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脱与无奈:试分析《秣陵春》中的道家理想与实践差距

2022-09-11

《秣陵春》又名《双影记》, 是明末清初遗民诗人吴梅村写的唯一一部传奇。在这部传奇里, 吴梅村“借离合之情, 写兴亡之感”, 从中透露出诗人在面对社会现实的痛苦, 通过道家思想来摆脱心灵上痛苦的愿望, 但面临残酷现实时又不得不按照人世的规则去执行, 无法摆脱喜怒哀惧。后者所提供的功能是面对具体问题时候, 人们的不自觉选择;而前者则是在后者的基础上达到的更高境界。超脱与无奈, 可以说是诗人吴梅村的内心写照。通过分析吴梅村的纠结内心, 我们或许可以对中国士人在面临人世悲剧的心态窥知一二。

《秣陵春》的剧情背景是在宋初, 南唐大学士徐铉之子徐次乐在南唐统治者李后主及其后妃等仙人的撮合之下, 做了故主的龙门快婿, 并在那里建功立业。然而仙凡殊途, 人世间的徐次乐和妻子黄展娘被奸人离散。结果, 赵匡胤黄帝慧眼识雄, 赐其为新科状元。徐次乐与黄展娘由白玉杯、菱花镜里的神交, 到去仙界成婚, 再到现实世界中的真婚, 可谓一波三折。但最终, 男女主人公都实现了天上人间的完满。

显然, 徐次乐与黄展娘的爱情并不是纯粹的爱情, 在没有神仙做媒的情况下, 二人甚至不曾见过一面, 也只是令名远播有所耳闻, 相反丫鬟袅烟倒是与徐次乐见过一面, 二人对彼此都有不错的印象, 袅烟更是对徐次乐心动不已。这才是自然情况下发生的最朴实的爱情。相反, 徐次乐与黄展娘的恋爱, 在“名士悦倾城”的外壳之下, 实际上是故国故主对人世的一次干扰。因此, 这部传奇的重心并不在于爱情的美好缠绵, 而在于对于故国的感念和怀恋与现实朝代、现实人生的一次冲撞和交集, 在作者面对这样的现实采取的措施和反馈。

在忠君爱国和建功立业的情怀之余;在面临现实的尴尬处境之时, 在无奈的慨叹和发奋立志之余。有一些心灵深处的东西是通过简单地解决人世间的实际问题而无法达到的, 因此就需要一点心灵上的慰藉。具体到这部传奇中, 这种心灵慰藉表现为道家的两种主张:一是隐逸的行为, 二是超然的态度。

《庄子外篇·秋水》“庄子钓于濮水, 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 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 曰:‘吾闻楚有神龟, 死已三千岁矣, 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 宁其死为留骨而贵, 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余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而在《话玉》中, 徐次乐通过“浪迹金陵, 放情山水。陆士衡当弱冠而吴灭, 闭户十年;陶元亮以先世为晋臣, 高眠五柳。栖迟不仕”的话语表达心志, 自比陆机、陶潜, 有栖迟不仕的志向, 以表达自己的高风亮节, 不为名利所累, 契合《老子》中“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以及《庄子内篇·逍遥游》中“至人无己, 神人无功, 圣人无名”的精神追求, 其中也不乏忠于前朝的儒家忠君思想在内。而结尾中, 曹善才出家为道士, 这种隐逸思想更加纯正, 更具有道家的思想“他自有夫妻、夫妻的才料, 你自有仙人、仙人的玄妙, 须信道富贵功名有下梢。人世疲劳, 付与儿曹。草笠团瓢, 散诞逍遥, 芒丝绦, 野蔌山肴。”既有对功名利禄的看破, 又有《逍遥游》中“小大之辩”的意味。“适莽苍者, 三餐而反, 腹犹果然;适百里者, 宿舂粮;适千里者, 三月聚粮”因为大有大的好处, 小有小的好处, 所以斥鴳和大鹏都各有所适, 各有各的逍遥。但是“小知不及大知, 小年不及大年”, 满足于现有的逍遥而不知道追求更高层次的逍遥的斥鴳是可笑的。在这几句唱词里, 作者就借曹善才之口表达了这样的思想:黄展娘与徐次乐二人的夫妻之乐固然有其好处, 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功名富贵不过一场虚无, 仅仅安于功名而不知道追求更高层次的隐逸是可悲的, 这种逍遥终不能长久。

