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梅子的毕业论文

2022-04-16

白居易一生痴爱杜鹃,他自江州调至忠州时,心情灰暗,宁可少带衣物,从江西庐山上挖下的杜鹃花千里带至四川栽下,这是真爱花。鲜花到家包月98,拍照上传instagram,那叫文艺网红。植物经济好廉价。植物之美,最浅薄莫过手机滤镜。下面小编整理了一些《花梅子的毕业论文(精选3篇)》的相关内容,希望能给你带来帮助!

花梅子的毕业论文 篇1:

一日看尽清明花

想写写小时候和我相逢的那些花草生灵。不知今天的孩子有没有机会在生活着的都市或乡间——真正的大自然里遇见过一只天牛、一株鸭跖草花?有没有追逐过一只黄白粉蝶或水蓝色蜻蜓?为了捉住它沾了一身的油菜花粉和一裤腿臭芝麻,偏巧又被树上的知了泼了一鼻子尿……

这些记忆好好地藏在我脑海里。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叫“泉麻人”的日本作家写的小书《东京昆虫物语》,里面有逼真的手绘插画,书还有个副题:46则与昆虫相遇的抒情纪事。才看几篇,藏在我脑海里的记忆突然就醒了!我恍惚回到童年乡间,那一个个暖日午后——
从星天牛到木槿树

那只天牛竖起两个触角被我撞见。现在我知道,它叫星天牛,因为星天牛的身体是带有光泽的黑色底加上白色斑点,还有一种左右侧各有一条黄色纵带的是黄星天牛,小时候我们只管叫天牛。好比蜻蜓和蝴蝶,我们也只取其色,混叫成黑蜻蜓、蓝蜻蜓,白蝴蝶、黄蝴蝶、彩蝴蝶……不求甚解多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啊,那只眼睛鼓得像水蓝色玻璃弹珠、尾端处一抹黑的白刃蜻蜓,就是俗称的麦秆蜻蜓呀!我小时候常见,只管叫蓝蜻蜓——原来它的身体会变色,开始是黄褐色,慢慢出现黑色斑纹,老熟后变作黑色,上面布有好似撒了盐的白色粉末……这么说确和麦秆像,刚从田里割下的麦秆金灿灿的,麦穗打下后,一堆堆空麦秆被弃在场地上来不及收起,若是经风里吹雨里打,麦秆就会慢慢发黑,再露水侵太阳晒,麦秆上就附有着了盐一样的白色粉末。管蓝蜻蜓叫麥秆蜻蜓,真是传神。

现在,这只星天牛将军般踞坐在木槿树篱上。我要手伸过去,一抓一个准。我爱盯着它看。它也笃定得很,没想飞的样子。六只脚扣在荆条上,头上一对触须一节一节,弯成好看的细马鞭,我数着马鞭究竟有几节,一节代表一岁,就跟我们数树的年轮一样。这只天牛看来是大将军了,触须足有身体的两三倍长,很像多年后我在舞台上看到的穆桂英,五十三岁又挂帅出征,蟒衣凤冠台上一亮相,身后的翎子一抖擞,真真飒爽英姿。大将军的这两根触须就跟穆桂英凤冠上的翎子一样,我忍不住要去拨弄它。我刚一拨弄,它便吱吱地叫,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它竟然不怕我去捉它。

当真我就捉了它,放在手心里,一阵麻酥酥的刺痒,感觉怪怪,像是瞧一个天外来客(铠甲勇士?)。我又把它放回到树篱上,它抖抖身子,嗤一下飞走了。其实它飞不远,一个腾空跃起,又在哪截树篱上趴着了。我家乡的天牛都爱木槿树。如今天牛是寻不到了,就连木槿树也难觅。

在乡村,木槿树是一种很常见的灌木,常被用作树篱,隔开菜园子和村人行走的小径、田埂。绕菜园子一周,一排排枝叶茂盛得很,母亲嫌它长得太快挡了阳光,就将面南的一排剪成短篱笆。木槿树开花时,到处是嗡嗡嗡的蜜蜂,我们家的木槿花深紫浅粉亮白次第登场,花瓣厚实,大朵大朵喇叭一样铺张——我们就叫它喇叭花,花瓣底部一轮深红颇醒目,底部正中的金黄花柱特别遭蜜蜂和蝴蝶,蚂蚁飞虫也爱往里面钻。倘或经手一碰,花柱上的花粉刷啦啦掉一手。

我不怎么喜欢木槿花。总觉它木乎乎、脏兮兮,塑料假花一样少灵气。好在它开得快,谢得也快,噗一下掉头落地,不容分说的断然。也是要经历了很多世事磨练后我才有所悟:大自然里每一株植物长成什么样原是都有定数的,偶然或必然,都是它的命运。

就说木槿花,为什么这般“招蜂引蝶”?因为它不香。没有香味的花为吸引蜜蜂蝴蝶来传粉,就开得特别艳,花蕊部分更是明度非常高的金黄色。小时候穿了鲜艳衣服,特别是嫩黄橘金的外套去山里春游,就特别地遭虫子,虫子们都不管不顾地扑将过来,连蝴蝶也会翩然飞落肩头想采蜜呢。可是换作颜色淡一点的花,比如栀子、含笑、瑞香、梨花、杏花……它们却又很香,那香味同样是为“招蜂引蝶”。可见,自然界自有一套生存哲学。你看一朵花开在那里,不好动也不能喊,可它自有活下去的精彩与智慧,把它理解成植物生长的本能也对,可我宁愿相信这是花和叶通晓生命之道的缘故。就跟我们人类一样,再普通的花草,也是要经历四时荣枯,花开有时、花谢有时,它既扮演了最无情的时间判官,也启示着我们在自然的流转中获得平静与安慰。在一朵花那里,你所能得到的不比人类的少。

再说木槿叶,小时候我们用它来洗头。初夏午后,我搬出长条凳子,热水瓶和搪瓷脸盆搁在场地上。我和姐姐采来大把的木槿叶,揉碎了的叶子淌出黏黏的绿汁液,滤去碎叶,这些黏液就是天然皂液。我知道很多地方用皂角树的叶子煮成汁水来洗头,算得上民间偏方了——可我更诧异的是第一个发明用木槿树叶子来洗发的,发现这个“偏方”的人真该得一个“奇思妙想奖”。记得小时候拿揉搓出来的木槿皂液洗发,头发干了后特别地蓬松乌亮。

由星天牛说到木槿叶并非无轨电车,如今谁还会想着用木槿叶来洗头。
从清明日到桐花逝

我的脑海里翻涌着很多儿时的“浮世风景”,万花筒般,转出来一个,又一个。青翠的竹林,鼓涨的河水,年年春天飞临的燕子、喜鹊、布谷鸟,扁豆叶上的七星瓢虫,砖墙缝里的蜜蜂,菜园里的黄白粉蝶,绿翠红嫣烂漫一片的紫云英……我的拙笔怎么描绘也是徒劳,谁的家乡不美,谁的童年不值得回味。鲁迅的《朝花夕拾》、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汪曾祺的《晚饭花集》,杨绛、宗璞、孙犁、黄永玉……很多前辈们笔下的文字早就道尽故乡童年的美,那么我的回忆是为哪般?也许,换一种视角更能抵达童年和故乡。

2018年4月5日。这一天是清明日。前晚已和父亲说好回家。早上起来看天,不晴不雨,轻阴混沌着,倒是契合了这样一个节气上的心情。临时决定不开车,轻装简行,就背一个双肩包,包里装了几盒青团和路上喝的一瓶水,搭地铁+步行回松江车墩——父母从老家搬出后住的地方。心里还有一层心意,想以“慢”的方式去“认一认”爷爷的墓地。老家拆迁后,爷爷的墓迁出恍然已三年,可我竟还不知他的“新家”在哪,父亲总顾念我的忙碌不让我为家事分心,我心安理得地接收着,总是要等到累积了很多事情才想着去做。

爷爷的事却一直在心里。只是我不想在没完成心愿前贸然“认领”他这个新家——三年前,也就是爷爷墓迁出日的凌晨,我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我梦见爷爷来我床前要跟我说话,可我在梦中一惊搅了气氛,他就缓缓转身走了。醒来后我努力回忆,爷爷像是指引我去竹林子——他的墓就在老家山冈下的竹林里,边上是他的菜地。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父亲和姐姐听,他俩莫不诧异,因为就在这一天爷爷的墓迁出,而我因父亲的顾念根本就蒙在鼓里。我觉得这是爷爷对我的“眷顾”,或说是“神启”。没准爷爷想以这样的方式指引我去老家看看,尽管这个家行迹全无,可那片土地还在。那是他挥汗了一辈子的地方。于是我在心里许了愿:我要写一本书,献给爷爷和他深爱的故乡。

地铁探出地面攀升到城市的半空,我的视角望出去恰好和两边忽闪的树等高。我戴上近视眼镜,这一看可是耳目一新,我采到了一整个春天的新绿,真真这才是春天的生机和盎然。水杉、香樟、柳树、碧桃、梧桐……各种新嫩枝条和叶芽疏朗朗地生发着,新绿叠旧绿,眼睛所及碧青如洗。水杉的旧叶早褪尽,枝条上层层对生羽叶状鲜绿倏忽一闪,小脚丫般扑进心坎,耳边唤起刚出笼的小鸡小鸭毛茸茸的唧唧声。接着是香樟,满头满脑的深绿青绿和黄绿。香樟树是一种奇怪的树,它的春天和秋天仿佛是一起来的,就在清明的春风里,旧叶还未落尽,新叶葱茏着长出来了,乍看去层层深浓不一的绿挤挨着密不透风。可真要在树下走,你就发现了秘密,风过处,一地的老叶子,鼻翼间一股醒神好闻的清香。这是江南长大的孩子都熟悉的味道,谁家没有一件老祖母和母亲流传下的香樟木箱子。

地铁隆隆匀速往郊外,窗外景致渐渐起了变化,视野更阔静,一棵两棵的落叶乔木打你眼前一晃,也不知是梧桐还是榆树朴树。枝桠纵横舒展,在朗阔高天里孤立着,叶芽儿才刚萌出,想起作家黑陶一句话:“疏朗静美处,有繁盛清劲。”又一闪,远远看到一树树的桐花正肆意盛放,惊鸿一瞥在桥畔、水边、村舍旁,白桐贞静,紫桐磅礴。啊,那盛放的美真真没法用言语来形容。课本里说到的烂漫就该是这景象吧。

