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文士书”的展览特征

2022-09-11

龚鹏程先生是当代蜚声海外的知名学者, 博涉多优, 其书法作品文质相和、技道兼修, 始终牢系书法传统的诗文根本, 以文人特色的艺术个性卓然成家。“墨家——龚鹏程书法作品展”于2015 年九月在浙江美术馆举办, 展览意在呈现龚先生在书法领域的实践与理论成就, 宣扬“重振文人书法”的时代倡议, 凭借深厚的精神文化底蕴成为近年来国内书坛最具文人特质的代表展览之一。

一、彰显书法本质与人文精神

中国古代史上, 书法一直作为文人士大夫阶层谋求仕途及修身养性的主要行为而存在, 长期被视为一种同诗文相生相发的主要抒情活动, 为文人阶层所普遍使用。“书法 (用笔、结体) 上的变革与发展, 使汉字形体的象形性日趋减弱, 日益抽象地发展, 以致演变为纯语言符号。也正因如此, 中国的书法才具备既能满足记录语言、传播信息的实用要求, 又能作为艺术品供人赏玩而从中获得美的享受的双重性格。”[1]故, 实用性与艺术性是书法兼而有之的两大特性。

“中国很早就建立了一个‘主文’的文化传统, 在这个传统里, 我们不但以文涵盖一切艺术的创造, 概括一切自然美的表现, 更以文为一切历史文化的内容, 为存在之原理。”[2]然而在近现代社会全面大变革的背景下, 一大批专业书法家在创作形式上求新求变, 在展览表现上大胆追求个性化, 力图以新的艺术观与表现方式塑造审美效应, 甚至以大体量、大空间来营造夺人眼目的新式展陈效果。以每年所办的兰亭活动为例, 书法家们聚时主要交流书法创作, 诗人雅集仅余息尚存, 王羲之当日所享风流几乎殆尽。

“人貌有好丑, 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 然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 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3]书法名家鲍贤伦先生在开幕式讲话中谈到:“文与书的关系问题是当下书法界面临的一个绕不过去的尴尬。其实, 传统书法就是讲究文与书并重的。……现在的书法艺术被说成是视觉艺术, 终于, 它也要诉诸于人的感官, 而不是人的心灵。这样的文与书的关系显然出现了偏差。那么, 是不是要回到发表文学作品的场景中去呢?有没有可能复原文书并重的传统呢?龚先生给出了‘文士书’的纠偏药方。”

此次展览的精神内涵、作品定位、学术理念、教育推广等各环节均紧密围绕着超越时俗、复归心源的“文士书”核心主旨全方位展开, 立体展现了书法契合文学时所彰显的人文个性, 具有区别于当代专业书家展览的独特魅力。学者徐晋如先生认为:“龚先生道济天下之溺, 摩顶放踵而践行圣道, 正有墨家的悯世之怀。同时, 儒家‘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文艺是对人的性情的滋养, 必不可缺。龚先生之谓‘墨家’, 既有儒家尚文崇雅的意味, 又指方当国学沦胥之世, 传承古道, 悲悯人群的墨家精神。”

二、注重学术主题与展陈设计

展品主体与展陈设计是建构展览活动的基本内容, 美术馆展陈空间的意境感染力、震撼力是表达作品内涵的重要辅助形式, 而展陈空间的氛围营造需要以展陈设计为基础, 以生动的展陈语言来表现展览的深层文化内核与人文精神。现代化的展陈理念尤为注重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对紧扣“文士书”理念的展览而言, 全面整体把握展陈空间的风格与氛围, 营造一个契合于作品内涵的艺术环境是展陈设计的首要出发点。

“墨家”在展陈布置的过程中, 充分注意了空间布局、场景互动、信息传达等演示途径, 深入挖掘展示作品内涵的有效方式, 加入墙体说明、场景模拟、书籍展示、现代装置、媒体影音等手段以综合设计中的文化元素, 并结合平面布局和动态光影的双重角度强化展陈空间的艺术表现形式, 不仅强调出文人书法之存在立场的多样性, 更突显了书法与文字、文学的本质关联。除书法作品外, 展览首次公开了龚先生多年来积累的一批著作手稿、书论文章、年表履历、奖状旧照等文献资料和目前已出版的个人著作一百余本。通过展览主题搭建、展厅氛围营造、学术语言互动、书法文化推广等一系列现代手段, 配合多媒体视频连播, 帮助观众在欣赏书法作品的同时, 解读文字、文学、书法三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深入考察中国书法传统之文学本源。

