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路上的老光阴散文

2024-04-23

老路上的老光阴散文(共2篇)

篇1:老路上的老光阴散文

老路上的老光阴散文

走进老路,面前是半边的弯道,另半边被崔老爷子家的柴房遮住了。柴房是由红砖堆砌,头还顶着几把稀疏的茅草,墙砖已被时光挤压得扭曲破碎,茅草也同岁月一起变得腐朽发黑。那半边弯道的前方是一片荒凉的草地,草地的深处曾是姨奶家的房场。我还记得,姨奶家的老屋和我家的老屋一样,也是土培墙,茅草屋顶,院子里也有一棵从不打农药的沙果树。现在,果树被砍了,仅剩的枯根被野草淹没,往日的果香化作一粒尘,随轰然倒塌的老屋一起坠入故乡的土壤。

听着脚下沙石的碎语,转过野草环绕的弯道,就会看见老路以最卑微的姿态,沿着西边人家的篱笆孑然而下。这是一条斜坡,仿佛是书写乡村的人在此顿笔。

坡的东侧是几垄玉米地,夏天,葱绿的玉米长叶像一把把小扇,无风自动,下面传来阵阵虫鸣。坡的西侧是崔老爷子家的庭院,站在老路上头,透过被杂草掩盖住的篱笆,还可见到朝鲜族人常住的灰瓦砖房。走在老路的斜坡上,心不可太过放松,要时刻注意着脚步,听不得繁急,也要不得凝寂,老路弯着腰请你下来,自然要走出点韵味,品出点情致来。坡的下面,路又恢复平坦,但前边还有个弯,叫你不能一窥前路之景。站在平缓的老路上,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水泥变了,变成了一块块的红石砖。这段红石砖路出现得并不突然,相反,它到来得有些迟缓。它曾是我梦中最最怜爱的瑰宝。但在现实,在被风吹雨打百余年的老路上,红砖并不是鲜艳艳的砖红色,柔嫩的色调早已被雨水调配成深沉,平整光滑也被日光曝晒成憔悴,暗红色的褶皱下还被流逝的时光种下了一抹青苔,随和殷实。

西侧,姨奶家的新房子在阳光下显得清新俊逸,房子下面,一条沙土路一直延长到白色大门口,而后拓宽分散,汇入老路的筋骨。斜坡下端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从我见到它起,它就显得格外老旧。

每到夜幕降临,夕阳把西山的云朵烧成绯红,姨夫爷驾着手扶拖拉机从老路的尽头归来,手扶拖拉机行进缓慢,急促的柴油机声将老路的凝寂瞬间敲碎,还时而会引来几声犬吠。拖拉机息了火,姨夫爷褪下满身的疲倦,披上几缕清淡的月光,在依旧断断续续的犬吠声中,光着脚,朝夜色深处走去。

杨树是乡村的守护者,在村庄中几乎随处可见高大的杨树,老路旁边也有杨树,雨后初晴,翠嫩的杨叶含露清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与山林中飞来的啄木鸟邂逅。小时候,我曾见过两只啄木鸟从老路旁的杨树飞起,后来我满怀欣喜地对姨夫爷说:“咱们村也有啄木鸟啊,刚才我还看到了两只!”姨夫爷抻着满脸的褶皱笑着说:“肯定是一个公的一个母的!”那时,我不相信动物之间也有爱情,只是觉得新奇和诧异——这么偏僻的村庄也会有这么稀见的动物出没啊。除了父亲那天晚上带回来一只萤火虫一事,那次的经历使我对这条老路萌发了更深的情愫。

玉米地里,一条羊肠小径偷偷地探出半个脑袋像未更世事的孩子,恬然单纯地牵连着老路。我想它一定是有所求的,就像儿时的我拉着姨夫爷的衣角,不说话,眼睛紧盯着姨夫爷口袋。他总是能道破我的心思,所以露出满意而灿烂的笑容,背着母亲给我口袋里的糖果。而这条小路呢?也许是为了它身后的那户白墙农家吧。

石砖路紧接着水泥路,从前方弯道铺到又一个坡路,期间,绕过了东侧的老砖房,西侧的崔老太太家。老砖房坐北朝南,站在砖路正可见到其背面。墙根的白泥皮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了年久日深的红残砖,软泥从春风中挑出青靛,这青靛幻化成老街的肤色,向着夕阳无数次缓行的方向铺展,覆盖了一块儿半插进泥土的花岗岩。

灰沉沉屋瓦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在湛蓝的天空下泛着古老的气息,几个春秋更迭,屋瓦上凝成了几片新绿,像疾风骤雨后绚烂美丽的彩虹;像鹰击崖壁后坚硬鲜活的嘴角;更像被一把火烧尽后春风又生的广袤绿野。这是一次生命的涅槃,一场灵魂的绽放。老路的风采,全然在此展现,这里是老路的中央,也是“北斗七星”中最后的一个转着点。

前方的坡路矮而短,下了坡路便是略有崎岖的黄土路了。雨天,黄土路消了风尘的颜色,从轻浮转为沉寂,从干燥转为粘稠,于是偶尔途径这里的拖拉机,在湿润变黑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你可以想象,一个拖拉机,一条黑泥路,周遭是冷清淡墨的蓬蒿杂草。尚若是植被茂盛的夏天,泥路被蓬蒿紧夹在中间,蓬蒿极高,托拉机从纵横泥水的老路归来,那伫立在院子里的女人向老路的方向瞭望,亦徒闻急促的柴油机轰响,不见归来之人。雨后,黄土路上充斥着花样辙痕,辙痕被阳光曝晒,硬帮帮的,踩在上面只觉得硌脚。

再向前走,不出几步便可闻水声,两侧芳草碧绿,不用细品,也能体会出清凌的意境。眼前是半截环村路,跃过村路,先是广阔蓝天上的几朵白云,后是对面河岸的几群花草,村庄最温柔清秀的河流半露着娇颜,在老路沉稳的臂膀下,浮光溢彩。河床嫩草后,便是河南的风景农家了。但是水声并不来自河流,复行几步,一条碧翠的小溪从东侧的一片葳蕤中流出,穿过黄土路下的水泥管,向西面的草地深处奔去了。不知“奔”字用的是否恰当,但溪水确是从东向西流的,又不知是否扰了时光,但思绪却是渐落于尘埃中。那碧水西流,颇撩人心神,微波荡漾间,斑驳了几片叶影。溪边沙石细碎,一平整石板位于其上,留有沾衣斑痕。

