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散文诗歌

2024-04-19

祖母散文诗歌(通用6篇)

篇1:祖母散文诗歌

关于祖母散文诗歌

你的样子我现仍记 慈祥、温暖

你是我儿时最深的`记忆 因为我们争吵过

你也是最疼爱我的 见我一次就给我不是钱 就是吃的

你是我见过孤独体的象征 每次路过见你在门口坐着望着前方甚至是模糊地

我爱你但又怕你 觉得你不喜欢被打扰 所以默默注视着

你虽然很少带我 ,尽管是外公带我 可是对你不次于外公

村里人说你是富家人什么都是上等品 可是小孙女一点都不知道你的过去

我是你最小的孙女 或许不是你最骄傲的 因为家里榜眼很多 而我不是

你临走时 姐姐跑到家里告诉噩耗 而我泪如泉涌

大伯的泪 在娘他们为你穿衣间流着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 而我在院子里哭个不停

为你穿好衣服他们都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泣

那是我第一次见爸和大伯哭的那么

而你走的那么干脆 什么也不眷恋 什么也不再去想

你就推开了那道门

其实那道门你很早以前就想打开了

篇2:祖母散文诗歌

祖母老了,一个人住在老家空寥的院子里。总让我感到有几分悲凉,父亲几次劝她搬过来与我们同住,她不肯,说家里人太杂,断了清净。她信佛,说佛祖会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必为她过分担心。有时我想,也好,人老了,可以安洋地回忆那散落的故事了,没有开始和结局,只有一长串美丽的新酸。

九月的桂花落了一地的芬香,芳草开始在等待中老去容颜,那霜白又添了谁的两鬓?母亲买来几个甲鱼,把壳子晒干捣成粉末,说祖母最近腿脚有些痛,这东西很有效。我才觉得,好久没去探望祖母了,好在母亲细心,时时挂念着。母亲说,子欲孝而亲不在,做晚辈的,要多尽些心意......我去给祖母送药,她见我便埋怨说,桂花都开过了,你老也不来,今年吃不上奶奶做的桂花饼了。临走时,祖母从一个木檀里取出一个玉质的佛像,说是要我带给母亲,说是从白马寺求来的。

父亲说,祖母这一生不容易,祖父早逝。那些饥不择慌的岁月,都是她一个人把五个孩子拉扯大的。那夜,父亲给祖母过寿,多喝了几杯,回到家竟忍不住放声哭起来,说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母亲过几会寿。母亲朝他脸上抂了一掌,“你说什么呢?咱妈身体硬朗,肯定长命百岁。”后来,我把这事讲给祖母,她听后咯咯地笑起来,说母亲打得好,就该这样。深秋的风划向南去的燕,一一问遍它们不可预言的归期。回首的刹那,暮然望见多少往事定格成一幅黑白色的水墨画。

转眼,到了06年,祖母身体越发不好了,才同意和我们住在一起。大伯说要她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也尽些心意。祖母不愿意,说跟母亲有缘分,合得来,况且只有母亲懂礼佛的`规矩。母亲对我说,你大伯家境不好,大娘又多病,你奶奶是心疼他们呦。父亲担心她腿脚不好,买了轮椅,母亲用空闲时间推她去河堤吹吹风,祖母总说有这样的儿媳,是佛祖赐的福分。那些日子,只要母亲有事出去,祖母就偷偷地拄着拐杖做些细碎的家务,母亲说;“妈,你这样让我怎么向家里人交代呀?”祖母有些歉意,说人忙活了一辈子,闲不下来了......母亲给祖母买了几套衣服,祖母嫌颜色太艳,扔了又可惜。想送给老家的姐妹们了,说那些人,有的都不再人世了,活着的怕是今生再难相见了,母亲听出祖母的心意,央求父亲带祖母回趟老家叙叙旧,父亲担心她身体,怕出意外,不同意。为此,俩人还拌了几句嘴,好几天不说话,祖母说,都怨自己,不由地落泪。父亲拗不过母亲,终于同意了母亲的请求。在老家,祖母问起齐奶,人说年前就过世了,祖母泪痕交错,说也不打招呼就走了,感叹说自己也行将就木了......

07年春节,腊月的门神锁住了仅有的幸福光阴,祖母突发心肌梗过世。母亲哭诉说好歹得赶上除夕夜的饺子啊。那天我还在外地,没有机会见她最后一面,原先想过年的时候给祖母添件新棉袄,现在幽冥两隔,再也不可能了。望见父亲头上纷飞的大雪,那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点一点挫伤我的心。母亲为此一连哭了几天,患了一场重感冒。我忍着心痛去看她,她哭着说;”你再也见不到你奶奶了。”我是一滴悔恨的融雪,我知道母亲再埋怨我没和祖母见最后一面。我跪倒在母亲床前,哭了很久很久......