以为这就是春天了,可春天于我还只是个引子。站累了,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手机看微信,偏就这么巧,朋友圈里作家好友潘向黎在说桐花,“每回看到桐花,都会暗暗感叹:这种凄艳突兀,简直是唐诗中的李贺。这种亮烈不群,却命如纸薄,又是《红楼梦》里的柳湘莲。”“桐花是清明之花。《周书》记载:‘清明之日桐始华’……清明是祭祀和怀念的节日,因此这个时候盛开的桐花,唤起的感情多少有几分哀愁和悲凉……”(潘向黎《春寒一分在桐花》)

桐花是清明之花。这么说此刻我和一树树的桐花照见是冥冥中的感应?心里是一惊一喜一叹,遂又一定,老僧入定的那个定,就这么端然静坐了许久,才长吁一声,站起。——到站了。

不是不识江南的泡桐树,也不是没留意过泡桐花开时的景象。可是,景也,情也。就在这样一个早春,就在清明之日,我和桐花的遇见竟似一场生命约定。

这天晚间回了自己家,我信手从书架上抽取一本《银锭桥西的月色》闲翻,不意却读到这么一句:“似烟花初绽,亮烈而贞静。”——又是“亮烈”!写的正是桐花。

清明和亮烈分明像是一对反义词,——清明是收的,亮烈外放;清明静,亮烈闹,用亮烈来形容桐花,真真是“亮烈不群”!不会是李贺的诗文?手边没合意可查的书籍,又不想网上搜来“唐突”了桐花。到底,用亮烈来平衡清明的落寞伤怀也是合了心境。这才是桐花的气度。长得高大磅礴的泡桐不是柔弱的花树,它有烈烈男儿气。

桐花开在我脑海里竟成了一桩心事。为的一句“清明之日桐始华”,我还真查到自己城市有将它植作行道树的,就在普陀区的子长路和宜川路。第二天我奔它而去。眼前街巷,左右两排桐花树绵延盛放,紫色、白色的花束一串串垂在枝头,花朵风铃般硕大,树都已有年头,虽有养护工人任意肢解的旧痕,但仍身形高阔洒脱。阳光很好,几无路人,一阵大风,枝上桐花啪嗒啪嗒往下掉,我站在花阴里,一朵一朵的桐花落在了我的发上、身上。鼻翼间有淡淡花香。

眼前都是和桐花有关的意象:桐花落、桐花阴、桐花春、桐花香……潘向黎文章里还引出一个“桐花冻”。晚清词人况周颐《蕙风词话》云:“蜀语可入词者,四月寒名‘桐花冻’”,说是四川人把清明时节的乍暖还寒、凄风冷雨天气唤作“桐花冻”,喜歡植物的巴蜀人当真是解花人,这桐花冻真合这节气。以为桐花的意象已够壮观,偶然间又看到一个“桐花祭”——在台湾,每年的四月桐花盛开时节有一个类似像日本樱花祭那样的节日,叫作桐花祭。台湾的桐花大概是油桐花吧?白色居多,在花下铺席而坐不知是怎样景象。樱花是飞雪一样纷纷扬的,视觉上轻而盈,桐花到底花朵硕大,啪嗒啪嗒往下落,有形有声,太酣畅也太张扬了,明明是感时伤生,却又那么大的动静……果然在桐花面前不必悲切哀伤。花开繁盛,向死而生,送走死,迎来生,天地万物不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的么。

看到一个说法,说桐花是雌雄同体,一棵油桐树上的雌花和雄花就在树上传粉,雌花受了粉以后会结出一个油桐果,为了把养分留给雌花,雄花就豪气地离开枝头……这么说,在清明的风里纷纷开且落的都是雄桐花?也不知这说法是否经得起科学推敲,我且信它。啪嗒啪嗒往下掉的桐花真就是男儿花。

李贺七岁长短诗名动京师,横溢才华却只活了二十七,记得初中语文课本里有他的《雁门太守行》,凝稠悲声确乎和黄昏中的紫桐同调。桐花是“殿春花”,花谢了,春天也就老了,恰是韩偓的《惜春》:“……一夜雨声三月尽,万般人事五更头。年逾弱冠即为老,节过清明却似秋。应是西园花已落,满溪红片向东流。”

地铁下来,竟起点点雨意,罢了步行回家的念头,打车到父母家。父亲刚烧好一桌好菜,这个寒食节怎么也不该拂了父母好意,于是洗手尽兴吃饭。

饭后由母亲陪着去爷爷墓地。这个叫灵憩园的墓园竟一河之隔,过桥即到。脑海里翻出一句话:“我们过桥,是为了从此岸到彼岸。”

一直以为河的对岸是一片种植苗木的园地,不曾想因村落拆迁而不得不迁坟的人家有那么多,这个临时启用的墓园就安在了小区对岸的“苗木林”。彼岸有一条火车线通金山,小火车日日隆隆驶过,真真还有安宁?

桥也是新建,造得夸张——不如看作是仪式的强化吧——不宽的河岸上架了一顶很高的桥,钢铁坚固,刷成银白灰,拾级而上,要跨很多级,忘了数了,不会是九九八十一级?上桥和下桥的,人来人往,很多人手里提了一笼笼稻草编的直筒箩筐,上有尖顶盖子,提绳穿着。这个草箩筐还真新鲜,竟是头一回见。问母亲,说是里头装了叠好的纸元宝,一并烧给先人。难怪有人手里拎着个大铁桶。下桥,眼前一条长长甬道,两边松柏和一些常青树交错,松柏新植,不及碗口粗。倒是荒长的藤蔓和野草花生机勃勃,这就遇见了阿拉伯婆婆纳。墓园的入口处,蓝色小碎花星星点点。我蹲身细看,感觉花瓣上的深蓝放射状条纹光芒四射,一下灼烧了眼。

——阿拉伯婆婆纳也是清明花,开在早春的清明。但是阿拉伯婆婆纳的生命力要强健得多,它匍匐在地,只一息尚存,就拼命地蔓生野长。它是泥地里开出的最朴素无闻的小野花,从早春二月直开到五月初夏。有个朋友也喜欢阿拉伯婆婆纳,杭州的周华诚在文章里写:“那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细小的花朵,细小的蓝色花瓣,极简的四瓣造型,居然可以美成那样。花瓣上一丝一丝的深蓝脉络,像皮肤下的静脉。”(《草木滋味》)

说得真好。形容花瓣脉络“像皮肤下的静脉”也独特。仔细看你手背,把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静脉清晰可见,一条一条就是深蓝色的。喜欢阿拉伯婆婆纳的,大多有过乡村记忆和童年生活经验。而且,更重要的,都喜欢自然和植物,再粗粝的性格也都有一颗柔软心,我用这法子寻找同类屡试不爽。周华诚的这段文字勾起我记忆。夏天晚上我们全家在场地上纳凉,爷爷挥着蒲扇打瞌睡,我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他边上,我摸他腿上凸起的“蓝蚯蚓”,那是长期劳作静脉曲张的缘故。弯弯曲曲的蓝蚯蚓摸上去一跳一跳,感觉像是一条条的深蓝色河在流。小小的阿拉伯婆婆纳开在爷爷身体里,汇成大江大河……

突然发现,同是清明时节的花,“节过清明却似秋”的桐花和生命力旺盛的阿拉伯婆婆纳,落差如此大的两种植物,竟然都是玄参科,竟然都开蓝紫花。清明是蓝紫色的。死之寂寥和生之欢欣,交织在这一日。蓝紫色也就是偏深一点的蓝。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最喜欢的颜色就是深蓝。其实现在也喜欢,只是这喜欢里添进了无尽的苍茫,脑海里浮出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啊,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如此……

墓园竟不是我以为的样子,没有墓碑,简单到只有一个名字,挤挤挨挨刻在水泥阶石上,排成一排排,相隔他人的名字只一个拳头的距离,名字和名字间种着一棵棵小松柏,连成条状,分明就是绿化带。母亲说,这样的一丁点位置都还抢手得很,不容你犹豫……

我确是没有做好准备。看着爷爷的名字,满心怅然,甚而觉着不可思议的荒谬。眼前周围,有人哭的哭,烧的烧,小孩子笑闹着呼来跑去,年轻人则踏青般的心情谈笑赏花,远处亭子里站着看风景的人,一排排晚樱艳得跟桃花一样清扬。天也放晴了,春光明媚如许。如此各怀心思,倒是一场奇怪的生死相聚!

想起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也是过奈何桥,12岁的墨西哥小男孩米格尔为寻音乐梦,一路踏上撒满万寿菊花瓣的金色桥,从此岸到达彼岸。在那个往生者的世界里,死者可以看到生者,若是死者见到亲人前来祭奠,那么他在彼岸世界里就有立足之地。倘使从此不再有亲人记得,不再有人间的惦念和记忆,亡灵在那个世界就会彻底灰飞烟灭……眼前景象何其相似!原本,人世间所有的装饰都仅仅只是一个点缀,能有年年岁岁的相聚和惦念才是最好的安慰。爷爷也是这么想的吧?

火车隆隆驶过,自北而南,恰就是我从上海出发往家乡的方向,总有一列会在墓园附近停靠三分钟。生和死就这样又聚在了一起。能聚一起就好。枕着这铁轨声,长眠地下的爷爷会不会习惯这隆隆的波动?——仿如风从山冈来的永恒。
紫云英、晚饭花和杂草记

春天,油菜花、紫云英和晚饭花开的时节,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阿芳着了魔一样又唱又跳。她被父亲锁在房里不能出来。她的窗子正对着远处的山冈和近处的麦田。这个季节,山冈下是漫天漫地嘹亮的金黄。阿芳双手拉着窗框上的铁栅栏使劲儿笑,乌黑长发披散着,身体摆来荡去,一会儿又唱开了,调子拉得老长,也不知唱的什么。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她怎么就发了疯。

姐告诫我:“小心离她远点!”

“怎么,她又不会吃了我。”

“哼,你要靠近她,我可不跟你睡一個床!”姐还气势汹汹。

“她得的什么病?”我追问。

“花痴病,你懂吗?”