再往前就是老路的尽头,回望老路,那座老砖房的院里长满荒草,陈旧的薄皮窗子闪着灵光,屋檐缄默,篱笆旁的李子树还略显青涩,心田里不觉有了复杂的感觉。东边篱笆外,一黑木烟囱,棱角分明地在如茵绿草上瞌睡,它曾经挺立于朝阳暮色里,流转于璀璨星河间,孑然一身,只有雨雪为它洗去风华。它在炊烟下悬浮飘荡,整个乡村在它眼中都摇晃飘渺,说不出东西,也辨不出朝暮,甚至,连自己是站还是倒也道不出个准来。事物的衰老也像这口烟囱一样吧,日出日落间,时间被慢慢淡化,一个转身,几片经年的故事无声凋落,终于,在某次长眠后,恍然自己真的老了,一生的沉浮荣辱都随着头顶炊烟,完完全全地飘散在淡墨天空里了。

一条老路,从水泥到红砖,从红砖到黄土,仿佛是一场古老乡梦的回归;一条坡路,从黄土到红砖,从红砖到水泥,更像是一次踏破红尘的征程。

崔老头子已年过花甲,两鬓染霜,面容苍老,最叫人难忘的是那一大一小,半张半闭的眼睛,总像没睡醒的样子,里头藏满了醉态。“睡”是假,“醉”是真,他可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几乎是每顿都有酒,有酒必是醉。儿时,经常在老路上见到他摇摇晃晃的身子,他的步伐甚是混乱,踩得老路上的沙石“哗哗”作响。老路本就有坡,他独自蹒跚,时常让我担心他会倒地不起。老路可证,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寻得到自家的栅栏,还能把院门拉开,虽是一副费力的样子,但也平安顺利。如今想来,或许他是半闭着眼睛走路,因为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千遍万遍了,又或许他没有费力地去开院门,因为那门栓早已被他事先拆掉了,甚至,他并不孤独,至少还有老路上的影子,斜斜地牵着他的脚,叫他少走些弯路。

初秋的夕阳最是唯美,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从西山顶峰倾泻,带着流水质感,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世界都浸润在红黄时光中,而乡村独立于整个世界,成为一段美丽的童话。老路在夕阳中更显伸展了,仿佛要用最宽广的胸襟,去迎接黑暗的来临,又或是想要变成一块儿布,去缱绻一夜的流光画韵。

酒醉如梦,酒醒梦断,不知人醒否。

老崔只觉得眸间一阵温暖,边翻身边睁眼,一道金黄打在脸上,那褶皱的眼皮颤了颤,遂又慢慢地合上了。已是初秋的光景,躺在炕上,自然微有凉意,老崔仰躺在夕阳中,感觉身前暖意十足,身后凉意彻骨。在闭眼的黑暗中,他想:“怎么没在身下铺好被子?怎么没提前抱柴烧火?”老崔发出一声沉长低闷的叹息。

是啊,自从她走了以后,这个家就少了一份暖意。她走时,也是一头白发了,时光的脚步太过沉重,将她的腰压得很弯,同时也榨干了她满心的话语。她总是沉默着做一些相同的事——叠洗衣服,烧火做饭,铺被盖毯……有时,老崔酒醉急躁,见她行动迟缓就大发脾气,没少对她大声呵斥。而她呢,只是努力地加快动作,嘟囔几句当是反驳,声音里流露着疲惫。

也许朝鲜族妇女都是这般和善老实吧,她们懂得婚姻的不易,心怀对快乐的憧憬,懂得知足,善于从困境中寻得安逸甚至快乐。她就是如此,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老崔,怎么觉得他嗜酒如命,薄情寡义,她都不以为然,因为她也曾见到过老崔的勤奋,体会过老崔的踏实,并一直相信着老崔的担当与情愫。身为人妇,似乎要的只是丈夫的一点真心,这一点真心对她们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付出与牵挂的价值。

月华如练,树影斑驳,虫鸟安静入睡,老路上空,繁叶絮语飘扬,叨扰着夜的寂静。老崔已经很老了,对于一位老人来说,疲惫像一团蒸汽,没日没夜地缭绕身旁,叫他不愿过多行动。可是此夜,老崔显得格外精神,因为月亮圆得惊人,月光亮得刺眼。听姨奶说,自从他的老伴去世后,老崔时常在夜里失眠。透过姨奶家厨房的后窗,就可看到老崔家的院子,院子里没种蔬菜,只有几丛杂草,既没秩序又没颜色地突兀在飒飒秋风中,遮掩了半边家窗。夜里,老崔家的窗子没精打采,土黄色的灯光衬着满院的杂草,只觉得凄清荒凉。

姨奶说:“也不知那老头子睡没有,等我睡一觉醒了,那灯还亮着。”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看他是酒醉睡着了,忘了关了。”

这一天,老路上空聚了几只喜鹊,它们敛翅立于截空而过的电线,偏着脑袋,仿佛好奇的孩子。它们望着老崔家的破木门前停放的黑色轿车,眼里充满了惊讶与疑惑——老崔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本事,让平时少有人过的老路迎来这么漂亮的轿车?

那天,秋意清爽,老路很是热闹。先是下坡处的崔老太太拄着拐杖上来了,后是姨奶迈着不太灵活的步子赶了过来,还有那条羊肠小径,也走出来两位朝鲜族村民,他们带着微笑,都到老崔家做客去了。老崔的儿女住在城市,自从“阿玛尼”去世后,就想方设法地要老崔去城里生活。一方面是为了老崔的身体,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思念。而老崔总是“装醉”,连旁人都看得出来儿女的心思,他却在装糊涂。此次也不例外,但这次他要儿子女儿跟他到老路上散步。

他们说的朝鲜语就像树上的鸟雀虫鸣,我们这些汉族人是听不懂的,只记得老崔走在老路上的步伐比往常更稳健了。发黄的树叶从杨树枝头颗颗飘落,谁也阻止不了,仿佛是在顺随己愿,它们自由辗转于来路,或是归途。一片叶,最终落到老崔的发上。老崔停站在那段红砖路上,儿女也停下了脚步。老崔指向破旧老瓦房的屋顶,嘴上说着什么;指向老瓦房的墙根,嘴上说着什么;指向脚下的红石砖,嘴上说着什么;指向西侧的落叶秋杨,嘴上还在说着什么……我感觉,那一串串朝族发音,像是一种诡谲怪诞的古老咒语,在祈福、在向往、又在埋藏。

