫啥活路做,是有退休工资,有高级农艺师津贴,吃饭是够了,病痛有医保。可你有个混手的,把你那手艺养着,你那技术不用就白不用,生不了儿下不了崽,产生不了一分钱。还是去吧,去把你那手艺儿混着,说不定哪天那工厂就倒闭了,公路就不需要那么多了,就推了挖了复耕了,我又可以跟你一起打下手了。说得老易没有了生气,就是愿意了。再打电话来你就去吧。芝芝心里想的是,男人去混着免得都在屋里想失去儿子的伤心事。去做着事,晃着,时间就混过去了,伤心事就过去了。

三天后谭金强向杜文阁讲起关于杨水湄——湄湄与自己接触的事的开头话是这样的:我以为要费多大的心事,要经过一些磨合,甚至是自己要动一些脑筋才能从对方的心窝子里掏出那段秘密——那段她与易冬冬是否存在的相识甚或情感记忆。实际的情况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晚上她就主动请我喝茶,主动谈起了她对于那个秘密的内容——她与易冬冬长达几年的时断时续的情感波折。

谭金强说,我想不到这位在杨庭阳两口子眼里不循规蹈矩的女儿,在世人眼里的不良少女,却是这般的深爱着他的爷爷杨守源,深爱得有些单癖有些爱屋及乌,竟然容不下与她见地不一样的人在场。或许也就是这样地容不下注定了她在家里的不融合,她在小镇小城和诸多供职单位的不合群,频繁地东奔西走,频繁地换岗,或许就是她那颗备受欺侮的心灵对于洁净的寻求,虽终是满身惹尘满眼沧桑但心里的火苗却依然没有熄灭。

她一到病房放下拉杆箱,就对父亲杨庭阳和母亲说,你们都回去,都回去。还有这位大叔,你也回去。父母向着她,虽然对于她的颐指气使脸色有些愠怒,虽然背地里说三道四,可有可无这个女儿,但是当着面在言语上还是有所克制有所忍让,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在医院顶起来外人看着笑话,父母黑脸上无光。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接屎接尿,昼夜陪伴,随时与二弟媳妇、孙儿轮班经佑,还是累人。女儿这样一说,做父母的巴心不得回去松活一下,但当妈的还是礼节性地问了下,你刚拢就不累,就不回家休息下?这是谭医生,不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是你爷爷的至交,就是旌阳中醫院的名医,爱写掌故文章与你爷爷说得拢的谭医生,是从旌阳专程赶来看你爷爷的。

我晓得,我晓得。杨水湄点着头,听爷爷讲起过,爷爷书房里有你的旌阳掌故书,德阳文庙、张道陵在川西青城凤翥山玉皇观等建二十四诚志,许旌阳许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我就是从谭大叔的书上读到的,不然,我还晓得旌阳周围有这么厚重的儒家、宗教文化。她这一开口,无疑就祛除了从未谋面的生分,拉近了距离。还有她称自己为大叔,显示出她并不是他妈老汉口中的无教养不懂规矩,而是很有礼性。这样的话自己喜欢听,大叔比喊爷爷年轻多了,也把自己与她爷爷的辈分区分开了。大叔,你也去吧,去吧,该干啥去干啥。这样直率的口吻也太直率了,意思是来看了就行了,你看我爷爷这样拖累你了给你添麻烦了,谢了谢了,你就回去吧。

要在平时,老朋友这样,自己可能也会这样想,自己插不上手反而给家属添麻烦也就顺驴子下坡,就礼节性告辞了。可是今天不行,老朋友愈是这样自己愈要多待些时间。如果能待到他清醒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只是睁开眼睛一瞬,看看自己,能说话就说话,说不上话相互看上最后一眼也心满意足了。这是一,二呢?自己是带着任务的,带着另一位好朋友——忘年交杜警官交代的任务,要得到这个眼前的湄湄与那支钢笔上的湄湄到底有无关系,用这把钥匙打开那个石亭江桥墩下的秘密。所以,自己不能离开。我来是陪陪守源先生的,如果看不到他睁开眼睛我是不会离开的。谭金强向着湄湄长线裙白衣领颈衬着的淡妆的桃红脸说,我愿意守在守源先生身边,如果湄湄你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已一个医务工作者的所学协助护士为病人——我亲爱的朋友做些力所能及的辅助事情,哪怕帮不上啥,我心里也乐意。

他说完的时候,对方显然已被这位大叔打动了,那不经意不大看出来的细密的眼角纹包裹着的眼角有些湿润。真是难为大叔了。她说了句,表示了她的不介意。于是她对妈和老汉说,你们回去吧!我旅行箱里有吃的,你们不用考虑;这位大叔,哦——我得改改口,以示尊重,——谭老师的伙食你们也不用考虑,我会叫外卖或到医院食堂订餐解决。经常在外打拼的人,对各种场合生活的细枝末节都能应对,难为不了她们的,这么丰富而方便的社会。她的妈老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7.真伟大

自来水公司在印月湖取水的闸已关了,市上的决定,关了市民应该就不会再有关于自来水里有鱼腥味的反映了。可是呢,比居民饮水还更头痛的事又接踵而至。甜水井矿泉水有限公司生产出来的瓶装水和桶装水在厂里的质检员口中出了问题,以总经理为首的公司领导班子都聚集到车间,他们有些不相信质检员的话似的,把刚灌装好的甜水井牌矿泉水缓缓地送到了轻轻翕动的嘴唇上,让那透明的水在口腔和舌尖里细细地旋转回味,先前还是疏朗的眉目随着大小不等肥薄不同的嘴唇的翕动变得疑惑继而皱了起来,额头和眼角上的皱纹比先前更深更长了。

我的天呢,这哪里是电视广告上宣传的什么经过了千年冰雪孕育,百年岩层自然过滤的天赐罕见甜水,不仅尝不到一丝丝的甜味,没有一般的山泉水的清冽爽口,还有一缕像是鱼腥味又不像鱼腥味,像是碱咸味,又不像碱咸味,像是溲臭味又不像溲臭味的气味在口腔中游丝一般缠来绕去,令人恶心。

总经理下嘴颚骨一蠕动,哇的一声,口中的水就吐在了地上,几位副经理和质检员也哇的一声吐在了地上。他们先还没有怀疑到水源的原因,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糟糕的结果。出了问题总是先查生产工序,是哪一道工序的质监的疏漏;起先他们甚至还怀疑是否是待 遇低上夜班受累的个别员工使的坏。经过把细的调查,都很正常,有质检员提出是否是输往车间的引水管道有问题。可那引水管道是意大利进口的高密度无异味不腐蚀不生锈的透明玻璃钢管,是试用过几月的,且还沿管道搭建了遮阳棚,再看一遍也绝对没有问题。这样就把问题归结到了水源上。难道是水源出了问题?这是不可能的,试生产之前是经过省地矿局,国家地矿部验证了的,且不说它甜与不甜,那是各人的口感,那的的确确是含有多种有益人体健康的自然沉净水,是川西北纵深山系难得的地下渗漏水脉。

来到银杏树下老井边的总经理微眯着眼,望着那眼蓓蕾一样冒起来的水花被玻璃钢管吸进去的绢绸般银亮的水,这是流淌在自己命运上的金水银水呐,但愿不是你的问题呀!如果是你出了问题,你就太对不起我了,加上媒体宣传,已经投进去近千万元呐。他又微眯着眼睛望了眼井边的千年银杏,银杏的叶子仿佛没有往日的茂盛,还有了些稀疏的黄叶,在山风中打着旋掉了下来。盛夏季节,银杏叶还不该枯黄落叶的呀!总经理心中就山谷里的黑鸦般驰过了一丝不祥。

质检员用长柄小勺缓缓地舀起老井中的水。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仿佛盘古开天般漫长。质检员把小勺里的水倒进纸杯里分发给井边的每一位人员,那接递杯子的沉重动作仿佛负重的人在翻阅沟沟坎坎山山梁梁。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市委书记亲自主持召开了常委会,把甜水井矿泉水有限公司总经理“关于甜水井水质受到严重污染,水厂趋于倒闭,三四千万元投资将付诸水流”的报告提交常委会讨论。会场上自然是捅了的马蜂窝般,主宰该县一百一十平方公里,五十多万人口发展大计的常委们围绕甜水井公司报告中提出的化工厂和网箱养鱼是造成水质污染的罪魁祸首的问题,从早上讨论到中午,吃了便餐又继续讨论,终是没有一个定论。争论的热点是到底关不关在县地税和财政收入中占半壁支撑的化工厂,渔场倒是很好办的,终止合同给点违约金就关了,那化工厂可是与政府与银行与国土与农业与千人下岗稳定都是有密切关系的。你甜水井公司虽生产、宣传投资几千万,还没有给地方财政和国家有多大贡献,因为新办企业头三年属于低税扶持期。有常委就说,我们最多就是投资了土地和水资源,那是国家的,只是以租赁的形式给你水厂使用,我们按股正当得益。你投入得再多与我们何干,你亏了又不是我们亏了,我们不得益就是了。如果把化工厂关了,我们今年的工业指标如何完成,如何向上面交差,到时候只有你书记和市长两位大爷去省上背书了。还有,没有了化工厂几个亿的税收,我们十三五的一系列城市重点建设,财政亏空,城乡统筹新农村建设,五个走在前列如何启动? 所以在关键的问题上要丢卒保俥。可以预料会议最后是對水公司的强硬报告没有做出具体答复。水公司方放出话说如若当地政府不解决这件事情,他们将向上级环保等职能部门投诉。

卿局长闻讯,嘿嘿笑了几声,口里吐出一位建筑公司老板送的精品苏烟的细软的烟缕。在他眼里,水厂老总也不过是只老鼠,那猫自然就是当地政府了,他们玩的,其实也跳不出《道德经》第三十六章中的三十二个字。那位叫老子的先人真伟大哪!这个世界人人都在猫戏老鼠老鼠戏猫谁又戏赢了谁那?没办法,自己也逃脱不了老子他老人家的经言。不断送来的钱是不能放办公室更不能存银行放家里,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岂不是连窝端了。虽说翻船的贪官是少数,不断升迁的是多数,可凡事也得防着,像老鼠一样一辈子小心翼翼地 防着,小心驶得万年船吶。当他提着电脑包,每天分两次把堆在办公室文件柜大办公桌抽屉里的红花花票子提进枕水小镇那套房子时,心里就如立秋后夜色里的凉风般安静了些。放在哪里好呢?屋里没有家具,只放了浴缸的宽敞的卫生间里有一个大纸箱子,是装空调外机的。陆总想得真周到,他就晓得自己不会在这屋里吃饭洗衣,但会在这里休息睡觉看电视;他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他就晓得自己喜欢在花布样扯着的荧光里做那事儿。

就放这纸箱子里了,不能不说你陆总想得周到,不能不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样好的房子,有二十四小时执勤的得力保安和天网电子报警监控,给贼娃子十个胆也不敢打这个小区的主意。一扎一扎的红花花票子就胡乱地丢进厚硬的纸板箱子里了,纸板箱还中用,那么多扎钱丢进去,却只占了箱子的一半。他坐在客厅的麻灰色的高级布艺沙发上,揿开了液晶电视遥控板,花布样的色彩立马扑面而来,一个半裸的金发女子正在沙滩上舒胸拽臀。背后似有啥么在响动,他扭过头去,又没有了响声;明暗的花布样扯动的光斑里,感觉背后敞开的卫生间里的门内似有褐色的曲弯缓慢地扭动着;再次扭过头去,除了依墙环绕的接在淋浴器上的弯曲的大小水管,再没有什么。这个陆总,人情做到了这个份上,湖上的第十三座新桥下一步不得不给他做了。他看着光碟,心想明天可以放心地去新马泰休假了,再不用为成堆的钱放在办公室担忧了。手中有权真好呐!明明是旅行社上门拉的生意每年公费出去玩几次,却要戴顶参观考察学习的冠冕堂皇的帽子,哄老百姓的。但是现在不能打着公款参观考察的牌子了,这是从上至下各级纪委严查的,谁叫你去学资本主义国家了,是去洗钱还是为下一步裸官找好落脚点?风口上,还不如实话实说,正常的耍公休假,正常的出国旅行,才不会违纪违规。

这个时候,他猛然就想起了姜红,没有谁能如她心领神会与自己猫戏老鼠游戏的默契。他心急火燎地拿起手机拨对方的号码,又苦笑了下,自己咋忘了,她的这个号码早已停机了。起身揿动液晶直平电视关停键,缤纷的画布刹那闪动,卫生间里的褐色的管道仿佛弯曲地动了下,似有嘴颚砸动的滴水空濛的声响。这房子有创意呢!连管道都怪怪的。这时,自己小时候被蟒蛇所救的恍惚记忆和有关印月湖渔场被蟒蛇攻击的传闻猛然在他的脑壳里一闪忽。但也只是一闪忽。为他公休出国饯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了,那边的人正翘首等着他呢。走到二楼时,听见半掩着的门里一个女人责怪男人的声音,喊你不要有事莫事都把你那稀脏邋遢的包……

门嘭地一声关上了,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他觉得这声音有些熟,却又想不起来了。

新搬进枕水小镇的一家住户运气不好。攒了多年的钱买的这处房子择好日子是为了平安搬进去的第一天就不平安了,刚刚装修一新的房子遭遇水灾。漏水是从上层的卫生间里浸滴下来的,把整洁的卫生间湿污了一大片,家人洗漱方便时,头上不时有污秽的水滴落下,搞得一家人一点坐新房的心情也没有。不断积成的脏水又漏到下面的住户,引起连锁反应。房主们气冲冲冲上楼来,最终冲到三楼上。敲门,门却是冷冰冰的,上去了几趟都冷冰冰的没有动静。找到物管,刚进住的物管人员还没来得及登记小区的住户及联系方式。怎么办?受害的户主哪忍受得了如此的晦气,一刻也不能,其他任何人包括物管是没有权利和胆量破门而入的。无奈之下户主拨通了110,民警叫来开锁匠“包打开”,进到漏水住户的卫生间,卫生间里已是水湿一大片。民警想查看究竟是哪里漏水,顺手将放在地上的大纸箱使劲一拉,在场的人刹时青蛙般鼓大了眼,湿润的纸箱烂开处,大半箱叠叠扎扎的红花花票子呈现在灯光下。这是谁人的房子,这么多的钱,比一个银行营业所一天开门还多得多的钱怎么不存进银行而胡乱放在家里。民警的职业操守促使他们敏感地进行法律推理,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了破门补漏的范畴。纪委、监察、反贪等执法人员大驾亲临,清点纸箱里湿润的现金,共四百一十八万元。有关负责人迅速报告市里一把手,书记表态掷地有声,如果是党政官员,无论是谁,依法办事,绝不姑息。

侦查程序是非常的简单,将枕水小区3 幢 3 单元 3 楼 3 号到县房地产管理处办证大厅一查,却是一个叫陆尚飞的房产商的名字。这也没蒙过见多识广经过了无数稀奇古怪冒名顶替案例的纪检干部,他们略施小计一番政策攻心就从陆总口里获得了是他送给新任交通局长卿大贵的房子。

那是盆地难得的一个晴秋,从新马泰尽兴归来的卿大局长一脸灿烂的走下飞机,他在出口处扫了眼候机的人群,接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和副局长们怎么还不现身。微皱眉头的他正要发脾氣,几个穿便衣的人走了过来,不容他客气地将他请了出去,上了一辆警车。他猛然觉得坐在警车上的自己像是多年前骑在深山水潭中的褐色的蟒蛇身上。反贪局的干警押着戴着手铐的卿大贵来枕水小镇指认现场,尽管民警对围观的群众说没你们的事,有啥闹热可看,群众还是蜂群样嗡嗡的紧跟在后面。

走到该单元的二楼,一道门猛然开了,一个提着白皮包的女人走了出来,接着走出来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肩上挂着个干净的布包。卿大贵的视线不经意的就与那张抬起的红扑扑的脸对视了,对方先是惊喜,继而看见他手上闪着冷光的手铐和前后的民警,脸色陡然由红变紫,继而有两滴泪蚌珠般从眼睑里滚出。倒是那中年男子依然如故,一脸傻笑着喊,卿爷爷,好久莫看见你了,来,我,给你刷鞋。边喊着,就从干净的布包里摸出鞋油鞋刷,蹲下身刷起来,对周围的人置若罔闻。人群一片静默,楼道里响起哗哧哗哧的刷鞋声,异常清晰。

第三章 那个秘密

1.萎误

杜文阁没有想到交办给谭老的任务他这么快就完成了。

当谭老给他打电话说我已坐班车回到东山南巷家里,杜文阁正在办公室仔细查看技术人员摘录备份下来的易冬冬电脑机箱的资料,他完全没有料到从自己昨天下午离开印月井城人民医院杨守源老先生病室到今天下午刚好二十四小时,谭老就顺利完成了交办的任务。他没有忘记母亲感激他送了资格的甜水井矿泉水,并把父亲唯一一本清代嘉庆木版德阳县志代表父亲转送给谭医生以示真诚感谢!

父亲说,好东西应该送到喜好他的人那里派上用场才叫好,放在我这里偶尔读读用处没谭医生大,这就萎误了这本嘉庆县志,让它的珍贵史料蒙尘。

谭金强接过书,双手捧着,郑重翻翻,喜不自禁地说,赚大了,赚大了,想不到就几桶水,不值钱的人情水却换来一本宝物。好啊好啊,你们一家人都是仁义啊!谁与你们打交道都不会吃亏。

谭金强问杜文阁喝什么?杜文阁说,蒙花茶,我来泡。 谭金强说,我就晓得你爱这一壶,我还晓得你不喜紫砂壶,喜欢透明玻璃杯。边说边就端出了玉白的大肚瓷壶,摆出两只透明深圆玻璃杯,晶莹剔透的玻璃映出橘黄色的水,水面漂着几小朵花蕾,袅袅热气宛若妙手,小小花蕾慢慢膨胀,“哧”的一声爆裂,紫色的花蕾一瓣瓣绽开来,紫色的花叶,金菊色的花蕊,一缕清香弥漫在小屋里。杜文阁抿着蒙花水,不急不躁地聆听着谭老如这蒙花水味般细细道来的一段让人唏嘘又沉重的恋情。而这些,是谭老在昨天夜里听杨水湄—— 湄湄,杨守源的孙女讲述的。谭老说,并莫有费好大周折,我咋问,她就咋说。很乐意说,仿佛只有说出,才能够减轻她心里的负担;只有说出,她才会对得起那个失踪了多年的人,他就有可能明天或某个时候从什么地方水一样钻出来样。

事情呢,还得从多年前易冬冬暑假打工说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家虽算不上穷,但在当下的现实,一点也不算富裕。天气很热。易冬冬在篾席上翻来覆去,易冬冬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原因不全是天气的燥热和夏夜中聒噪的蛙鸣。易冬冬想着那天下午姜村长说的话。下午快下班时,姜村长他们坐着桑塔娜从县城回来,村道上的干黄土扬起一股浓浓的灰尘,灰尘追着脏污的车子,像一条动画片中夸张变大的大灰狼的尾巴,直到磷肥厂门前。姜村长和姜村长的司机和提着包的牛副厂长从车里走出来,那大灰狼大尾巴似的灰尘还在腾卷着,好一会儿才朝土坡下退去。姜村长不光是皇天坝的村长,他还是皇天坝磷肥厂的厂长。厂是私营,当然就是他的。外面来的人都喊他姜总姜厂长的,村人却都叫他姜村长,不叫他村主任,习惯了,大家觉得顺口。再说,村长是个官呢!管着全村两千多号人,他是姜支书的堂弟,姜支书又是姜副市长的堂兄,这层关系,从县到镇到村都是姜家亲戚把持着,方圆五六十公里的皇天坝也就被姜家把持着,连修个渠当个兵换块地新媳妇生育指标等等都是姜家说了算。而老易一家和村民们当然觉得喊村长顺口些。姜村长挺着个大肚皮,村人说村长那堆头一个人可以改成两个人。姜村长堆头大,脸自然也大,他臃肿的一张大脸进了办公室,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一股熏人的酒气,直进了里间的总经理办公室,紧跟着椅子就发出了被重压的吱嘎声,易冬冬的身体一个激灵,赶紧去给姜村长泡茶。姜村长臃肿的大脸眯笑了下,向着易冬冬,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意思是自己有,不用了。易冬冬还是捧起杯子,旋开不锈钢杯子的塑盖,往里添了水。看着椅子上仰着的姜村长魁梧的身体。他想,如果把他的身体锯开,真的是要当自己两个身体呢!