祖母交代的后事,把自己的5万元给五个儿子,不偏不向,一碗水端平。母亲在夜里与我和父亲商量说,祖母是怕分不均,兄弟之间不合,这钱咱不要,老大家里苦,要父亲把钱送去,要保守秘密。母亲拿出一块玉观音,说是祖母留给我的,她一直担心我在外边有风险,求菩萨让我平安。因为很少相见,一直没有机会给我。我把它攥在手心,沉默了许久......

我曾经记得,祖母种了满院的花,从此凄风冷雨,道不尽沧桑悲凉。我想起席慕容的诗

你已用泪洗净我的笔

好让我在今夜画出满池的烟雨

而在心中那个芬芳的角落

篇3:外祖母

除夕的早上, 一觉醒来, 我给小舅舅打电话, 给他拜年, 并特别请他转达对外祖母、外祖父的节日祝福。

自从我参加工作, 特别是在城里买了大房子, 娶了城里新娘, 又有了可爱儿子后, 这几年的春节, 我基本上都不再回乡下过春节了。一是因为乡下的春节, 冻得人死, 没有暖气;二是乡下的春节, 经常下雨下雪, 除了一条新修的窄窄的水泥路之外, 其余的地方, 都是泥巴路。一遇下雨下雪的天气, 那路就泥泞不堪, 经常把我的高级皮鞋没入烂泥, 把我的高级黑色呢子风衣溅上泥渍污水;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早年出家求学, 少年成名, 在我们那一带的名声大得不得了。乡亲们、亲戚们都把我当成了大老板, 有的人还甚至认为我是有级别的干部, 又有钱, 又有势, 升官发财的好事情, 被我一个人占全了。所以, 大家对我全是羡慕。以前, 没有成家的时候, 春节期间, 我经常会租一个小车回家, 车里还装满了好多的烟酒还有水果。只要我一到家, 老乡们就围坐在我租回来的小车前, 一个劲儿地猛夸我。他们越是表扬我, 我就越是高兴。我就把那些高级烟一包一包地拆开, 先是一支一支地递到老乡的嘴上, 用打火机点燃。后来, 老乡们越来越多, 我就发不过来了。于是, 干脆就把一包包的烟委托给哪个热情的小伙子, 让他们替我发。我的亲戚们真的是太多了。他们在我以前求学的时候, 或多或少都在学费路费生活费上提供了诸多的帮助。现在, 既然他们觉得我在外有出息了, 于是, 逢年过节, 去拜望亲友长辈, 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这个人, 其实是不学无术, 红漆马桶外面光, 除置办了几身便宜打折的水货高级西服衬衫领带, 外表搞得人五人六之外, 荷包里面其实并没有几个家当。但因为我太在乎别人的拱奉了。我觉得去看亲戚, 几十百把块钱, 根本拿不出手。我于是就将亲戚们对我的好意大小与分量轻重在心中基本上排一个序, 最后就以现金的方式, 由我的父亲陪着, 开着租来的车, 抢在大年正月初一到来之前, 去给亲戚们拜年。拜年的标准, 一般说来, 最低的是两百, 最高的是一千。如果认为有必要, 我还会加上两瓶白云边的酒与两条黄鹤楼的烟。所以, 每年的春节, 光拜年赶人情这一项的支出, 一般都会在万把块钱上下。加上租车费、加油费、过路费, 还有上县里拜会领导朋友们的过节费, 春节一趟回家, 没有两万块钱, 是对付不下来的。尽管事后上班, 觉得赚几个钱确实是辛苦, 但我总觉得“钱是用的, 水是流的”, “钱是王八蛋, 用了再去赚”, 钱去了还有来的。而亲戚们, 特别是那些年纪越来越大了的、眼歪口斜手发抖的、得了高血压中了风行动艰难的几个亲人们, 看一回就少一回, 指不定今年看了, 或许明年就看不见了哩———这样一想, 也就觉得释然许多。

可这几年, 随着结婚成家, 买房买车, 出书生伢, 开不了源, 更节不了流, 经济负担就越来越重。我于是就不敢回乡下过春节了。我于是开始学会了耍花招, 打马虎眼:一到年三十, 就拿起电话, 一个一个地给乡下的亲戚们打电话, 尽拣好听的话说, 说得电话两头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既联系了感情, 又节约了大把大把的银子, 真是何乐而不为!———每次打完电话, 我都会窃喜好一阵子, 觉得我实在是越来越有进步了, 越来越有修养了。常常就觉得好象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似的:过去那个华而不实、好出风头、好大喜功、年少轻狂的我不见了, “好话听得几箩筐, 坏话半句就发飙”的我不见了, 过去那个出手大方、一掷千金、一顿饭吃掉一头牛的我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渐渐成熟、日渐世故、有事偷着乐、无事刷微博的我。

就在我准备故伎重演, 再度收获电话亲情的时候, 小舅舅却在电话那头告诉了我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我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在千祥万瑞的除夕的早晨给舅舅拨打这个该死的电话。

小舅舅说:家家姥妈一早上, 到小街上去给外公买药。走到陈家祠堂门口的水泥路上的时候, 不小心, 摔了一跤, 把坐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这个时候, 正躺在床上!