冬天,雪花款款而落,层叠出几分暖意。老路被它们从头到尾裹个结实,颇像小孩子玩闹累了匍匐在老人的怀里赖着不走。东面的那片玉米像被一阵大风卷走了,只剩下荒寒贫瘠的玉米地,地里还零落着几捆干黄的玉米杆子。雪花轻舞,覆盖了玉米杆,又给这沧桑了一冬的土地添上了新妆。

天还未明,周遭尽是凝寂,寒冷挂在黎明前的风中,被姨夫爷家的老木门“嘎吖”一声荡碎。满地新雪,未点灯光,也可见其银白。远处,家家的屋檐模糊着轮廓,宛如许多条曲线,参差错落地浮游于村庄上下,编织着无数甜美的冬梦。

姨夫爷带着一顶毡帽,裹着大衣,在黎明中行走。身前是一片裸露的陌生的银霜雪境,身后是姨奶平缓的恬然的睡梦呼吸。他睡眼惺忪地环视着周遭,眸子里却闪着坚韧的光,他在寻找一条路,一条可以连接老路与老屋,老人与远方的道路。

太阳刚刚爬上东山顶时,一抹密而丝柔的红晕普照大地,把乡村妆点出几分清新雅致,也点燃了被一片白茫枷锁住的隽永老路。老路上的雪从紧紧的覆盖变成了薄薄的飘洒,一人一影,缓步于摆脱束缚后的清隽老路,徒闻扫把声抑扬进乡村的老时光里。

那时,我喜欢捏着一块热腾腾的红薯,跟着姨夫爷走下坡路。回想起姨夫爷的背影,我总是不敢保证他的孤独。本来,家有妻子,外有儿子,小儿子在北京有了事业,大儿子在中学当了教师,身边还有爱人做伴,此等家景,说不上富裕骄奢,倒也该舒适心安。可是姨夫爷很少笑,脸上总透着严寒气,尤其在醉酒时,脸拉的老长,目光中充满了威慑,叫人不敢出一丝差错,生怕他会提声呵责。我的两位叔叔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而后,在某一天,他们从这目光中走出,奔向了生活的更加犀利的目光中去了。有一次,他们问我:“怎么不愿意跟你姨夫爷问好啊?”我又怕又愧,憋红了脸小声道:“姨夫爷耍酒疯,很凶,害怕。”他们哈哈大笑了几声,而后小叔说:“你就当没看到他的表情,不用怕,等他喝多了以后,说的话你也不用信,都当空气就行。”

“空气”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你不刻意去想,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空气”对待,使一颗桀骜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使当年的热血自然流淌尽最后的余温,无人问津。

老爷子喜欢上山打猎,没有抢,只下陷阱。冬天是很好的打猎季节,农事完了,稻香与玉米的浓香飘尽,几场雪下来就把大半年的辛劳困苦埋藏,等雪封千重山时,什么野鸡、野鸭、野猪之类的,都始出没在农人闲淡的目光中了。

姨夫爷套野猪很厉害,朝往暮归,手里拖着一麻袋,麻袋于雪路上滑行,到了老路的下坡处,滑得更急,碾碎了好几片残阳。老爷子给野猪开了膛,把肠子里的秽物和不能吃的“小腰子”淋巴结膀胱都剔除到一边,留下猪心猪肝小肠,再细心切下最好的里脊肉,然后是排骨,最后是猪头。野猪头在村子里是没人吃的,通常被姨夫爷秘密处理掉了。流出的血,和清洗的废液,都倾倒在老路旁的雪地里了,一时,老路上弥漫着血腥味,那味道大概被冻得僵硬,时而闻得到,时而闻不到,久不见散去。那无形状的血色与毛发,更给老路渲染上几许杂乱纷扰。

等到一切忙活完毕,姨奶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东家二十斤肉,西家二十斤肉,南家一条排骨,北家一条排骨,从老路出发,又从老路返回,脚步声轻了又沉,沉了又轻,起起伏伏,不知增减。等到村里的路走得差不多了,姨夫爷就开始把目光投照到远方了,那被冻得硬邦邦的最好的里脊被他用塑料袋包好,又被装进结实的黑布袋子里,袋口再让他打个死结,等通向镇子的汽车经过老路的南面路口时,姨夫爷就把袋子往车上一扔,冲着司机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司机便还了个满脸笑容,点了下头,一踩油门,就带着那袋鲜美的里脊肉,过了乡村的水泥桥。

其实他笑得毫无道理,说不上逢迎,因为他已经算是村中的长辈,说不上开心,因为大小儿子都不一定回家过年。可能是源自内心更深处的悸动吧,比如,此举让他想起大儿子用丝麻袋装行李上大学的情景,或是想起小儿子走歪了路被自己教训而改正的往事。

老路这边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老路那边却是一辈子难以割舍的境地。走在冬风里的姨夫爷,两鬓已经发白,干瘪的皮肤暗藏着衰老,眼神有些迷离。

他颇好饮酒,酒醉七分时,他的话就开始变语调了,带着一种嘲讽与自嘲,忽高忽低地朝人嚷嚷。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孝顺,过个年都不回来。家里人生病了,伤到哪了,连问都不问。或是大声地叫道:“上次给他捎的鸡蛋苞米啥的,你猜怎么着,他一个没留都给媳妇儿家了!”

他这些话,别人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我更无从知晓。但那时的我确记得很清楚,毕竟他的样态看着很新鲜也很扰人。其实,他酒后的话与他真实的表现相矛盾。醉酒前几日,他还盘腿坐在暖黄炕席上,手里捧着个电话,满脸的欢愉。他露着黄牙笑着对电话那头说:“你妈我俩这儿都挺好的,不用你们管……过年没时间的话也不用特意回来了,车票还不好买,瞎折腾……又套着个野猪,我和你妈牙不好,也不愿吃那玩意儿……剩下的都给你捎过去。你弟在北京,太远,也照顾不到……”

父母对儿女的谎言总是很容地从嘴里说出,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吧,懂得他们最相信什么样的语气,最愿听什么样的话,最想念什么样的结果……世间有一种奇妙的现象——酒后吐真言,人类有一种微妙的本性——难诉衷肠。