易冬冬是暑假来磷肥厂打工的。母亲芝芝得了病,要几万元,父亲农技站那点钱也抵不了事,为了母亲的病,自己连不去读书的想法都有了,何况读书考上大学又咋样呢?还不是说钱,万元以上的入校费自己眼下这个家庭还是有点难度的,父亲那点钱要用在母亲常年的慢性病上,还有他的制种试验田,虽说是县农技站包了农药拿工资,可一些治虫请人帮工等费用他要先垫着,总不可能经常去找农技站报账。大学是个好东西,就是四五年得花上一大笔钱,毕业出来还得自己去求人找工作,麻烦呀! 姜村长人是好人,易冬冬家里的情况是晓得的,看在易站长的面子上,乡里乡亲的,都是皇天坝人,就将他安排在办公室,帮着接接电话抹抹灰啥么的,一个月四百元,村人都羡慕的好差事。

原来这个工作不是易冬冬在做,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儿,不是本村的,真名叫什么,没问,姜村长叫她湄湄,是姜村长的亲戚,喊他姑爷呢!与家里妈老汉搞不拢,拌了筋出来的,他妈老汉也斗气,让她在姑爷这里吃点苦,吃点苦后以便好好读书。自己来时,她已走了,听说是去了城里,没去读书了,有了更好的工作。自己的运气还可以,如果那女娃儿不去印月井城里,这样的好处自己咋么遇得上。

牛副厂长和司机走了,土坡上又扬起了大灰狼腾卷的尾巴。今天姜村长酒喝得不少,他两次进去参水,杯底都现出了茶叶。参完水,转身出去时,姜村长伸了个懒腰, 他双手举过头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鼻塞不通,声音有些含混,小伙子,你在这里觉得咋样?是你老汉制种田里好还是我这里好?见易冬冬啄着头,盯着透亮的电水壶不吭声。他说小伙子啊!你在我这里萎误你了,你这个年龄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暑假完了还是去上学吧。易冬冬木木地站着,啄着的头依然盯着透亮的电水壶。听说你不想读书,你这个想法不对呀!乡壩头的娃儿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易冬冬鼓足了勇气,腮帮子青蛙下颚般臌胀了说,只有跟着村长好好干才会有出路。说完这句话他心咚咚跳,他自己都不晓得是哪来的胆子说出这句话的。

在中学高中班,易冬冬是个面浅的人,老师上课抽自己回答问题,自己总是结巴,常惹得同学们一阵哄笑。易冬冬虽说得很小声,姜村长还是听见了,他抿了口茶,叹息了声,很沉重。叹息声里弥散出的酒气,有些熏鼻。他说还是开了学去读书,你这娃儿实在,我担心老在磷肥厂会萎误了你。

夜很黑,屋里连一丝风都没有,青蛙的聒噪一阵强一阵弱。易冬冬在篾席上翻来覆去地想,姜村长下午说的话是啥意思呢?是自己在工作上做得不把细得罪了他吗?还是他又有了亲戚想进厂里?翻来覆去,青蛙的聒噪就没有先前的烦人了,并渐渐远去,被如漆的黑夜隐弱了。自己在办公室每天都是准时上班,按时下班的呀!接电话也好,说话做事也好,接人待物也好都是谨小慎微的。尤其是接了电话的记录,自己还是重新整理了遍,把细回忆当时对方说的话有没拉掉或写错了的。虽然每次送给村长看,他都是心不在焉的,臃肿的脸上的赘肉包裹着的眼虚起地晃着记录,自己确实是尽心尽职的,没有疏忽粗心的地方。甚至有一次一个女的在电话上丫声丫气的说找姜村长,还打听姜村长的电话,自己都是记下来的,在跟姜村长看时说,她打听你的电话我没说。因为村长打过招呼,不能把电话透露给打听电话的人,仿佛电影里的地下党似的。上周一,又一个女的打电话来找姜村长,这个声音不是丫,是柔,棉团样,柔中似乎还有点暖。易冬冬说姜村长不在。女的柔声问,你是办公室的呵?他说刚来不久。女的迟疑了下,欲问啥又没问,唉地叹息了声。一听这带呱的口音,易冬冬就晓得是本县的,不是外地的,包括皇天坝的人说话的尾音都带呱的。走得再远,只要一听到这样的口音,就晓得是家乡人。因为要记录,这次易冬冬细心了些,问了对方的大名,对方轻声 说我叫湄湄。

易冬冬一下子想起来了,听牛副厂长说过,原来办公室的女娃儿就叫湄湄呀!又是本地口音,八成就是啰。村长那次看记录时,臃肿的脸上的赘肉皱了皱,嘴里没说啥。易冬冬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没有做错事的地方呀。多半是村长另外要安亲戚舅子老表进来做这个活路吧,下午说的话到底是关心自己的前途还是想撵自己走呢?用乡长的话说,姜村长是个了得能人,别人做得了的事他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他也能做。我们乡是个农业乡,两万多的农业人口,都只晓得挖土巴,一天到晚在田里,时代不同了,发展是第一要素,工业强省工业强市工业强县工业强镇的口号标语几乎成了大会小会的口头禅,成了街道路牌广告的主要风景。那些年,人都像疯了似的,从上至下从城市至乡村从胡子到白牙齿缺才走上工作岗位才从学校毕业的嫩娃儿,嘴上说的都是工业都是发展,仿佛离开了工业人都没法活似的,不搞工业,都会饿死似的。这也就是那一段时间包括乡村干部都要以引进的企业多少来考核政绩的 原因。用最优惠的条件招商引资,包括最好的良田最清澈的河道最茂盛的树林任投资商选择,修建厂房就成了各级干部攻坚破难的主要工作。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经商不富,土巴里挖不出黄金。皇天坝镇历史上就是远近闻名的粮仓,周围乡村的姑娘们都羡慕,黑油油的泥土盛产小麦大米。可是进入了这样的发展阶段就落后了,人心呢也与百年千年的人心不一样了,姑娘们的观念也转变了,说是光种田挖土巴是没有出息的。这种情况下,乡村干部中就缺像姜村长这样的能人了。你看人家姜村长先是搞砖厂,把皇天坝村三社的最好的出香米的三四百亩好泥田铲了烧火砖,起了坎赚了钱又搞起了磷肥厂,经济上去了,村两委的工作自然就上去了,村长自然就牛皮哄哄的了,就在乡上的大会小会上面光光的了,姜村长自然也在村人面前面光光的了。有了钱,村两委的工作当然好搞,随便搞个啥活动,逢年过节慰问个五保户、贫困户、军烈属的,还有儿童节、教师节,人家就是出手大方,大家都满意。有些村干部安于现状,自己不人心思变,还在下面吊二话,说人家是孽胆大,贷款耍国家的钱。传到了姜村长耳朵里,他臃肿的脸上的赘肉闪了闪说,我是贷款耍国家的钱,有本事你也去贷呀。就像耍别人家的女人样,只是不耍出问题,有种你也去耍呀。贷了银行几百万,马上技改还要贷。镇长在会上说,关系就是生产力,银行的门大大开,又不是只针对村长开的,你们也可以引进个项目或自己搞个项目去贷呀。那话是在蔑视吊二话的,意思是没有本事能贷得到吗?你去试试看人家银行愿意贷给你不?能贷得到款是能力是面子,国家还向另一个国家贷款呢!三峡工程还向瑞士银行贷款呢!你有能力有面子,也去把银行的钱弄几百万来耍耍。比姜村长长得苗条些也苗条不了多少的镇长是在全乡经济发展工作会上讲这番话的。姜村长没参加会,叫易冬冬代表他去开的会作的会议记录,后来听司机说村长是陪农业银行信贷科的黄科长打麻将去了。易冬冬是第一次参加这样人头攒动的会,兴奋自然是难以言表。原来姜村长的名气这么大,不光是在皇天坝和全镇,听镇长的口气,甚至是在市委书记、市长的脑壳里都是有名有姓的。 从那次会上起,易冬冬就立志跟着村长好好干。读书是没有前途的,说不定拉粮卖米读完大学出来找不到工作,一辈子还挣不够读书的钱呢!像村长这样出人头地,是那些在垮杆企业打工的大学生能比的么?厂里的生产名义上是牛副厂长管,姜村长还是要过问的,在乡镇或私营企业,副厂长只是个摆设,村长的主要心思是在外交上,比如过磷酸钙的销售呀,银行和县乡领导来厂里的接待呀!他都要亲自陪同。只要土路上的灰尘卷起几条大灰狼尾巴,就是那些人来了,来了都不进车间,板着脸朝办公室走。姜村长像见了爹妈样,牛高马大的身体立刻就矮了一截,点头,哈腰,敬烟,平时臃肿的脸上的赘肉就笑来堆起了。那些人就很勉强地坐下来,最多一杆烟久,土路上日日轰轰地扬起几条大灰狼尾巴,他们就在村长的带领下走了, 去三县交界处的度假村逍遥去了。因为有了上次村长劝易冬冬暑假完了还是去上学的话,他做事就更加小心,生怕哪里做错了得罪了村长撬了自己的饭碗。还好!转眼九月就过完了,村长没有再提上次的话,心里的担忧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散了。

皇天坝的秋天,田里的稻子已经打了,显得空旷。打工的农民成群结队地进了车间。秋后是生产的旺季,打工的舍得出力气,挣一笔钱,一家人好欢喜地过年。村长在工钱方面倒是没亏待过做工的,每月底兑现一半,剩下的一半到过年拿。你要以为是村长耍小九九故意拖欠就错了,听村里人说,这是打工的婆娘们给村长提的建议,说臭男人们手痒,背着家里人去茶馆里打麻将输了一家人咋整。她们信得过姜村长,叫她暂时保管着,过年前由她们来领。往年也是这样的,据说姜村长搞酒厂就实行了。

2.地头蛇

这是个啥样的磷肥厂呢?坝子里堆着褐色的磷矿,工人们用铁锨、锄头把矿石装进铁斗车里,推进几十根大水泥柱子支撑的盖着灰色石棉瓦的大车间里,倾倒进碎石机的铁斗里,碎石机发出了剧烈的震动,再通过搅拌机,石块就变成了石粉。较大的磷矿石先是要用铁锤打烂的,不然碎石机也咬不动。易冬冬与做工的接触久了才晓得,这些磷矿石含磷的点数都很低,只有七八点,是其他大型点的化工厂都不收的,造出的磷肥不合格会坑害农民。人家不收含量低的磷矿石价格也低,姜村长就买下了,粉碎后的矿粉再与炭灰混合搅拌,就被工人们用铁铲装进了印了鲜红字样的雪白编织袋里,封包机扎了口,就成了磷肥,就成了整齐堆放在库房里的合格的产品。炭灰是从火电厂以更低价买回的,听说还俏,要走关系才买得到。火电厂发电用煤量大,据说每天要烧一百吨。精煤涨价后,火电厂发电严重亏损,传说在申请破产,终究是没有破。拉炭灰的车子都是晚上满载着炭灰回来, 车速很慢,马达声音很小,做贼似的,只有趴上黑夜中的那道土坡时,人们才听见车子吃力的呜呜声,像一个有哮喘病的老人。工人们说,我们的村长就是聪明能干!用炭灰与磷矿粉混合造磷肥,成本低、效果好,不一定比真正的磷肥质量差。听说还不只是姜村长一家磷肥厂这样搞。易冬冬想,也是。每年秋后自留地里蒜苗和菠菜,母亲总是用竹篾撮箕撮上灶下的柴草灰,白面样扬撒进菜田里。母亲说,夜里雨一下就变成了肥,比啥么尿素、磷肥、进口肥都好。磷肥厂的产品在附近的县市区没有市场,从来没有本地的肥料商来买肥的,连村长和牛副厂长自家的田里也从来不用自己生产的肥。来买肥的大多是河南河北新疆等远天远地的,每年秋后坐火车过来,背着票子来,再用火车皮发回去。但今年情况却有些变化。

天气开始变凉,早晚的凉中夹杂着丝丝的冷。厂里的产品都堆成山了,却没有来买肥的车子的影子,更不要说上门来买肥的外省人了。姜村长牛高马大的身体上臃肿的脸是廋了圈,脸色阴黢黢。牛副厂长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也阴黢黢的。虽然他们时不时在打电话,可那声音里没有丝毫使人感染到活跃的气氛。传过来的呵呵声里,只有应诺,机械的冷冰冰的應诺,透着一种勉强,一种无奈,还有一种尴尬。因产品积压而销不出去,厂子已暂时停产放假。他们没接打电话时,连土坡上灰暗的厂房也陷入了比深秋和他们的脸色更加的阴黢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停产的原因是河南河北新疆的肥料贩子今年不再来买皇天坝磷肥厂的磷肥,不再来买的原因是那些地方的农民用了他们卖出的 肥种的庄稼不仅没有肥效,反而连苗子都死了,特别是玉米和洋芋连种子都糜烂了。农民告到了当地政府,政府找卖肥料的,卖肥料的找营销的肥料贩子,肥料贩子的电话自然就打到了厂里。一级找一级,先是说得相当凶的,说是那边要来人,要追究法律和经济责任。一段时间,姜村长和牛副厂长心神不定,都不敢在厂里久呆,惶惶的来一趟,屁股还没坐热,又惶惶地走了。半饷午的时候,村长一个人阴黢黢地坐在办公室里,易冬冬轻推开掩着的门,村长受惊似的扭过头来,见是提着电水壶的易冬冬,脸上的赘肉又恢复了镇静样,小眼珠子却是兔儿眼珠般的泛红,牛高马大的身体在椅子上也没有了往日的浑然大气,臃肿的身体散摊着,仿佛一只泄了气的气囊。易冬冬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劝村长想开些,却没开口。他小心地掺水,欲说“村长你喝点水”,可毕恭毕敬的话已到了口边,正要电水壶里的水般滋热地流出,外面桌上的电话却刺耳地响了,不光是村长脸上的赘肉一颤, 自己手中的水壶流出的水险些冲到桌子上。

他赶紧快步出去接起了电话。村长昨天上午开会才叮嘱过的,厂里的生意暂时不景气,大家要动员各种关系,想些屁儿法把积压的肥料销出去,当然谁销的百分之五十的回扣归谁。厂里的电话传 真一定要认真接收,不要漏掉一个来联系买肥的信息和机会,不要给人以不好的印象,好像我们厂当真停产了样。易冬冬飞快地拿起听筒,电话里是一个丫声丫气的女声,你们姜总在吗?易冬冬喉咙里梗了下,已晓得对方是谁。你找姜总该给他打手机呀?对方说,我就想打座机!易冬冬迟疑了下说,你等下,我帮你看看。他进去悄悄地问村长,一个女的打电话问你在不在?村长兔儿眼珠样泛红的小眼珠子转动了下说,是不是丫声丫气的那个?他说,好像是,前不久都打过 电话来的。村长脸上的赘肉闪了下说,就说我不在。

易冬冬正欲转身,身后却扑来一缕刺鼻的香风,接着响 起了高跟鞋的哒哒声。一个体形丰满的女人已站在了总经理室门前,白白的脸讪笑着,是那种暧昧而熟悉的讪笑,灼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村长。实际上,在村长脸上的赘肉闪了下对易冬冬说就说我不在时,村长兔子样泛红的眼珠已瞅 见轻脚撩手进来的女人的身影,可大脑皮层要将眼睛里的影像传输给神经系统,叫已说出的话停止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的,话已出口,再快也收不回。姜村长脸上的赘肉硬是挤出了丝笑,肖美女,啥子风把你吹来了,用得着亲自上门吗?有啥事打个电话说一声不就对了。称为肖美女的一点也不拘束,身体斜靠着经理桌,一只手理着垂在胸前的长发,丫声丫气。

哎呀——姜总,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几个月都不来照顾我,我好想你,你的手机又打不通。村长换手机卡的原因易冬冬是晓得的,卖到外省区的肥料出了事情,那边工商质监局的和肥料贩子天天都在打电话,搞得村长心烦,干脆就把卡换了。村长小眼珠子眨巴了下说,不好意思,手机掉了。女的白白的脸就生气似的,嘴翘着,丫声丫气。

换了卡也不给我们这些姐儿妹子招呼一声。

易冬冬赶紧车身走了,这种场景哪是自己能参和的。门是虚掩着的,不时传来两人的对话。我给你牵线介绍的火电厂的煤灰,当初说好的给我好处费。一年多。你该表示一下。唉——肖美女呀, 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生意难做,工商税务公安消防安监质量……扶贫扶持大学生养老院残疾人五保户儿童节教师节重阳节逢年过节烧香拜菩萨,都要说钱。磷肥还没造出来,钱已支出去一大半。你看着的,厂子已停产了,肥在库房码着。早晓得是这样,我真不该办这个磷肥厂,把砖厂赚的几个钱全垫进去了。正想过几天找你这个八面通的大能人帮忙想想办法,你就上门来了,来关心我来了。

姜总,你不要跟我们这些女人摆生意经,我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只晓 得,你托我把火电厂管煤灰的供销处长介绍给你,我可是摆平了的,尽了力的。我晓得我晓得,你是尽了很大的力的。那女的接下来的声音有些小有些羞涩还有些可怜,易冬冬听了耳根子有些发热发烧。易冬冬甚或还有些不相信下面听到的话是出自村长的口。

那天请你赔马科长吃饭,喝酒到洗脚的费用我可是都买了单的,还给了马科长六百元娱乐费,至于他与你如何?这可与我不相干。你说是吧!至于你说的每吨五元的煤灰中介费,我们虽然没签合同,我认账不赖账。肖美女你或许晓得厂里的情况,不晓得的话你进厂里转转就会晓得。我刚才已给你简单地说了下,现在我正儿八经给你讲,情况是惨得很,上半年购进的四百吨煤灰用了一半,其余的堆在坝子里。煤灰生产的肥卖出去一半,还有一半堆在库房里卖不出去,卖不出去的原因是河南河北的打电话来闹肥料烧死了农民的庄稼,糜烂了大麦小麦玉米的根。这几天闹得凶,惊动了那边的政府,到处都在找我,实不相瞒,我关手机就是躲。你不晓得肥料出的问题,多半是出在煤灰上。这可不是说着耍的,如果是真的出在煤灰上,追查起责任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说不定那边执法队的说来就来了。

对方的哭腔更重了,姜总,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打算给钱咯?当初你要买煤灰炭灰,可是天一趟地一趟的跑我那里,又是请我吃饭喝酒的,我才答应帮你牵线的,你过了河就拆桥,也不来照顾我洗脚房的生意了。当初你买炭灰,是你求我帮忙的,也没听你说过炭灰有啥问题的,就是有啥问题,也是你和火电厂的事,跟我一分钱关系也莫有。

是的是的,是与你一分钱关系也莫有。河南河北那边也莫有肯定是炭灰问题。可我手上确实莫有钱,有的话,用不着你上门,早就给你付了。往年这几天,大车小车拖拉机火三轮长麻掉线地拉,今年连个影影也莫有,我是想拿钱给你,可我拿啥给你?

即使隔道门,易冬冬也能感觉到姜村长臃肿的脸上的赘肉显示出的无奈。

女人的声音比先前还要细弱可怜地说,姜总,如果莫有难处,我也不会大老远的找你要钱,都是憋心慌了,男人得了肝病,等着钱进医院。村长唉地叹了口气说,莫法子呀。等几天吧,看那笔贷款办下来莫有?一办下来,我立马把你的钱付了。

真的呀!姜总。女的声气一转刚才的阴死不倒阳的可怜。

可能也快了,马科长说,已送到省农行去了,各种材料手续齐全,批准的可能性很大,估计就是这几天。

姜总,这回你可不能哄我哈!男人可是等着钱救命。

哄你干啥,这要看运气咯。

十二点已过了一刻,易冬冬起了身,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姜村长和那位长发女人。今天村长是自己开车来的。易冬冬意识到自己紧坐在办公室里不合适,他匆匆地向土坡下的慈竹院子走去,想逃离啥么样。河南河北的电话几次打到办公室,按照村长的吩咐,易冬冬答复对方,姜总已没有当总经理了。对方说总有一个负责人,叫你们负责人接电话。易冬冬说没有负责人,我是守厂的,我们厂已停产,正在申请破产。

姜村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跨州跨县的产品质量问题,拴住月亮都说不清,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保护政策,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哩。拖拉机“突突突”地开上了土坡进了厂里,卸下来两堆 松软的柴草灰。不晓得村长是从哪里收购来的,现在的农户大多烧蜂窝煤了,收割机收了麦子菜籽,夜里农民划根火柴,倒伏在田里白天被太阳晒得焦干的麦秸菜秆噼里啪啦就燃烧了。这样方便,免得劳神费力。蜂窝煤也不贵,一角多两角一个。易冬冬估计要收集两拖拉机柴草灰要费些工夫的,只有极少数勤俭持家的农户在烧麦秸和菜秆煮饭,积存的灰也不是很多。

3.刺着样

土坡上高耸的烟囱又冒出浓浓的黑烟了,老远就听得见球磨机轰隆的响声。村人们又来上工了。

牛副厂长说是镇长的意思,镇长说的是市上的意思,河南河北那边的某县已经反映到印月井市政府。镇长说叫厂里做好准备,如果对方执法人员真的来了,不要被他们逮到了把柄。清静了一段时间的厂里又忙碌起来。姜村长一边指挥农用车拖拉机把原来用炭灰生产的磷肥运走,运到秘密的地方藏起来,一边安排工人用柴草灰与磷矿粉有序的生产。听说村长这次 给的工钱比往天的要高,工人们干活当然就比往天还卖力。况且村长从来没少过他们的钱呢,说好的工钱从来莫水过,他们都信任村长哩。哪家有困难,哪家有红事白事,姜村长都是安排人去了的,每三年一届的选举,村长得的都是满票呢!轰隆的忙碌场景只有几天,厂里又陷入了往日的清静。