《庄子内篇·养生主》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 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 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 非人也。”揭示了一个道理, 应当懂得知天处顺, 在不可抗拒的挫折面前采取达观和超然的态度。在《秣陵春》的最后一出《仙祠》中李后主一句“世间光景, 自然是这样的。如今证了仙果, 也不放在念头上了。”是作者吴梅村化解唐宋矛盾的重要一笔。除了将斗争的焦点由唐宋之争转移到汉唐之争, 也将李后主的形象超然化, 颇有《老子》“不自见, 故明;不自是, 故彰;不自伐, 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 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意味。

但理想与现实毕竟不同。首先需要提及的是, 作者在面对现实的社会人生所表现出的两种态度:一种是积极的爱国忠君、建功立业;另一种是面对黑暗现实无力反抗的愤懑和无可奈何;却与理想中的超拔和坦然存在巨大差距。

而爱国忠君与建功立业又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对于新朝和旧朝, 作者是持两种态度的。对于新朝的感情是比较复杂的又爱又恨, 在《特试》《辞元》中表现尤为明显。一方面感激“圣主恩深汉武帝, 狱成冤雪暮云开”。在自己被真琦和张见捉住的时候, 甚至连冤枉都算不上, 因为确实是他拿走了糟槽琵琶。宋帝竟然因为他文章写得好就选择无条件的信任, 从锒铛囹圄变为春风得意, 转身之快, 令人咂舌。但另一方面, 作者借徐次乐之口, 很明显地表达了他对新朝的不满, 在《辞元》中, “则见那朝门灯火五更霜, 这些官员都把状元来讲, 他道我青灯黄卷客, 做了个粉署紫薇郎。 (笑介) 那晓得我心事来?我虽是后生新进呵, 不比那仆射平章, 将个美前程擎在掌”这个笑是很有意味的。联系吴伟业在明朝文坛上崇高的地位以及在清朝官场上的不得志, 我们很容易发现他对新朝的不满。

对于旧朝的深刻感情则是贯穿全剧。一方面是六朝兴废、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和悲痛感, 另一方面是忠君思想和故主恩深带来的对旧朝强烈的怀念和感恩。《尘引》《赏音》《惜怀》《庙市》《仙祠》几出之中, 尤为突出。《赏音》中, 曹善才的唱词可谓悲凉“记得秦淮佳丽, 正露桥吹笛, 《子夜》《乌栖》, 何戡曲里故园非, 岐王席上谁相会。月明淮水, 鹧鸪自啼。春风游骑, 杨花乱飞。《伊州》唱罢千行泪。”“又东风乍还。闲思想朱颜凋换, 禁不住泪珠何限。知犹在玉砌雕阑, 知犹在玉砌雕阑, (正月明回首, 春事阑珊。一重山, 两重山, 想故国依然。没乱煞许多愁, 向春江怎挽。”从第一出到最后一出都大力描写对于故国的感情, 故事并没有在徐黄二人成婚这里结束, 故事的结束是李后主赴王母宴、曹善才看守后主庙, 这一点是很耐人寻味的。这种践行“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的做法不可不谓守礼合义。虽说与老子的思想并不冲突, 但是与《老子》讲的“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所追求的较高层次的仁德乃至道, 还是很有出入的。由此可见, 虽然在理论上, 吴梅村明白那个道理, 但是面对现实, 却往往选择退而求其次的折中和妥协。