很多年后,小叔告诉我,当年姨夫爷什么事都瞒着他。姨奶腿脚不好,夏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姨夫爷独自带着姨奶去市里看医,结果要做手术,打电话却说姨奶在炕头睡觉呢,不让吵醒她,不让跟她通话。后来,姨奶手完了术,出了院,才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为此姨夫爷与两位叔叔闹得很不愉快。其实,当时姨奶的腿并没全好,留下了病根,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但她已经习惯了咬咬牙挺一挺,而后如未经其事,满面慈祥。直到去年,小叔带她去北京又做了次手术,情况才见好转。

中秋夜晚,老路月色柔和静美,灰瓦白墙,隔着月光看起来古典雅致,栏杆树影,沾着月华描摹出点滴蹉跎。老房窗前,白泥台上,短而窄的影子,佝偻纤瘦的老人。

崔老太太不大注意月色的浓稠孤寒,只是习惯性地背手望远,远方,一条铁轨消失在山的后面。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年青是一场冗长的梦,因有一丝朦胧,而倍加怀恋。从年龄上讲,老人终是不能够再次年青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喜欢和年青人在一起,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他们身上有种神秘的气息,那种近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面庞,是老人们怎么也看不够的。

“老太太”是我们在其背后的称谓,面对这样一位行动迟缓,腰弯成弓的老人,我们当其面必然会叫她一声奶奶,她也会展开褶皱而干净的脸,露出错落不齐的牙齿,长久地保持着笑意,如风定格。

小学时,崔老太太的孙子与我在一个学校,他念的是朝族班,我上的是汉族课,两座横楼相着隔一块广阔的操场,课间十分,两两从没见过面,因为横穿操场一个来回,下课也就成了上课。西风送斜阳,课晚梨花香,小镇里炊烟款款,几阵车鸣,唤醒了回家的路。一帮我们村和邻村的孩子,一帮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孩子,一帮朝鲜族和汉族的孩子,坐着一辆俗气的通勤车,在稀薄的夜色里,共归乡梦。

车子到老路叉口时,常常会见到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或拿着一件外套,或举着一把雨伞,或深驼着背,暗淡的目光紧贴着车身,随它一同移动。每到这时,我会打量一下身边的白胖小子,推着他笑着说:“你奶奶又来接你了。”他也会笑笑,露出两颗皎白的门牙,尖声娇气地说:“知道啦,真是的。”等他下了车,我挪身坐在他的位置上,望着窗外暮色里的老人与少年,总觉心中暖流阵阵,仿佛要奔涌出来,沿着七星老路倾泻而下,流进天边的澄明月色。

我们这代村庄的孩子,就是在类似“晚路候孙”的乡村细节中长大的,正因为这些最本质的心灵感应,我们的性格品行才始终透着一股柔和清新气。崔老太太可不是得道高人,和乡村的农人一样,悲悲喜喜一辈子,为的就是一个“远离”。年年种地是为了远离贫苦,供孩子上学是为了远离农村。崔老太太作梦都想着自己的孙子能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

那天大概是周日,我和一个朝族女孩儿去找小胖子玩,当时他正歪着脑袋趴在饭桌上学习,崔奶奶正把一捆苞米杆子扔到烧火坑里(朝鲜族特有的建筑结构)。他见我们进来,如释重负般地“唉!”了一声,后向崔奶奶投目示意。

崔奶奶从小待我如其孙,胖小子没来乡村时,她经常到我家做客,与母亲交谈的切入点十有八九是我。等交谈进入停顿期,她会在几声沉长的呼吸后,将目光盯向我,然后用十分蹩脚的汉语问:“你的饭吃了吗?外面冷呀啊,多穿点行啊。”一般我只会简单地答:“吃了,恩。”对于这样年迈的老者,真的很难主动想出什么话题来。一年夏天,姥姥告诉我,崔老太太来了,我赶忙起身,傻坐在炕上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带了一包熟透的李子,给我的,我无意地跟母亲说,我喜欢吃没熟透的绿李子,熟李子不好吃。母亲和她寒暄了几句,叫她进屋坐坐。她拉开拉门,与我对视了片刻,我轻“嗯”了一声,没憋出话来。她回头跟母亲说自己有事,便挪身离去了。第二天,她又带了一包青绿色的酸甜的李子,也是给我的。母亲说这是崔老太太自家的李子,听我昨天说喜欢吃没熟的李子,今天特意送来的。那次,她连门都没有进,便匆匆离去了。

这次她见我来,脸上很是惊讶,而更多的是欣喜。那天我们玩了很久,玩了什么已经忘记了,总之不枯燥无聊,小学生嘛,一个弹珠都能玩出花样来。崔奶奶开始烧火做饭了,她脸色不大好,声音也低沉,用朝语对小胖子说了几句话,只听小胖子猪嚎一声,不耐烦的回应了几句,崔奶奶便大声呵斥起他来了。我蒙在鼓里,不知何故。和我来的朝族女孩不满地对我说:“是奶奶要我们别老顾着玩,要我们学习。”

三年后,我们都迈出了家乡,到异地求学。皓月当空家以远,又话秋风寄婵娟。我家更是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荒凉有些年,直到去年,姥姥姥爷到乡下独居,颇费力气地打理几日,才有了家的模样。如今,正赶上初秋晚雨戚戚,在百忙之中想起当年的梦,不禁内心宁静而怅怅。

如果一条路有生命,那一定是其上的人或物给予它的,比如春天滴绿娇嫩的草地,夏天截路而过的蚂蚁,秋天殷实厚重的黄土,冬天纯净洁白的雪珠,正因有了它们,路才得以显现清俊秀美、含蓄贤淑、老成朴实、高洁素雅……老路,在自然的流韵繁章中百转千回,在红尘的飞声碎语里情意悠扬。老路上的人与物,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慢慢磨合,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像川流转曲处的鹅卵,像大雨滂沱后的泥潭,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月,像稻浪黄昏下的心安。人到老了,什么事都看得开了,就是心里时常惦记着点东西,老伴儿也好,儿女也罢,他都留着一半心静静守候,仿佛是这辈子最耐看风景。老人把目光缩短,渐渐的,眼里只剩下了家人,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不止一次地怀念那场美丽而幻奇的梦境,每当那时,自己就像一条醉汉,满脑子是被时光击起的“碎玉残花”,想留下一段近似真实的乱影,却身心阑珊,惆怅满怀。

“空气”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你不刻意去想,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空气”对待,使一颗桀骜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使当年的热血自然流淌尽最后的余温,无人问津。

老爷子喜欢上山打猎,没有抢,只下陷阱。冬天是很好的打猎季节,农事完了,稻香与玉米的浓香飘尽,几场雪下来就把大半年的辛劳困苦埋藏,等雪封千重山时,什么野鸡、野鸭、野猪之类的,都始出没在农人闲淡的目光中了。