混入了柴草灰的磷肥只是做做樣式的,用不着生产那么多,能应付可能到来的情况就行了。老农面色般的黄昏慢慢降临,易冬冬正欲起身出办公室,一辆白色的小车白鹅样爬上了土坡。显然不是姜村长的车,但多半是找姜村长的。一个穿红针织衫的短发女子从车子里钻出来。易冬冬问她,果然是找姜村长。她好像对办公室很熟悉,从包里摸出纸巾,擦了椅上的灰尘,很随便地坐着。易冬冬说姜村长今天一天都莫来。女娃的大眼睛闪了他一眼, 说他马上来。易冬冬感觉这女子与村长的关系非同一般。谈话间,易冬冬好像觉得这对大眼睛似曾熟悉,特别是她笑时的黑亮亮的眼神,豌豆角样笑弯了的眼睑,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同学来。是邻村的,叫翠翠,比他高一个年纪。做课间操时,她和几个女同学爱在树下跳橡皮筋,易冬冬他们几个则在水泥板上打乒乓。乒乓打到她们脚下,她们有时要扬起手丢过来。翠翠扬起白皙的手丢乒乓的动作很好看,手扬出的动作好像不是在丢乒乓球,而是极不情愿地在丢一个礼物似的。有时女生要装怪,也可说不是装怪,因为正跳着,腾不出手,易冬冬就只好过去捡。乒乓球正好滚到翠翠的脚下,她踮起只脚,不敢跳,是怕把乒乓球踩烂了。他弯下腰,手伸到她白皙的小腿下捡时,几个女生就手捂着嘴嗤嗤地笑。他歪起脑壳瞟着她们,又瞟着翠翠,她豌豆角样的眼睛黑亮亮。

易冬冬大胆地问,你叫翠翠?她豌豆角样的眼睛看着他,我叫杨水湄,姜村长他们都叫我湄湄。

易冬冬正要说,你好像我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还像初三的一位女同学;小学同学叫翠翠,初三同学叫姜蓉。屋外响起了车子的马达声。女子的注意力没在易冬冬身上,头扭向了门边。

姜村长挺着臃肿的身子进来了,平时板着的脸上的赘肉浮着笑。湄湄呀,让你久等了,里面坐吧。

她豌豆角样的眼睛笑弯了,起身往村长办公室去。易冬冬赶紧提上刚刚烧开水的电水壶,一只手带上杯子,进去倒茶。带上门出去时,村长说,易冬冬你在外面等一下。意思是叫他不忙走。他们在里面说得很小声,偶尔听见几句贷款的事。湄湄说李行长说的叫你明天去一下。村长问湄湄你在农行的营业所干得咋样?湄湄唉的叹了口气,如你厂里技改后扩大了规模,还是想回来。你不想接你老汉的班,村办企业有啥前途?村办企业也有搞大的,搞成上市公司的。单位有啥搞头?那点死工资,还一点都不自由,好多单位有能力的都下海了,到海南到北海操去了。一杆烟工夫,村长和湄湄出来了。村长说,冬冬你到车间取一小撮这几天生产的磷肥样品,用塑料袋装好,明天进城。司机是把车子洗干净的,桑塔纳车子开拢印月井城,前视玻璃上都已是灰尘。车子开到路边的一个洗车场,湄湄说我想下去走走,心翻心翻的,有点晕车。村长说,质监局和农行在两条街两个方向上,易冬冬你跟着湄湄走走,熟悉熟悉。村长可能是想节约时间,尽快赶到农行去办事,所以和易冬冬分头行动。两个人在街上走着,易冬冬感觉街上人都有一眼莫一眼的向他两,才感觉到自己穿得很土,湄湄的针织衫上的脖子搭了条橘色的围巾,衬着短发下的红扑扑的脸,走在深秋落叶的街上,很是惹眼。而土里土气的自己与她走在一起一点也不般配,真有些像丑小鸭与白天鹅走 在一起。易冬冬现在搞清楚了,自己刚来不久,那个经常打电话来找姜村长的就是她。可电话中的她很羞怯的呀。说不了几句又把电话挂了,与面前的人总觉得对不上号似的。可她一开口说话呢,又对上号了。她与他说话时,豌豆角样的眼睛总是黑亮亮的,泛着淡淡的忧伤,有些像田野上深秋的雾气。易冬冬就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跳橡皮筋的小女生。

两个人在街上走着,有说有笑的,易冬冬心里像有欢快的水在奔涌。从小到大,除了與自己的娘,自己还没有与异性说过这么多的话。湄湄的个子比自己略微高一点点,岁数可能也要大几岁吧。或许是对街道很熟悉,她的脚步儿比自己要快 一些。过十字路口,车辆很多,自己总要看着红灯变绿才敢动脚,湄湄却不,只要车少,红灯也三两步穿过去了,立在街边,偏着头,眼睛风中的豌豆角样忽闪着,笑笑地看着他。 她在他的指点下进了技监局,她没进去。质检科的两个穿蓝制服的人收了他手中的臌胀的塑料袋,开了手续,叫他在一个垫了几层复写纸本子上签了字,说过一周来拿检验报告, 就没什么了。一股冷吹来,吹起街道上的落叶和纸屑,易冬冬心里陡然升起缕孤独感。猛然转过头,却是满眼的惊喜,穿着红棒槌衣的湄湄就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捏着两个黄亮的油糕,眼睛笑弯了,递给他一个。她嘴上的细细的茸毛浸了油,湿湿的嘴唇就异常红亮。她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要不是我眼睛尖,你差点甩掉我哩。他说我以为你走了,正愁咋找你。我走了你咋找姜村长呀?你又莫手机,咋联系? 他说我晓得到农行去。储蓄所每条街都有,你晓得姜村长在 那个代办所呀 ? 易冬冬没吭声。

实际上这是湄湄故意考易冬冬的,姜村长贷几百万的款,只有支行才有权办。没见过世面的易冬冬哪里晓得储蓄所和支行的上下级关系。贷款还没下来,中午姜村长还得招待李行长。说是村长办招待,他却没有把钱给出去。倒并不是他办招待不热情大方,或哪里不周到怠慢了农行的,他去买单时,吧台上的妇女问他是不是李行长那个厅的?村长脸上的赘肉很有气势的动着说就是。因为能给印月井农行的李行长买单,这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自己也无形中成了有地位有身价的人,自己的腰杆当然就壮了起来,像有啥么东西撑着,一副傲慢样子。然而,腰上的臃肿和脸上的赘肉溢出的这股豪气还没有完全舒展,花儿样盛开,却在眨眼之间蔫萎了。收银台的女的别了他一眼,说李行长的单已经买了。姜村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当真买了?有些田里的土疙瘩砸在土巴上的有气无力。女的重复了一句,不是蒸的是煮的。典型的川西方言,就是真的了。

姜村长脸上的赘肉一下子由紧绷变得松弛。他意识到啥么,心神不定地回到饭厅。李行长的注意力一点也没在他,正讪笑地听着紧挨着自己的湄湄说着话。要在以前,都是姜村长买单的,无论是吃饭喝茶还是唱歌,不光是李行长,就是信贷科马科长也是连一句客气话都是没有的。自己不想买也得买,想买也得买,谁叫你去扳人家的下巴骨,去求人家贷款呢。要知道,银行的招待不是有人想办就有面子办得了的,有许多人想买单还轮不到呢。可今天李行长他们居然自己把单买了,十有八九这里面 有问题,说不定就跟那笔三百万贷款有关。下了桌子,姜村长提议上楼去喝茶,李行长说不破费了,下午要开会。李行 长好像和湄湄对了下眼神儿。易冬冬感觉心里很恼火,有啥么带刺的东西刺着样。这种不舒服的心理一直持续到与姜村长和牛副厂长一起回到了村里。晚上,易冬冬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屋顶上就出现了湄湄的影子。继而又自己安慰自己,自己也真是醋性大发。人家湄湄与李行长是上下级关系,相互看几眼,自己心里就不舒服,况且跟湄湄莫丁点关系,自己有哪个吃醋的权利吗?

床上翻来覆去的,看着黑乎乎的墙壁,墙壁上似有似无的湄湄的影子,易冬冬小声地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土坡上的磷肥厂虽清静,但易冬冬的工作并不清静。电话是常有,还有的是电视台、报纸和一些杂志、协会的常来拉广告、评选年度优秀企业家的,易冬冬都 按姜村长的意思予以了回绝。总之就一句话,村长的意思是不给一分钱就参加,要给一分钱路费都免了。因为厂里停产了,对方自然在电话里就没先前的热乎劲了。这几天村长很 忙,一大早出去,夜深了才回来,即使有时半下午回来在办公室坐会儿,都是神不守舍的样子。易冬冬去给他参水,顺便将电话记录送给他看,他脸上的赘肉蠕动了下说,技术改造,八字还没一撇咯。贷款莫有着落,厂咋样办都不定呢。快下班时,村长说你明天去趟技监局,把质检报告拿回来,我这几天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你赶公车去,来回车票伙食费报销。易冬冬睡不着,很兴奋,湄湄的影子在眼前挥之不去。印月井城现在在心里有了一种亲切感,以前是没有这种基于想去城里的想法的。城市给自己的印象不就是车水马龙,乌烟瘴气,过马路都要看着红绿灯,喝口水屙吧尿都要说钱,莫有钱就走不了路。读中学时自己就骂过他妈的啥子鸡巴城市,还有与姜蓉走过几次,总觉得别扭。可现在印月井城无形中有条丝线牵着自己呢!易冬冬盼着天快快亮。

质检报告拿到了,质检局的人说皇天坝磷肥厂生产的磷肥只是含磷量低点,产品中混有的草灰状细末,不仅对小麦水稻等农作物没有害,而且对庄稼的作用是比磷还好。易冬冬不敢说那是柴草灰,村长打了招呼的,厂里的机密。但他问磷肥里可不可以参入烧过了的煤炭渣?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头摇得拨浪鼓样说。使不得使不得,特别是火电厂烧过的高标号的有烟煤煤渣,遇水在田土里不但不化,使土块板结,没有完全燃烧的煤炭渣还会发热烧苗致使种子或作物的根部糜烂,省内外一些地方有投诉,发展经济,各个地方都保护自己的企业,只要没有造成大案要案,上告到法院,都是没有严肃查处的。还好,你们厂没有使用煤炭渣。最近我们要开展一次专项行动,打击那些生产假冒伪劣肥料的厂家。易冬冬心里惊了下,难怪河南河北的农民投诉我们造的肥料有问题,原来这煤炭渣与柴草灰虽都是灰,区别是如此之大,是不能用来作肥料的。揣着质检报告走出质监局,易冬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街上的营业代办所。今天自己的穿着还过得去,没有上次那么土气,是自己用厂里发的工资去镇上的服装店买的休闲类衣裤。在营业所坐了会,易冬冬没有发现想看见的人影儿, 他问了铁栅栏里的一位穿蓝制服的女工作人员,人家尽管在数钱,还是抬起头来剜了他一眼,说湄湄今天休假,就又啄着头去数钱。难道自己就这样回去了,好不容易来趟县城呀!车票伙食都可以报销。何况时间还早,易冬冬想在城里多待会儿,实际上是自己在为自己想见湄湄找理由。

走到留春苑公园门上,他一拍自己的脑壳,嗨!差点忘了,上次与湄湄经过老公园往农行走,湄湄朝着老远望得见树影的巷子深处指过,说自己租的房子就在老酱油厂巷子里的第一个院子里,门前有棵老洋槐树。转过临街的楼房,低矮的老瓦房老土墙出现在眼前,成片的。这就是老酱油厂了。蹒跚的老人和房前晾着的内衣内裤乳罩等透出些乡村亲切的味儿,但却比乡村拥挤凌乱憋窄。很容易就看到了那棵歪脖子洋槐树,洋槐树下是斑驳的老砖墙围着的小院。易冬冬整了整灰夹克衫的衣领,抬起手理了下头发,心咚咚跳着走进了院子。院子里坐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躬着身,在一个黑色的塑料盆里搓洗衣物。她抬起頭,盯着来人。易冬冬赶紧说,大姐,我是来找湄湄的。中年妇女没有着声,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下, 瞟了眼西侧的一间屋门。易冬冬有点着急地说,我和她是老乡,她在农行储蓄所上班。中年妇女索性啄了头,继续搓盆里的衣物。易冬冬想完了,八成是遇见哑巴了,见不到湄湄了。哗哧的搓了几下,她突然抬起手,指了下刚才瞟了眼的屋门。 易冬冬心里一阵喜悦。易冬冬往西屋去时,中年妇女端着黑塑料盆进屋去了。

屋门是关着的,易冬冬伸手敲了几下,里面似乎传出了轻微的响声,像受了惊的耗子沿着板壁快速梭动的声响。心里一阵激动,想着湄湄马上开门的样子,豌豆角样的眼睛一定会对自己的突然出现笑弯了的样子。可屋子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中年妇女应该不会乱说话的,屋里应该是有人的呀。易冬冬举手又轻轻地敲了两下,屋里似有人的嘀咕声。自己贴上耳朵去听,又辨不清,声音像是从院外的巷子里隐约传过来的。至少有好大一会儿,紧闭着的门里一片清寂。易冬冬很想再去问问中年妇女,可又终于没去。中年妇女对人那么冷淡,多半还是个哑巴。自己可能是听走耳了。女娃儿好耍,肯定是到外面耍去了。再说她又不晓得自己要来。易冬冬从包里掏出个信封,信封上有一对飞翔的春燕,是上次姜村长派自己代表他在镇上去开会买的,昨晚正好派上了用场,自己在电灯下写了半晚上,揉了又写,写了又誊,最后才装进了信封。自己是破天荒第一次给异性写信,他想两年前姜蓉给自己写纸条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心里那个激动直到天亮才恍恍惚惚地睡了会。易冬冬想过把信给中年妇女,请她转交,可她进屋后就没有出来。面前的门虽是紧闭,他一垂头,就看见了门脚下的缝隙。他眼前一亮,将飞翔着明媚春燕的信封塞了进去。

在刚才妇女坐过的小板凳上坐下来,走了这么久的路,易冬冬感觉有些累了。背靠着墙壁,竟不知不觉打起盹来,斜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易冬冬一下子惊醒了,张大嘴欲喊湄湄,却大张着没有喊出来。因为门里出来的不是湄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边走边扣灰色的斜纹西服。穿西服的人很少扣纽扣的,扣子只是一种摆设。这说明男人心中的慌张。领带结松弛着,衬托出上方眼袋惺忪的脸。这不是农行的李行长吗?李行长弯着腰,垂着头走着,好像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他来。经过易冬冬面前时,根本就没有盯院中人,径直盯着前面走。他出来后的门微开着,一张圆圆的脸晃了下,豌豆角样的眼惊慌地扫视了下门外又重重地关上了。即使动作只在一闪眼间完成的,易冬冬也看清了那张脸那对豌豆角似的眼是湄湄。只是那豌豆角里不是往日的弯弯的笑意,是惊惶。估计湄湄是没看见自己。易冬冬心里如刀剜着样,还在这里干啥呢?易冬冬站起异常疲惫的身子往院外走,背后有人的眼光木木地盯着,是中年妇女。

坐在办公室里,易冬冬的情绪很低落,连肖美女来了村长叫倒茶都没听见。 姜村长这几天可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高兴的,脸上的赘肉泛着红光,是那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红光,是在看了易冬冬拿回的质检报告后就开始高兴的,脸上的赘肉开始泛出照人的红光的。今天肖美女又给他介绍了笔生意,说有个老板想租一下磷肥厂的场地。姜村长眉毛一皱,说我磷肥厂还莫有垮杆,正在搞技改,银行的三百万贷款马上就批下来了,我这场地咋么能租!肖美女伸手在田姜村长肥厚的肩膀上拍了下说,人家不租你的车间,只租你堆矿的坝子,坝子也占不了多宽,就停几辆货车,每月给你一千块。姜村长肿泡的赘肉包着的眼珠子一转,心里想划算咯!城里的停车场,小车停一天一夜才十元,一月才三百元。他很干脆地说,可以,只要他们每月给一千元,想咋停就咋停。肖美女见姜村长答应了,说人家也不是选个位置停车,而是图个清静,在车上生产产品。

姜村长赘肉笑扯地说,先进哩。在车上生产产品, 还莫听说过。

人家老板莫你大嘛。

姜村长问肖美女生产啥产品?肖美女说,听说是有机原料。商业秘密,你千万不要去过问人家,想挣人家每月一千元停车费的人家多的是。现在的冬天已不太冷,有一丁点太阳就很暖和的,仿佛小阳春。快下班时,易冬冬接了个电话,不管咋么说,这个电话使易冬冬寡淡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电话里的湄湄说喂。易冬冬说喂。她说是你吗?易冬冬略微迟疑下说嗯。双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易冬冬心里七上八下的,小院里的一幕忽闪眼前,怨气一下子随着血液昂奋起来,如马蹄在心里哒哒奔驰。那边的湄湄声音梗塞了下,你后悔了吧?易冬冬没着声,喘气有些急有些粗。湄湄说你给我写的信我看了,很是喜欢,也愿意。但我想你现在可能后悔了。易冬冬唔唔了两声算是听着在,心里还是想听她说话儿。我明后天可能要回来,到时来磷肥厂找你。湄湄的这句话从易冬冬放下电话后就一直在耳边闪耀,与这句话一起闪耀的还有湄湄豌豆角样笑弯了的眼睛。易冬冬开始在心里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别东猜西疑的,李行长从湄湄出租房里出来,不一定就是做那种事。但易冬冬马上又说服不了自己了,往好处想的想法也只是闪耀了下而已。两个人不做那种事,干嘛要把屋门关得梆紧,敲门都不开呢?脑壳都想痛了,终还是想不开。但还是盼着湄湄能到厂里来。

天阴暗着脸,洒了几颗稀癞子雨又停了,冬雨都是这样,小娃儿假哭样闹着玩的。易冬冬在办公室里整理几张表格,不经意抬起头,就见穿一个着件荷叶绿羽绒服的身影儿出现在土坡上,由模糊到清晰,如弥了浓重的露水里的花。

湄湄就这样来了,说来就来了,就有些忸怩地坐在了易冬冬的身边。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姜村长他们几个早上来晃了下就出去了。湄湄说,我的情况你不是好清楚吧。见易冬冬疑惑的样子,她说,你是晓得的,女娃家大多是小学的成绩还可以,到了十四五岁就分了心了,心思就没在学习上了。初三时班上有个男同学追我,他是街上人,父母亲都有工作,家庭条件很不错的。我当时好开心,真的以为会与他结婚,他经常把我带到他家里去,我可以说对他是百依百顺,你也晓得是啥子意思……

父母亲都是反对儿女早恋的,老师也反对,妈老汉晓得了,就见不得我了。妈说湄湄呀,这女娃儿家与别人那个了如莫结婚名声就坏了,再要找个好人家就难了。被自己喜欢的人甩了我心里也恼火,与其被劝退被妈老汉扫地出门,还不如我自己去闯荡。我出走时只有爷爷舍不得我走,说湄湄呀,这也是你的命。你实在要走,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皇天坝村你姜姑爷那里,他是那方的红人,你或许是個经商的料。我就到了我姑爷姜总这里,现在办公室还可以,后来县农行的李行长来厂里调研贷款的事,姜姑爷就安排我参茶倒水陪吃陪喝陪唱,我渐渐感觉到找个工作什么的可能并不难,难就难在女人家把自己不要看得金贵。易冬冬当时都不甚理解湄湄当时说的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自己昨天见到的事是见惯不惊的,多年后想起来湄湄当时就是暗示她自己是那种女子。

湄湄说自己即使到了姑爷的磷肥厂对那位男同学都还没死心,抽个他父母在上班的上午,她去了那个男同学家里,来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娃儿,他一见是她就叫那女娃儿把门关了,说我们的关系早已结束,请你以后不要再上我家里来,影响别人的生活。她当时好气呀!我为了你连学业都荒废了,与妈老汉都闹翻了,你竟然这样没心肝的。她头一扭就走了,心想我这么年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一想心里就好受了。李行长,从他对我特别的殷勤上,我暗暗地感觉到我到城里去工作的理想说不定有一线希望了。只要有李行长,姜姑爷总要叫上我,那态度好像是我不去他就请不动李行长吃饭喝茶似的。一回生二回熟,每次姜姑爷端着酒杯毕恭毕敬地走到李行长面前敬酒,李行长头摆着说不喝,却主动端起杯子跟我喝酒。我说我不会。姜姑爷说湄湄你快喝了吧!女人自带三两酒,我们敬的酒李行长都不喝,主动跟你喝酒,李行长是看得起你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犹豫,李行长就站在我面前,一桌子的眼光都看着我,像是无数把刀在逼着我,逼着我不得不喝了一小杯,从嘴到喉咙到肚子里都火辣辣的,见我绯红的脸上滚出了泪珠儿,姜姑爷他们哈哈地笑起来,李行长和善地笑着,朝我碗里夹菜。酒场伙由饭店转移到了练歌场,服务员热情的端上了葡萄酒,大家在歌厅里边唱歌边喝酒,这一拨过去,那一拨又来。紧挨着我坐的李行长在暗淡的灯光下仿佛年轻人般变得话多起来,问我喜欢唱啥歌,他帮我点,说这是红酒,相当于喝饮料,解渴的。我不喝有点说不过去,慢慢地喝了一杯,味道甜,比白酒好多了。经不住李行长的频频劝酒,我喝了几杯,头就胀起来,浑身发热,一身都是软的。姜姑爷他们几个啥时候不在了的我一点也没觉察。李行长发热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胖乎乎的脸几乎是挨着了我的发烫的脸悄声说,想不想到银行来上班。我周身火热,声音怯怯的,却是迫不及待地说,想——

想来我银行上班就把这杯酒喝了。我嗯了一声,张开嘴咳嗽着把酒喝了下去。李行长涨红的脸喷着酒气……

别说了,易冬冬的手嘭地拍在桌子上。湄湄低下了头。那天在办公室,湄湄接着说,把自己献给李行长可能是当村长的姑爷的一个套子,因为磷肥厂就为落实的一笔贷款不久就批了下来。姜村长请客时说,这是湄湄的功劳。湄湄讲完了后问易冬冬,现在你后悔了吧?后悔喜欢我了吧!直到湄 湄离去后,易冬冬都还在办公室坐着,心里犹如刺刺着了一 般地疼。