“花、吃?我也吃过花啊!”我一脸懵懂地看向姐。

姐不屑跟我解释,“嘁,说了你也不懂!”撇撇嘴扔下我跑开了。

我一个人琢磨:莫非阿芳是吃错了花?不是什么花都能吃的,有的花好看却有毒,这个,连我都知道……

我忍不住总要跑去偷看,远远的,不敢近前。其实阿芳不唱不跳的时候很正常,就那么安静地立在窗前,两条发辫好好的甩在脑后。她长得黑,眼睛很大很亮,圆盘脸,笑的时候脸上漾出一对小酒窝。

有一天,阿芳突然向我招手。我趔趄着退后。她见我迟疑,就抓了一把糖果从铁栏杆里伸出手来,摇着糖果,拿眼鼓励,两个小酒窝生动地一旋一旋。我艰难地移动着步子。一步,两步,又一步……刷一下跑过她窗前。我跑向正对她窗前的田埂路。我在田埂路上飞奔,眼前和两边金黄紫云一片。我在喧腾的花海里败下阵来,脑袋昏昏然,一屁股坐在蚕豆地上,边上就是爷爷的竹林子。我有些后悔没把那一堆糖果接下,要是接了不跟姐说……还有这么多好看的彩色玻璃糖纸,我在席子底下已压了几张,等凑够数就能玩拍糖纸比赛了。一颗糖果,大概相当于一千朵晚饭花的蜜露吧。

阿芳病好了后就结婚嫁人了。她回娘家来,喜欢坐在庭院里安静地绣花,给未出世的孩子打毛衣。她家的院里也种着胭脂一样的晚饭花。有次她出门来,而我正要去姑妈家,冷不丁照了面,她矜持地笑笑,很快又收敛起笑返身进门,再不出来。那时候,我已经在华阳小学念书了。我知道要礼貌斯文,我大概也朝她笑了吧。此后我却再没见过她。或者是,每回她来娘家,我都在课堂里。

二十四节气里,只有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所以我的记忆里,清明还是春天的颜色。我最喜欢这时候的乡村。清明之前,大地还在沉睡,只有敏感的虫类被一声春雷惊醒,从蛰伏的泥地里爬出,螽斯、蛐蛐、蚂蚁、长脚蜈蚣、田鼠……一律呆头呆脑的混沌和被惊扰的表情。这时候,乡亲们要去田里翻土,冬天板结冻伤的土壤要翻起,晒一晒、醒一醒,春耕也就要开始了。清明一到,油菜花紫云英们呼啦啦地开了,眼前扑面一张张明亮的大网。我脑袋里好像定了一个闹钟,叮一下时间到,我欢跳着提上竹篮出门了。

我往花开明媚的地方跑,我爱闻那花香更爱吸那花蜜。我跟蜜蜂一起抢花蜜。我吃过紫云英的花蜜,山杜鹃的花蜜,晚饭花开时,我就采红殷殷的晚饭花,揪下小喇叭一样的花瓣,根部藏着一丝儿甜津津的蜜露,放嘴里抿,一股花香直扑脑门——那香味太浓了,一下蹿上了脑门。

晚饭花在我们那又叫潮来花,因它开在黄昏吃晚饭时,这时候河里的潮水也鼓涨着起来了。汪曾祺有个小说就叫《晚饭花》,写一个叫李小龙的男孩远远地喜欢着一个叫王玉英的女孩,他每天放学打她家门口经过,都会看见王玉英坐在一排晚饭花前做针线。王玉英已许了人家。她的弟弟在上小学,父亲在县政府当录事,她整天一个人在家。每个黄昏,王玉英家的晚饭花开得如火如荼。“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汪曾祺说:“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真是惆怅啊,跟晚饭花一样,又热闹又寂寞。

晚饭花还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在学校教书的舅舅突然来临,他踩了一辆老坦克晃荡着一路飘到我们家。舅舅是给我和姐姐送一堆“课外读物”来的——陈年旧期的少儿杂志、掉了封皮的连环画、缺页的《新华字典》……其中就有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三卷本《红楼梦》,这三卷本《红楼梦》是舅舅送给我们的最体面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我有限的童年阅读记忆里最华彩的一瞥。可惜我那个时候读得囫囵吞枣,只顾留意宝黛钗爱情了,一有诗词就略过,不感兴趣的章节也哗啦翻过,真正喜欢并深入读是在大学毕业工作后。

这里说说和晚饭花有关的一节。晚饭花还叫紫茉莉、粉豆花,因它花香似茉莉,结出的籽深黑有细纹,像是一颗颗的小地雷,剥开黑硬壳,里面的瓤粉白,可作粉用。《红楼梦》44回有一段平儿理妆,平儿想要找粉,一下寻不见,宝玉就从妆台前拿出一个宣窑瓷盒,里面排着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给平儿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平儿倒了些在掌心看,“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

这个宝玉真是美的知音。放在今天,他就是植物调香师,花庐主人,某个雅趣品牌的代言人,生活美学公号的网红——啊呀,都太过实在,不如做他大观园的怡红公子逍遥轻快。宝玉对美的态度却是今人向往的,究竟,“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总是美事一桩,只因我们都活得太紧太满太实了,而美的本质是慢是放下是透气。人一忙,就是心死亡。你看这“忙”字,不正做此解么?所以宝玉只对所有美的事物上心,也懂得欣赏和成全。

怡红院里的红是海棠红,可春天花事繁盛时,一挂挂粉白蔷薇和红花纷披的紫茉莉一样赏心悦目,村野的美和高堂的美在他眼里并无高下分别。黛玉梅兰自许的孤标傲视,他欣赏和懂得;刘姥姥那样的乡下老太太,他也能成全,他把老太太喝过、妙玉却嫌腌臜的成化窑的杯子截留下来送她……

嗨,写着写着就说开了,——我是觉得晚饭花虽盛放在乡野,可它又热闹又寂寞的美,一样摇曳了很多人的青春和对美的向往。比如我们村的阿芳,比如汪曾祺筆下的王玉英,比如逛大观园的刘姥姥和替平儿理妆的宝玉。

把晚饭花捣烂了涂在指甲上,这事儿我也干过。有说指甲花是凤仙花,其实晚饭花也是指甲花,玫红清香的颜色更得女孩心。小时候我们还掐了番薯藤长长的茎去掉叶片折成一节一节,小心留着表层的皮,这样茎断丝连就是一根翡翠项链——女孩们都爱用它来装(da)点(fa)无聊的日子,把它戴在颈项里,挂在耳朵上,绕在手腕间,像真正的公主那般步态仪芳。

春天大面积开花的还有紫云英、山杜鹃和野蔷薇。这几样花我都喜欢。只是记忆里,我跟紫云英的缘分多些。我得去紫云英地里割草,花开的时候连花一起割下,这是我每天的例行功课。有时还要来回几趟,割来的草喂给猪吃,也给鸡和鸭。姐姐会钩花,一劳永逸地免除了太阳暴晒,躲在天井里、杉树下,或是哪个女孩家做细活。姐姐钩花有钱换,我割再多的草也没一分钱。在钱的动力下我也跟着学钩花,学是学会了,可坐不久就没了耐性,嫌一朵花、一只蝴蝶的出现太费功夫,还得不断地洗手以免弄脏了雪白丝线,不如去杂木林、山冈和紫云英地里抓几只真正的黄白粉蝶、麦秆蜻蜓和天牛、豆娘来得刺激好玩。

紫云英留在我脑海里的强烈印象,是大片火光冲天的浓烟和紫云。我写过一个小说《姊妹坡》,讲女孩小美和她姐姐的童年故事,小说里有一个场景是真的,两个女孩在南塘的山坡上看天,她们的篮子里装满了紫云英。突然远远地听到一阵骚动,人声杂沓,有人在村子里喊:“着火了,着火了!”两个女孩一骨碌坐起,往家的方向看,家的方向——爷爷的大屋,已被漫天火光和团团浓烟包围。着火的正是我们家。也不知什么原因引起,爷爷大屋前的一排稻草垛被烧得精光,留下一整面黑漆漆的土墙,幸亏扑救及时,大火只烧着了墙面,房屋没塌。

这紫云,成了弥合我和姐姐情感关系的纽带。那个场景下,我被飞天而降的灾祸吓坏了,跪在山坡上,踢翻了篮子里的紫云英。姐姐一声不响默默把散落的紫云英收进篮子,又走到我面前,一脸正色道:“你要学会不哭。”

春天很容易就变老了。脆嫩嫩的菜心抽花了,竹笋刷刷往上长,底部的笋壳都包不住起出的青竹根了,蚕豆花开得正盛,等日本豆吃老了,本地豆结荚,五月初夏,又有粉嫩碧绿的蚕豆可吃了。乡间的植物里还有紫苏、艾蒿、枸杞、马兰、香椿、脱力草……和野菊花,它们是漫生野长的草,却还是一味药和菜。母亲喜欢做紫苏梅子酱,我念书住校时,总是一瓶瓶拿去宿舍和女孩们同吃。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汪曾祺在一篇《花园》的散文里有这么一句。他写的是故乡的风物,回忆他的小时候。写紫苏就这么突兀的一句,前面还说着臭芝麻如何讨嫌,举着网如何急于想捉住那只蝉,凭空一宕,说到紫苏叶子上的红色,有点松尾芭蕉俳句的意味。紫苏叶绿变作红,叶子就老了,这时候夏天到了末伏,处暑快到了。母亲耐心地采来老叶晒干,做紫苏酱泡紫苏茶,紫苏发汗理气,风寒感冒和咳嗽头痛时泡茶喝或煎水饮,夏天中暑还可解暑。

这是可吃可用的野草。在乡间,还有些草大人们看作是讨嫌的杂草,可我们小孩子却喜欢。比如有一种草叫看麦娘,小时候我们把它当哨子吹。细长的草茎里抽出一根同样细长的花穗,拔出这跟穗子,中空的草茎放嘴里吹,就会尖脆地长啸一声。还有拉拉藤,茎上长满倒生的小刺毛,刀子一样刺疼,为了逮蟋蟀捉蜻蜓,我们总是伤痕累累,手臂上腿肚子上拉满一道道伤口。

有一天,我在日本园艺家柳宗民的《杂草记》里读到这样一段话:“看麦娘的花穗可以拔下来当笛子吹……现在的小孩怕是很难体味这样的乐趣了。让孩子与自然亲密接触是一件美好又重要的事情,真希望大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到这段话目瞪口呆。这么微小的秘密也有人知道啊!我还以为就我们村几个小孩知晓呢。连拉拉藤也有记录。汪曾祺在《花园》里写成“螺螺藤”,柳宗民说:它在中国叫“拉拉藤”,别名“猪殃殃”。这名字好玩,猪碰了要殃殃,猪都不要碰。可它也是一味中草药,我上网查了下,煎水内服,捣烂外敷,捣汁滴耳……居然可以派这么多用场治很多种病。