作者对于功业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 在《遇猎》一出中, 徐次乐对自己的定位是“英雄落魄”, 在《特试》一出中, 更是明确表达了“读书致君尧舜”的思想, 在《虔刘》一出中, 徐次乐去替李唐征讨刘皞时的欢喜和得意, 可以说是跃然纸上“书生投笔登坛, 登坛。令牌金印征蛮, 征蛮。吹画角, 跨雕鞍;横玉带, 羡朱颜。待封侯万里凌烟, 凌烟”。甚至李后主也在临别之际催促徐次乐去现实社会中建功立业, 在得知徐次乐中了新朝状元时, 李后主等人是一种欣喜的态度, 刘鋹甚至因为得罪了状元的妻子而被上帝降罪。其中虽然有戏剧的虚构和荒诞因素, 但也可以看出时人对于功名的推崇, 作者更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 “唯有功名忘不了”。

但现实总不是一帆风顺的, 在现实和理想有差距的时候, 人的失意就表现出来。在徐次乐没有遇到黄展娘的时候, 以及黄将军本人, 他们的心情基调都是旧国遗民无人问津的寂寞和萧索。《话玉》之中徐次乐面对“家国飘零, 市朝迁改。澄心堂内, 无复故游;朱雀桁边, 犹存旧业。”的现实, 心中是比较无所适从的。《闺授》中黄将军更是作为亡国旧臣对于前朝有着更为深沉的感受“恩泽通侯, 勋资名将, 江东门第金张。歌钟零落, 花没旧昭阳。老去悲看故剑, 记当年、笳吹横江。伤心处, 夕阳乳燕, 相对说兴亡。”有着很沉痛的国家易主、家族繁华不复、韶华易逝人世渺茫的感受。在《县聋》一出中更是直接表达了“故李将军人谁念, 隐青门, 心凄惨”的“门前冷落鞍马稀, 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世态炎凉, 亡国之臣的尴尬处境。类似的, 黄展娘和曹善才等人也流露出类似的思想倾向。此外, 徐次乐在被父亲的门生独孤荣诳走极为重要的澄心堂发帖并将家奴关起来之时, 怒呼“独孤荣, 独孤荣, 我徐次乐也不是长贫贱的。敢直待驷马高车你才认得我”表现出的极度愤慨和发愤立志, 是人之常情, 但也是儒家对于现实人生极为重视的一种看法。

《庄子内篇·齐物论》“与物相刃相靡, 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 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 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 奚益!其形化, 其心与之然, 可不谓大哀乎?”正是对这其中的种种“喜怒哀乐, 虑叹变蜇, 姚佚启态”的悲悯和哀叹。

我们从中联想到, 身为遗民貳臣, 吴伟业心态的复杂性。从他的自号“梅村”, 墓碑上仅自称“诗人”, 以及现存诗稿来看, 是能发现他的极为强烈的道家隐逸情怀的。理论上来说, 不管是新朝还是旧朝, 吴梅村都有着隐逸的向往。然而, 在处理现实的人生, 面临孝道的考验时, 他又不得不按照儒家的礼法去做, 因为“礼顺人情”。面对俗世, 诗人吴伟业是无奈的, 也是对功名有着追求的。可以说是“世人都晓神仙好, 唯有功名忘不了”。在这种痛苦纠结的情绪下, 吴伟业再一次求助于道家思想中的超拔。用《红楼梦》中一个情节就是, 藕官和药官爱的死去活来, 后来药官死了, 藕官哭的死去活来, 每节烧纸。后来藕官又跟蕊官爱得死去活来, 人们问藕官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 不要忘了, 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 也有再娶的, 只有不把死的丢过不提, 便是情分了。他也依然为药官每节烧纸, 哭的死去活来。剧中的徐次乐对待黄展娘和李后主都是这种处理方式:他觉得再娶丫鬟袅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不为此把与展娘旧日的恩情淡了。在接受新朝官职的同时, 也去修缮李后主的庙。其中的种种纠结, 可见理想与现实的复杂。

摘要:明末清初的遗民贰臣心态极为复杂, 一方面是人格理想的崇高追求, 一方面是现实抉择的逼迫。吴伟业的《秣陵春》就反映了作者的这一种复杂心态, 从而提供了对于当时士人心态的一种表现。

关键词:《秣陵春》,入世,出世

参考文献

[1] 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1235-1361.

[2] 庄子.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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