天已经黑下来,易冬冬才拖着虚飘的身子往家走。矿坝上停着的两辆货车封闭的车厢里发出了机器的运转声,类似于小型搅拌机的声音,还有砂纸砂着木板样的唰唰声。出于好奇,他想去看个究竟,但两个车厢都是铝合金车厢,关得严实,不要说晚上 , 就是白天,外面的人也看不清里面。没见着他们生产的有机成分的大宗产品,有时候傍晚下班,会看见他们将国泰味精纸箱从货车往小车上搬,搬货的人不经意散落了几包在地下,灯光照着透明的塑料薄膜里是些白色的粉状物。易冬冬想难道他们在生产味精。经过矿坝时,一个瘦高个正与姜村长争执着啥。他好像是开着银灰的小车进厂,一只手还搭在扇开的车门框上。瘦高个约莫三十多岁,脸上有一道小小的刀痕,眼睛虽小,却亮,微眯着,盯人似用了很大的劲,盯得很深,钉子般,似要钉进你的身体里。他当时总觉得像一个人,后来想起来了,是初三时被姜蓉拽着在唯一一次的镭射舞厅里,一个瘦精精男子,偶尔的镭射灯光束刀片样映在瘦脸上,有一道模糊的刀痕。他后来从事印月井报的采访工作才晓得此人就是周刀子。那目光使你有猛然置身在某种利器面前,产生某种怯弱感,躲闪为妙。出于好奇心,易冬冬先前围着嗡嗡响的车厢去看,想看清那样窄的车厢里与车间是怎样不同的生产景象,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车子上开工厂的呢!车厢真的如村人所说的关得清丝严缝的,自己正要换个位置瞅时,他板寸头偏过来盯着易冬冬,心里有种被啥么尖锐物刺了下的一紧张。

瘦高个一只手举着烟,在嘴上猛吸了两口,手一扬,烟蒂似乎带着细微的火星子尾巴落在了地上,似乎还隐约发出了着地的轻微声响。那意思是极不愿意易冬冬看他的车厢,仿佛里面是啥么秘密。商业秘密是受法律保护的。但瘦高个很快将注意力放在了走过来的姜村长身上。也就是这时候,易冬冬听见瘦高个和村长的争执。村长,你知道的,我们在你地盘上混饭吃,全靠你关照。瘦高个边说边就把一包龙抱柱图案烟的透明膜衣扯了,撕了烟盒上的锡箔纸,拇指与中指在盒底老练地一弹,烟就听话地跳出两颗,二指拈着烟卷点火的一端,泡沫嘴的一方朝着村长递过去,已从车门窗框上移下的左手快速从夹克衫兜里摸出了银亮的打火机,吧嗒一声,火舌蛇信子般蹿起,直窜到村长嘴边。姜村长就不得不接了烟又伸长赘肉的头吧燃了火,嘴上虽不空,话还是没歇着。你们是肖美女介绍的,我是欠她的煤渣钱,那是我与她之间生意上的事,你咋莫给我商量就把第一个月的租金给了她哩?你又莫有在她手里租地皮。肖姐说的是跟你说好了的。她是说过,但你莫有与我说呐?这点规矩你还是懂的吧。你应该取得我同意后才把钱给她嘛。姜哥——这次是小弟做得不对,下不为例。今晚我请客,去吃酒,给姜哥泄泄气。没必要破费,话说清楚就对了,桥了桥,路了路,租金你还是給我,煤渣钱他到我手上领。姜哥说得对,井水不犯河水。姜村长脸上的赘肉由先前的难看变得舒展,两个人不知说了句啥么,竟都嘿嘿笑起来。

平时村长与外人吃饭是很少叫上易冬冬的,那晚却把易冬冬叫上了。坐在桥头的河鲜馆子,村长与瘦高个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酒是当地青竹酒厂的粮食酒,老板说是酒笼里流出的中节子酒,温润不燥,专门给村长留着的。瘦高个语言少,酒却莫有少喝。牛眼睛大小的白烧瓷杯与村长手上的杯子轻微地一碰,手一抬,牙缝里 “哧”的一声响,酒就吃进去了。姜村长嘴里发出“嗨”的一声舒爽声,易冬冬赶紧给他和瘦高个把酒倒上。别看一个小小的镇街河鲜馆,生意却好着,大水池里养着从各地鱼贩子手里收来的黄鳝、土鲢、花鲢、石甲鱼、小麻鱼、野鸭、 野鸡、野兔等,常有城里人开着车子来吃。易冬冬参酒时眼 光会与瘦高个的眼光极短暂的相碰,如水里的鱼碰见鱼老鸹的喙样害怕地闪开,易冬冬总觉得与这样的人坐在一起自己很压抑,心里很不舒服,把细想,却又不晓得为啥压抑,为啥不舒服。但感觉就是不舒服,还有一丝害怕。

易冬冬坐在他们的对面,就不想去盯他,而是安静地听村长说酒话。村长说当官靠运气,做生意也靠运气,自己这一辈子一心想为村民做点好事谋点福利,可这一辈子还是莫有为大家做好事谋到点啥子福利。最先是做砂石运输生意,生意也与肖美女有关。也是运气好,姜村长去印月井城的美容美发室做按摩,就是乱摸,遇到了初涉印月井城的肖美女。一般去乱摸都是酒仗胆,吃了酒才敢去做这种子事,才能实现角色转换。本来是肖美女给村长做按摩,变成了村长给肖美女做按摩。村长乘着酒性扒光了本来就穿得暴露的肖美女的短衫短裤,肖美女口中说着你们男人咋都是这样的呢?那时肖美女初来咋到印月井城做这行,还带有乡村女子的几分土气和单纯,总以为风月场中会像杜十娘样遇到好人,就不是那种见钱就挎裤的女人。至少在村长这次很难得的安逸中她不但没提钱的事,村长塞给她几张五十的青蛙皮时她没有要,后来多几次村长不好意思硬塞进她怀里,她总是忸怩作态,哪像现在见钱眼开甚至有些恬不知耻。那时姜村长只要想着肖美女心里就舒服,男人要的就是那种感觉,与纯粹给钱就做事的女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混熟了,村长晓得了肖美女是皇天坝白沙堰村的,男人好吃懒做,两人结婚几年长期打锤拌筋,她一狠心就跟着本村的女子来了美发厅。因为先做这行的本村女子说过,做这行不是按男人就是被男人按,心理上就有准备。起初还是有些不适应,害怕别人晓得了丑人;还有这些男人过场太多。见里面的女子都这样,就脸不红心不跳了,像与自己的男人做事一样随便了习惯了。

4.夜风

河南河北那边的人终究是莫有过来,渐渐地,也莫有听见人们谈论假磷肥烧死那边农作物的事情。用姜村长的话说,隔州隔省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质量万里行都搞不起走,你外省佬还敢到四川地盘上来折腾?土坡上的烟囱又吐出了得意的黑烟,磷肥厂又恢复了生产。伴随着球磨机的轰鸣声,车间里又活跃起来。做工的村民早晚从黄泥坡上进进出出,弓背驼腰的他们推着铁斗车在烟雾中走得风快,甩锤抡钎,挥铲打包,脸膛上的汗水淌着欢喜。咋不欢喜咯。力气用了才可以挣钱,窝在身上没用一分钱也不值。

是在一个夏天的大清早,尽管热得很,黄泥土坡上还是有风吹来凉意。易冬冬一走进办公室,姜村长脸上的赘肉就笑呵了。自从河南河北那边传来假磷肥烧死庄稼的风波,易冬冬还没有看见姜村长脸上的赘肉这样笑过。他说这回贷款是真的下来了,等会儿跟我进城。一说起进城,易冬冬心里就高兴,这高兴是那个人莫名地从心底忽现出来。易冬冬责怪自己犯贱,晓得湄湄是那样的人还牵挂她,不是犯贱是啥。他曾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过自己,不去想那个水性杨花的湄湄,天下女娃儿多的是。可一个人闲下来时,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湄湄的圆脸蛋,圆脸上豌豆角样笑弯了的眼睛就活灵活现在面前。

周而复始,易冬冬终于想清楚了,湄湄在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原因不光是湄湄的样样儿漂亮,还有的是湄湄的坦诚,她既然向自己坦白了她的过去,就说明很在乎自己,给两个人将来的发展清除障碍,以免吃后悔药,给生活投下不必要的阴影。他想,湄湄此时在做啥呢?是在上班,逛街,还是在出租屋里。姜村长中午要请农行的领导吃饭,到时可能要见到湄湄。一想到湄湄又要挨着李行长坐,想着老酿造厂小院里的一幕,易冬冬心里就隐隐作疼。

奇怪的是,中午饭店里吃饭竟然没有李行长,也没看见湄湄,只来了个信贷科的马科长。易冬冬心里好失落,桌子上没有往日的热闹气氛,大家都寡言少语的。姜村长主动发招向马科长敬酒想活跃气氛,马科长却不喝,吃完饭也不像往天样去洗脚按摩的,直着身子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村长说李行长下课了,李行长真是够哥们,他在下课之前还把我们的贷款办了。易冬冬的嘴瘪了下,车里的人当然是不会觉察,自己瘪嘴的意思只有自己晓得。贷款给企业的钱却没有用于技术改造,至于用作了什么是后话。银行和地方政府在贷款申报中夸大了企业的品牌效益。贷款到账后好长一段时间,皇天坝磷肥厂却没有任何技改的迹象,比方说订购先进的设备呀,扩建厂房呀。厂里的生产还是按部就班,有生意就生产,没生意就停产。依然是土法上马,手工作业,一车又一车的磷肥打成矿粉,与炭灰煤灰一搅拌,装进印了字样的雪白的编织袋,磷肥就造出来了。当然这些都与大家没相干,做活路挣工钱,各干各的事。易冬冬在办公室做勤杂工,每月四百元,一年加点奖金五千余元。田里出麦子,出稻子,出蔬菜,杂交麦子和水稻都高产呢,袁隆平真了不起。粮食蔬菜是不用买了,但种田要消耗点肥料钱、种子钱,家里的油盐酱醋穿衣用电畜禽买饲料等都要用钱,老汉有办法的,他能从镇上农技站和承包的制种田的配置化肥农药上想办法。易冬冬找的五千元钱贴补了妈的住院费,那时还莫有农村医疗保险,没有新农合,生病都靠自己医。

妈说你这娃儿,钱倒是挣了,可是萎误你了,妈的病萎误你了。你老汉叫你跟他学农技制种你又不去,你这娃硬是犟!在磷肥厂干了段时间,见识了社会的形形色色,易冬冬思想起了根本的变化,他觉得农村娃儿的前途还是在读书上,待在这个烂垮垮企业终究不是个办法。

易冬冬感觉姜村长这个企业不会搞长久,银行又不是瓜娃子,国家的钱那么好烫,烫鸡毛那么好烫?可能莫有那么好烫哟!一滴三穿,穿了帮了后悔药难吃哟! 坑蒙拐骗国家的钱国家还收拾不了你嗦,你几个跳蚤还把床拱翻了。想读书的想法越来越急迫,易冬冬确是难以启齿了。因为腊月里二姐就要出嫁,家里的负担就要靠自己,重提读书的事父母亲会同意不?就是父母亲同意,自己心里还有些不忍。正在自己心神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一懵懂发生的事情促使易冬冬毅然割断一切牵挂做出重返中学读完高中的决定。

夏天的某个深夜,做生意的人,走乡串户的人都归了家,路上没有了摩托车火三轮毙啦啦的把地皮都震得发麻的马达声,过去的那个平静的村庄仿佛又回到了田野上。不晓得那些警察是咋个进的村,黑燈瞎火的,鸡不鸣,狗不叫,磷肥厂就被包围了,在货车里生产的几个男子被擒获,连同两辆货车全部被挡获。瘦高个男子昨天开着桑塔纳出去夜里没有回来,多半是被其他事牵扯侥幸没被抓着。宁静的村庄一下子不宁静了,人闹狗叫的,麻轰轰闹哄哄的村人就都跌跟打斗地来看闹热了。原来是这伙人在制造冰毒,还有 K 粉。他们在靠近广汉的回澜什汉村就引起了当地派出所的注意,后来却突然消失了。几个月过后,有线人才发觉磷肥厂停着的几辆货车似曾相识。姜村长也脱不了干系,警察怀疑他是 提供造毒场地的嫌疑人,审问的结果是他不知情。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上午,易冬冬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电话铃声惊颤颤响起,他有些顾忌地接了起来,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好吗?

是湄湄。心里的不舒服一下子阴影样漫了起来,迟疑了下,嘴上还是说了话。

一般般,你工作愉快吧。

对方没有语言,话筒里传来有些哽咽的声音。易冬冬心里的阴影一下子见着火的水蒸气般消失了,急切地问,湄湄,你咋了?

对方没有说话,还是小声地哽咽,电话就断了。

易冬冬锁了办公室门发疯了似地往印月井城撵。穿过老酿造厂的巷子,进了有棵老槐树的灰瓦院子,砰砰砰敲响西屋的那扇门,心也怦怦怦快要跳出胸口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次也是没有动静的却钻出个李行长来。易冬冬使劲敲,倒把东屋里上次见过的中年妇女敲出来了。中年妇女凶巴巴吼道,敲啥敲,没在这里了。原来她不是哑巴那。易冬冬只好掉转身,发了疯似地撵到湄湄上班的储蓄所,眼睛火辣辣在坐在电脑前的营业员中搜遍了,也不见熟悉的身影。他对窗口里的一位女同志几乎是祈求似地说,帮我喊一下湄湄出来好吗?一位戴眼镜的女人抬起头扫了他一眼说哪个湄湄?猪有名狗有姓。易冬冬赶紧说,杨水湄。对方愣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找谁哩,另谋高就了。

易冬冬眼前一片茫然,一颗心像遇水的沙堆般塌了下去,眼流水豌豆珠子样滚 出来。湄湄,你究竟在哪里哩?易冬冬在印月井街上无目的地走着,一双眼睛急迫地搜寻着街上的每一个人。湿润的视线里似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了,却不是。侧面有个相像的脸蛋儿,扭过头去,陡然升起的喜悦又跌落下去。走到一个桥头,前面一个短头发的女子孤零零,背影子像极了。易冬冬两眼一热,快步上去,大喊一声,湄湄——

女子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白了他一眼。也不是。湄湄就这样杳无音信了。那天晚上,易冬冬是在办公室里睁大眼珠子度过的,他想既然湄湄昨天给他打来过电话,相信她还会打电话来的。冰凉的夜晚清醒了他的发懵的思维,冰凉的夜晚拯救了他。鸡叫三遍的时候,易冬冬发懵的心逐渐镇静下来,心思随着窗子上露出的熹微渐渐明亮起来,他觉得自己该重返中学读完高中了,只有读书上大学才能拯救自己。

老易自然是高兴,这娃儿不跟自己制种也好,去磷肥厂磨砺一番到底懂事了!芝芝也高兴,说这才像写《三农记》的张师古的后代,这才像高级农艺师老易的儿子嘛!不读书哪行呢!不读书寸步难行,莫有个文凭听说连单位的门槛也进不了。

时令正是八月,第二天易冬冬就与原来的班主任张老师联系上了。张老师说,你成绩本来就好,考一本是很有希望的。易冬冬就毅然重返了中学的大门。是九月初的一个下午,天上有些毛烘烘太阳,易冬冬轻松地走在公路上。那是一条较宽的水泥公路,是过去的老川陕公路,从成都一路穿过德阳绵阳江油广元翻过剑门关越过秦岭。自己上学或回家必须经过这条路。无独有偶,穿梭的车辆中驰过来一辆桑塔纳。这不是姜村长的车吗,开车的驾驶员也看见了他,车速减缓了,朝他点点头,因为与易冬冬去的中学是反方向,车自然没有停。而车中的姜村长正酒醉得人事不省。他中午在安县酒喝得不少,同行的牛副厂长他们都晓得他是借酒浇愁,因为印月井农行新任的行长一上任就追皇天坝磷肥厂还贷款,还说这笔贷款手续有问题,姜村长心里咋能不愁,在安县一企业去做客自然就与同桌的几个借酒浇愁,同去的牛副厂长说莫有喝多少的姜村长喝得舌头都有些打不转,特别是几个当地的操哥来敬了酒,举着杯子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似地打抖。往天喝七八两都莫问题的,难道人真是老了,东道主也觉得奇怪,姜村长喝得在酒桌子上人事不省的,都还没下桌子,牛副厂长不得不和司机把他扶上了车。

易冬冬坐在教室里开始新的一天时,皇天坝村里正在办丧事。昨天下午姜村长被载回家里已经人事不省,深更半夜,村里响起的鞭炮声惊醒了村人。村人都晓得,夜里放鞭炮,是有人死了。接新娘子是早晨,不会是深夜,况且谁家有喜事村人都是晓得的。一个令人有些不相信的噩耗传来,姜村长死了,传言纷纷说他是喝酒醉死的。四方八邻的觉得一点也不奇怪,报纸上不是登载有公务员或企业营销人员陪领导喝酒醉死还被评为工伤的么。李道师带着吹吹队伍来了,在家的村人都去帮忙。祭幛祭幡灵堂设起了,道场做起了。姜村长的尸体被穿戴一新装进了棺材里,那张长满赘肉的脸浮着笑。镇上派出所的干警进去看了,人确实死了。哭哭闹闹了后,出殡的队伍举着纸幡抬着祭幛围着皇天坝村走了一圈,棺材就埋进了村西头的荒坟地里。

三年后的高考前夕,易冬冬在印月井街上遇见过湄湄。易冬冬是陪一个同学去个体文具店换钢笔,那个同学化了二十五元钱买的钢笔只用了两天,笔套里的吸水胶袋就漏水了。过两天就要高考,不去找老板换不行。可老板死活都不换,说是出了店门一概自己负责,面对一脸蛮刀都砍不进去的男子,两个学生娃只好自认倒霉。

在街上蔫耷耷地走着,身后似有人喊易冬冬。声音有些怯,自己还是听见了。扭过头,一个妖冶的女子正眉眼妖冶地盯着自己。易冬冬有些认不出来了,好一会儿,记忆里才浮现出过去的印象来。他喊出湄湄时,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子。湄湄闪动着妖冶的眉眼走过来,豌豆角样眨动的眼睑莫有变。两个人走近了些,易冬冬准备问她三年前八月的那次电话后她到底哪去了,当时她在电话里的哽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子从人流中快疾的穿出来,扯着湄湄的薄袖衫笼着的手就走,任凭湄湄转过头来,难舍地望着易冬冬,瘦高个却莫有松手的意思,仿佛牲畜市场上新主人在拉着一头不愿跟自己走的犟牛犊。易冬冬一下子想起来了,不是这人的瘦高个,是这人的寒气逼人的眼睛,一看你你就肌肤碰着利刃般躲开的眼睛,还有脸上的刀痕。这不是租了姜村长场地停放汽车,造冰毒和 K 粉,却侥幸不在场逃脱的男子么?听说后来被抓去了,咋么又在街上,与湄湄瓜葛在一起?这些乱麻样的问题搅得头痛,但他不断的告诫自己,湄湄不是自己可以喜欢的。

5.过去再现

“谭老,你这一夜收获大哦!一夜可能都莫有眯下眼睛哦。”杜警官从椅子上站起来,去了卫生间转来说。

“莫有睡,莫有睡”谭金强不晓得杜文阁话中有话,接着说,到了我们这把岁数,瞌睡就少了,只有几个小时瞌睡了,许多时候都半醒着,半醒着想许多事情,从小娃儿到现在的桩桩件件,想过了,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又增添了,人就又老了,许多过去想不通的事现在想通了,想通了岁数却不饶人了,时光却不再来了。

杜警官说,你精神真是好,这一说就把易冬冬与湄湄的起根根、发脚脚的事都讲出来了,一段辍学中学生在村办企业打工的事竟滋生出这许多枝枝蔓蔓。谭老啊,可是这与那具石亭江一号桥下发现的尸骨又有啥关系呢,与尸骨一起被发现的那支1950 年产的永生牌钢笔又有啥关系呢?前面你已讲过杨守源老先生解放成都时在盐市口用银元买得了两支钢笔,一红一黑,可是,它与本案有啥关系呢?你到现在话说了一大堆,我的心都急得挂到嗓子眼上了,急着想听你讲出那支雕刻着魏楷微雕字迹的钢笔与你讲的人物有啥关系,到现在你都只字未提。难道说是你忘记了我昨天的交代,关键是永生牌钢笔,钢笔啊!只有搞清楚了钢笔的来历,我们才能找到那把钥匙,那把打开人物身份和迷离案子的秘密钥匙,真相才会公之于众,死者才会瞑目,冤魂才能得到昭雪,作孽行凶的目无法纪者才能被绳之以法。

谭老却一副不慌的样子,在杜文阁的玻璃杯里加了几朵干蒙花,续了电水壶烧的鲜开水。然后才说,杜警官,你我虽是忘年交,我也不敢对你马虎,对你交办的任务太随便。我本是具有鲁迅样类型的人,先行医后好文,哪晓得只能治其身,当下的世道仍然是需要疗其心,只有治疗好了心,人都活得有良心,凭着良心活,凭着良心做事,这个世道才能变好。所以,我一边行医养家糊口,一边潜心寻找发现过去的文化沉淀,用自己的文字功底恢复其本来面目,传承给大家,告诉大家人心还是要古,還是要讲道德,讲良心,用道德和良心来衡量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对于你交办的孰轻孰重我是有打米碗的,是能掂量的。钢笔与湄湄和易冬冬的关系是你交办给我的最重要的环节,对于你们的这个案子,相当于自行车的链条,鱼肚子里的气囊,莫有了它的情况,我昨晚上就白搭了,我也就辜负了你对我的重托,我也就对不起你这位忘年交,我前面讲的那么多的枝枝蔓蔓的铺垫都白费了。