写下这些字的这个戊戌春天,我淋了两场雨。清明后的雨,谷雨时的雨。真真的江南苍茫大雨。跑鞋里灌满了水,咔叽咔叽,裤子也湿透。我踩在香樟花落满地的人行道上,并不急着跑,看有人在车站和地道口避雨也没停下。空气里荡漾着湿漉漉的芳香。这个春天过去了。感觉清明花开的鲜嫩嫩的春天就在昨日。花事一场,春晓一梦,日子过得真快。遂给文章定名:一日看尽清明花。

作者:陆梅

花梅子的毕业论文 篇2:

植物唯心论

白居易一生痴爱杜鹃,他自江州调至忠州时,心情灰暗,宁可少带衣物,从江西庐山上挖下的杜鹃花千里带至四川栽下,这是真爱花。鲜花到家包月98,拍照上传instagram,那叫文艺网红。植物经济好廉价。植物之美,最浅薄莫过手机滤镜。

蔓玫

真正懂花的人,都是能懂情意的

蔓玫 2014知乎盐club“植物”话题唯一获奖者,著有《节气手帖》。

马伯庸对蔓玫有一句评价:旁人经过她的回答,禁不住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描绘花书写花,在草木中看到性情也看到了自己。她的文字自成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纷扰,花草树木静默生长。到后来,连点赞都是一场打扰了。

在知乎,蔓玫是绝对的“花神”。她有很多有趣的回答:“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句诗里的花,可能是什么花?“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焦仲卿吊死在什么树上?

她说自己“比起人,更擅长和植物打交道”。看到身边的人,会忍不住连带着把他们的外形、个性联想成身边的植物,这样反而交流起来更愉快。“比如脾气又臭又倔,粗糙传统的少年,像喜暖的苏铁,需要给他温暖,才会露出茁壮鲜活的一面。温柔婉约,素雅清淡的女孩儿,像喜肥的茉莉。小家碧玉之外,却很脚踏实地。越是泥淖,越能滋养她清香四溢,宠辱不惊的性情。”

她甚至幻想自己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株植物,来到人间历练修为。总有一天,云端的大神会降临凡间,告诉她:“你的劫数已满。来吧,去和你的亲朋好友道别,是时候回来继续做一朵花了。”

——“我连怎么回答都想好了。就用《冰与火之歌》里的话:「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

“植物人”犯起中二,竟然也这么美。

蔓玫从小就很喜欢植物。家人们都爱花,家中种数百盆花草。有对花说话的祖传毛病,外婆曾对茉莉花说话,母上曾对月季说话。爱穿碎花裙。小时候读《诗经》、《红楼梦》、《本草纲目》、《芥子园画谱》之类,看到很多描述植物的片段,不但优美,且因为贴近自己身边的生活,觉得非常身临其境。读「桃之夭夭」,看着眼前盛开的桃花,就大概能想到几千年前那女孩出嫁的情景,她的青春美丽就像这盛开的桃花。她觉得植物是很懂情意的东西。吴越王写给夫人的一封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他说的哪朵花?也许并不是哪一朵具体的花,根本是那一整个春天的缩影。在这片属于他的王土之上,他所能坐拥的一切好风光:桃红,李白、堇菜玲珑,海棠春睡。玉兰涂抹出漫天明亮颜色,棣棠开成路边的阳光。

——你见识过江南的春天吗?那样的锦绣无边,真不是哪一种花能概括的。

然而这样的好光景,爱的人却还没有回来。所以这个本该牵挂江山社稷的君王,也忍不住要为之所动。然后像一个没有写惯情书的小男生那样,笨拙又深情地说:花都开得这么好,你回来的路上,可以一边走,一边慢慢地看着。

多好的风景,多好的情意啊。真正懂花的人,都是能懂情意的。

因为爱植物,蔓玫的旅行,经常会安排赏花的行程。在台湾时,坐了5个小时的大巴,到深山的武陵农场去看樱花。去英国看花园和花展。她对每个城市的印象,也是很容易从路边的植物得出的。

“比如同样是樱花,北方与南方城市就大为不同。在南京的玄武湖,杭州的西湖,无锡的鼋头渚,你能看到的樱花是掩映青山碧水、熹微天光,缱绻流动如映画,更多叫人感觉到‘朦胧’、‘轻盈’、‘浪漫’;而在北方,如北京的玉渊潭,樱花则是映衬明亮阳光、蔚蓝天幕(前提是空气好),有种排山倒海、云蒸霞蔚的狷狂之气,一泻千里。更多叫人感觉到‘声势’、‘力量’。北京的花木皆如此,一开起来,都有种皇城根下的坦荡,盛大,齐刷刷。”蔓玫从小混迹于江南,第一次深入北地见到此景,确实感到很震惊。

蔓玫去过几次日本。去镰仓看绣球,去北海道看薰衣草。岛国人对植物和季节感的精细体会,让蔓玫感触很深。日料讲究“旬之味”,《源氏物语》、《枕草子》中描述的和色,春天的“红绯”、秋天的“山吹”、“琵琶茶”,都染上重重季节的美感。

在蔓玫的记忆里,几个日本城市都是有颜色的。奈良是浓郁苔藓与森林的青绿,京都是枫叶、鸟居与巫女绯袴的红。富良野是薰衣草的紫,札幌是雪花、牛奶与巧克力的白。镰仓是绣球花与海岸线的蓝。东京与大阪是彩色的。岛国人对季节感的推崇真叫人赏心悦目。

“这在最初很大程度是受到中国的影响。”蔓玫记得,《夏小正》《诗经》《楚辞》等上古名篇里,关于植物、季节与人类活动、感情的联系俯拾皆是。因为身处东亚地区,先天拥有极为丰富的植物资源,古代中国对季节感和花草树木之美的重视其实才是世界范围内无与伦比的。从自然科学角度,「二十四节气」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例证。人们把植物、动物、自然现象与每一时节对应起来,并因此制定自己的礼仪、仪式、生活习惯。

“一个例子:从前,冬日寒冷,人们都躲在屋里,时光漫长乏味,天地空旷苍白。于是他们画一枝梅花,共八十一枚花瓣,从冬至那一天起,每天给一枚花瓣上色。八十一天过去,最冷的「九九」过去,春天要来临,一幅完整的梅花图也画好了。我觉得这是非常有诗意的做法。”

植物也给了蔓玫天生的季节感。她会根据植物,而不是天气预报,来增减衣物。蔷薇开了,意味着天气不会再冷了,冬装们可以洗洗睡了。悬铃木开始落叶了,证明最后的夏天也快过去了,要降温了。菊花脑都谢了,证明真的冬天来了,不会再暖了。此外,还有专门为樱花花期、石蒜花期准备的温度适宜又色调吻合的套装。

季节感究竟是什么?她更倾向于认为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是人类进化中的本能。比如春天来临,意味着漫长寒冷、物资匮乏的冬日已经过去,气候温和,百花盛开,也就有了‘一年之计在于春’。长夏之后,秋风凉薄,日照缩短,落叶枯萎,也必然让人更容易感受到愁绪和肃杀之气。人因四时而动,季节感其实是人体对大环境的本能反应。

因为现代社会的工业化,人类的许多活动都已经不需要依托于自然。电、空调、冰箱,这些足够我们搭建一个远离大自然的舒适住所。对季节感的体会之匮乏,其实是工业社会的一个正常趋势。

但蔓玫依然对植物充满天然的亲近。心情好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拥抱路边的大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跑到树林里面去躲起来。听鸟声起居,掘野菜为食。

“每个人都会有自然属性。它存在于每个人身体里,只是有的人注意到了,有的人没有注意到。”

张嵘

植物使人善良

张嵘,深圳“朴门生活”创始人,自然教育倡导者。

初次见到张嵘,他正站在院子里低头拿一根细水管,给几盆角落里的绿萝浇水。我径直走到他跟前打招呼,他才反应过来,去关水龙头。我站在他刚才的位置看过去,湿漉漉的叶子上折射一点剪碎的阳光。

从事自然教育的张嵘在梧桐山创办了朴门生活馆。“欢迎来到农民房”,穿棉衫麻裤、黑布鞋的他说。整座生活馆由一栋四层高的房子和院子组成,划分为活动区、阅读区、烹饪区、手作区,以及他和家人的生活起居室。“这三年里,我带过的学生大概有一千个了。”

他最早推行的自然教育是游学。他带孩子们去黄山、大理、婺源等地做夏冬令营活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贵州时接触到传统蜡染。少数民族借其描绘和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像汉族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桃子、石榴之类纹样在蜡染中鲜少出现,更多见的却是山野间平凡的花草植物,如荞花、蕨花、棉花、谷物等。“把信仰和衣食父母融入蜡染,演变成一种图腾崇拜。古人对植物的敬畏之心,在两千多年历史的蜡染里还有所保留。”

现代人物质丰富,离开了男耕女织的时代,人与自然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现在的孩子不了解植物,他们放假都在干什么?手机、游戏、空调、葛优瘫。”

他带领孩子们去树林里捡种子。这一活动的灵感来源于一年冬天早晨,他经过小溪,看到路边相思豆的壳爆开了,里面露出了小粒的、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种子,“我觉得非常惊艳”。可是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相思豆就是一种普通的攀藤植物,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它。“我想,大概每种植物都有它生命里最灿烂的一个时期,对相思豆来说,秋冬的种子就是诠释它生命力最有意思的东西。”

在树林里捡到的宝贝远不止种子,许多昆虫在秋天死去,学生会把它们捡起制成标本。我把一方琥珀色的树脂捧在手心,看里面的蜻蜓翅膀:细细的脉络,如同白色蕾丝。还有许多枯木,张嵘往它们被虫蛀空的洞里填上泥土,种一把潇洒的狼尾蕨,谓之“枯木逢春”。

他在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是竹子。“你问植物对我有什么影响”,说话间他拿起一个竹制笔筒,“就是做工艺品的时候,你只有顺着竹子的纹路走,才可以锻造出美的形态,如果硬要逆着下刀,就粗糙难看了。教育孩子也是这样,你要找到他的‘纹路’,他能接受和适应的方式。”

说起自然教育,如今影响最广、争议也最大的便是源于德国的华德福教育(Waldorf Education)。然而追根溯源,最早提出自然教育理论的是德国哲学家卢梭。他同时也是著名的植物学家,在小说《爱弥儿》里提出15岁之前的教育,必须在远离城市的农村中进行,因为与植物朝夕相处有助于培养他们善良的天性。