姨夫爷套野猪很厉害,朝往暮归,手里拖着一麻袋,麻袋于雪路上滑行,到了老路的下坡处,滑得更急,碾碎了好几片残阳。老爷子给野猪开了膛,把肠子里的秽物和不能吃的“小腰子”淋巴结膀胱都剔除到一边,留下猪心猪肝小肠,再细心切下最好的里脊肉,然后是排骨,最后是猪头。野猪头在村子里是没人吃的,通常被姨夫爷秘密处理掉了。流出的血,和清洗的废液,都倾倒在老路旁的雪地里了,一时,老路上弥漫着血腥味,那味道大概被冻得僵硬,时而闻得到,时而闻不到,久不见散去。那无形状的血色与毛发,更给老路渲染上几许杂乱纷扰。

等到一切忙活完毕,姨奶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东家二十斤肉,西家二十斤肉,南家一条排骨,北家一条排骨,从老路出发,又从老路返回,脚步声轻了又沉,沉了又轻,起起伏伏,不知增减。等到村里的路走得差不多了,姨夫爷就开始把目光投照到远方了,那被冻得硬邦邦的最好的里脊被他用塑料袋包好,又被装进结实的黑布袋子里,袋口再让他打个死结,等通向镇子的汽车经过老路的南面路口时,姨夫爷就把袋子往车上一扔,冲着司机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司机便还了个满脸笑容,点了下头,一踩油门,就带着那袋鲜美的里脊肉,过了乡村的水泥桥。

其实他笑得毫无道理,说不上逢迎,因为他已经算是村中的长辈,说不上开心,因为大小儿子都不一定回家过年。可能是源自内心更深处的悸动吧,比如,此举让他想起大儿子用丝麻袋装行李上大学的情景,或是想起小儿子走歪了路被自己教训而改正的往事。

老路这边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老路那边却是一辈子难以割舍的境地。走在冬风里的姨夫爷,两鬓已经发白,干瘪的皮肤暗藏着衰老,眼神有些迷离。

他颇好饮酒,酒醉七分时,他的话就开始变语调了,带着一种嘲讽与自嘲,忽高忽低地朝人嚷嚷。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孝顺,过个年都不回来。家里人生病了,伤到哪了,连问都不问。或是大声地叫道:“上次给他捎的鸡蛋苞米啥的,你猜怎么着,他一个没留都给媳妇儿家了!”

他这些话,别人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我更无从知晓。但那时的我确记得很清楚,毕竟他的样态看着很新鲜也很扰人。其实,他酒后的话与他真实的表现相矛盾。醉酒前几日,他还盘腿坐在暖黄炕席上,手里捧着个电话,满脸的欢愉。他露着黄牙笑着对电话那头说:“你妈我俩这儿都挺好的,不用你们管……过年没时间的话也不用特意回来了,车票还不好买,瞎折腾……又套着个野猪,我和你妈牙不好,也不愿吃那玩意儿……剩下的都给你捎过去。你弟在北京,太远,也照顾不到……”

父母对儿女的谎言总是很容地从嘴里说出,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吧,懂得他们最相信什么样的语气,最愿听什么样的话,最想念什么样的结果……世间有一种奇妙的现象——酒后吐真言,人类有一种微妙的本性——难诉衷肠。

很多年后,小叔告诉我,当年姨夫爷什么事都瞒着他。姨奶腿脚不好,夏天雨路滑,摔了一跤,姨夫爷独自带着姨奶去市里看医,结果要做手术,打电话却说姨奶在炕头睡觉呢,不让吵醒她,不让跟她通话。后来,姨奶手完了术,出了院,才把这事儿告诉他们,为此姨夫爷与两位叔叔闹得很不愉快。其实,当时姨奶的腿并没全好,留下了病根,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但她已经习惯了咬咬牙挺一挺,而后如未经其事,满面慈祥。直到去年,小叔带她去北京又做了次手术,情况才见好转。

中秋夜晚,老路月色柔和静美,灰瓦白墙,隔着月光看起来古典雅致,栏杆树影,沾着月华描摹出点滴蹉跎。老房窗前,白泥台上,短而窄的影子,佝偻纤瘦的老人。

崔老太太不大注意月色的浓稠孤寒,只是习惯性地背手望远,远方,一条铁轨消失在山的后面。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年青是一场冗长的梦,因有一丝朦胧,而倍加怀恋。从年龄上讲,老人终是不能够再次年青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喜欢和年青人在一起,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他们身上有种神秘的气息,那种近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面庞,是老人们怎么也看不够的。

“老太太”是我们在其背后的称谓,面对这样一位行动迟缓,腰弯成弓的老人,我们当其面必然会叫她一声奶奶,她也会展开褶皱而干净的脸,露出错落不齐的牙齿,长久地保持着笑意,如风定格。

小学时,崔老太太的孙子与我在一个学校,他念的是朝族班,我上的是汉族课,两座横楼相着隔一块广阔的操场,课间十分,两两从没见过面,因为横穿操场一个来回,下课也就成了上课。西风送斜阳,课晚梨花香,小镇里炊烟款款,几阵车鸣,唤醒了回家的路。一帮我们村和邻村的孩子,一帮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孩子,一帮朝鲜族和汉族的孩子,坐着一辆俗气的通勤车,在稀薄的夜色里,共归乡梦。

车子到老路叉口时,常常会见到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或拿着一件外套,或举着一把雨伞,或深驼着背,暗淡的目光紧贴着车身,随它一同移动。每到这时,我会打量一下身边的白胖小子,推着他笑着说:“你奶奶又来接你了。”他也会笑笑,露出两颗皎白的门牙,尖声娇气地说:“知道啦,真是的。”等他下了车,我挪身坐在他的位置上,望着窗外暮色里的老人与少年,总觉心中暖流阵阵,仿佛要奔涌出来,沿着七星老路倾泻而下,流进天边的澄明月色。

我们这代村庄的孩子,就是在类似“晚路候孙”的乡村细节中长大的,正因为这些最本质的心灵感应,我们的性格品行才始终透着一股柔和清新气。崔老太太可不是得道高人,和乡村的农人一样,悲悲喜喜一辈子,为的就是一个“远离”。年年种地是为了远离贫苦,供孩子上学是为了远离农村。崔老太太作梦都想着自己的孙子能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