问题是我得按杨水湄——湄湄乱七八糟讲的进行归纳,我不能像她东一句西一句,她一会儿去看看插着氧气管脚上锥着针输着液的他爷爷,一会儿又过来问我讲到哪了讲到哪了?我只有说讲到易冬冬到老公园酿造厂找你了。一会儿问 问你认识周刀子不?认识姜村长的堂兄姜副市长不?她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我说我怎么认识你们印月井市的官员呢?况且我一个小医生是哪根葱,莫有机会与这些人交往的。我不可能按她说的讲给你,那好凌乱好拉杂。我得归纳,理成一根线,按先后顺序来龙去脉讲给你,你才不至于说一个掌故文章写得那么好的人怎么讲个事请都有头无尾的。现在,我就跟你讲钢笔——那支永生牌钢笔——

1950 年产的,被杨守源老先生得到的两支钢笔与湄湄和易冬冬发生的故事,它只是他们情感浮萍上的一朵草花,就像我们此时杯中泡着的蒙花样,没有对他俩的命运起到任何影响,却也并非一无是处,在她的生命里勿忘的哪个角落都感到绝望,都感到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空气和水面上的水泡一样消失了的时候,这支钢笔却能够成为一个人身份的标识,将过去的桩桩件件文字般详细映现出来。杜警官细品着蒙花茶,抿进口的水和喉咙里吞下去的声音都轻轻的,连这也生怕打岔了谭金强的讲述。

易冬冬并没有考上重本,而考上的是一般的院校本科。辍学了一段时间使他的学业没有成为最优秀的。父亲和妈都劝他去读,那点钱也算不了啥,他也晓得妈的病已好了大半,两个姐也说你去读,缺钱我们帮你,现在好找钱了,只要不是懒人,就能找到钱。但是易冬冬改变了想法,他从电视和街道上的橱窗栏里看到,印月井报社和印月井电视台都在招工。从事新闻工作多洋盘的事,尤其是自己能够上班了挣钱了,背着个相机,拿着采访本街边巷尾城市乡村记录现场聆听讲述,那是多风光的事,多么让人羡慕。想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这不是当年伟人的诗么。自己这么年轻,为啥不去创造作为一番呢,是去报社还是去电视台呢?他想,自己在学校作文好,平时也写过一些乡间见闻趣闻轶事,在皇天坝磷肥厂自己练习过电脑打字和一些简单的公文。还是先去报社,他还是动了点脑筋,他听说班主任老师的老公在印月井报社当主编,于是扛了袋老汉制种田的粳稻米,少说也有一百斤,晚上去了张老师家。张老师的主编老公恰好在家,易冬冬放下米袋一说想到报社当记者,张老师就把主作了,看啊!老郑,你们报社要兴旺哩,我的学生大学都不读了,要来支持你的这张报纸,易冬冬啊,明天你就去宣传部四楼找你郑叔叔报到去。

易冬冬喜出望外,没想到当上名记者这么容易,是不是自己沾祖宗的光,姓易啥子都容易。他哪晓得这只是开头,难的是当好一名记者,可以说比天下什么事都难,不好的命就是从当记者开始的。这是随着易冬冬对世道人心的深入,对社会乱象的逐渐认识而生发的喟叹。天下事,若是混日子都不难;若是对是非曲直都睁只眼闭只眼也不难;难的是疾恶如仇,难的是对一切藏污纳垢都看不惯。看不惯就要发声,就要铁肩担道义;就要呼吁天地清明。这是每一个好记者的良知,可是在社会的转型期,大破大立大摊饼式发展的阶段,记者的声音连蚊蝇声都不如。他有过意气风发,那是刚在印月井报社的头一两年,下去采访单位乡镇热情接待受尊重,本报讯记者易冬冬报道等的名利感新鲜感。随着,修养的提高,尤其是美学、哲学、经济学知识的深度了解,特别是那份对自己的思想和世界观起了重要影响的那份《南方周末》,真是办得好啊!还有《中国青年报》上的评论,真的是过瘾!对当下时局,尤其是人文在经济大潮中的消失的记录,对时弊的针砭,对过急过快发展破坏环境浪费资源的尖锐批评,对于官场腐败的论述是地方报纸望而生畏的。这些东西像光一样擦亮了他的眼睛。

他开始觉得记者的不容易,记者之难,记者这碗饭好吃也不好吃。尤其是城市建设开始整体推倒重来,不管是过去的老公园老城墙老寺庙老院子老树子老街老井老牌坊老水塘都推倒重来,他就与老战士老画家杨守源老先生一样坐不住了。千万年鬼斧神工造就的天府粮仓皇天坝的河湾,家乡的河湾,三河相汇的沱江水系,世世代代都清幽幽清澈澈明净净白花花咿呀呀哗啦啦流着淌着开着谢着春潮着鸣唱着撑划着的河湾呐,几年时间就破了烂了塌了陷了脏污了邋遢了腥臭了脓包了干涸了朽烂了被人为地糟蹋了。怎么能不心痛呢!

那是一个秋天,中秋节前回家的易冬冬再也看不见往日的一轮明月了,再也不能坐在前辈坐过的打鱼船边吟诵那首他耳熟能详的诗:蜀僧抱绿倚,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他觉得李白的这首诗虽然是写的诗人在异地听来自峨眉的僧人弹琴,但是却是写出了自己伫立在三江汇合的沱江源头的深情感受,那松涛,那流水可洗涤忧愁的游子思乡之心,远去的波涛溅溅和着钟声融入薄薄的银霜;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暮云蔼蔼给碧绿的山峦盖上薄被,让旅人想起故乡的一重重的秋云也这般黯然下来黯然下来,心里黯然神伤。多美!这种千古之美在短短的几年间,确切地说不到十年吧!就从皇天坝消失了。现在的流水已不能洗涤游客的烦心事了,连闻着都异臭,怎么还能手捧起来洗净脸上的尘埃和疲惫呢。易冬冬写下了一篇怀念皇天坝野茅花的散文,发表在《印月井》报副刊上,满腹忧思弥散在文字中:

河堤边,或挖烂的河沟里,野茅花一簇簇开着,白花花一片,在风中摇曳。往日一河湾的白花花灰蒙蒙影像般在我眼前扩散开来,波光潋滟,渔老鸹跃动的黑影搓动一湖春水。茅花飘摇,轻拂出她的面容,如茅花一样,拂着我的心。磷肥厂的烟囱,雨夜中的电话铃声,街上的梧桐都似曾恍惚着那倩影,才上眉头,却下心头。茅花般的她茅花一样消失于人流,不知道今夕何年,她又在哪里?

这是散文的一小段。无独有偶,那时的印月井报发行甚广,除行政企事业单位和乡镇村组必订外,报社把發行工作做得深做得细,连县城当街店铺茶楼宾馆大市场都是订阅了的,如不订阅的话,哪天哪里有不周正的地方不敢保证不会给你曝光,比如卫生整治的门前三包,比如烟酒茶质量方面、价格方面的问题,治安、消防设施是否齐备, 用工的工资、暂住证等,单位则是许可行政收费啦上班作息时间啦,除非你不出差错,出了就会被曝光,如是订阅了《印月井》报的或打了广告做了宣传的,好说好商量。

杜文阁插话说,你对报纸记者工作很内行的呢?谭金强说,不是我内行,是我过去常给报社投稿,与一些记者编辑打过交道,一听杨水湄讲这些就懂得起,所以讲起来就驾轻就熟,你听起来就很内行。

杨水湄对我讲,正是因为一段时期的《印月井报》是印月井市市民家喻户晓的必读报纸,所以她就有机会在闲暇时读到了易冬冬写的文章,从本报记者的署名上她于是也就晓得了易冬冬在印月井报社工作,不费吹灰之力她就联系上了易冬冬。 在于易冬冬是喜出望外的事,虽然初三至高一时有过一些初恋的苗头,但那不能算是自己的初恋,姜蓉对他的喜欢并不等同于他的喜欢,母亲生病,他辍学去磷肥厂打工也有躲避不想见到她的因素在里面。

现在呢!这位湄湄——杨水湄,尽管还是女孩子就历经风尘,在外人眼里是个不再单纯的女孩,在易冬冬眼里却觉得她单纯,觉得比姜蓉诚实,她的心眼比她的玲珑的外貌更让他喜欢。这就是命,也不知易冬冬到失踪的那一天想过莫有,他情感中的两个女人都与那个社会上的周刀子有关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往上了复杂的社会关系人生怎能不变得复杂,这就是古人说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世间的清清浊浊都是自己惹来的。

易冬冬以他火热的身心拥有了这个女孩,他在从未享受过的灵肉的激情中忘乎了所以。他没有考虑这个女孩比他大五六岁;他也没有考虑到这样的爱情花儿会不会有结果,或许现在的年轻人在情感中未曾考虑过这些,甚至不屑于考虑这些,一交往就说结婚未免俗气;他更没有考虑农村人对这种女子的固执排斥观念。在母亲芝芝再次提及邻家李二娃肖强娃逢场天看对象了,意思是催促他也可以处一个或让红爷 婆介绍一个时,他想到了不久的将来将湄湄带回家。他想得很简单,从湄湄姣好的长相和举止上谁能知道她的过去。再说,现在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原装货,只要她不再与社会上那些人有牵扯就行了。哪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的约会经常是不准时,甚或他在留春苑公园或背景的竹溪湾青雀塔等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手机也打不通,把年轻气盛的易冬冬快要急疯了。

第二天,她又打电话来了,说保险公司临时开业务会,你晓得的,就像你们报社开会一样,要求关机。一夜没睡着熬红了眼的他又高兴了,两个人又手挽着手上街吃饭喝茶,去易冬冬的出租房里疯癫,这时候,两个人就恨不得成了一个人,那种好,谈过恋爱的人都懂的。

杜文阁笑了下,心里想,这个谭老,也用上时髦语了。都懂的,最早出现在官场中不便于说的事情,谭老也爱新生事物,用在易冬冬与湄湄的那个好上了。

任何事情都不是向着一个方向发展的,事物至少有两面性,何况易冬冬与复杂的对方的复杂的情感。潮涌过后,易冬冬也有冷静思考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吸入漩涡的叶子,失去了重心甚至不能左右自己。她找自己,自己是有求必应;而自己空闲时找她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她成了一个神秘人。有一段时间她竟然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样,虽然之前她说过的公司安排到深圳培训三个月,但是某一天晚上自己从文华街经过,去夜市采访一个摆摊的大学生,却看见前面一个身段活像她的女孩,“哒哒”响的高跟鞋走得匆匆。他从后面跟上去,想看看究竟是不是湄湄,这女子难道刚回来,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八点左右的文化街人很拥挤,待他挤出人群却见那活像她的女子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车,一溜烟远去了。渐渐的他明白了,她不仅与自己好着,还与周刀子等其他几位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好着,她不属于某一个男人,她游走在男人的圈子里,就像蝴蝶一样,靠美丽吸啜朝花夕露和那夜来香过日子,打发自己的光阴。相逢一刻的激情,短暂欢欣过后的无奈表情和莫名叹息,先前只偶尔抽一支,习惯了他会从包里摸出火机和烟点燃慢慢抽,那烟缕笼着的脸和明灭亮点里的眼神似游走得很远,就像长途车窗口上相视而过的一个陌生人,使他突然产生了疏离感。几次他想着结束这段情感,可她的嗲声嗲气的电话一来,他又忘却了昨夜的迷惘,两个人又疯疯癫癫的。

有一天深夜,两个人正耳鬓厮摩着,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响了很久,断了,又响了,他提醒她,她说不管它,他搞不懂她说的那个它是她还是他还是指手机,那一次后两个人几乎一个月没见面。他打电话,她说莫空,空了我晓得找你。后来就发生了易冬冬与省报记者到砂石场曝光私挖滥采被挡获的事,后来易冬冬辞了职去了省城。两人的关系也就开始淡化了,易冬冬觉得自己远离了她就像远离了漩涡样,没有了晕头转向,没有了杂乱无章,甚至连疾恶如仇的脾性似乎也有所变化。自己的生活好像变得清静起来,但是这种清静里却少有了喧嚣的生气,忙了一天后的夜晚却是苦闷,没有了以前连疯狂的苦盼也是甘霖。他仔细地回想以前的晕头转向以前的杂乱无章原来竟是青春的时光内容竟是自己在皇天坝乡村在磷肥厂打工所期盼的生活,自己已经离不开这样的生活了。那漩涡呢,也不是她的替身,她也是被激流吸入漩涡的身不由己的一根草或一朵花一般类似的东西而已。成都夜晚的炫目缤纷是属于安居乐业的市民的,而对于想在这浮华里求得一杯羹一个安身立命的打工者来说,夜晚令人产生许多遐想,同时也想起许多过往,最容易想起的是喜欢的女人此时在远方做着什么。这或许就是爱情了,爱情就是世俗的生活,就像任何一条街巷总有脏污的旮旯,也总有树叶或光秃的枝干在早晨润亮你的愁眉清新你的目光。然而,他觉得那个女人或许永远不会再属于自己了,尽管不是全部,过去的她只是把青春的胴体和心灵的慰藉分了一些给自己而已——在激流中碰在一起的两片偷欢的树叶。

几乎把印月井城的这个女人淡忘的四月的一天,对了,那天是清明节,蒙蒙细雨的黄昏,她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出现在了红星路与布后街交叉的媒体网站聚集的那段街上,杏黄的上衣,深蓝色的包裙,白色的皮鞋上沾了有些脏污的雨水,头发剪短了,恢复了黑色,以前烫染的橘黄不见了,眼影唇膏更是淡淡的。

这稳重的淑女装扮使他有些不敢相信蒙蒙雨丝中站着的是她,两双眼睛对视着,不是她又是谁呢!

湄湄——

他禁不住喊了。

冬冬——

她也喊出了声。

“有戏了,谭老。”

杜文阁抬起右手扶了下眼镜,轻声说:“ 两人的情感要发生重要转折了。”

“是的,杜警官,你说得对。”

谭金强喝了口蒙花茶往下说,湄湄对易冬冬说她想变一个人,变回从前的湄湄,妈老汉曾经喜欢的那个湄湄,爷爷曾送她一支永生牌钢笔的那个湄湄。

“谭老,你这讲述够甩包袱吊胃口的。”杜文阁插话,有关系了,与秘密中的人物终于发生关联了。要不然,我还在猜测钢笔什么时候出现呢,会不会出现在两人的故事中?

好了,我们终于站在秘密的洞口了。

谭金强终于将秘密揭开。

两个人游宽窄巷子、望江公园、武侯祠,无论是心情和 行为都比在印月井洒脱得多,没有了芥蒂没有了顾虑更没有了偷情一般,明明是名正言顺的一对恋人,为啥老是如有妇之夫有夫之妇般贼脚贼手的呢。或许两个人都想到了但都没 有言说,而是在春风中在眼光中以依偎缠绵来让过去不复重来。在杜甫草堂邻水的一笼慈竹下,杨水湄说,冬冬,我要送你一件东西。易冬冬一脸惊惶,交往这些许年,今又重逢, 自己送过她许多小东西,比方说情人节花五十块给她买朵玫 瑰,生日送个发卡,下馆子喝夜啤酒吃肖麻辣她总是抢着买单,从未送过自己东西,连体恤衫鞋子腰带类似的从未买过。他觉得她与一般的女性确实有些不一样,在于他呢,觉得她不缺钱花,自己也没有那个闲钱给她买昂贵的东西,也就不操那份心,总觉得是搞来耍的,也就没往心里去,双方也都没在意这方面。这确实与那些久了的情人都有所不一样,情人之间都是要互送东西的,不管礼物的轻重。易冬冬向着对方豌豆角样可爱的眼睛,你要送我什么?我要送你一件一般,也不一 般的东西,相当于文物。

这倒激起了对方的好奇,男女双方送文物的倒确实未曾听说过,倒是官场商人之间才流行雅贿,送书画古董等收藏品,那是带着功利投其所好。

見易冬冬有些愕然,她说,你闭上眼睛,也可以说不是文物,但是你喜欢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她叫睁开眼睛时,展现在她手板心里的是一支闪闪发亮的钢笔,半不锈钢半樱桃红的塑料笔帽,银色的笔夹,比自己在文具店见着的钢笔略大略长一点点,但圆润饱满,使人联想到女人丰盈的腰身,尤其是那可以窥见吸墨水胶囊的小小的笔窗,真是奇巧,倾注了制作者的匠心。易冬冬接过钢笔,在手中翻来覆去,银色的笔夹上赫然铸有1950年9月字样。他啊了一声,1950年,距现在60年了,确实是文物,活了二十多年,我还未见过笔筒上可以看见吸墨水袋的钢笔哩。

喜欢吗?

太喜欢了。

喜欢的话我就有话要对你说。

好啊!你慢慢说,我愿意听。

我这阵不说,我要选个良辰吉日对你说。

好啊!我愿意等着。

他把这不同俗物的钢笔别在衣内的胸包里,一会儿又取出来在阳光下看看。

这样,他俩就走到了杜甫草堂的一个幽静处,一个老头正坐在一把伞下,一手举着一枚金戒指,一手拿着一个放大镜,高声诵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 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见他面前的箱笼上写着微雕服务:米粒、头发、蛋壳、指甲、珍珠、黄金、白银上刻字,刻尽天下之微,魏楷、启功体、米芾体、刻不好不收费。

易冬冬大惊,以前听说过印月井城的匠人在米粒上刻过伟人诗篇的,但从未眼见过,今天这位艺人在戒指上刻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也不算好神奇了,于是向两鬓斑白秃顶的老头笑笑,对方随即递过戒指和放大镜,示意他看看。他就看了,了得!戒指上的草书 如旷野霜打过的野草般乱伏而有着说不尽的悲情,一如那亡国怜惜故国佳人今犹在的憾痛。这书体绝非魏楷的规整,也非当代启功的优雅柳体,那线条有峭壁的奇险却不怪异,肩胛之间稳练的老者般却又散发出老当益壮并没有一点点生命的枯竭迹象,一点一划的线舌都兰花般丰润却没有一丝一毫 肥腻的感觉。这就是米芾的书法特色了,易冬冬在印月井报社时采访过书法家李福贵,李福贵年轻时临过米芾书帖,就随口讲了以上的话,还看着李老师指指点点某个字的笔画,当时他并不懂,事隔几年,现今在杜甫草堂,在他乡通过放大镜观赏这位老者学书的米芾体,反而懂了。

艺术这东西,是需要时间需要经历需要在一定的机缘和心情才能悟到的。如果不是自己读过李煜的词,自己与湄湄有过这一段浑水般的情感,自己能理解米芾的字么,能深切地感受到那位亡国君的一江春水样长的哀愁么!

老者说,看看就行了,行了,一周也难得遇到一个知音。你欣赏的这个戒指是去年冬一对 有情人放在这里的,李煜的词是那位先生抄给我的,选的米芾体。我问还刻不刻谁送谁纪念留念之类的字,这些字免费赠送。男方说,不刻了,他就喜欢这首词。我说米芾体比魏楷和启功体刻工费贵一倍,前两种体是五元一个字,这种是十元,按字数收费,先生所刻的这首词五十六字,五百六十元。女方摸出六张红花票子,说大师,不找了。 我没慌着接钱,说今天可取不了货,过三天来去。男方说, 莫关系,一周吧。还是这里吗?我点点头说,嗯。一看就是有钱又大方的主,而且信任人,这样的人在哪里干啥都风车斗转。

易冬冬看看湄湄翘着的豌豆角眼睛,向着老者。

大叔,你咋晓得人家是情人呢?

对方有神的眼珠子一愣,这个,就不用说了嘛,我还是过了些桥走过些路,阅人无数吧。年龄和举止都能看得出来些,也不一定百分百正确,算我乱说话哈。人家那么待承我这样的手艺人,我不可能像一些艺人样 见钱眼开,我得对得起人家,我得好好雕刻,对得起人家的待承。我就没接男方的钱,我说你有这么大个金戒指在我这 里,哪用得着先付钱喃?一周后取货再付吧。

女的却接过男方手里的钱塞进了我手里。

大师,早付迟付都一样,你收着,我们一周后来这里取就是。

我就只好收着了,眼流花花的。

年轻人呐,我搞微雕也五十来年了,从跟着新都的师傅到现在,即使八十年代生意最好的年辰,也没有遇见过这样大方的主。可是呢,年轻人呐,你看见了,去年冬天到现在已经半年了,说好的一周后就来,到现在都莫来,雕刻好诗词的戒指在我这里,六百元钱也在我这里。年轻人呐,你说我这心里咋过得去,我做梦都望着他俩来取走這枚戒指。也怪我,怪我粗心大意,当初该问个对方的地址,给人家寄过去多好。也不晓得这两个人是出了啥事呢还是分手了,即使分手了也该来拿回戒指那,毕竟这戒指要管三五千元钱呐!