到山里写生、在树林里宿营、做烹饪和木工、拿着手绘的草木面具表演植物戏剧……张嵘组织的这些活动看起来和国外的自然教育区别不大。但是他强调:“德国哲学很发达,但华德福教育借鉴了东方思想,要知道,他们的小学生从小就会背诵《道德经》,对老子非常崇敬。”道教讲究天人合一,儒家也有尊重时令而渔耕的道理,张嵘因而认为国学也是自然教育的组成部分,所以课程里也会安排对国学的学习。“教育就好比吃水果,谁都知道当地当季的水果是最好的,所以要用本地的泥土来栽培。南美洲的水果再好吃,运过来也不新鲜了。”

譬如他的儿子今年暑假到徐州参加夏令营,除了和大自然亲密相处外,他还爱上了用书法抄写佛教的心经。“佛教很讲究尊重、爱惜生命”,张嵘没有干涉儿子的爱好,任由他去探索想要了解的信仰。不得不说,当我看到12岁的男孩用非常端正的楷体在宣纸上写下“般若波罗蜜”时,似乎看到了应试教育的松动。

在真正走入孩子和植物的世界后,张嵘自己多少也有点变化。从前他喜欢自然摄影,最爱抓拍那些完整的花草,但自从自己种花以后,便能够“欣赏那些残缺的、有很多洞的叶子。”他种的广玉兰吸引了许多蝴蝶来产卵,幼虫在夏天不停蚕食叶子,有一天他站在院子里观察它们,忽然领悟叶子上“每一个小洞都是故事”。这种看法乍听之下很有童心,但也颇有哲理:只有不完整才能显现生命力的迸发。

和张嵘聊天有特别的乐趣,因为时常有“无言的谈话者”加入其中:比如一只白色的母狗走到脚边,两只幼崽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吸奶;又或者是一只蜜蜂扑棱棱地在我们头上撞了几次窗户。在天台上看张嵘和学生一起搭建的花房时,一只猫绕到我们对面,以劈叉的姿势坐定,悠然自得地舔爪子。

一直聊到猫打哈欠了,张嵘终于说起他的童年。他的祖籍在上海,70年代跟随在军工企业工作的父母去到四川的大凉山。“我在那一直待到小学毕业,与自然非常亲近。”八十年代深圳建设大亚湾核电站时,父母和他迁来特区。物质贫乏的年代,他大学专业学的是最赚钱的电子,后来结婚生子,妻子喜欢自由,辞了工作教孩子画画。张嵘在她的影响下,也干脆从企业走出,做自然教育的同时也有更多时间陪伴儿子,“对于这个行业,我还一直在学习中。”

从前父母一辈从城市出走,上山下乡。如今又有一股风潮,年轻人纷纷从城市来到乡村。“不过这一次,大家不是当知青,而是主动回归自然。”

“所以你看,历史也和自然一样奇妙吧,循环往复。”他微笑说,眼角的余光落到花架底下——在一片温柔的阴翳里,猫儿已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李叶飞

季节感是高贵者的通行证

李叶飞 ,前《外滩画报》资深记者、《氧气生活》主编,现任植物星球酋长,运营植物星球公号。

唐代欧阳修的《秋声赋》里,写他自己夜晚读书听到怪声,童子出门查看却见星月皎洁、四下无人,“声在树间”。诗人细细揣摩,推测这怪声应该是秋声: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飞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仅凭声音就能判断时令,这样的季节感也是无人出其右了。爱好植物研究的李叶飞有一篇文章专门描述人的季节感,题目就叫《季节感是评判一个人出身和环境高贵与否的试纸》,发布在他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号“植物星球”上。很快,平时点赞打赏不断的十万粉丝里出现了不同声音:“高贵一词不妥,是个外来概念”;“最有季节感的农民怎么能用‘高贵’形容”;“南方只有夏季和秋季啊”。

“偏见。”——李叶飞这样回应。在他看来,季节不等于一年四季,季节只是一段时间,即使在赤道地区也有变化。在一个节气之内,甚至一候、一日、一刻内都不是相同模样。

他走过许多城市,入乡随俗地体会不同地方的季节感。譬如冬天在越南过春节,就去花市欣赏当地最受欢迎的年宵花唐菖蒲。夏天在南法的小镇瓦伦索勒,便研究一番正处于花期的薰衣草。到了夏秋时节,他总能回忆起某年到菲律宾长滩岛,拣了几个只有本地人才会买的青芒,口感像脆苹果但又极为香甜。平时在家他也没闲着,春天在地里种南苜蓿,谷雨时酿一壶梅子酒。我在秋天的下午打电话采访他时,他正在上海的一处农庄采摘葡萄。

季节感会带来意外的好处。比如绶草在初夏长高开花,他在小区楼下的草坪里偶然瞥见它的身影。某天早上买包子回来,见到有人用割草机打理草坪,他回家扔下包子就拿铲子下楼挖绶草,将它种在花盆里。可能没有季节感,不关注四周环境的人就此略过,但“绶草是珍贵的药材,可以泡米酒、熬鸡汤。”野外的绶草是濒危植物,城市里喷了农药不能食用,作为观赏花材还是很美。

被拯救回来的绶草,绿而颀长的枝干上有小花细细缠绕,亭亭玉立的几株,让屋子多了几分灵气。

看来拥有季节感的生活,接地气又活色生香。“我们《诗经》里,哪里不是在歌咏四季呢,唐诗宋词也是,古代哪个诗人是没有季节感的?”为了让现代人重视季节感,他编了一套装帧精美的日历,发扬古人对节气的测定及传统习俗。比如不久之前的“出伏”,许多网友和他反馈这个日期极准,能明显感到夏日的酷热已尽数褪去。说来神奇,深圳在这一天的傍晚忽然刮风下雨,凉意从土地、打湿的绿叶上升起,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看,这就是上千年的规律。”

李叶飞认为季节感不仅是对自然的敏感,更重要的,是要有与之相对的行为,如春观玉兰、冬赏梅花。如今四季转换又到了秋天,古人在立秋之时有“戴楸叶”的习俗,因为“楸”与“秋”同音,楸树还是百木之首,材质极佳可作家具。如今城市里楸树不好找见,唯有寺庙和皇宫园林植有,但戴楸叶是应时序和感怀,它不该被遗忘,“仍然想借日历唤醒人们的季节感。”

鲍山的《野菜博录》里还记载楸树的叶子和花都可以做菜,“采花炸熟,调盐而食”。现在的一些饕客,因常吃路边小摊号称自己善吃,在李叶飞看来其实不过是能吃,“一个叫胃的器官空虚而填一些东西进去罢了。善吃的吃客是应时节而动,不是以摊位为序。”秋天有“贴秋膘”一说,李叶飞自己不是爱吃肉的人,但也并非素食主义者。“有个比较科学的说法,从人的牙齿结构来看,饮食上适合80%素食,20%肉食。”他的身边有不少“为成为素食主义者而素食”的人,他觉得这很不正常。“你要是讨厌吃肉,那么只吃素我觉得很真实,是正常的。但现在很多素食馆用荤菜的名字称呼青菜,其实你还是在吃肉,对吧?”

他感慨这个时代做一个“正常的人”很难,顺应规律、接受与植物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拥有季节感,这些似乎都被城市的快节奏所掩盖了。

我问李叶飞,是否父母也是极爱植物之人,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不,出于巧合吧,但名字对一个人也有影响”。他的老家在绍兴农村,左邻右舍都爱侍弄一些花草。因为亲人在沪工作,“我家在村里算比较洋气”。童年印象深刻的,是爷爷在上海看中一盆茉莉花,不辞辛苦地背回老家,放到窗台上。李叶飞听人谈起过茉莉花茶,便摘了几片茉莉花瓣,一撮绿茶,混一下,扔到茶杯里。

“十岁不到的农村小孩有这雅兴,作孽,八十年代,我们还吃不饱呢,却决定了二十年后我编一本杂志的生活格调。”

他在大学学的是新闻广告专业,毕业后在上海《外滩画报》当了多年的财经记者,后来创立自己喜欢的杂志,做了八年的《氧气生活》主编,这本关涉植物和人文的杂志最终停刊,他在离开之前还惦念着办公室的花草:

“挖了一些植物出来,留泥包好,带走。有三年前寻青瓷在龙泉边捡的兰花,绍兴找徐渭墓的山路上挖的一小株野蔷薇,先前办公室门前的腊梅苗,还有花盆里莫名其妙长出来的球根植物,另有柠檬马鞭草,也能追溯四五年,还有半株茉莉,杂志拍照用过,等等。哎呀,终于结束了这段八年的旅程。”

也许花草在那时也嗅到了浓浓的人情味。

“其实世界那么大,人对于变化的感受,最深刻的还是来自植物。”他回忆起十几年前来深圳做第一份工作,火车从杭州出发,过了湖南之后,泥土就变成红色,植被也不一样了。“大学毕业前我没出过远门,在火车上看到这些变化,真的很惊讶。”电话里的他声音感慨万千,往后这些年他满世界跑,每到一处,便对当地当季的植物仔细观察并记录,在这个层面来说,他的季节感有更广阔的空间维度。“我一直珍惜当下,因万事无常,感知当下最为重要,如石屋禅师所说‘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他借植物星球公号向公众科普超过200种植物的知识,粉丝数量稳定增长,让他觉得某种程度上,科普目的已经达到。他最新的计划是保护环境和珍稀植物,与中国绿化基金会百万森林计划合作,翻越贺兰山进行考察,在边界植树做防护林。

“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回到故事的开头,那个有怪声的秋夜,欧阳修在屋里为季节转换感概万分,一篇《秋声赋》脱口而出,而不懂事的童子却呼呼大睡。要是他知道一千年后有人试图将季节感复活,也许便不会那么郁闷,“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了。

植物的美意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的这句话不仅是诗,也是人类的哲学命题。植物供给生命,更增添了世界的诗意。没有植物,也就无所谓赋比兴,审美更无从谈起。辛弃疾《贺新郎》里写:“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人与植物奇妙的映照,正合荷尔德林“诗意地栖居”。

【清】车万育 《声律启蒙:吴冠中插图珍藏版》

“山对水,海对河,雪竹对烟萝。新欢对旧恨,痛饮对高歌。琴再抚,剑重磨,媚柳对枯荷。荷盘从雨洗,柳线任风搓。”清代才子车万育的对联口诀,读来朗朗上口,对植物情状的生动描摹尤让人喜爱。加之配图是自吴冠中的73幅画作,图文并茂,看完只想感慨一句:为什么我的童年没有遇见这么美的声律启蒙?