在开幕式上, 龚先生谈及此次办展的目的一是展示书法创作水平, 二是推动现今社会对传统书法的关注, 聚焦未来书法发展方向的问题。他表示:“欲宏阐古之墨家非攻、尚俭、博爱、笃行之风, 须济之以文艺。”至于书法一道, 素来点画易与, 气韵难求, 而“文士书”正是以笔墨为基础, 不违法度, 胜得气韵, 故弘扬书艺当以“文士书”为号召。在此理念总摄之下, “墨家”已非普通书家所办的大众展览形式所能涵括, 其展出的艺术品也不再是单一的书法作品本身, 而是由传统书法精神渲染所得的一位当代文人的书写记录, 以书法形式来反映文人精神世界的艺术作品。

书法的实用本质依附于它的文字属性而生, 书法史上的名作皆合字美、文妙、人奇而奉为典则。“所谓涉乐方笑, 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 将贻啴嗳之奏, 驰神睢涣, 方思藻绘之文。”[4]因此, “无论它 (书法艺术) 如何消解限制、超越文字体系, 它仍是不废文字体系的, 仍是与文字体系不可分割的。……如果说书法家完全不写字, 只以笔与墨表现线条运动的痕迹、水墨流布的趣味, 或许可以称为墨戏而无法名之为书法。”[5]可见, “文士书”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口号, 而是包含以整合书学文化、整合人格修养为目的的具体推广行为。“墨家”作为倡议“文士书”的一个小型文化运动, 所推广的对象正是传统书法, 重新强调传统书法重意韵、重内涵的人文精神。

三、强调展品内涵与艺术个性

书法是一门综合艺术, 不止体现书家个人的性气素养, 也涉及到文字笔墨相关的诸多方面。此次展览甄选了龚先生近年所作的八十件书法作品, 真草篆隶, 诸体皆备, 形制多样, 笔墨情韵, 俱皆可观。这些作品多以自作诗文、对联、题跋为内容, 还包括了一部分折射书法历史文化的古代名篇, 及《散氏盘》、《石门颂》等篆隶经典的临摹作品, 严肃区别于只注重视觉与形式的展览型书法, 以饱满的人文精神和思想内涵, 多方位地展现书法艺术的综合面貌。

主体展陈空间由两大区域构成。第一区域以移动展墙搭建了江南园林的主题风格, 展厅入口的玻璃移门与临时展墙上分别布置了作品《年画题识》的复制图作为门神贴画以及作品《为恐敢持联》, 营造出古典的传统建筑氛围。主厅空间各墙面空间分别以系统组群模式布置, 主要包括《漆园七篇目》、自作对联、个人年表等部分。其中, 手札信笺14 件, 均为写于小尺幅信笺纸稿的行书文稿, 字迹灵动, 笔势流畅, 以平日研学生活所得感想记事, 如《逍遥游录摘抄》、《晓林处夜话归来作多涉古龙事》、《丙子夏日赴南华创校偶抒怀抱》等, 最为富有典型的文人特质, 广受好评。

第二区域布置了八尺左右的对联、条幅、中堂等大幅作品, 《嵯峨磊落联》集对龙山颂字, 《受书决策联》集张迁碑字, 《归仁治生联》集景居铭字, 《道心春色联》与《坐厌聊登联》集莱州刻石字, 《能王犹作联》集毛公鼎字, 而长文《墨说附笔谈》、《述书赋》则是龚先生于书道探求真理、潜心哲思的自作篇目。马一浮先生认为:“说理须是无一句无来历, 作诗须是无一字无来历, 学书须是无一笔无来历, 方能入雅。大抵多识古法, 取精用弘, 自具变化, 非定依傍古人, 自然与古人合辙。当其得意, 亦在笔墨之外。”[6] (《远游写本自跋》) 如此, 上述展品皆取法高古, 每幅内容与形式概无类同、各具特色, 以精彩的书艺诠释了作者本人对于传统书法文化的深刻认知与见解, 也显示出作者作为一名文人学者所具备的深厚文化底蕴。