易冬冬越看戒指上的字越喜爱,竟有些爱不释手。

老者泪眼看着竹林深处的一刹那,他在戒指上猛然看见了斑驳的幻影,湄湄走在沧海桑田里,自己走在诡谲云水间,愈走愈远,自己使劲地想握住对方的手,倾着身子向前伸着手,巨大漩涡,恍若黑洞的漩涡迅疾将自己吸进了深渊。一眨眼,他背上惊出冷汗。这不是白日梦么,这样的幻影好像曾经在梦中出现过,一梦套着一梦,无数的激流漩涡又覆盖了,不见底的深渊,永远掉不下底的深渊。

湄湄向着他,你在走神呢?他摸了摸衣包内的笔,没作声,两句诗就从心间泉水般涌出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觉得自己仿佛要把人生和这一段情感托付在这两句诗上,自己不把这两句诗托付在某种物件上作为凭证自己就要在一种看不见的激流漩涡中失踪一样,自己就对不起眼前豌豆角样娇嗔向着自己的这个女人,这个刚才在草堂的曲径把爷爷送她这支钢笔的来历,两支钢笔中的一支的来历告诉了自己的女人。另一支送给了哥哥,哥哥已经对得起一支钢笔了,那支乌黑的笔杆,笔杆上同样有窥得见吸墨水囊的小笔窗,哥哥在一个局做了局长,事业有成,家庭和睦。

而自己呢!爷爷说,湄湄会对得起爷爷送她的这支钢笔的,像这支钢笔样懂事成器写好自己的人生的。所以,她对他说,改天选个良辰吉日,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而他此时觉得是不是天赐良机呢。他要在这支钢笔上刻下泉水样灵感使然的这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易冬冬飞快地摸出小背包中的采访本,飞快地摸出胸衣包里的紫红的钢笔。他瞟见老者精神的眼睛注视着他手中不同凡响的钢笔,注视着他在采访本上飞快地写完,然后递了上去。

老者读出了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代元稹的诗,千古绝唱的爱情诗。十四个字。请年轻人选要刻的字题。

就魏楷吧!

好眼力,又是个知音。

魏楷比后来的唐楷等诸多楷书更有个性空间,唐楷不是太过于规整,近乎模具印制,没有书家可发挥的余地。

我立刻作业。

易冬冬还是问了句,多少钱?

都是有缘人,十四个字按五元一字收费七十元就收六十元吧。

湄湄不依了,偏着豌豆角眼睑的头,七十元吧。我喜欢这个数。

易冬冬也说,大叔,就七十元。

在诗尾巴上适当位子刻上湄湄二字。

要得。

就是这位姑娘的小名吧。

是的是的。晓得了。诗刻完后另起一行,只刻湄湄二字,需要刻上今天的年月日吗?不另计费的。

不了,这两句诗都千多岁了,不需要时间的,再刻上年月日反而弄巧成拙了。

后生可畏,厚学,厚学哩,今天遇见高人了。

易冬冬心里如吃着蜜枣般,但还是谦虚地说,大叔过奖了,我们只是喜欢先贤的诗句而已。

老者把钢笔置于刻绘的座架上,双眼带上筒式放大镜,左手握着座架上稳固的钢笔,右手执金刚细针,开始绘刻起来。

为了不影响老者作业,易冬冬和湄湄到周围景点去转了圈,也就是一个把小时左右,再过来时,已刻好了。

易冬冬接过老者递上的放大镜,看了,果然是一手好魏楷,每个字每一笔都笔力清晰,两行诗在笔夹的左侧,“湄湄”两字稍稍有些小,在诗的左下方。付了钱,揣了笔,向老者道了谢,两人便欢喜离去。

易冬冬不会知道,如果这世界真的有地狱的话,老者就是阎君派来的无常,第一个在他那里绘刻下南唐后主李煜的那首虞美人的男子已被判处无期徒刑进了监狱,没死也相当于死了。而命运使然他在心血来潮在老者手里留下最后的印记的这两句诗和刻绘着“湄湄”的这两个字也将随他一起失踪,虽然五年后孽杀的骨架才在石亭江的桥墩下发现冤情大白于天下,这两句诗,特别是老者刻绘下湄湄的这两个字功不可没,她将成为杜文阁等警察揭开他身份标识的唯一线索和凭证。

杜文阁说,好了,好了。谭老,你不愧为写书的,你不愧为既行医又从文,讲得太精彩了。连微雕的老者也成了命运的预言者。

好了,好了。如果你讲的这些都是杨水湄与易冬冬的真实过去的话,案子不久将大白于天下……

结局 难以掩卷

老易拗不过老婆芝芝的唠叨,那唠叨是关心是真情;真情往往是不中听的,就像皇天坝人千百年来的打是心痛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去周刀子生态农场上班的第一天也是自己在生态农场上班的最后一天,就如自己去找姜家娃儿姜副市长申诉自己的制种田被占为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的结果是被杵了一鼻子灰,就如当初自己的儿子抱着满腔的热血搬来省级媒体曝光非法采挖砂石反而把自己的饭碗敲脱。

但是,这一次与以前的所有的历程都不一样,因为他看着戴上手铐的周刀子被两位持枪民警押着从自己面前走过。他哈哈一阵大笑,一想自己哪是来上班的喃,分明是来见证威慑一方、作恶多端的凶手被绳之以法的。

难道这世道真的是变了?

苍天有眼啊!一天有二十四个过路神啊!

一贯信奉科技,搞水稻小麦制种的老易惊异自己也喊出了这样的话。

不过,令老易悲喜交加激动不已的好消息接踵而至,不仅是五年前失踪的儿子就是被周刀子等谋杀的,与不久前走在鸭子河石亭江河堤上与儿子一样的揪心隐痛般降临的是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被叫停了。是逮捕了周刀子的第二天晓得的,建跑马场的是个江苏骗子,他在皇天坝建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是为了圈地,他在旌阳市天元镇圈的地更大,五千亩,招牌打的是西部国际城,他被逮捕后不久,报纸上还登载出了原印月井县级市市委邬书记,现在的旌阳地级市刘副市长和省委李副书记因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的消息。就是那个杨画家戴着军功章向他下跪救树的邬书记。

他们也有今天呐!老易易站长再次对自己說,苍天有眼啊!

以后他会渐渐明白,要不是赶上了一个好箕口,儿子与河流,自己与土地的冤案不知还要等上多少年。一百一十六年前,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呼啸龙蟒河两岸,一个叫杨锐的绵竹人可没有这样的好箕口。

他的一头白发在鸭子河拂来的河风中白头翁鸟般竖立着,根根像银针。

案子完结后的这天,也是骨架 DNA 基因鉴定出与农技员易老师头发的基因完全一致的那一天,也是对周刀子等参与作案嫌疑犯进行逮捕过后,也是谭金强把皇天坝老易悲喜交集时说的法是老百姓的苍天讲给杜文阁听的那一天。杜文阁脑子里浮现出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所讲的法字在古时写作“灋”,“平之若水,从水”的奥义,表示法律、法度公平如水的表面 ; 从“廌”(zhì), 即解廌,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据说,它能辨别曲直,在审理案件时,它能用角去触理曲的人。灋,刑也,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

杜文阁说,易老讲得好,他的儿子为了皇天坝的水,金河的水,鸭子河的水,绵远河的水,沱江的水系敢于以鸡蛋去碰石头,用生命去斫弯护直又何尝不是天下人所归向的法若水般的平直公正呢,又何尝不希望我们的执法者都如“廌”(zhì) 般的辨别判决曲直呢。

周刀子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对着杜文阁说了一句话:想不到十年前栽在你手里被姜市长保出,现在还是栽在你手里。你是我的克星哩。十年前,周刀子与人争夺砂石地盘,率一帮亡命徒闯进叶副镇长家,将叶副镇长杀伤,他的儿子——也是一个砂石老板,开着帕萨特在返回途中被一大货车连人撞下山崖。当时杜警官刚刚由乡镇派出所调到刑警队,怀疑是周刀子那一帮黑社会所为,将他拘押询问。哪知局长叫放人,说那是一起再正常不过的交通事故。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现实。法律不得不向权力低头,除非自己不想在警察这条路上混了。

周刀子被抓起来的第二天,姜村长的婆娘哭兮兮地来检举,说是以前也向当地派出所反映过,莫有人理。十年前,姜村长去安县喝醉酒回来醉死其实是被周刀子谋杀,他要报当年租磷肥厂放车子造 K 粉摇头丸被公安捣毁的一箭之仇,他怀疑是姜村长怨自己把停车费给了肖美女而心生怨恨点的水。川西话点水即告密。

周刀子与安县的操哥串通在酒桌上轮番劝酒,安县那边的亲戚偶然从其熟人口中得知。他们劝姜村长倒的是分瓶装的九十度烈性酒,相当于在喝酒精;而他们喝的却是四十二度的低度纯粮酒。两个当时在桌上的人愿意作证。心狠手辣的周刀子又多了一项教唆指使杀人罪名。

杜警官没有想到无名尸骨架一旦被确证为是失踪五年的易冬冬,案子进展就很快,就如篾匠迎着竹节噼啪破竹。卿大贵为了减刑,供出了与姜红苟合为谋抢注甜水井商标一案的同时,还供出了周刀子曾在酒后的某个场合说过谁得罪了他都不会好过的话,意在威胁身为交通局长的卿大贵要给他项目做,不然的话不要怪他不客气,比如那个自以为在省上媒体当记者的人我说叫他消失也就消失了。恰好卿大贵当时正用苹果 3G 手机拍小妹的艳照,也就连周刀子的酒话一起全录下来了。卿大贵自己也不怎么知道,是在陆总送给他的那套房子里观看时不经意听到的,他当时气不过周刀子在小妹们面前也敢扫自己的面子,心想对于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还得留一手,于是他把这个手机存放进了邻水咖啡,就是与姜红常去喝茶的那个临水咖啡,自己租用的一个书柜里。他想只要自己不说,没有谁能想到这里面有个待昭雪的冤魂和一个随时可以制行凶者于死地的证据。人在监狱里待上一段时间,就再没有遮羞布和矜持感,仿佛不说出真话自己就不会减轻痛苦就没有好的来世一样。

卿大贵对刑警供述,自己之所以对周刀子想不通的是,一个社会上的混混,居然经常骑在他脑壳上颐气指使扬武扬威,他都是猫戏老鼠的人,居然还有人在戏他。尤其是周刀子在那些开放的的小妹面前,更是忘乎所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更可气的是自己耍的小妹居然都是周刀子耍过的,并且那些小妹对周刀子比对他还讨好卖乖。用她们的话说,官员好打整,周刀子这样的大哥却不好打整。意思是官员有纪委管,不敢为难她们;周刀子却谁也管不着,连极个别派出所干警也与之穿连裆裤。因此他思来想去,不能放过这条恶棍。

警察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临水咖啡一个特别的书柜抽屉里找到了手机,更换了电池,开机调屏即获取了证据。 姜久武,过去的姜副市长,现在的政法委姜书记,这个 曾靠着《三农记》巧取姻缘而立身,又靠着《三农记》黑良心背叛女友换来好运一路青云直上鸡犬受益的姜家娃儿,却栽在自己女儿的手上。

女儿姜蓉气不过自己的老汉居然逼着自己去向纪委书记的儿子献媚,与离了两次婚的纪委书记的残疾儿子联姻,比自己大十多岁还没有双腿的小老头结婚,企图寻找保护伞保住自己政法委书记的位置,继续凌驾于法律之上作威作福。现在都啥时代了,包办婚姻嘛也不是没有,女儿反对你当老汉的过去插手自己的婚姻也就既往不咎了吗!还居然与那冬瓜人装桶子,在女儿的加多宝饮料里放安眠药,醒来居然被冬瓜人赤裸裸抱在怀中。姜蓉逼急了,反应过来拿上茶几上的加多宝饮品就报警,经法医鉴定姜蓉怀疑属实,那罐加多宝饮品中确实有超量安眠成分。而冬瓜人供述不是自己放的,自己摸都莫有摸饮品,是姜书记趁姜蓉打电话时放的。通过指纹鉴定,上面只有姜蓉和姜书记的新鲜指纹。周刀子在手机录音面前对自己孽杀易冬冬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事情还得回到五年前的那个端午节。

那是个炎热而令人身体膨胀精神亢奋的日子,屈原就是在公元两千多年前的那天走进汨罗江的。

按周刀子的说法,真是无独有偶,古时的诸多文人墨客英雄豪侠他一个都不懂,也不需要懂,他只晓得五岁时备受刁民欺凌的老汉捂着满脸血污 对他说,这个世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只要敢杀人,再牛高马大,不得了了不得的人,你只要敢捅他一刀他就会怕你,你就是大哥;但你还得有一样不怕,就是不怕被别人捅,只要捅不死你就得再捅他一刀,捅不倒他本人就捅他家里人,你就谁都不会怕了,谁都要怕你了。十二三岁的他就是在老汉血的教训总结出的这段话的启蒙下,在修河堤时把推了老汉一巴掌的壮汉和二杆子各杀了一西瓜刀从而名扬皇天坝的。

那个端午,在印月井大酒店喝了五粮液吃了酒米粽子的下午,他正与几个码子,就是操妹们在娱乐城鬼混。砂石场的人打来电话,说有人背着相机在石亭江桥边拍照,样子有些像前几年来过的县报的记者。周刀子一下子想到了易冬冬,心里陡生一股惡气,连堂堂卿局耍的小妹都是自己耍过的,自己先前耍过的两位码子都喜欢上的那位记者,这个世界真是一物降一物,那位记者身上到底有啥吸引女性的魅力,卿大贵那样的官员她们都只是喜欢他的钱他的权,背后还骂对方大方撒钱不眨眼是猪。他叫手下人不要惊动他,但不要让他跑掉。撵拢砂石场,他躲在一笼野茅花丛中,从望远镜里看到在桥墩不远处的沙堆边对着桥墩偷偷拍照的人果然是那位叫易冬冬的记者。

与他同时悄悄观察的还有河堤土包上的一只点水雀,这只喜欢在挖得稀网吧烂的河沟里啄食虫鱼的点水雀泛着的绿眼一动不动,静观着又一场罪恶活剧即将上演。它是从祖先的古蜀沃野千里平原飞来的,听过鱼凫敲鼓张师古读书听过德娃子与芝芝在芦苇荡里说红脸话的那只羞答答的点水雀,看惯了千万年清波浩渺鱼鸦唱晚栖霞烧水的它从没有这样揪心地看着眼前的破烂景致和将要发生的惨景。

易冬冬是中午过后三点多钟开始走上河堤的,鸭子河已不是儿时的鸭子河了,比前些年更挖得稀网吧烂,要在以前五月端阳的夏天应该是一年中最丰水的季节,可是河沟里却没有往日满河水的淙淙流响,有的只是黄的、浑浊的积水凼,河中心有很小很小的细流,走到干涸的河心了,蹲下身去,才能听见细弱琴弦的声响,宛若呜咽。人还得把细走,那些挖挖机挖砂取石后形成的巨大浑水凼,走失的水牯牛不经意滑跌下去,连踪影也寻不着,可见坑凼之深,上小下大的瓮 坛形。要在儿时,太阳再大,走在野茅花芦苇荡灰白掩映着淙淙河水的河边也是凉爽的,翻着浪花的泉水、清新的河风送来的都是凉爽。现在不行了,河沟河坝河堤像被扒光的女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即使偶尔见着一簇簇灰白的野茅花,也如狗身上的癞毛般稀有,一拨又一拨的挖挖机早把河床底朝天翻了无数遍,残存的野茅草能够在旮旯缝隙间扎根生命力已经是够顽强的了。光秃秃的河沟河坝河堤,炙日光马马地晒着,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草木植被的遮挡,人真的就如烤鸭承受着火炉熏烤般,所以人喜欢草木,不管是城市和乡村,草木和水流才是人最亲密的伴侣,庄稼也是草木的一种,结种子果实的一种,这也是人之所以千万年以来与庄稼也亲密 相处的永不厌弃。热啊!光光的没任何遮挡的炙日比城市大街上的炙日还毒地照射着自己,大街还有高楼遮挡,这被推挖得破烂不堪的河滩什么遮挡物也莫有啊!

易冬冬即使帶着老汉的草帽,头上、身上也感觉热浪滚滚,烫水般淹着,咸汗湿了衣背湿了裤裆。但是,想到自己身上的担当,想到自己要把天下一河的遭遇,天下一河的缩影,鸭子河惨遭蹂躏的影像放到网站上去,以一位环境保护志愿者的视角写成文字调查,配上图片发到有影响的报刊去,说不定就能刊发,网站加有影响报纸,就会形成意想不到的影响力,就会使上面对石亭江、鸭子河、绵远河、金河、凯江、涪江 的非法砂石采挖依法进行管理,沱江源头的诸多支流就会逐步得到治理,从而新生。再十多年二三十年,也就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可以看见昔日江河的绿意盎然清波浩渺,一个风华正茂的河流的青春时代就会重新回来。

想到这里,他笑了,身上的滚烫热流被暂时忘却了。他坐在一丛野茅花边,自己走了很久,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才望见的一丛野茅花边,以一个过路人的惯常,看似不经意的歇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远处的石亭江大桥,那是十多年前省市县投入巨资建起的横跨石亭江跨度最长的桥,也是本市最宽的大桥。可是那里这阵很安静,连一个人影也莫有。难道沿途的老百姓关于石亭江大桥上下都有人在采砂是打胡乱说的。

易冬冬午饭吃得饱,吃得迟,就不饿。再说包里揣了两个粽子和两个绵竹松花皮蛋,是妈芝芝在他出门时悄悄放进去的,她晓得这娃儿一日三餐从来莫有定准,一出门就不晓得啥时才回来,也从来不说是去干啥,回来还是不回来,就给他揣了点粽子皮蛋。易冬冬晓得妈老汉不支持他做那些国家执法单位都睁只眼闭只眼管不了的事情,可有些事临到了自己却是难以按捺了,老汉几年后走上了比他还愤怒还急切的上访路,这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黄昏渐渐降临了,周刀子望远镜中的易冬冬起身往离河堤不远的村路上走。周刀子嗨了一声,妈的,大惊小怪。明明是人家从这里过路的,走累了小憩会,却把老子吼到这里来白费劲。

易冬冬往路上走,他也收了望远镜朝停在砂石场里的车上走。他想起今晚要与自己喜欢了多年的那个美人儿一起吃饭,脸上就浮起狡黠的笑,是自己死皮赖脸加威胁对方才勉强答应的。一个月前,这美人儿一反过去的乖巧和顺从,提出与自己分手,这是多没面子的事,天下只有自己甩了她们的,哪有她们把自己甩了,真是反了。先以为是她心情烦躁要给自己提点要求,诸如钱啊衣服啊手机啊什么的,她却什么也不提,连自己说给她把开了几年的福克斯换成奥迪她都拒绝了,只说分手,干净分手,什么都不要。他想今晚她可能还是说这事的,自己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不会同意的。他就开上车往城里走,边走边给那美人儿打电话,对方却没有接,他就发了个短信,依云小镇依云厅。他想她来不来呢!不来了的话就去找她,她已经有半月没跟自己在一起了,全身火烧火燎的。这也是自己决意今晚要见到她的原因。

易冬冬实际并没有走远,多年的记者经验告诉自己欲擒故纵,大白天安安静静,晚上就不一定安安静静了。

他在土坡上的一棵树下,一棵弯头就拐,疤痕累累的树下坐下来,搭手就摸着了包里的粽子和皮蛋,现在他感到自己有些饿了,感到好了。天已开始黑下来,刚才还是大太阳的天却乌云滚滚,难道是要下雨了,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过有阵雨的,说得真准。他边吃边抬头看着土坡下远处视线中的大桥河坝。

这个位置真好,石亭江大桥上下河坝尽收眼底;这棵树也正好,这么密不透风的一棵树既遮阳又避雨,即使阵雨突下,也可以抵挡一阵子的。

他慢慢吃着,突然想起湄湄今上午给自己打的电话,约自己晚上九点在青雀塔老地方见面,她要跟自己说那句话,她上次在杜甫草堂说的要选个良辰吉日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从未对其他男人说过的心坎里的那个话,她在无数个夜里想了很久的那句话,多么神秘。

他想她为啥选在晚上九点呢?难道是选的天长地久,九是自然数中,也是生肖星座中最美最长久的数字。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五十分,离九点还有一个小时零十分,石亭江桥头十字路口有野的和火三轮,自己最多二十分钟就会赶到。不慌,一点也不要慌。这样一想他心里就高兴起来,说不定自己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两件事都会在今晚完成。过了今晚,一个新的生活视野就会展现在自己面前,今晚待湄湄说出她那句心坎话后,他也将向她说出自己的心坎话,广州报业集团下属的那家影响力报纸已于前日给自己发来电子邮件,同意自己到报社做记者,先做半年实习记者后正式聘用。自己完全有信心为“正义、良知、爱心、理性”代言,自己要为“在这里读懂中国”的新闻事业献出自己的青春热血。天已完全黑下来,平常的夏天是要八点左右才黑下来的,这跟天气的突变和漫天的乌云可能有些关系。易冬冬细嚼慢咽完粽子皮蛋,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土坡下传来柴油发动机刺耳的响声,轰轰隆隆,如一头头等不及食物的野兽发出的嗥叫,一束束远灯光在夜空中划了几下,长长的刀片一般,随即变成了近光灯,如一盏盏灯笼向大桥下移动。

