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卡——我的教育故事

那是在1986年12月底的一个傍晚, 北风呼啸, 落叶纷飞, 寒气逼人。我没像平时晚饭后出去漫步, 而是伏案批改作业。作业未改到几本, 班上一个叫小花的女生疾步跑进我的办公室, 哭述道:“刘老师, 我捡破烂卖挣的15.81元钱, 放在书包里, 今天下午被同学偷了, 请老师帮我查一下。”

“呵?!”我不禁发出声来。

“那钱是准备给我妈买护膝用的。”她仍哭述。“我妈有严重的关节痰, 一入冬两膝冰凉疼痛, 晚上睡不着觉。我听说戴上护膝会好些, 可我家连三顿饭就难保, 哪有这笔钱。于是我从今年暑假起, 有空就到处捡破烂卖。今天放晚学后, 我就去商店买护膝, 可付钱时才发现连钱包都没了。父亲去逝了, 弟妹都还小, 不懂得关心我妈, 你一定帮我呀!”话毕, 哭得更伤心。

真是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我连想就没想, 便从兜里掏出15元钱, 安慰她别哭了, 我将与她一道去买护膝。可小花怎么也不接受, 没办法, 我只好送她回家。返校后,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考虑如何来查这件事, 查出来了又怎么处理。思来想去, 几乎通宵未眠。

第二天清晨, 学校附近一个石匠手拿一个胶袋, 找到我说:“我一早在河沟破一个大石头, 撬开后发现一个小胶袋, 里面装满了硬币和分分纸币, 我本想自己留着, 可里面有一个纸条, 上面的文字让我感动, 我便决定交给你处理。”

我接过胶袋, 喜出望外, 感激万分, 连声道谢。我正准备清点金额, 石匠又说:“这钱肯定是卡片上的娃儿偷的。”我一看, 是张搭伙卡。当时我在一个乡小学单设的初中部任教, 大多数学生中午都必须在学校花4分钱蒸一顿饭吃, 一期统一收费, 制发一张搭伙卡 (实际上是一张硬纸片) , 卡上有学生的姓名及班级信息。其他教师都教走学, 我一个外乡人只好长驻“沙家浜”, 于是我就成了不经推选的伙食团长, 因此我对搭伙卡特别熟悉。

我正要伸手入袋取卡, 石匠又补道:“还可能是个女生。”

“呵, 女孩!她将如何面对这事呢?”我脑子一时嗡嗡直响。稍许, 我有了念头。其实, 眼前的石匠也是个斤斤计较, 唯利是图的人, 他就有这份良知, 我何不借此机会感化卡主人一下呢?于是断然说:“钱失而复得就够了, 至于是谁偷的我不想知道, 请你帮我把卡片撕掉, 同时我请你也不要外传。”石匠好象也读懂了我的心思, 他索性伸手掏出那张搭伙卡, 瞬间撕得粉碎, 就匆忙离去。

我开始清点钱。呵, 还差8元?我豪不犹豫从自己身上掏出8元凑齐15.81元。我在办公室踱来踱去, 考虑怎么教育小偷。是谁偷了又不拿回家, 甚至把自己的搭伙卡还放在里面呢?一定是位住读生!中午前她一定得来补搭伙卡。

换卡!

我立即从橱柜里取出搭伙卡, “刷、刷、刷”按登记册一个个填上班上搭伙学生的姓名, 再“叭、叭、叭”一张张盖上我的私章, 很快就完善了53张搭伙卡。然后匆忙赶到教室, 学生都到齐了, 正在早读。我打断朗朗书声说:“请长期在校搭伙蒸饭的同学, 立即把搭伙卡撕掉, 从今天起一律使用新卡。”边说就边按卡片上的姓名逐个下发, 不到10分钟新卡就发完了。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惊异, 不知是为什么, 但有些学生见到新卡还是满心欢喜。

发完了卡, 我静静地站在讲桌前, 什么也没做, 久久地凝视着学生。他们也静静地、有点诧异地盯着我, 不知我要干什么。大概在2分钟后, 我开始发话了。“同学们, 我的弟妹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大清早就来给你们换搭伙卡吗?那是我在保护一个学生的尊严, 我不想让我的学生受到某种创伤, 因而在成长的道路上留下阴影, 这样, 她会活得很难受。在我讲明事情真象前, 大家就保持着这个姿态, 不许变脸色, 更不能把头低下, 下面我给大家念一封短信:

亲爱的的妈妈:

今天是元旦节, 又恰逢您的生日, 在此, 我由衷祝愿妈妈节日吉祥、生日快乐、新岁平安、健康幸福!