此外, 长卷《运河赋》内容为2014 年应杭州市政府之邀约为运河申遗成功志庆所作文, 又有《翰林书院记》、《祭南海神文》、《连海雪茗序引》等数篇, 皆为文采斐然、笔墨相发的文艺佳作, 既散发出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 又包涵了潇洒恣意的书家气度, 全面展现了龚先生作为一位书法家的专业素养。同时, 还有《汉画像石题记》、《题世尊说法图》、《混元三教九流图赞》题跋等一系列鲜明反映文人志趣的作品一同展出。

四、提升文化审美与社会认知

刘熙载《艺概》只论文学与书法。对此, 龚先生亦深表认同:“中国的艺术, 事实上传统的只有两项, 就是文学与书法, 绘画附之, 其他都是杂艺甚或工艺, 不入品裁的。”[7]然书道自明清以来衰微, 至二十世纪末沈尹默先生以西方现代化的专业分工态度推崇专业书家之法度技艺, 此后, 诸多提倡书法革新人士渐以文人书法为诟病。他们批判文人气息对书法发展的制约影响, 要求摆脱诗文对书法的束缚, 以线条本质及造型之美为创新基准, 乃至宣扬颠覆性的现代化、抽象化、造型化特色, 甚至拆解文字本身而追求单纯的线条、墨块。

针对一些书坛的时代现象, 龚先生指出:“当代书家……或许又太耽溺于这种展览经验了, 被现代展场的体量、面积、空间、裱褙形式所引导, 追求新的展出效果, 而忘了书法的本质并不在此。”[8]为配合展览主题, 诠释中国书法文化之精神本质, 开幕式当天在展厅内举办了“文士书”主题讲座, 龚先生为在场的近百名观众讲解了中国书法与文学、文人的历史渊源, 即“书法艺术史也就是文人书法史”, 以当代书坛的诸多乱象为例, 匡正各界对于文人书法的偏见。“书坛的诸多弊病并非因文人气过度而造成, 恰恰相反, 乃是由于缺乏文人气质才产生的”, 严肃批评了书坛中对文人书法认识不清, 却又胡乱反抗的尴尬现象。

山谷云:“余谓东坡书, 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 发于笔墨之间, 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耳。”[9] (《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 “所以书法理论不但要讨论言, 还要讨论如何言, 由‘言’追究到‘所以言’。……心气志意良好、器量高远、性格明通的人, 谈吐自然不俗。历来说‘书品本于人品’, 讲得就是这个原理。”[10]知者怜其瞀悖, 会者通其神韵可也。

为全面推广“文士书”理念, 展览同步推出了龚先生最新书论著作《墨海微澜》及后续发布的《墨林云叶》。这两部作品不同于普通的展览作品集, 集合了书法作品、书学论述、题跋文章、访谈年表等重要部分, 既有代表性的书法作品又有钻研书艺的学术成果, 纵横古今, 谈书论道。学术著作的出版不仅进一步注解了展出的书法作品内涵, 也对先生的书学思想进行了深入全面的综合梳理, 引导读者正确认识中国传统书法的审美追求, 提升公众对书法艺术的认知标准。

是否必须要以现代化的视角去审视书法, 强求以现代化的理念去改造书道传统, 这样的选择究竟是一种大胆的革新还是鲁莽的行为?“书道玄妙, 必资于神遇, 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于心悟, 不可以目取也。……假笔传心, 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运思至微妙之间, 神应思彻。”[11] (《契妙》) 为了廓清传统书法精微深邃之理趣, 全面立体诠释中国书法真精神、真性质之所在, 龚先生将此次书法展的主题选定为“墨家”, “既显文人墨客之本分, 又有墨海扬舲之意兴”[12], 同时清晰地反映出他所提倡的书法应结合文学发展的“文士书”主张。

综上, “墨家”作为当代文人书法展览的主要代表, 以切实可观的展陈内容与展品内涵呈现出文人书法的博大气象, 以现代展陈的形式提出了书法回归文学传统的指向, 为略显单调的当代书坛带来了一阵充满文人气息的清风。

摘要：本文以“墨家——龚鹏程书法展”为例, 深入探讨了传统文人书法在现代展陈构建中的表现形式, 从彰显书法本质与人文精神、注重学术主题与展陈设计、强调展品内涵与艺术个性、提升文化审美与社会认知等四个方面, 详细分析了文人书法展在策展主题、学术理念、展陈布置、教育推广上的主要特征, 对今后同类展览的举办具有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借鉴意义。

关键词：文士书,美术馆,策展,书法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