【英】理查德·梅比 《杂草的故事》

英国人对植物的喜爱非同寻常,一百年前植物猎人满世界搜罗奇花异草,如今人们的目光又落到了平凡的杂草上:“它们是草做的时钟和沙漏。对一个园丁而言,顽固守时可能是它们最恶劣的品质,但这也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提醒,告诉你生活还在继续。”作家从园艺、历史和文学中钩沉杂草与人类的关系,勾勒出包罗万象的野生植物迁徙狂欢的图景。

【美】安妮·迪拉德《听客溪的朝圣》

作家26岁时到山中生活了一年,看大榆树“在一个季节里制造出六百万片树叶,而我连一片都制造不出来”;“鸟飞既不经意又随兴,如同茎的卷曲,或是一颗星星亮起 。”直击人心的句子勾起人的阅读欲望,这本书让作家年纪轻轻就获得普利策奖,在评论家眼里超越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媲美法布尔的《昆虫记》,被广泛入选美国大、中学教材。

《花落花开》

这部传记电影重现了20世纪初法国著名花卉画家萨贺芬·路易成名前后的生活。她原本只是小镇上的一个女帮佣,休息时抓紧一切时间画画,偶然被来自德国的收藏家相中成为专职画家。她画的植物,艳丽、深邃,背后是朴素而野蛮的生命力,让人惊叹。优美的自然风光和细腻表演,让电影荣获法国凯撒电影节七项大奖。

《秋天的故事》

法国新浪潮时期的导演侯麦,公认有“将电影拍成散文”的美誉。《秋天的故事》是他“人间四季”系列中的一部,明亮优美,讲述葡萄园的女主人人到中年,在朋友们的撮合下,两个男人走进她的世界。电影结束时并无明确结果,只有婚礼上那一句欢快歌词“可能人生路不平坦,让我们希望有个好天气”。葡萄成熟时,也正象征着人生的豁达阶段。

《植物男子阳台星人》

这部脑洞清奇的日剧,类似植物版的孤独美食家,讲述了一个独自生活在阳台上养育多种植物的都市男子的故事。阳台星人固守自己的园艺和生存之道,同时介绍不同植物生长所需的条件。插播的植物答疑、多肉小剧场都很可爱,趣味和科普是亮点,今年第3季正在上映中。

花梅子的毕业论文 篇3:

花事(短篇小说)

农村女青年林美凤高考落榜之后,受尽世俗冷落,遂与花相依为命,并与一位边防战士产生了生死恋情。江南风情、女孩心事、乡村花语、边塞相思,处处温馨。这位终于成为军嫂的林美凤究竟是不是作者心爱的妻子呢?读者不妨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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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如花。

这个比喻有点老土了,要是谁再提起,借用流行的网络语,那可就是out了。不过现在想来,最初想到这个比喻的那位先人真是绝了,这也让别出心裁的后人绝了念想,再说起女人,老是跳不出俗套的框框。但先人总归是先人,一脉相承下来,即使有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想想也是,十六七岁的女孩,花骨朵朵的,可不就是人世间最美的花?世上最美的花该是成千上万吧?这个也没谁考究过,倒是这些花季女孩,说她什么就像什么,什么也不过分。比如说,脸蛋如花,那是芙蓉花,笑起来太阳也褪了色彩;肩头如花,那是月季花,脱去贴身小褂,晚上掬起水花花儿,月儿也要躲进云层;小手如花,那是百合花,夏夜纳凉时从竹床间的碎花被单里露出来,星星也眨着眼睛呢……即使熟睡了,那更是朵牡丹花,吸进去的不管是啥样的气味,吐出来都是一水的花香。

所以,林美凤纳凉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一些追逐的蝴蝶。只是这些蝴蝶是不能飞的,更没有扑闪的翅膀,他们是村里一些“公鸡头子”般年岁的大小伙子。地里做活的时候,以往像燕子一样从田埂上飞向乡镇中学读书的林美凤,就是一朵让他们眼里痒痒的花儿。这朵花儿如今再也不如以前——让人只能是老远地闻闻看看过把干瘾,镜花水月般如一幅画挂在墙上;现在这朵花枝可是耷拉了,活生生地伸在眼皮底下,即使还那么香艳,可毕竟是栖在零落的低枝上。

说她零落,也不是林美凤上学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毕业回乡之际,林美凤依旧如花似玉,前一阵子读书时,那是一朵顶在高枝上的花苞苞,眼下可是跌落凡尘了。因为林美凤没考上大学,随随便便地高中毕了业,与他们一起在“希望的田野”上跟土坷垃较劲。村上有人说了,“白念了十年书,还不跟老子一个鸟样,照样捏泥巴团子。”还有呢,林美凤天生嫩白,如同被河湾里的水气久捂之后的那种葱白,田间地头毒日之下哪里经得住烤晒?几时太阳下来,整个人像是朵脱了水分的干花,现了原形就蔫不拉叽了。

林美凤的母亲徐召娣可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就是不上学了,女儿那也是方圆百里一朵香喷喷的花儿。虽说大姑娘家的,村里自古沿袭下来的纳凉风俗,她家也不落下。一到夏夜,屋子里闷热待不住人,除了村支书家新近添了台电风扇,多数人家要到大塘边上的河堤上纳凉。一溜竹床一字儿排开,高高低低胖胖瘦瘦新新旧旧的,东家西户的一目了然,星星冰碴儿一般在上面正闹呢,家家在下面各睡各的相安无事。有时傍晚碰巧打了个滚雷凑了场热雨,睡到半宿,热烘烘的天气惊了个盹,闷气泄了不少,有些想回屋续个囫囵觉的人家,收起被单,扛起披着星露的竹床,竹帆扬起一般悄悄驶进了村子里的港湾,蹑手蹑脚地连声招呼也不用打。这时的徐召娣总要乍醒一会儿,怕女儿夜里睡沉了难免露出什么纰漏,就是搭在被单外面的玉手,做母亲的也要悄悄掖进去,生怕那身香气散了魂儿,便宜了夜色里或有或无的那些觊觎的贼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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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凤所在的村子叫林村,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村子位于皖东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一眼的马头墙,一巷的青石路,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徽风皖韵地,文房四宝乡。风景虽好但也要有美人儿来配才行,早年自然灾害时“共产风”刮过,林村的男人仿佛历经风霜之后枯木逢春一般,复活了过剩的繁殖能力,一时村里鸡飞狗跳人丁兴旺,同一年里添了16口人,还阴阳相约地来了个8龙8凤。灾年过后添的孩子,命儿当然金贵,名字也起得土兮兮的,说是好养活,唯独她家给起了这么个牛皮烘烘的名字。上世纪80年代之初分责任田那会儿,林美凤父母身子骨渐朽,家里也没有男娃子,几个女儿远嫁外村,单是大女儿家就有几十里路,大过年的才设法走一回娘家。家里只剩下这么个美人胚子似的宝贝女儿,早年玩耍的小伙伴们大多在地里劳作,只有她林美凤一人出村读书。别说那些姑娘家了,就是让小伙子们也很是不安了好几年。好在林美凤这朵美人花,到头来还是肥水没有流进城里去,没考上大学,即使再美的一朵花,将来结出来的也是乡野里的涩果子,城里稍有些底气的人家,谁还会往这朵野花上动心思呢?

活人,干吗非要高飞到城里不行?徐召娣原先一直指盼着女儿考上大学进城吃皇粮,但话到嘴边还是岔了道。当初自己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虽说年轻时的那份美貌引得土改工作队的一位头头差点犯了纪律,到最后还是有点“出口转内销”似的下嫁到了林村。可能是男人年轻时过于贪婪漏了元气,身子骨难以还原,没上五十人就衰了,有些重体力活扛不过,回乡务农的林美凤除了添个帮手还能找到哪样体面的事?只是没想到,林美凤如花的身子经不起折腾,毕业后一赶上夏季毒辣辣的日头,白嫩嫩脸上半晌工夫就红兮兮的,笑起来如同浮起了一层细皮纹纹,如风扯水面般难见平静,一觉醒来,脸上火滋滋的渐渐消了,那层水面又恬静如初;没几天下来,肩膀上磨出浅浅的茧子,手也粗了糙了。原本的嫩生生哪儿去了?做母亲的怎能不心疼?

徐召娣把女儿的小手揣进了碎花被单,抬头仰望了一会儿农历六月初上的星空。一线细月晃在天边,仿佛见了这满天星斗有点胆怯还躲得远远的,根本无心扫一眼大塘埂上的纳凉长龙。

只要不是雨天,林村人的夏夜几乎是在竹床上度过的,村里夜不闭户,家家没点儿生气,电灯绳也懒得拉一下。眼看着夕阳一个劲儿地衔着西山的那个包包,大概牙床有点儿酸了,身子骨一沉,猛地一口咬破了夜的唇,发了黑的血液一股脑儿地溢出,悠悠地朝天宇挥洒开来。这时候,黑黢黢的村子渐次活了,汉子们草草扒拉几口吃食,有的在河里扎几个猛子,伸手把头毛一抹,湿漉漉地上岸换了衣裳,三三两两地扛着竹床,选好风儿当好的口儿摆实了位子。有时来早了,怕给夕阳烤得热乎乎的,就下到河里兜几捧水,远远地往上面泼,洇在竹床底下的水珠子,在地里滋溜起一层白烟,有时也会汪了一小块湿印子,不一会儿就干了。

林美凤上学那会儿,多是在家里一头扎进题海较劲得很晚,母亲有时在一旁摇着扇子,也难见她出来纳一会儿凉。现在这段时光用不上了,一到晚上也扛着竹床占个位置。只是让她有些不大明白的是,即使来晚了,也有人愿意招呼着挤出个好位子;有时农活忙了,竹床先放在拐角处,只要她回家讨个东西再来,就不知会被哪个好心的挪到了风口。