易冬冬黑夜中的脸的轮廓闪烁出激动,按捺不住的激动,他摸出数码相机,背上小包向着河心走去。朝着乡亲们称为鲤鱼跃龙门的地方走去,他不知道,这个鲤鱼翻越即可改变身世乘龙上天之地,也将是他年轻生命的归宿地。而一百三十七年前的今天,年轻有才的杨锐就是从这里走出蜀地参加殿试而深得张之洞器重的。他更不知道,他现在的脚印儿正好踩在当年那位年轻俊杰的脚印儿上,时光之眼正通过放大的鸟瞳,那只世代繁衍于九顶山历数了众多真情壮举的点水雀,清晰地映现出初夏的新叶般叠合的那两双脚印儿。

他摸出相机时,想关掉,又想到青雀塔下的她,要是打不通自己的电话她有多难受,就把手机调到震动,以免任何来电干扰了自己暴露了自己。他在心里说,正是时候,别人发现不了他们,他们也发现不了自己,花一个小时拍完照片去青雀塔与湄湄相会恰到好处。

他有些踌躇满志,走在河心中的脚步就踏实而轻捷。

接近桥墩了,看见挖挖机和大翻斗车了,五台挖挖机,五辆四五十吨的改装过的双梁重型运输车,一台挖挖机与一辆载重卡车结成对子,五台与五辆结成五对,狼狈为奸。挖挖机挖起砂石举臂倒入大铁车厢里,满载后离去,下一辆接着。水利法和交通法规定特大桥桥梁上游五百米,下游三千米;中小型桥梁上游五百米,下游一千米米不准采砂。他们为啥在桥墩周围采砂呢?因为除大桥周围一两公里外的河道早已被多年滥采翻挖得遍体鳞伤已没有砂石可采了。而供大于求,郊区大型房地产即使被人大代表和各界人士称为晚上没人住的鬼屋鬼城还是停不下来,还是在加快修建,因为不修建,各方面都会吼,吼他们骗贷骗集资骗国家土地和银行的钱。要修就需要砂石,没有砂石,钢筋混凝土怎么浇筑,支撑房子的主体柱架怎么立得起来。可是周边的江河溪流砂石已经采光了,河床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了。

老百姓怨聲载道,井里的水干了,地下水渗漏了,年画家金平定给政协主席反映,绵竹富兴最低洼地的凉水井今年也干了,没有一滴凉水了,连一滴眼泪也莫有了。

只有向桥墩周围的砂石开刀了,这是千年冲积在这里最好的最厚的砂石,各级执法部门三令五申动不得的砂石,谁动了就把谁绳之以法。但是,周刀子敢动,没有他不敢动的,卿局长的情人,姜副市长姜书记的女儿他都敢动,区区大桥砂石有啥不敢动的。白天人眼恢恢,晚上动不就行了。用水务局哥们吃安逸喝安逸耍安逸后的话说,如果万一被人举报,你们就说水务局说的,在搞防洪抢险,排挖桥墩周围的堆积物,疏通河道,以免洪水陡涨冲垮 大桥造成重大安全事故。而交通局的人在酒桌上说得更安逸,我们巴心不得经常修桥补桥呢!一座桥管半辈子一辈子都不烂不垮的话,我们哪去吃钱,钢筋水泥运输工人又哪去吃钱。靠山吃山,靠交通吃交通,如果桥不动,钱怎么流通?怎么拉动经济?钱也如生命样要运动啊!桥也一样,年年修桥多好,票子比桥堆起来还厚。你去挖你的,只要莫有人举报,就是举报了,只要莫有惊动上面,许多违法乱纪人命关天的事实际都是违法者与执法者穿了连裆裤吃钱的。

世道正在发生着悄然的改变,万物正在一种金属般光泽的声音中勃勃生长,历史的车辇从洪流中吱嘎驶来,那挥鞭的臂力宛若东临碣石,风云的叱咤酷似黄河壶口的惊涛貔吼。而这骤雨般进入万物肺腑的声音易冬冬是听不到了,但是,他的灵魂会通过那只始终守在石亭江河堤上的点水雀的鸟语告诉他,因为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鸟,他能听懂鸟语。他就是变成鸟也要看着家乡的这些河,守着这些河。还有,石亭江渐渐清澈和丰盈起来的水 流流过他沉埋在桥墩下的骨架会告诉他,地坤变了,天道正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了。不久的将来,他的不屈的骨骼和冤案将一起被昭告于天下。

挖挖机在呜呜地铲挖,虽是桥的下边,处在河中心,河中心不断挖空,下陷,桥墩脚基虽下得深,加上地下水下沉,不保管哪一天河床下沉,桥墩垮塌。我的天,这样一想吓人一跳,易冬冬的热背上也沁出冷汗,他仿佛就看见满载着旅客的公共汽车或如梭的小车在轰隆断裂的大桥上甲壳虫般栽下去沉下去,被腾起的浓浓烟尘和分崩离析的钢筋混凝土板块掩埋,还有四分五裂头破血流的凄惨喊叫。他一下愤怒了,如一只愤怒的鸟,连头发根都竖立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要拍下这一切,他要把拍下的图片发到书记、市长信箱,让他们看看非法采砂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敢在桥墩边上采砂,连国家的交通动脉都如此受到危害。挖挖机在黑暗里伸腰舒臂精神抖擞地挖,载重翻斗车浑身是劲满载砂石在爬坡上坎,易冬冬接近桥墩,接近挖挖机和卡车,端着数码相机,自己花了四千多元买的日本索尼最新款新闻数码相机在咔嚓咔嚓,每听见相机里咔嚓一声脆响,他的心都欢快地跳一下,像是有人在为他欢呼为他鼓掌,连数码相机嚓啦的闪光亮起他都没注意,再次亮起时他注意到 了,赶紧把摄制调到了手动,这样暴露了前功尽弃。

他紧张地笑了笑,离挖挖机和卡车更近了,他看见了驾驶窗里司机的脸,他想起一位战地记者的话,离枪口越近的地方越有新闻。自己现在不就是那位战地记者么?这时,胸口衣包里的钢笔使劲地跳了两下,他的眼皮也使劲跳了两下。那支钢笔受远方人心灵的感应提醒他该离开了,再不离开就离开不了了。他怎么能知道自己在向挖挖机逼近的同时,危险也正在向他逼近呢。

而此时,那位叫湄湄的人,今夜斩断了感情的纠葛,更换了手机卡,决意不再理睬那个曾经摆脱不了的人,更不会去他喜欢的酒吧赴约。她摸出新换了号卡的手机,鼓起豌豆角样的眼睑,怀着万般柔情给心中将要说出的这一生都未曾对人说出的那句话的那个人摁下了呼叫键。一次,两次,电话是通的,却没人接;她想他可能在路上往这里赶,没听见,或在身边的青雀塔的某个角落,看着自己欣赏着自己。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恋人之间相互等待的一分钟都胜过世上的月月年年,更何况一两个小时。忘情的思盼使她神情恍惚,恍惚中,一只晶晶鸣着的鸟儿箭一般穿透黑夜,擦出一道火绒的微光,朝着她头顶飞来,一滴湿润洒在她的脸庞上,夜露般清凉。她不知道那是鸟泪,为她如此漫长的痴情等待也悲痛欲绝……

责任编辑 张远伦

作者:钟正林

第三篇:用良心说话

历时数月,《商界》记者慢慢走近了这三位八旬老人,他们依旧敏锐而深邃。

数十年如一日,话虽然不同,可作为学者的良心,并没有丝毫改变。

三位风口浪尖的八旬老人

我们怀念那个时代。

上世纪80年代,社会学家、科学家和法学家们纷纷关注经济话题,为启航的改革开放保驾护航,为萌动的市场经济摇旗呐喊,为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殚精竭虑。他们居庙堂之高,又能行江湖之远。不仅是因为他们身为国家智囊,更是缘于他们一直用良心说话。

“投机倒把”被删除了、致富变得光荣了、农村人进城了、兜里的票子多起来了、餐桌丰盛了、住宅面积翻番了、中国人出国时更有尊严了……然而,我们在享受时代进步的同时,却遗忘了他们。

甚至,有时我们还会求全责备,他们的国策建议留下的后患成了今天的桎梏,却忘记社会的进步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甚至,有时我们还会嘲笑,他们的话怎会那般幼稚?却不自思是站在谁的肩膀上看世界;

甚至,有时我们还会迁怒,因为他们的谏言会冒犯我们的既得利益,却忽略了整个中国不只有一个阶层需要尊严。

……

当中国的经济又进入十字路口,物价飞涨、成本高企、竞争失序、国进民退、外需乏力、政策两难,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学者的箴言。等来的,却是学术界的纷繁芜杂、一团乱象。

所以,我们开始缅怀那个年代;

所以,我们努力去唤回学者的良心;

所以,我们走近了他们。

他们,即便当年是青年才俊,如今也已是蹒跚老人——好在他们一直在呐喊,一直在用良心说话。

2009年11月,被称为“中国公众意见领袖”的薛涌出版了新作《仇富:当下中国的贫富之争》。书的封底赫然打出:“吴敬琏、江平、茅于轼等一些主流自由派知识分子,已经构成了一个保卫富人联盟。”

彼时,吴敬琏、江平、茅于轼这三位老一辈知识分子,已是八十高龄。显然,关于三位老人的争议还远远不止于此——

被斥为“半路出家”、因提倡被看作极其失败的教育产业化而深受指摘的茅于轼,又相继抛出了“经济适用房是席卷全国的最大腐败”、“房价是被买房者自己抬高的”、“贪污不是一个很大的事”等“罔顾民意”的言论;

早年因力主市场经济而被称为“吴市场”的吴敬琏,也因为提出拆迁房“按市场价格进行补偿不合理”而饱受诟病,而在“中国股市‘赌场论’”之后,“吴市场”又炮轰“中国股市仍处于强盗贵族时代”;

德高望重、极力为中国法治进程呐喊的江平,也因“中国法制在倒退”、“不能过分强调中国特殊性”等不合时宜的话语,遭到颇多非议。

然而,三位老人又一直被称为“学界的鲁迅”、“知识分子的良心”。“呼吁”和“呐喊”两个词汇,时常被放在他们的名字后面。

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三位本应退隐山林、安享晚年的耄耋老人,依旧处于风口浪尖;我们很难理解,他们担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再招来各方口水;我们很难明辨,在这些被断章取义、惊世骇俗的言论背后,他们有着怎样的初衷。

当我们静静梳理三位老人八十年来的风雨历程,仔细端详他们那历尽沧桑的面容,他们显得如此平静而淡定,仿佛与这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作为观察者和思考者,他们的思想是独立而自由的。

北京的这个冬天,寒意料峭,气温比常年低了许多。

茅于轼的家在发改委、财政部、统计局附近一个幽静的小区里。左右中国经济的几个部委“扎堆”在一起,让这片区域经常被“浮躁”、“喧哗”和“繁荣”所标注。但茅于轼已经习惯了这片区域、这座城市,以及这个国家在比改革开放更长的时间坐标里的起起伏伏。闹中取静的居所提供给老人这样一种便利:他能更近距离地观察中国经济的每一个新动向,也能更淡定地发现中国经济昌盛之下涌动的潜流。

茅于轼:我是在为谁说话

作为这个时代最具争议的民间经济学家,“为富人说话,替穷人办事”是茅于轼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尽管经常发表一些看似维护富人利益的言论,但他所创办的天则经济研究所,却是中国最早致力于小额贷款的机构之一。

坐在《商界》记者面前,已经82岁高龄的茅于轼显得温和而执着。这已经是一周之内我们第三次采访老爷子了。星期二是在一次房地产论坛前的贵宾室里,他向本刊记者痛斥土地财政;星期三是在某网站举办的年会上,和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对话之后,他和记者聊到了就业中的“剥削”;意犹未尽,先生又约周末的晚上到他家详聊。因为春节将至,北京的交通雪上加霜,记者迟到了近一个小时。用这一个小时,他准备好了次日在京郊举办的“天则论坛”的发言。

原本空旷的过道已被书填得满满的,出版社刚刚为老爷子出的两本文选都还没有拆封。客厅稍显宽松,对着门的墙上挂满了他在国内外各种论坛上的照片,这让记者眼前的老人更显苍老。不过一谈到中国经济,他立刻判若两人。

两个小时过去,已过夜里十点半,若不是老伴反复提醒明天还要舟车劳顿,老爷子还舍不得收住话匣。他是国内对价格机制研究最为深入的经济学家,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打上了价格与市场的烙印。在茅于轼眼中,民营经济显然应当是市场经济的主导。而对于民营企业和企业家,他认为“目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政府为什么不能办企业

经济学可以证明国有企业是不行的。如果说企业是国家的,国家的就是全体老百姓的,也就是说企业属于全体老百姓。所以,老百姓购买企业的东西,就是企业自己买自己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讨价还价了,你自己买自己的,还谈什么价格啊?

为什么这样说?你价格高了,企业多赚钱了,可赚了钱也是用于老百姓,高就高点吧。要么价格低了,企业要赔钱了,赔钱就赔吧,本来就是为人民服务嘛。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价格是不起作用的。

道理很简单,它定不出价格来。价格是供给、需求博弈的结果,买方要压价,卖方要提价,买方有好多个买方,卖方有好多个卖方,博弈的结果形成一个均衡价,这个价格是资源配置所必要的一个信号。

在计划经济时代,我们的价格都是混乱的。价格混乱的结果就是,资源配置一定是错误的。什么叫有效的资源配置?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必须用价格来配置资源的这种方式。

那么,国有企业怎么才能有效率呢?只有把它放在民营企业的汪洋大海中。汪洋大海的民营企业形成一个价格,国有企业利用这个价格来配置资源,它是可以有效的。所以说,一定要有民营经济。

另一方面,政府办企业,那谁办得过你呢?权威是不能滥用的。政府如果变成赚钱的机构,那老百姓是受不了的,功能就错了。政府的第一个任务是维护正义,然后是有效地、透明地管理公共事务。

用什么方式杀富济贫

杀富济贫并没错,全世界的政府都是杀富济贫的。问题是,用什么方式杀富济贫?用税收的方式那是完全正确的,但用经济斗争的方式那就完全错了。一种是有规则的、法律的、大家同意的方式。一种是消灭富人,这就糟了,到最后,大家都会变成穷人。

为什么马路上烤白薯的不但要烤得很好,而且晚上10点钟还开着?他想赚钱。我们出门能坐飞机,下了飞机能打车、能住旅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拿钱调动的。为什么有飞机给你坐?我拿钱买票,他能赚钱。下了车为什么有出租车伺候呢?他能赚钱。一个有效的市场就是企业要赚钱,如果民营企业不赚钱,你出门就没有人为你服务。

怎么才能让企业家和老百姓共同致富呢?那就是按照市场规则赚钱,所有成功的国家都是这么成功的。每个人想赚钱的时候,他也为社会做了服务,比他真正想为社会服务还更有效。市场经济是什么经济呢?你想得到好处,首先得给别人好处。

计划经济说的是为人民服务,这个我不否认。他不知道该怎么服务,不知道老百姓要什么,搞来搞去全搞错了。而市场经济,你不用问,什么能赚钱就是老百姓需要什么。

市场经济不存在剥削一说

中国进入市场经济以后,存在大量的雇佣关系,不光是中国,全世界所有的企业都是雇佣关系。如果雇佣关系是剥削,我创造的财富被人剥削了,我就不想创造财富了。大家都想去剥削了,谁还想创造财富呢?

事实是怎么样的呢?中国市场化以后,大家拼命赚钱,因为赚到的钱就是我创造的财富,我创造的财富是100%拿回来的,谁也拿不掉,我也不可能把别人的拿回来。所以,我们的财富增长速度,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

如果有剥削的话,大家都剥削去了。恰好就是在市场经济以前,那是靠剥削的,皇帝可以剥削别人,我把你剥削了你也毫无办法。现在也不能说没有,比如说出租车司机,他没有平等谈判权,他是有可能被剥削的。所以,不管是民营企业还是国有企业,都必须要有平等谈判的权利。

老百姓收入低,不是说民营企业不想涨工资,那是两码事。其实,通过平等的竞争,你不涨工资,别的老板涨工资,我就到他那里打工去了,你怎么能不涨工资呢?

工资的事,国有企业的工资是政府管的,民营企业政府管不着。可能我的工资虽然低,但是我的工作比较悠闲,或者是我的环境比较好,在这里面工作挺舒服、挺愉快,这也可以,反正可以公平竞争。市场就有这个好处,非常公平。

税收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有公共开支,那他就得收税。问题是,你从哪个渠道收,向什么人收,这里面大有学问。应该向富人多收一点税,我们现在反而是要穷人多交点税。

中国还需要更富

上世纪80年代初,私人财产是被保障的,办民营企业是不被允许的。1986年第一次修改宪法,允许民营企业存在,尽管会受到很多限制,但是你可以存在。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修改了四次宪法,对民营企业的看法一次比一次宽松。到最后一次说,公有制为主,民营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改革成功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大家会赚钱了。以前我们搞工业化,不怕苦不怕累这么努力,可怎么那么穷啊?现在这些都没了,就赚钱一个目标,我们也工业化了,通过赚钱得到了工业化。现在,我们钢产量全世界第一,但是我们没有说工业化,我们说的是赚钱,说的是市场化。市场化就是赚钱,赚钱就成功了,什么都有了,这就是财富的来源。

但我们还不是富国,具体表现在政府对经济的干预。那么,中国要怎样才能更加富裕呢?那就是更加完善的市场化。中国在消费品市场上完全是自由经济,但是在投资市场很不自由,所以别人会说我们还不是市场经济国家。

换句话讲,投资市场要更加自由。中国去年GDP赶上了日本,然而日本的人口是中国的1/10,因此中国的人均GDP只有日本的1/10,我们只爬了1/10,那9/10怎么得到呢?只要投资市场自由化,那样,我们就有了真正的市场经济。

这是一次迟到两年的专访。

两年前,《商界》记者在准备如期叩响江平教授家门的前一周,得到了他住院的消息。我们的心随之一悬,因为辗转得到的消息是,这次生病危及生命。好在这次,我们见到的他,比三年之前脸色更加红润。

比起三年前的上一次对话,江平已经少了些许激进和偏执。在告别时,对于未来,他显示出了鲜有的乐观:“中国的很多事情总是走两步、退一步,有时候甚至是走一步、退两步,但是总的说来是走两步、退一步。总归是在往前走。”

江平:我们更应该保护谁

江平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校长,更不喜欢别人恭维他为主任或法学家,他喜欢别人叫他“江老师”,或者“江教授”。他现在唯一的公职是——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

江平曾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校长,也被公认为新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校长。在他担任学校领导期间,曾兼任七届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享受副部级待遇。他组织了我国市场经济最早一批经济立法,也指导了迄今为止所有重要的经济立法。在中国法学界,他的权威性无人可比。

江平的家处于远离城市中的北京的西南四环,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多年。即便是在今天,你也很难把这里与CBD的现代化在观念上置于同一座城市。按图索骥找到这个小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走进小区大门,只要提及应约拜会江校长,门卫就会热情地放行,甚至出门指路。

经过阴暗的走廊和陈旧的电梯,推开嘎吱作响的大门,一声“江老师”,老人应声从竹藤摇椅上缓慢地起身,领我们走进他的书房,身旁划过的墙上,密密麻麻牵着一排排学生们寄来的生日贺卡。

江平送给我们他去年出版的自传《沉浮与枯荣》。这本书被推荐为“2010年度十大好书”榜首作品、2010年度唯一“年度推荐”作品。书评如下:这是一本用生命写成的书,是一本关于大时代大智慧的书。这本八十自述,写的是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和精神史……

长时间的采访,让老人有几次略显疲惫,但始终声如洪钟,聊到振奋之处还不时挥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线,或是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打在桌子上。随后,他开始不住地干咳,甚至激动得满脸通红,以至于记者不得不打住提问,却打不住老人的激情。

在谈及民营企业时,江平告诉《商界》记者,有了民营企业的声音,我觉得能更好地体现改革的作用,也能更好地体现法治的理念——

民营企业才是市场竞争的基础

单一的所有制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市场经济可言的。所以市场经济本身,前提就是要有多种所有制的经营的企业,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竞争。

因为,国有企业本身应该说只有一个老板,国家是它的老板。我记得当初吴敬琏跟我说,日本有一个经济学家认为,中国的国有企业就是一个老板下面的不同的车间而已。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什么竞争可言。只有有了不同的所有制,有了民营企业,才有了竞争的基础。

竞争是市场灵魂,如果没有竞争,就没有市场。所以,我觉得民营经济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它的比重有多大、投资领域有多少,核心的问题是能够有真正的竞争。我在参与制定反垄断法的时候,常常争论这个问题。国有企业控制了很多领域,像资源、能源、电力这些,能不能叫做垄断呢?是不是一种垄断呢?如果是垄断,就要按反垄断法调整。反垄断法又是市场经济的命脉,是很根本的一个方面。

现在看起来,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国进民退的无奈

我们把市场机制引入经济领域,我们的经济这些年不断在增长,而且是以比较高的竞争速度在增长。这一点应该说是大家都看到的。

但是,我觉得我们仍然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对于民营企业的态度是在退步。也就是说,从经济角度来看法治环境的话,是不进,而且是在退。为什么说是在退呢?许多领域里,特别是资源分配和市场准入,国家干预得太多。

现在,我们是以国际金融危机作为理由,加强了国家的干预。理由很简单,就是我们的经济确实是需要重组。重组的结果就是,国务院制订了关于行业方面的十大振兴、扩大规模的规划。这十个行业,都有一定的要求,产量不足多少的就要合并,这样的结果,必然使民营企业受到严重的损失,因为中国的民营企业起步比较晚,规模比较小。

第二个可以看出国进民退的概念,就是国有企业的利润大大增加。现在国有企业的利润增加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国资委原来的主任也说,过去国有企业搞得不好,我们挨骂,现在搞得那么好了,我们又挨骂。听起来是很委屈,但是有一个问题,国有企业利润提得太高了,可能一年增加了50%。两大国有企业,就相当于500家民企,显然是挤了民营企业了。

所以从这条来说,也不符合现代市场经济的精神。虽然后来国务院又专门颁布了一个保护发展民营企业的“三十六条”。之所以有新“三十六条”,我觉得是因为头一个“三十六条”并没有认真贯彻,或者说有一点流产了。

再一个,我们可以从现实的情况看出,我所接触到的,我所听到的,民营资本大量外流。人也走,钱也走。资本往哪里流,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如果民营资本撤出或者外流,那说明我们的市场环境不理想。

富人和穷人,谁更应该受到保护?