那天大概是周日,我和一个朝族女孩儿去找小胖子玩,当时他正歪着脑袋趴在饭桌上学习,崔奶奶正把一捆苞米杆子扔到烧火坑里(朝鲜族特有的建筑结构)。他见我们进来,如释重负般地“唉!”了一声,后向崔奶奶投目示意。

崔奶奶从小待我如其孙,胖小子没来乡村时,她经常到我家做客,与母亲交谈的切入点十有八九是我。等交谈进入停顿期,她会在几声沉长的呼吸后,将目光盯向我,然后用十分蹩脚的汉语问:“你的饭吃了吗?外面冷呀啊,多穿点行啊。”一般我只会简单地答:“吃了,恩。”对于这样年迈的老者,真的很难主动想出什么话题来。一年夏天,姥姥告诉我,崔老太太来了,我赶忙起身,傻坐在炕上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带了一包熟透的李子,给我的,我无意地跟母亲说,我喜欢吃没熟透的绿李子,熟李子不好吃。母亲和她寒暄了几句,叫她进屋坐坐。她拉开拉门,与我对视了片刻,我轻“嗯”了一声,没憋出话来。她回头跟母亲说自己有事,便挪身离去了。第二天,她又带了一包青绿色的酸甜的李子,也是给我的。母亲说这是崔老太太自家的李子,听我昨天说喜欢吃没熟的李子,今天特意送来的。那次,她连门都没有进,便匆匆离去了。

这次她见我来,脸上很是惊讶,而更多的是欣喜。那天我们玩了很久,玩了什么已经忘记了,总之不枯燥无聊,小学生嘛,一个弹珠都能玩出花样来。崔奶奶开始烧火做饭了,她脸色不大好,声音也低沉,用朝语对小胖子说了几句话,只听小胖子猪嚎一声,不耐烦的回应了几句,崔奶奶便大声呵斥起他来了。我蒙在鼓里,不知何故。和我来的朝族女孩不满地对我说:“是奶奶要我们别老顾着玩,要我们学习。”

三年后,我们都迈出了家乡,到异地求学。皓月当空家以远,又话秋风寄婵娟。我家更是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荒凉有些年,直到去年,姥姥姥爷到乡下独居,颇费力气地打理几日,才有了家的模样。如今,正赶上初秋晚雨戚戚,在百忙之中想起当年的梦,不禁内心宁静而怅怅。

如果一条路有生命,那一定是其上的人或物给予它的,比如春天滴绿娇嫩的草地,夏天截路而过的蚂蚁,秋天殷实厚重的黄土,冬天纯净洁白的雪珠,正因有了它们,路才得以显现清俊秀美、含蓄贤淑、老成朴实、高洁素雅……老路,在自然的流韵繁章中百转千回,在红尘的飞声碎语里情意悠扬。老路上的人与物,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慢慢磨合,有一种感觉油然而生,像川流转曲处的鹅卵,像大雨滂沱后的泥潭,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月,像稻浪黄昏下的心安。人到老了,什么事都看得开了,就是心里时常惦记着点东西,老伴儿也好,儿女也罢,他都留着一半心静静守候,仿佛是这辈子最耐看风景。老人把目光缩短,渐渐的,眼里只剩下了家人,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不止一次地怀念那场美丽而幻奇的梦境,每当那时,自己就像一条醉汉,满脑子是被时光击起的“碎玉残花”,想留下一段近似真实的乱影,却身心阑珊,惆怅满怀。

篇2:老路上的老光阴散文

周末,小表妹回家看望她的母亲、我的姨妈,姨妈特意让她给我带来一瓶卤虾酱,说是让我调剂一下自己的胃口。自打我的母亲去世后,姨妈就像一位母亲那般关爱我,尤其是我患乳癌后更是关怀备至。我还未等小表妹离开,就急忙打开瓶盖,一股充盈着海的味道的咸鲜香气直扑鼻翼。小表妹看我急不可待的样子,冲我直笑。“姐,我妈说了,这卤虾酱是咱们的四舅自己用虾虱子糟的,绝对干净而且味纯。”我用手指轻轻一蘸透着红晕的卤虾酱,然后伸出舌尖一舔手指,“哦,卤虾酱,还真是儿时的那个老味道。”

舌尖上品尝着老味道,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轻轻地,唯恐遗漏了每一个细节。

记忆里,卤虾酱是故乡人几乎常年可食的一道“下饭菜”。故乡人给就着饭吃的“下饭菜”叫“盐净”(同音),每到饭前,孩子们常常是眼巴巴地缠着自己的妈妈,“妈,今天给我们揍(做)点啥‘盐凈(同音)’吃啊?”“今天给你们揍(做)点卤虾酱焖黄豆吃。”说罢,女人麻利地去院里抱柴,然后点火做饭。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帮着妈妈拉风箱,灶膛里的火苗在劈哩啪啦的声音里越来越旺。女人从水缸里舀一瓢清水放入大铁锅里,然后再从盛卤虾酱的瓷坛子里用勺子取出适量的卤虾酱放入大铁锅里和水一起搅拌,最后再放入白色的玉米面不停地搅拌,为的是受热均匀和不糊锅底。玉米面要稍微有粗糙感细微颗粒的那种,不然细粉状的熬制出来会有粘稠的感觉。不用一滴油,故乡的巧妇们日积月累,将依次投放的水、卤虾酱和玉米面的比例搭配得恰到好处,做出来的卤虾酱焖黄豆才会鲜香咸淡可口。“大丫,你快来帮妈搅和一下锅。”大一点的孩子,常常是妈妈最好的帮手。女人腾出手,将事先和好的一瓦盆黄玉米面拿到灶台上,一双看着粗糙但灵巧的手又开始不停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大铁锅的内沿锅边上贴满了一圈金黄,正在焖制的卤虾酱的咸鲜香气被逼进一个个金黄的玉米饼子里。此时此刻,说不定那一个个金黄的玉米饼子,巴不得等着卤虾酱的香气入怀呢。等到玉米饼大约七八成熟的时候,泡发好的黄豆们该上场了。女人把一粒粒泡发好的饱满且精神抖擞的黄豆撒进大铁锅里,大铁锅咕嘟咕嘟地滴冒着泡,有淘气的黄豆顺势钻入锅底。不一会,勾人馋虫的一盘卤虾酱焖黄豆就在眼前了。原来本是泛着红晕的卤虾酱,此时是透着粉嘟嘟的可爱,被白玉面的纠缠、裹挟,再加上火的温度,瞬间变成了一坨静美的粉白膏体。而那后来居上的黄豆也是抢眼,像一颗颗金豆子若隐若现,似乎在勾引你挑起你的食欲。还没等你细细去打量一下出自巧妇那双粗糙的大手下的那盘杰作,一旦被端上了炕桌,不多时就会被大人、孩子们抢食一空了。“妈妈你揍(做)的卤虾酱焖黄豆真好吃啊!”调皮一点的孩子拍着小肚皮、打着饱嗝冲着妈妈嚷嚷,“妈妈,明天还给我们揍(做)卤虾酱焖黄豆吃中不?”女人收拾着碗筷,面带微笑连忙应声:“中,你真是个小馋猫。”这样的画面几乎是儿时农家院里天天出现的一幅温馨场景,我家也不例外。儿时的故乡人,不仅淳朴、善良、勤劳,而且是那么容易的满足,一盘卤虾酱焖黄豆就可以成为我们的美餐。