妈妈, 打从没了爸爸, 您背负一身债务, 供养我们四个姊妹吃饭、穿衣、上学, 积劳成疾, 身体日渐虚弱, 尤其是您双膝一到冬天就冷痛, 半夜暖不了双腿而睡不着觉, 早上鸡一叫你又要起来给我们煮饭, 送走我们姐弟, 您还得上山干活, 您太苦了!我目睹您日渐衰弱的身子, 想到您的苦、累、痛, 我心里就流血, 难过极了!在这佳节和您生日到来之际, 女儿我也没什么好表示的, 我给您买了一套护膝, 你千万不能骂我乱用了钱, 我没有拿家里的钱, 也没有骗或偷人家的, 我是每天上学、放学路上捡破烂卖的钱, 一分一厘攒起来的。我听说套上护膝, 腿就不易着凉疼痛, 晚上也好睡觉。您就收下吧, 千万不能转卖别人, 这是我尽的一份力所能及的孝心。我想您戴上它, 即使它保不了暖, 您心里也一定热些, 这样一定会减轻您的痛苦。妈妈, 您一定要收下我的心, 每天戴上它, 我也就能安心读书了。

此致

大女儿, 小花

同学们, 当你们听完这封, 一定会为小花的孝心和苦心所感动。然而她的孝心和苦心还没来得及奉献给她那含辛茹苦的妈妈, 可她长期辛苦劳作积攒下来的钱却于昨天下午给你们中的一个人拿走了, 放在厨房旁河沟的一块大石头下。真是上天有眼, 今天清早一石匠来取石, 发现了钱包, 他读了信, 深受感动, 立即把钱袋交给了我。你们知道钱袋里还有什么?这个学生的搭伙卡就在其中,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干的, 可我没有这样做。我让石匠当场将卡撕掉了, 我不愿意知道搭伙卡的主人是谁, 尽管她思想行为都严重出格。但这事我又回避不了, 因为我不来今天这一招, 她必须到我那里补卡, 我还会知道谁干的, 从此她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就会失色, 所以我们今天就只好换新卡。但是, 这个人应该懂得, 我这样做是在原谅她, 保护她, 希望她能从这件事中, 认真反思自己, 从此改邪归正, 好好做人, 做一个思想纯洁、道德高尚、助人为乐的人。”

话音刚落, 掌声伴着下课铃声结束了这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

但我一直没提还差8元钱的事。晚上, 我办公室的地板上躺着用作业本纸包裹着的一叠钱, 5角的6张, 1元的3张, 2元的一张正好8元。纸上附有一封短信。

老师:

实在对不起, 小花的钱是我偷的。你说的“拿走”那是在保护我, 我知道您爱每个学生, 不愿伤任何一个学生的情、面和心。您不但不愿面对我这个可耻的人, 连用词都这么讲究, 小花捡破烂挣钱尽孝和石匠的拾金不昧, 都不比不上您那充满宽容、尊重和关爱的教育之举, 我佩服您, 尊敬您, 十二万分的感谢您。说实话, 我在小学也偷过同学的东西, 偶尔被发现而受惩戒, 但我一直没服过。这次您深深地感动了我, 此时我无比悔恨, 我错了, 我对不起小花, 对不起您和所有的人, 我一定痛改前非, 永不做坏事了, 而且今后在班上还将会多一个活雷锋。

她没落姓名, 只落了个“真诚忏悔的学生”。我虽未能明白她是谁, 但我透过文字分明看到了一个身影, 她脱离了阴霾的隆冬投奔向一片迷人的春光。

这个故事听起来可能会让人感到离奇, 甚至觉得缺乏真实性, 但它却是我在爱、尊重、宽容与期待的教育理念下, 应运而生的一个真实的教育故事。从这件事情的处理上, 我更进一步认识到:

人性是向善的, 人是可塑的。教育者在教育中, 要有持久的耐心和乐观的期待, 对学生的差异性与主体性要有由衷的尊重与信任, 充分发挥学生身上的善端, 激发他们向善的激情, 当师爱和宽恕变成巨大的教育力量时, 迷途学生的归途就被照亮了, 学生的荣誉、尊严和高尚气节也就被唤醒。

教育的宗旨不是“补短”, 而是“扬长”。我们不能为了“长善救失”, 就把目光更多地集中在发现学生的“不足”上, 采取十个指头拉成一样长的方式去“救失”。学校是是一个可以犯错的地方, 每个学生都是有差异的, 应当得到同等的珍视;教师的最基本的职责, 就是让主体性道德人格在培养而不是责罚之中成长。

这大概就是一种当今倡导的“人本教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