河堤中间地带,正对着山脚下的一个豁口,心静的时候,人们就会感到一股股风儿贴着河面卷卷地熨过,趁人不备爬上河堤蹲在竹床边上直打旋儿。凉风习习,游萤点点,虫吟莺歌,月移星走,天然的避暑农家乐,美美的纳凉乡村图。即使有时没风了,也有些妇人自告奋勇地吹起口哨唤风。那种声音,细细的、长长的,说断不断地在空中悬着,也没个腔调更没个词儿,歌不成歌曲不成曲的,妇人们张口即来无师自通。有外地客人觉得蹊跷,模仿了几日也哼不来一丝风,有说是唤鸡崽啄米,也有说是喊孩子吃饭,一方水土一方人啦。倒是那些风儿也怪听话的,它们没准儿也是饿了吧?要不,齐齐约好了从山梁上滑来了,从水波上凫来了?这样一来,大家心里定定地闲拉着家常,男人们说的是田地里的收成,女人们想的是商店里布匹的花色。拉拉杂杂的,一会儿就伴着悠悠的细浪之声说睡就睡了;有时也唤不来风,汉子们就烦了,嚷着说“一群没用的娘儿们,再换一个”。三调两换的还是不行,有些心机的妇人就来了借口,推说山仙水神们想听个新曲换个口味,是这些神仙们把风儿扣下了,想要再请,一般人的面子怕是不行。

于是,就有人怂恿起了林美凤。

半推半就的,林美凤就依了,好在调子也不复杂,再加上天生的脆嗓子,一张口燕子呢喃般往前飞去,掠起满河清香不说,再顽皮的风儿也要乖巧不少。心急的汉子们说笑了几句就赶紧睡下了,好养养身子骨对付来日的劳作。只是有的在梦里还发着牢骚:敢情这风神也喜欢长得俊俏的读书妹子,下辈子可要儿孙们发愤读书了。
3

这以后的纳凉,常有人嚷着喊林美凤。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推辞,一个夏天下来,林美凤声名远传,十村八庄的说笑之间,徐召娣走路的步子也有了些轻飘。有次剥毛豆的时候,有人话题刚说出个引子,女儿脸色就阴了,一扭身回了屋子,愣是晾了乡邻们一阵子。

她们哪里知道,这个女孩,心儿可是驾了云的,有时候闹腾得比云儿还快呢。

虽说那年村里一下子出了8只“凤凰”,真正能飞的一只也没有看见,那7只在她眼里撑破天也只是家雀罢了。谁不想做只金凤凰?只是高考落榜之后,看看家里的二老,再想想自己的补习没了门路,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翅膀也是折的。与姐妹们比起来,高中生的林美凤毕竟要显出些与众不同——即使是平常的一桩事,她也要做出花的模样。刚回乡的那个冬月,农闲了,汉子们吆五喝六的聚赌成众,有的甚至就在她家门前摇骰子搓麻将。她倒好,成天价无动于衷地捧些书本,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看得痴迷不说,还不声不响地整出来一方有半间屋基场大小的花园,开春时种下了满园花枝。在村人眼里,这些花儿多是极为普通常见的,什么映山红、栀子花之类,村上有的人家门前,也能见到这么三两朵的。而林美凤家则不同了,别人家有的她有,她这儿有的村子里都没见过,其中还有一棵是小姐妹们在电影里才看到过的。后来,她们在电影放映员那里打听到,那朵花的名字叫玫瑰。

电影上的那个漂亮明星不是说过么,玫瑰是代表爱情的。那部花了一角五分钱看过的电影里,有一支柔柔的插曲,调子挺好听的: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怪不得呢?到底还是上过学的人,多大年纪就知道爱情了?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电影上那样?见了男人就脸红心跳的那个样子吧?

难道说林美凤这朵花,在学校里就有男人想摘了?怪不得考不上大学呢。

这些闲言碎语,林美凤不可能没听到,可嘴长在人家身上,哪个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人不说?自己挨个儿解释,岂不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有那个必要吗?一个村上的,人家以前在地里做活,你读书风不吹日不晒的,虽说钱是自家父母出的,人家背地里说几句也是正常;就是做农活时经常受到奚落,她也没当个事情。比如说插秧,你插得快,只顾上前好了,谁也不像以前生产队一样与你抢工分。再比如说挑圩,你力气大,半天挑完了,我一家人收工晚些就是了,没人与你较这个劲。而一旦进了自己的花园,林美凤环来绕去的,就是一只被激活了的凤凰——浇水的时候,每片花叶子都要沐浴到;松土的时候,每一铲力道不轻不重,如同给泥土挠痒痒。有几个小青年不信,私底下还打了个赌,结果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在花园里随手抠了一把土,捏在手里实实的就是成不了团,掉到地上却摔得粉粉的,分明是功夫弄到家了。

“这哪是花园,简直成了闺房;这哪是花儿,简直成了孩子。林村看来也要出林黛玉了……”徐召娣听到了,也只有抿嘴儿一笑。村上有人早就聒噪过,“穷人的女儿早当妈,富人的儿子早当爸。”她就不信这个邪,不管怎么说,女儿读书没有错,就算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咱也认了;再怎么说,种花这件事,是不能说歇就歇的。
4

一个姑娘家,又不是花农,如此痴迷种花,还想成了花神不成?徐召娣的疑问不久就被证实了:原来女儿种花,不单是为她自己种的。

这个谜底,是在一个雨过初晴的日子解开的。前一阵子,花园里天外飞仙似的冒出来一枝牡丹花。那枝花儿徐召娣起初也没见过,出了娘胎这么几十年下来,哪见过这样招摇的花,开得那么蓬勃那么霸气!“这是什么花啊?”徐召娣问过一次,女儿答得也很随意,是从同学那儿讨来的。那些日子说来也巧,赶上了大队支书家的三儿子结婚,村部放电影贺喜,是《红牡丹》,就是姜黎黎主演、蒋大为唱歌的那部,电影情节倒没怎么让人记得住,只是那歌一连红了好些日子。徐召娣这才知道了花名,也就不想说破。倒是林美凤这以后着了迷似的,一心呵护着那盆花,在田里做活耳朵也是竖着,一旦听到风吹草动,就赶紧跑了回来。要是碰到雨天,还抱回屋子里怕损了叶片片。眼瞅着那花举着些小苞苞,她的心情也好了,几天里哼着《牡丹之歌》,在信纸上写写画画时也看着那盆花儿,没几下,那脸蛋儿也如同了花的颜色。

徐召娣看破了女儿的心思,原来那不是随便写写画画的,是在写信。虽然徐召娣不识字,但她帮女儿寄信时,打听过邮局的王师傅,女儿的信是寄给一个当兵的。那是林美凤的高中同学,在西北一个高原上当兵,才去年把工夫,高原的信就来得黏糊。只是两人有时回个信也要好几个礼拜的周转期,让当妈的心里挺那个的。

林美凤从地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花园里,好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出来。有天,她的眼神不对了,一个人枯坐在窗前,泪珠珠一串串地排着队往下坠着——原来,那盆牡丹花,真的没了。

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是被人偷了?母亲也不敢接茬。吃饭的时候,还没问上话呢,女儿说哭就哭了,眼巴巴地望着花园。

那只花盆也不在了。那可是朵牡丹花,国色天香的姚黄魏紫呢。是哪个天杀的拔了?还是偷了?乡下孩子小手可野呢,不会给掐了吧?是哪个起了歹意?要是一个懂花的夺人之爱似的连锅端了,那花好歹还在别人的花园里,如同女儿家嫁了户殷实人家,虽说有些勉强,好歹彩礼也还丰厚,不管怎么还活着一条命……

林美凤一连几个晚上也没睡好,因为她在信上许诺过,等他探亲回来,要用这盆花儿迎接她的好同学——那位在西北高原顶风冒雪为祖国站岗放哨的解放军战士。因为,那同学当兵来到了西北大漠戈壁之后,别说看花了,甚至还怀疑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叫花的东西……可是,那花儿就这样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没了,林美凤那个急啊!“怎么没有啊?你看你这个兵当的,那么认死理?你们那个哨所寸草不生,并不代表这个世界没有春天!你在远方思念家乡,可家里的人不也想着你吗?”林美凤就想与那个当兵的说理,就如当初两个人在课堂辩论一道题目的多项选择答案一样。这么一说起来,还真收不住头,于是一路就说到了梦里。同学探亲回来了,只是没穿军装,两人又回到了校园,居然就在那次的上学路上,两个人低头背诵英语单词时无意间迎面撞上了,背景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让她奇怪的是,同学的书包上也插上了一束野花,如同课文《百合花》上那位年轻的战士。战士笑了:你怎么这么喜欢花儿?赶明儿送你一束得了。

这段对话是有影子的,有次,学校组织春游,林美凤这个班去了诗仙李白笔下“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喷出一山的红霞,如同血在坡上燃烧。林美凤和几个女生乐不思蜀,以至于班主任一路寻来时一脸的不悦,“看你,还想把大山搂回去哟。”这句话从此给了兵同学一个取笑的缘由,林美凤也不回避,“怎么?你将来也要送我一束花?什么花?”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是哪种花最为好看,那个年月的乡土中国,男女生在班上鲜有话说,难得的一场电影,哪有这方面的内容?而玫瑰牡丹这些名贵花儿,乡村里更是难以看到的。

“你就等着吧。”同学给了她一个比阳光还要温和的笑脸,一转身,怎么就成了一名持枪巡逻的解放军战士?红红的领章,闪耀的五星……这人真是邪乎了,长相再一般般的,怎么一穿那身军装就耐看了?林美凤嗔了,“看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要送的花呢?” 兵同学也不答话,张口唱了起来,那大概是他去西北部队之后,学唱的第一支歌子吧,歌词和曲谱早就在信上寄来了,“战士的青春有多美?请你问那小河的水。她随战士去巡逻,她随战士林中睡;她为战士解甘渴,她为战士洗尘灰……啊,小河轻轻对我说,战士的青春比我美!”