说到卤虾酱,要想吃到上乘的好卤虾酱,那得自己糟,而且必须是用一种叫做虾虱子的海产品做原料。记忆里走街串巷吆喝声里叫卖的那些卤虾酱,大多是用“臭鱼烂虾”糟出来,自是不能与我外公亲手糟的卤虾酱相提并论。

记忆里,外公尽管是一位少言寡语的老人,但是我与外公从来没有生疏感。也许儿时的我与外公的性格及其相近,这倒让我对外公有了更深的情感。虽说外公的家离海很近,但是外公并不是一位渔民,他只是一位农场里的普通农工。尽管外公不是渔民,但他却是一位喜欢大海的老人,外公喜欢海的程度,不亚于那些真正的渔家人。儿时,我是听着外公给我们讲关于与大海有关的故事长大的。我始终认为,只有真正喜欢大海的人,才可能用大海的孩子之一——虾虱子,酿造出海的特有的味道——卤虾酱。我知道,外公每次糟卤虾酱,他就像养育他自己的孩子那样付出自己的辛劳和汗水。因为有真诚的付出,才会有所回报,所以外公亲手糟出来的卤虾酱才会有至真至纯、无人能及的味道。

骨子里,那个生我养我的故乡是故乡,而外公的家乡我也把它当成我的故乡,它们两者在我的心里有着同样的份量。记忆里,关于外公家的那些记忆更多、也更清晰,这也许是我把外公家当作故乡的一种缘由。

春天,向来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故乡的春天更不用说了。就说故乡的大海吧,每到春天汛期来临之时,渤海湾里就会有虾虱子(也称乌虾)随着潮水像沙尘暴一样浩浩荡荡地从远海处滚卷而来。我想,也许是因为虾虱子仅有几毫米大小,故乡人用“虱子”这两个字命名于它应该是很贴切的。你可别小瞧了虾虱子,若是晴好的天,你碰巧赶上虾虱子们的一场“海事”,站在海边远远望去,你会看到群体浩大、状如海水中起伏着的一层层黑雾随浪从远处滚卷而来,甚是壮观。记得外公跟我说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故乡人又把虾虱子称作“雾虾”。就是这大海里最不起眼、甚至连名字都让人觉得低贱的虾虱子,才是糟卤虾酱最上乘的原料,是那些比它名贵许多的鱼、虾、蟹们是不可比拟的。

记得儿时一到春天,我们几个孩子就会缠着我们的母亲带我们去外公家住上些时日,因为那个季节外公家会有海鲈子、海楞蹦、海蛏子、海蛤蜊等海鲜勾着我们的小馋虫。母亲自拗不过我们,常常是为了抄近路,从村南穿过一条大埝坝赶去外公家。一路上,埝坝两旁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随风飘摇,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它们或簇在一起冲路人挤眉弄眼,或是一枝独立绽放,给旷野带来一派生机盎然。臭美的我,常常因为蹲下来摘一朵野花别在耳朵边而落伍,母亲不时地回头催促我跟上她们的脚步。外公、外婆总是早早准备好我们喜欢吃的海产品,不过我最有兴趣的还是跟着外公去海边捞虾虱子,然后一起跟外公做卤虾酱的那些事。

记忆故乡的春天是那么美,天蓝蓝的,水清清的,鸟儿们的叫声是那么的清脆,远处的和近处的相互交融,高低音不同唱着属于它们的春之歌。在故乡,你不用担心睡过头,清晨鸟儿的欢叫会把睡熟的你吵醒。推开窗,睁开睡眼看窗外是满眼的绿,那是一种没有被污染过的绿,至今令我向往。那是一种看上去就想咬出一口绿汁来的绿,像是泛着淡淡的甜香、嫩滑滑的绿。外公家的院子,四周被外公、外婆植满了各种树,挤挤挨挨地枝叶相连成了篱笆墙。院内,一块块齐整整的菜地里的各种蔬菜们炫耀着自己。韭菜随风摇动着细腰,“看我多苗条啊!”菠菜冲着韭菜笑笑说:“别臭美啦,一阵风就会把你刮倒了。”一旁越冬的大葱自顾自地蹿高,不屑地环顾一下四周。“哼,再吵吵一会就把你们剁成馅做包子。”蔬菜们嚷嚷着,外公不时地弯下腰去侍弄一下它们,间或有一棵小杂草藏在菜叶子底下,也逃不过外公的眼睛。一块块菜地是外公的乐园,每当外公侍弄他的那些菜地,我就会跟在外公后面,遇到叫不上名字的也会频频问外公:“外公,那是什么菜啊?”外公常常是不厌其烦地一一解说给我。“外公我们什么时候去捞虾虱子啊?”外公在前边背着手围着他的菜地转,我学着外公的样子也背着小手跟在外公的后面不停地追问。“咱们看完了菜地就去。”后来我知道,外公把每天检阅一次他的菜地当成乐趣。

外公把捞虾虱子所需要的工具一一放在院子里的那架木质独轮车上,然后一声:“孩子们上车,出发啦。”一辆吱扭、吱扭的独轮木质车被外公推出了院子,随之,坐在独轮车上的我们四个孩子咯咯地笑声也会飘出院子。后面传来外婆和母亲的叮咛,“他外公,早点回来啊。”“孩子们,听外公的话啊。”……

吱扭、吱扭的独轮车一路颠簸,瘦弱的外公唯恐把我们四个孩子摔下来,脚步有些缓慢。“外公,我们啥时候能看到大海啊?”风吹来一股股海水的腥味,沁入鼻翼。“马上就到啦。”我们四个孩子欢呼着,竟然忘记了是坐在独轮车上,显些从独轮车上摔下来。“孩子们,坐稳了。”外公用力握紧独轮车的`两个把手,继续推着独轮车往前走。