从法治的观念来说,当然不能说只保护富人,不保护穷人,更不能说只保护穷人,不保护富人。富人和穷人,谁都应该受到保护。

但是,如果放在社会法的角度,那就不一样了。因为它是从保护弱者的利益出发,那这样的话,当然应该倾斜于穷人。所以这句话就看怎么来说:如果要从民法的角度来说,是平等保护,任何人都一样,不能因为你富或者穷,所以我多保护你一点,但是如果从税法的角度,那么我认为应该有所不同。

我们现在的所得税,或者我们即将开征的物业税、房地产税,这也有一个问题,怎么来征?如果倾向于保护穷人,比如现在100平米以下的住房,或者200米平米以下的,都免交物业税,只交别墅的,或者有几套别墅的,我完全赞成。

从政策来说,就得有一个倾斜。所得税也是这样,如果按照现在我们的所得税,几乎等于说所有的人都要交所得税,富人和穷人是平等的。但是如果我要从保护穷人的利益来说,它就是不太正确了。如果2000块钱或者1000多块钱都要征税,那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吗?能不能有所倾斜呢?所以这是不同法律的准则,社会保障制度和我们现在市场的竞争,是两个不同的准则。

现在我们的舆论也好,网上反映的一些意见也好,要求缩小贫富差距的呼声是很高的。从政策来说,越来越倾向保护老百姓的利益,这点不能忽视。但是以我们的劳动合同法为例,很多企业家表达了他们的不满,所以后来,国家又出台了一个修正的方案。

改革开放提出的基本思路,也就是要强调市场、强调法治。以这两个主张来中兴我们现在的中国,必然要重视民营企业的作用,更多地从民主、自由、法治的理念上完善。这是一个市场经济国家,一个法治国家,就必然要肯定民营企业家们的地位。

如何保障民企的地位?

我觉得不要希望现在民营企业就占主导地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的历史情况是前三十年几乎都是国有企业。但是,这个进程要逐渐前进,不能倒退。我们可以逐渐开放一些领域,过去是国有的,现在可以允许民营企业进入。但是不能倒退,不能原来是允许民营企业经营的,现在反而不允许。

这个过去叫政策的不稳定。如果通过法律的形式,就可以比较稳定了。这个话本来是很实在的,但有点儿幻想,法律也是可以改变的,今天法律允许你做,也许明天通过一个新的法律,就改变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法律是不是真正在人的心目中,有了一个神圣感,有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法律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是随时可以因人而变动,那这个就谈不到法治社会了。

如果我们允许民营企业发展,而且我们真正把私人财产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把它当作一个国家立国的基础了,到这个时候,就不能随便改变了,不能说立国的基础也改变了。

这是一组因吴敬琏而起的访谈。去年《商界》记者和他的一位学生聊到吴教授的近况,学生说:“真希望老师能再健康地说几十年真话。”于是,我们策划了这组专题,并在去年下半年得到了吴敬琏的应许。

这是一组并不完美的访谈。因为当事人之一的他最终未能像前两位老人那样接受本刊记者的长时间专访。春节之后,吴敬琏教授再次住院休养。

好在吴晓波先生是吴敬琏教授的老朋友,这在业界已经不是秘密。他在第一时间接受《商界》的邀请并为我们撰稿,他与后者的促膝长谈弥补了这组采访的遗憾。

吴敬琏:从“吴市场”到“吴法治”

《商界》记者上一次与吴敬琏对话,是在今年2月19日的“中国经济50人论坛2011年年会”上。这次年会,他做了关于“十二五”投资计划需要调整的报告,是这次年会最重要的主题发言。事后得知,吴教授是抱病参加的这次年会。

吴敬琏对名利看得很淡,毕生思考中国的进步,这样的人实在非常稀少。他至今仍住在上世纪50年代的老公房里,他的子女没有经商的,据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中方院长张维炯透露,吴老将他在中欧讲课的大部分收入都捐出来作为奖学金。

在五十多年的经济学家生涯中,吴敬琏一直保持着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从本性而言,他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但他同计划派人士对阵作战,与一些学者激烈辩驳——有时候还包括多年的老朋友,在晚年,他与某些激进的网民“势不两立”。在这些过程中,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乐趣,甚至还因自己的反对态度而付出了代价。然而,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即便在最困难的局面中,他仍然希望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

多培养“华为”式民企

谈到国进民退,我们应该遵循十五大提出的基本原则。如果不违反这些基本原则,说明国有资本是有进有退。早在1997年,十五大针对国有经济与其他多种所有制经济的关系做出了详细论述,国家鼓励发展非公经济的基本政策一直延续至今。

最近几年,在一些地区与行业,确实存在国进民退的现象,甚至用强硬的行政手段进行干预。但“国进民退”并不是一种政策导向,而是多种经济体制的市场竞争,产生了这一经济现象。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在数量、工业总产值、总资产、利润总额等方面,并不支持总体上存在“国进民退”。

现在的国进民退,更直接地表现在贷款方面,因为一些大企业、国有企业拿到了大量的贷款,而民营企业则很难获得贷款支持。目前中小企业受到挤压,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市场竞争导致的结果,与民营企业比,国有企业的竞争力在加强;另一方面是政策因素,政府大量放贷,但是银行更愿意选择向国有大企业和有国家项目的企业贷款,这样就产生了挤出效应。

政府如何实现产业增长模式转型,需要总结经验,需要改善方法。其中,一个重要办法就是国家多发展小额贷款,解决民营企业的资金难题。但是,这方面我们还做得不够,这引起了大量民营企业的抱怨。

在产业升级、转变经济增长方式过程中,政府应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并非一定要率先扶持国有企业。我国目前在个别产业领域具备了参与高端国际竞争、培育自有知识产权产品的能力,比如民营企业华为就在全球通信产业掌握了诸多话语权。作为我国为数不多的几家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民营企业,在民营企业抱怨国进民退的时候,希望民营企业家多学学华为,多培养类似华为这样的民营企业。

辩证地看以行政手段调控经济

近年来,有的政府部门运用行政手段来调控经济,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那么,这种行政手段究竟好不好?

政府应该营造稳定的宏观经济环境,其最主要的内容是,稳定的货币发行和价格水平。政府权力的边界问题,往往可归结为经济自由和市场秩序的关系问题。在中国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过程中,我们可以同时看到两方面问题:一方面我们缺乏经济自由,国家控制太多,民营经济只有极少的自由;另一方面,中国的市场秩序并不是很理想。

因此,我们的改革就面临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从一个由行政权威控制的计划经济转变成一个自由交换的经济;另一方面,就是从行政命令支配的经济,政府机关和党政官员的自由裁量权特别大的命令经济,转变为一个规则透明、公正执法的法治经济。

政府有责任提供由透明规则和公正执法构成的市场秩序,但是,有一部分官员更愿意做微观决策。这样,就出现了腐败问题。可以说,这是偷换了政府职能概念。在市场经济中,政府应该提供的是公共产品,而不是其他。如果政府介入微观经济活动,那么,事情就完全颠倒了。这是我们现在遇到的最大的危险。

人们常说,市场经济离不开政府的作用,这无疑是正确的。问题是政府应当起什么作用?政府还是应该营造稳定的宏观经济环境。但是,这里常常发生混淆:政府不去管住货币发行和稳定物价总水平,而是管个别商品的价格,什么东西一涨价,政府就加以管制。这样,就会破坏市场通过相对价格变化有效配置资源的基本机制。

“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

“坏的市场经济”这种说法是建立在对“市场”概念的错误理解之上的,好像只要是商品在市场上买卖,就是市场经济了。事实上,在行政权力统辖或严重干预之下进行货币交换的经济,根本不是市场经济,而是前市场经济的重商主义、权贵资本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官家资本主义等经济形态。

过去很长时期内,经济学界不太重视法治,认为只要市场交换关系在全社会建立起来,经济就能顺利发展了。其实,现实远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20世纪末期,中国市场经济的基本轮廓成型了,可社会失范越来越严重,例如,社会普遍无诚信,腐败成灾,黑社会猖獗。问题出在哪里呢?于是一些经济学家开始反思健全的市场经济所需要的条件。

我们逐渐意识到,现代市场经济是由高度非人格化的交换活动组成的经济形式,这种交换的正常秩序需要特殊的维系方式来提供。传统的维系方式,如靠血缘关系、乡亲关系,远远不能满足它的需要。现代市场经济的特殊维系方式的特点,是一套由国家作为第三方来保证执行的规则体系,即法律体系。

所以说,现代的市场经济是建立在规则的基础上的,也可以称为法治的市场经济。

“十二五”改什么

当前,从生产力发展的层面看,依靠投资和出口支撑的增长方式的持续,导致资源匮乏、环境破坏。从经济与社会关系的层面看,腐败继续蔓延、居民收入差距扩大,已经严重威胁到社会稳定。这些矛盾在宏观经济层面上则表现为内部经济的投资和消费关系失衡,以及外部经济的进出口的国际收支失衡。

于是,就出现了宏观经济政策面临两难困境:货币政策既不能上也不能下、既不能紧也不能松。这种两难困境是很难靠短期政策解决的,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才是唯一可靠的出路。说得更简明一点,就是提高知识和技术含量,提高附加值。

那么,转变经济增长方式有哪些主要的途径?

现在有一种议论,认为产业提升意味着一定得搞大项目,一定得搞“高、精、尖”,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对于以加工为主的地区和城市主要转型方向,大体是两个:

一个方向是现有的简单加工企业的产业链,尽可能向宏碁创始人施振荣所说的“微笑曲线”的两端延伸。正如施振荣说的那样,提升了研发设计、创造了品牌价值,改善了销售渠道,附加值才能提高;

另外一个方向,就是在加工制造业升级过程中,发展一些技术有革命性突破的新兴产业。比如,信息通信产业、新能源、电动汽车等领域中,都有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成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新兴产业的机会。

然而,在“十一五”的执行过程中,大量新技术商品化、产业化步履维艰,原因在于能够鼓励创新和创业的环境,包括经济环境、法制环境、社会舆论环境等,都没有建立起来。

现在看来,许多需要除旧布新的体制问题,都与政府职能有关。政府在许多重要资源的配置中还起着主导作用,而且在近年来通过各级政府直接控制的国有垄断企业和地方融资平台,这种主导作用还有增强的趋势。这种情况不但使经济效率降低,而且使腐败孳生,民怨沸腾。

由此看来,关键中的关键,则是推进政府自身的改革。

那些良心话

关于房地产

吴敬琏:现在调控政策“挺乱的”

货币是央行发行的,意味着给了国民承诺,货币是可以购买商品的。可是,地方政府突然限制购房。限制购买资产后,货币只能追逐消费品,政府又提出要努力管理通胀预期。预期是主观的,而票子发多了是客观存在。如果我们控制不住存在,却硬要控制意识,各种政策怎么协调?

茅于轼:想降房价,最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开辟更多投资渠道

现在政府为了抑制房价,用限制买房的方法,如提高首付比例、提高房贷利息、不许买第二套房或用户口限制,这些方法都是堵而不是疏。大家手中的余钱还在那儿,总要找出路。如果大量钱涌向股市,使股市猛涨,也是泡沫,一样难治理。根本的办法是广开投资机会,让大家手中的钱有好的赚钱渠道,就不会去买房了。可以开放原来的垄断市场,如金融业、电讯业、石油化工业,或开放百姓向国外投资的渠道,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医疗、教育和其他服务业。

江平:城市化不能剥夺人们财产权

收了人家的房产税,但是房产不归个人,是国家的,这是一个矛盾。而且你交了70年税,物业升值了,这个别墅原来是500万元,可能70年后值5000万元,但是政府说时间到了,全拿走了,就享受不到物业升值的收益,也没有产权。到底70年满了以后,国家是不是就把土地使用权给收回?我看是不会收回的,会继续使用。之后,怎么再来交使用费,还在斟酌、考虑。

关于人民币

吴敬琏:紧缩调控为时已晚

现在通货膨胀,是货币超发的效应正在物价上表现出来,货币超发有十八个月的滞后期,这个时候才说要紧缩货币,又有个滞后期,就来不及了。如果紧缩货币见效太慢,加强力度,就会形成市场崩溃,也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但是如果用价格管制的办法,则会造成价格信号扭曲,恶化资源配置,回到计划经济的老路。要解决我们长期经济增长所存在的问题,而不是光在短期政策,即财政货币政策的松紧上。

茅于轼:人民币应进一步升值

目前中国的汇率政策是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政策,人民币应当进一步升值,以带动产业升级。如此自然淘汰掉那些过多消耗劳动资源和能源的产业,剩下的就是高技术高附加值产业。人民币进一步升值短期看是损失,但长期看则是有益的。价格合适对社会发展是最好的,而非价格最低,价格过低会造成浪费。

关于市场经济与国进民退

茅于轼:国企应退出营利性领域

随着市场经济的建立,以国有资产资本化为特征的国有企业改革,其历史使命将告终结。理由在于,国有企业不仅具有相对的低效性,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国有资本在营利性领域的继续存在,已对并必将对我国经济发展的动力——竞争的充分性与公平性,以及社会正义构成严重的威胁和损害。总之,国有资本愈加显现对于整个社会的不经济性。国有企业的近期改革方案,应当围绕打破国有企业的行政垄断、规范国有企业的行为这两个重要方面进行设计。

江平:市场自治权应得到尊重

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私权和公权的冲突,私权在公权中得到利益保护,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政府部门用行政强制手段把民营企业并入到国有企业的做法是错误的,这有违《宪法》、《物权法》等法律法规中对私人财产的保护规定。如果这种政策的多变性变成了一种先例,就可能造成民营企业家人人自危的后果,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吴敬琏:行政干预手段不应夸大

运用政府的力量稳定经济,世界各国在历次危机中都采用过。中国的特点是政府介入的强度更大而已。那么,该怎么看政府高强度介入经济呢?从短期看,它成绩很大。但是,从长期来看,它的后续影响怎样呢?我们知道,经济危机期间政府采取的刺激经济政策早晚都是要退出的。所以,如果对运用行政手段应对金融危机的成绩作过分乐观地估计,是相当危险的。

关于权力寻租

茅于轼:在中国很多人靠特权和贪污变富

现在市场确实是扭曲了,但是扭曲不是市场本身的错误,而是管制的错误——我们不能建立一个公平竞争、透明、信息充分交换的市场。我们这个市场越来越讲“关系”,拿钱开路,讨好政府。像这样的规则,就是破坏市场。

江平:滥用私权与滥用公权都应受到制止

我选择了民法、选择了私权,就是因为在中国私权的保护太薄弱了,或者说中国的私权在强大的公权面前,始终是处于弱势。这个私权可能包括私人企业的权利,可能包括私人财产的权利,也可能是包括更广义的私权。

吴敬琏:体制改革涉及官员权力和利益

作为公共产品的提供者,政府是推进改革和提供良好的制度环境的第一责任人。然而体制的改革,涉及到政府和政府工作人员的权力和利益,因而往往出现“下不得手”,甚至主动阻挠或扭曲改革的情况。

关于贫富差距与财富分配

茅于轼:个税起征点可提至一万五

提高个税起征点不是一个彻底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税收结构有问题,直接税非常少。现在国企的问题是,它不仅是纳税少,而且它的利润只交10%。作为国家的企业,挣的钱只交10%给国库,剩下的自己花合不合理?国有企业赚的钱就应该是国有的。

江平:小河有水大河满

如果我们仅仅从名义上的工资来看的话,老百姓的收入和经济增长的比例相差是很大的。这种现状使人们感觉到:一方面,国家的财富增长很快,而个人的财富却没有相应增长;另一方面,对于不同阶层来说,我们现在名义上的收入和实际收入不符合:名义上的收入看起来并没有增长,但是实际上的财富增长又很快,不同阶层之间收入增长不均衡。

吴敬琏:收入分配改革需要顶层设计和框架构建

个别手段有时候的结果刚好会跟你的意图会相反。比如各种补贴的方法,短期看,对低收入者是有利的。但是政府用了大量的钱去补贴,他自己是没有钱的,他补贴的支出多了以后就加税,加税的结果是蛋糕变小。蛋糕变小后,受损害最大的还是低收入的居民。

中国经济将往何处去?

茅于轼:经济结构调整必须从价格入手

现在我们面临一系列的重大的调整,民营经济在这个调整中间应该找到自己的机会。中国过分依靠投资和出口,我们的环境破坏、资产泡沫这些问题都跟结构有关系。我觉得结构调整必须从价格入手,价格是决定人行为的一个信号,价格不动,经济结构是没有办法动的。

江平:大国崛起靠经济,但长久维持靠法律

大国崛起绝对不是靠法律,中国的崛起也还要靠经济,只有经济强大,才能够崛起。但是,中国要成为一个比较长久的大国,没有法律是很难维持的。

吴敬琏:转变发展方式关键是切实推进全面改革

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不是一个新问题,讲了20多年还是没有转变过来。“十一五”规划纲要制定之前有一个大讨论,提出症结在于存在“体制性障碍”。大家讨论的意见归纳起来,主要有四条:第一,政府保持了太多对土地、信贷等重要资源的配置权力;第二,以GDP增长速度为主的政绩考核标准;第三,财政体制缺陷,促使各级官员不能不追求物质生产部门的高速增长;第四,市场没有发挥作用,要素价格扭曲,特别是生产资料的价格扭曲鼓励资源浪费。

“十二五”期间,对于中国而言,是发展模式转型和结构调整的关键五年,成败在此一举。所谓“一举”不是一个单项动作,而是为了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所推行的全面改革。

评语

《华尔街日报》:如果说中国有一位经济学家的意见永远值得听取的话,那就是吴敬琏。

《凤凰卫视》:吴敬琏的话常常掀起波澜,而他的话又是经济发展中不能被忽略的声音。

茅于轼:吴敬琏永远是经济学家中的典范,是中国人民的良心。

陈志武(耶鲁大学金融学教授):作为中国人,应该庆幸有这样一位导师——茅于轼在坚持不懈地为中国之忧而忧,为我们指明那些本该明了、却不断被搅浑的道理。

孙大午(大午集团原董事长):茅老是“国宝”,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一种单纯的美誉或者吉兆,在某种意义上,“国宝”常常带有悲悯性。

张维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原院长):茅于轼先生是中国最精通价格理论的经济学家之一。他高山景行,永远是我做人与做学问的榜样。

曹建海(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他半途出家,虽然号称著名经济学家,但在科班出身的张五常看来,不过是没有受过经济学训练的“野路子”……我觉得,现在该到了清算茅于轼的时候了。

吴敬琏:一百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为建立现代中国进行了艰辛的努力。作为法学家和教育家的江平教授,就是其中一位杰出代表。

王泽鉴(著名法学家):江平教授总有超乎一般法学家的宏观视野和前瞻性看法。他总是用宏观视野向前看,并提出独特的架构和理念。我想这一点,应该是江平教授对中国法律乃至中国整体发展所做出的最大的贡献。

薛涌(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我对批评的人:吴敬琏、茅于轼、江平,我也不想一棍子打死,我对他们抱有一种希望。我呼吁他们:在你们死之前出来向老百姓道声歉。

智者的良心

良心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我们既不能把它理解为单纯的善良悲悯,也很难用“实事求是”来诠释它的所有内涵。

实际上,在我们对三位老人长时间的采访,以及对浩如烟海的文字资料的梳理过程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两个“和而不同”的现象:

一方面,三位老人身份不一。茅于轼是一位典型的民间经济学家,常常以“非官方”的身份对中国经济提出各种诘问,例如最近轰动一时的天则经济研究所发布的《国有企业的性质、表现与改革报告》,直指国企利用其垄断地位与民争利;江平可谓是法学界的泰山北斗,他参与和指导了我国几乎所有现行的经济立法;吴敬琏身上则带有显著的“体制内”色彩,其用得最多的一个头衔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然而,三位老人又常常与他们的身份不符:茅于轼号称“为富人说话”;江平与吴敬琏于十年前共同创立的洪范法律与经济研究所,被称作法学家和经济学家“结盟”,又时而炮轰中国的法治进程;吴敬琏则一直苦口婆心地规劝“政府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另一方面,人们对他们的评价更是褒贬不一。对于他们的种种言论,有人将其敬若神明,也有人把他们贬下地狱。有意思的是,三位老人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安之若素。

诚如吴晓波对吴敬琏的评价:“你不能指望一位经济学家‘永远正确’,也不能苛求他穷尽当代所有的困惑。然而,你却可以期望他始终保持清醒,有着自由思考的姿态。我觉得他没有辜负大众的期望。”

公正客观,不偏不倚,独立的人格,经世济民、孜孜以求,对理想的坚持与执着……我们认为,这就是作为智者的最大良心。

作者:吴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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