战士的青春比我美?你就在你那个龟不下蛋的西北戈壁滩上,与你梦里的小河相思着臭美吧。林美凤一转身想蹬他一下,不想脚却踢到了床架上,痛得她一咧嘴。

夜色正沉,哪里还有同学的影子?倒是脸上却残留着凉凉的两汪小溪。

怎么了这是?梦里还流了一脸的泪?
5

泪蛋蛋是心里的油,流多了身子骨就亏了。徐召娣看出来了,女儿那个如花的脸蛋,禁不住泪花的洗礼,变得蔫怏怏的,似乎脸上始终蒙着层烟雾,三天两头的就有了雨滴。

只是这雨滴,多是在夜半时分下着,还没有一丝征兆,有时落在被子上,有时落到枕头上,做妈的要不是细心,那是根本觉察不到的。徐召娣急了,没曾想女儿倒是生了个狐狸脸蛋,笑起来如同开了一朵花,一旦落泪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是什么原因呢?做妈的也猜不透,直到有天,遇到了下乡送信的王师傅,才知道女儿的病根,一半是在花上,一半还是在信上。

原来,有一阵子,家里没见到那种盖着如花儿般鲜红三角戳的部队来信了。

徐召娣责怪起自己心思多是惦记着农活,把女儿如花的大事给忽略了。前些日子,梅雨季节一直挽着皖东南这方田地不走,湿漉漉黏糊糊的雨天一个挨着一个。村部广播喇叭每次播天气预报之前,村支书都要吩咐放一曲《十五的月亮》,弄得村子上空每次都是董文华如泣如诉的诉说。有次,村支书还领了一个在乡政府供职的年轻后生,上村里登记四项经费。后生到了徐召娣家,眼睛明显滑出了手里的本本,随着林美凤影子直打转。后来,村支书一番好心说出了实情:西南战事紧着呢,报纸上讲各大军区轮战,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那是唱给别人听的,小孩子把不准,犯个傻的倒不要紧,咱们可是到了这把岁数的人了……

徐召娣也只好随口说笑着应付过去。女儿的心在天上,要是落到地上,那只有她自己愿意了才行,谈婚论嫁还早着呢。与西北部队上通通信也没什么不好,多少也算是见了些世面。只是让她安心的是,西南战事后来说停就停了,他们那支守卫西北边陲的部队也没轮上。听王师傅说,是有一阵子没怎么来信,可是这一下子却牵手结伴似的来了七八封,还有一个大邮包,里面软酥酥的,怕是西北的风味小吃吧。

林美凤倒不急着尝风味小吃,她猴急急地先看信。几封信的邮戳时间挨得近,她一一用剪刀划开信封,把所有的信取出来,抻平了合在一处从头看起,如同看小说连载似的翻看着。徐召娣也急,凑在身边想闻点西北军营的味道,不想女儿掩了房门,把当妈的晾在门外。过了许久,才开门喊了一声妈:不是什么吃的,是花籽,牡丹花种子。

接下来,林美凤说信的时候,花儿的颜色又飞上了脸颊:兵同学听说她的牡丹花失窃,安慰她说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他比得了军功章还要高兴。这回他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了,军区比武他得了个头彩,连长要重奖他,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只要连里能办到的都成,除非是天上的月亮。他说月亮就不要了,想要的是牡丹花的种子,连长你老家不是在花都洛阳吗?探亲时给我带点花籽吧。连长愣了。老家的洛阳牡丹甲天下是不假,可那花儿身子娇贵,大西北这里的气候伺候不了啊。可爱兵如子的连长也不想委屈这位为连争光的皖东南兵。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兵同学只好坦白了信上的花事。

“你别听战友们起哄,这大西北多寂寞啊,一条路直通通地与天相接,坐几个钟头的车,腰杆子颠得快要散架了不说,还碰不上一根鬼毛。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他们寂寞了就爱抢着说信上的事瞎掰。我可是向连党支部汇报过了,我们其实是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句话在信上可是实打实地写了,可能是一种投石问路的口吻。她急了,心里一颤,像是给花刺扎了手;再一看,心里笑了,才当几天兵,就会用《孙子兵法》忽悠老同学了?好啊,咱也装糊涂,你那里没一撇,我这里还没一捺呢。

林美凤收了信,这段话她可是自己给“贪污”了,那边母亲还愣着神,她连忙拆了包裹,果然是一包香香的花籽,还有一张佩戴着军功章的照片,只是在照片的下端,人为地素描了几朵艳艳的红花。

“哟,还真牛呢,居然成了大功臣,还有军功章,真有你的,那有谁的一半……还算你有心,别急啊,到时花开了,就摘一朵给你吧,鲜花献英雄嘛。 ”想是这么想的,可心思全用在手里的花锄上。眼下还早,说夏不秋的,种花还没到时节,先把土地翻晒一下藏些肥气。也因为到了西北那边,兵同学才知道了家乡的故土富得流油,别说丢粒花籽,就是插上一根扁担,来年也能撑开一树的春天。

那包花籽就放在床头,天晴了摊在日头底下晒晒,太阳还没落就收好了,怕沾了生水,把太阳那金子般的光线一根根地收拢了藏实了。她想,就这么一直放在枕头边上也好有个照应,要是碰上天阴了天冷了,实在不行就暖在怀里,可不能冻着,那是外地的花籽,如同稀客娇客,水土不服那是常事,可要小心再小心一些。
6

阳春三月姗姗来迟了。

也只有花园的花儿们,才知道这个漫长的冬季里,它们的主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是雨雪天,林美凤恨不得给花儿们做一身御寒的花帐子花被子。冬去春来,林美凤精气神渐好渐足,特别是不速之客的大姐,让她心底乐滋滋的,如同一朵朵花儿正从花园里冒出来。

因为农活劳累身子骨又重,还有些心疼搭车费用,大姐平常里不大回娘家走动。加上年纪比林美凤大个十来岁,儿女也大了些,回娘家拜年走节之事多由孩子们代劳。大姐这次来,居然带回了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原来,那盆牡丹花并没有丢,是去年那次,大姐的二女儿顺道看外婆时撞上“铁将军”把门,心里正恼呢,无意中钻进花园,眼馋手痒得收不住,招呼也没打就来了个顺手牵羊。大姐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臭骂,差点要逼孩子送回来,又担心着小姑娘家的半路生气走闪了;这以后一直想带个口信,偏偏又没如愿。这次赶到娘家村子里送份子礼钱,想想妹妹大半年来的揪心,于是就亲自前来完璧归赵。

早知道是外甥女起了歹心,也不该如此诅咒,那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毕竟咱还是小姨,长辈呢。林美凤心里这回不堵了,眼神直落在那盆花上。花儿离家大半年了,可受委屈了:那土,硬邦邦的;那枝,瘦条条的;那叶,黄怏怏的……“我的花儿,怎么生病了也不托个梦给我?你受累了。我的花儿,莫怕,这下好了,有我在,莫怕!你高兴点,开个笑脸,咱不是回家了嘛,都怪我没看紧,让那个死丫头片子拐走了,这个要讨打的小花贩子……真对不住你,你不要不理睬我好吗?我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呀……”

林美凤自言自语的当儿,居然把常年难得一见的大姐搁在一边。徐召娣不高兴了,“看你这个妹子,你还顾着她想着她,落个什么好?干脆,让凤儿点个数,看有没有少片叶子,回家你再紧二丫头的骨头也不迟。”

这么一说,林美凤一惊,一开口,却放飞了一屋子的笑声,“算了,可别吓着孩子,哪能呢。”

那种失而复得的好心情,伴随着林美凤。等到了床前的百花盛开,虽说洛阳花树还要候上几个春天才有孕育,但那盆荣归故里的牡丹花却绽放得神头鬼脸。即使在月夜之下,林美凤也想起身瞧上两眼,再给西北那边写信炫耀着花的长势,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那些信写得暖暖的,怕是能将西北的戈壁湮没得浮将起来。兵同学乐了:你不就是只美丽的凤凰吗?赶明儿你飞到西北来,省得我请不了假还要倒火车。还有啊,信上说的那些花事太感人了,名家大作也不过如此,不如你往报刊投稿吧。

林美凤信了,那是一个特殊的时间段,说不清是因为花,还是因为与花有关的情,反正兵同学说什么她都是信的,“莫不是……呀,羞死人了,臭美吧你。”好好的竟然笑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嘛。

林美凤写出了一篇篇花事,有的在日记里,有的投了出去。也就半个月,家乡的《皖东南报》文学副刊上,连续刊发了她的《家有花园》《栀子花开》等几篇散文。徐召娣有天从王师傅那里接到了好几张稿费单,就这么手捏得紧紧的,兴冲冲地逛到了村部:这是稿费,大支书你还没见过吧?我家美凤挣的,这要在过去,那可是皇上发给状元回家省亲的银两呐。

春深花浓,香气袭人。林美凤每每睡得香甜。花儿们急了,在窗前窃窃私语的声响,如同贴着林美凤纳凉唤风时哼的曲儿,闹醒了徐召娣。看到女儿沐浴在花语里,做娘的却从不忍心叫早,她多是轻手轻脚地起来,把园子里新开的栀子花摘了些,遇到诚心想要的,也慷慨地送些出去;大多的则是摊在阳台上晒干了珍藏着,因为女儿说将来做个花枕,毕竟西北那边寒气重难以入睡……再说了,那份新鲜的香气,并不是哪户人家说有就有的,君子还要顾本呢?别倒是最后,把自家香香的夜露也大方地送给了人家。

这点点滴滴的夜露,是上天酿制的,还是女儿家香香的汁液凝聚而成的?
后记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陆军第十二集团军电子对抗营任职教员,终于熬到了家属随军条件,结束了那段不堪回首的两地分居。由于家属院房子被他人占着,一时只得整了两间营部仓库蜗居。

有次,军机关下来战备检查,我们小军直单位因为家属混居营区挨了批评,我这才因祸得福地“借用”了一间老房子。

位于九里山下的那间家属院房子,是上世纪60年代建造的,门前有块巴掌大的空地,还堆着朽木、瓦砾什么的,可妻子兴奋得像个孩子,说整出来种点什么。一个晚上,我筹划着要种哪些蔬菜,可妻子一大早说出的,居然是一大堆花儿的名字。

随部队外训回来,就是大半年之后,一进家门,妻子与孩子笑容正灿,门口那块地上姹紫嫣红。满眼的花色,吐出一夜的香云,托起睡梦中的我。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妻子说出了这段早年花事;而且,她当年的日记里,还有诸多关于花事的记载。

那一刻,我理解了妻子——这个天下爱花懂花的美丽如花的军嫂——为什么能支撑着那么多年孤灯独影的分居生活,莫非是因为与花作伴……

敬礼!向那个寂寞年代里陪伴妻子的花儿们!

作者简介:

程多宝,男,曾在军旅,转业十年后重拾小说写作。现供职于安徽省宣城日报社。安徽省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莽原》《神剑》《橄榄绿》《昆仑》《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芳草》《海燕》《特区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小说作品百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精选》《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转载;收入多种选本丛书。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小说《二野劲旅》(与人合作),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等若干奖项。

责任编辑 白连春

作者:程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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