“看,那是大海!”可以让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独轮车终于停止了吱扭声,外公穿上连体雨裤准备下海,我们把准备盛放虾虱子的铁桶拎下车。“孩子们,你们乖乖地在岸边等着我,千万不要进到海水里。”坐在岸边等待外公上岸,阳光洒在海面上,望着眼前的大海,那一刻,感觉故乡的海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柔,静静地像一位安静慈祥的老人。若是看到被海浪轻轻推到岸边的虾虱子,我们四个孩子全然不顾外公的嘱咐,走进浅水处各自拿着外公给我们做的小网抄,捞起虾虱子来。没用多少功夫,外公端着苇篓往返海里、岸边几个来回过后,我们盛虾虱子的桶已是满满几桶。小小的虾虱子盛放在铁桶里,挤挤挨挨相拥宛若是一桶泥,几乎看不清它们的长相,分辨不出哪里是它们的眼睛,哪里是它们的腿。至今我都会感叹大海是多么神奇的造物者啊,不知道虾虱子算不算是大海最小的孩子呢。故乡的海阔,真是包罗万象啊!

有了虾虱子,就不愁卤虾酱了。可是,糟卤虾酱从清洗虾虱子开始,到糟出一缸好的卤虾酱来,可不是简单的一件事。如果某一个制作环节出了问题,那么就会变成臭虾酱了。外公糟卤虾酱,就有其独到之处。每次外公糟虾酱,前期我们都是一齐上阵。我们分工不同,有帮着提水的,也有用网筛帮着筛捡掺杂在虾虱子中的海草的,还有帮着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虾虱子,然后沥去水份的。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引来邻家一位婆婆张望。“二哥,外甥、外甥女们来帮忙糟卤虾酱啦?”外公边忙边应声,笑着说:“孩子们爱劳动。”一切准备就绪后,外公把没有杂质的虾虱子倒入早已清洗、晾晒干净的一口大缸里,接着再放入与虾虱子的重量比例相当的海盐。小时候故乡人吃的盐都是产自当地的那种大颗粒的海盐,记得跟冰糖很相似。海盐的投放比例很重要,若是放少了,糟出来的卤虾酱容易坏,盐的投放一定要达到饱和。接下来,外公会拿一根已经磨得光滑的木棍去不停地翻搅大缸里的虾虱子,一直不停地翻搅直至大缸里的虾虱子成为了粥状为止。这期间,我们各自也会拿着一根小木棍,因为个子小,踮着脚学着外公的样子在大缸里乱搅一通。最后,外公会找来一只旧铁锅,盖在大缸上。为了更好的密封,再用一大块塑料布将旧铁锅包裹起来,然后用麻绳系紧塑料布,算是给大缸盖上了一顶铁帽子。这样做的目的,一是防止雨水的浸入,二是防止苍蝇和其它虫类的污染。大缸密封好了,糟虾酱初期的制作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最后将盛满虾虱子的大缸置于阳光充足且通风的地方让其自然发酵。接下来,为了更好地让已成为粥状的虾虱子发酵均匀,外公还要每过些时日揭开一次密封的旧铁锅,用木棍反复再翻搅多时。白天,阳光洒进院子暖融融的,如果你站在大缸的旁边,仔细听,你会听到大缸里会发出细微的声音,那是虾虱子自然发酵的声音。晚上,夜色宁静,一弯明月高悬,虾虱子们躲在大缸里享受月光和星光的照耀。随着时间的推移,院子里卤虾酱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了,满园飘香,甚至你吸一口就可以就着下饭了。时间过得真快,炎热的伏天已过。等到秋天再去外公家时,迫不及待地先去看发酵的虾虱子。此时大缸上的那顶铁帽子已经换成了苇子编织的大酱篓,像一个大馒头扣在大缸上。每当入夏,外公就会把大缸上面的那顶铁帽子换成大酱篓,并把大缸移到阴凉处,为的是通风以免虾虱子被暴晒发酵成臭虾酱。揭开大酱篓,一层像香油一样颜色透亮的液体浮在卤虾酱的上面,泛着喷香直沁鼻孔。这种液体,故乡人给它叫卤虾油,它属于糟卤虾酱的副产品。它是经过日晒夜露,从糟的卤虾酱里一天天析出来的精油。别看它是糟卤虾酱的副产品,其实它的价值远远大于卤虾酱。这种用自然发酵而衍生出来的卤虾油,味道极其鲜美,也是故乡人餐桌上的美味。我禁不住想偷馋,刚踮起脚想把小手伸向那层诱人的卤虾油时,外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旁边,“闻到卤虾油和卤虾酱的香了吧?”“嗯,外公,你糟的卤虾酱和卤虾油咋那么香啊。”外公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啊,好的卤虾酱是用爱心糟出来的。”“外公,你把你的爱心给了卤虾酱,那你还会爱我吗?”那时候的我是多么的天真无邪啊,唯恐外公把爱心给了卤虾酱,而不会再爱我了。“傻孩子,外公当然是爱你比爱卤虾酱多了。不过啊,外公也把虾虱子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像爱你一样的去爱它们,它们才会一天天地变成卤虾酱和卤虾油这样的美味啊。”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就可以天天吃到外公糟好的新鲜卤虾酱和卤虾油了。巧手的母亲变着花样给我们做,比如卤虾酱焖黄豆、卤虾酱熬白菜,还有卤虾油拌豆腐、卤虾油拌萝卜、卤虾油拌扁豆、卤虾油腌辣椒等等,一个玉米饼、一个窝头、一碗玉米渣粥、一碗高粱米饭就着这些下饭菜吃着我们就渐渐长大了。记忆中,最爱、最常食的还是自家院子里的大葱蘸卤虾油、或是卤虾酱,至今仍然认为那是最难以忘怀的人间美味。

我们都长大了,可是外公却开始驼背了,外公老了。后来我们离开故乡,去了城里生活,跟外公见面的机会再也不如从前那么多。不过每到秋天,外公糟的那鲜美的卤虾酱总是唤我们回去。外公也总是早早地把糟好的卤虾酱和卤虾油盛满坛子和罐罐,等待我们。再后来,外公因为身患胃癌再也不能亲自糟卤虾酱,我也就再也没有吃到过味道鲜美的卤虾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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