小舅舅还说:这真是大麻烦!怎么得了哟!这个年该怎么过哟!真是出了鬼, 杀了人哟!

我的心在除夕的早晨, 一下子从热闹喜庆的顶峰, 堕入了冰冷阴暗的地窖。

唉!

2

外祖母今年快八十岁了。身体一向硬朗得很。瘦瘦的身骨, 走路如风。

外祖母有5个孩子, 2男3女。按出生的先后顺序, 依次是:我的母亲、大舅、二姨娘、三姨娘 (双胞胎) 、幺舅。

母亲15岁那年, 嫁到一河之隔的刘家墩, 和“四类分子”的儿子成了两口子。按道理, 在那个特别讲究家庭成分的年月, 贫农蔸子出身的母亲, 是不应该跳进父亲家的这个火坑里来的。只因为父亲和母亲曾在小学里同过3年的学。母亲可能是打心眼儿地喜欢父亲, 有那么点儿非父亲不嫁的意思。外祖母心想:嫁哪儿也是一嫁。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也不是说有哪个公子王爷地主财主来攀龙附凤。再说, 那时候, 也是越穷越光荣, 稍微有点儿钱有点儿地的地主土财, 不是给崩了就是给办了。好歹亲家也曾有过那么几天发财的过去, 在乡里也还算有点名望, 没点儿本事, 也划不成地主富农是不?除了成分不好, 其余的倒也说得过去。而且女婿人也还算是聪明, 姑娘嫁哪儿不是一嫁?而且比较称心的是:姑娘嫁得也不远, 娘家有个大事小事, 隔河一喊, 就有个呼应。———这样一想, 外祖母也就觉得没有什么不甘, 于是, 就陪了两个刷上了桐油漆的木盆 (一个是洗脚盆, 一个是洗澡盆) , 在冬天里, 将姑娘嫁到了“四类分子”的家庭。

后来, 母亲先后诞下了我们3个胖子儿。按乡俗, 得了外甥, 要办满月酒, 要抓周岁。这样的日子, 在攀比之风盛行的乡间, 娘家父母、舅舅们是要备下重礼, 为外甥的出世与成长送粥米的。母亲也不例外, 她多么希望娘家的人能够为她在刘家墩上多挣些面子啊!可是, 因为外祖母家大口阔, 日子都过得艰难, 哪会与时俱进、水涨船高, 有半点的能力为她的姑娘送上一份半份象样的礼物与喜仗呢?为此, 自打我记事起, 每逢二胖、三胖诞生与行满月、周岁之礼的时候, 热之闹之的喜庆之期, 亲朋聚会, 乡邻扎堆, 厨房堂屋、房前屋后、河下灶堂、忙前跑后的母亲, 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满怀着期待, 期待娘家人能够装模做样地为她争一次光, 好让她也在刘家墩上的妇道人家面前, 抻直腰杆抖起势来风风光光做一回媳妇, 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蹈失望, 一次又一次地压抑着悲声, 用茧子厚厚的黑手捂住黄脸, 从烟熏火燎的灶膛快步出来, 脸上的泪, 像装棉花角子的破麻布袋, 淋着了大雨。

———知耻而后勇, 在乡邻轻慢的目光中, 母亲愈发地勤扒苦做。

——儿不嫌母丑, 狗不嫌家贫。母亲似乎从来不怨怪外祖母, 相反地, 随着自身家境条件的渐渐改善, 更多的时候, 母亲都是想方设法地反哺、接济日子越来越奔不上前的外祖母一家。

———因为了先前母女间在“挣面子”一事上多年堆积下来的不愉快, 我的父亲似乎对岳父岳母感情较为冷淡。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刘二胖后来成了我们家钱财物的忠实的“看家狗”:只要有他在家里的那块凹凸不平的青石门槛上虎视眈眈地坐着, 外祖母哪怕是想从我们家里拿走一根针, 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有一回, 刘二胖到屋后头的河汊里去打满了一肥篮蒲齿 (学名叫浮萍) , 准备喂给2个月大的小花猪吃。回得家来, 见小猪不见了就朝母亲嚷嚷:我的小花猪呢?

母亲说:家里母猪马上又要下儿了。实在是没有人工, 也没有猪食喂给这么多的猪吃。于是, 就给家家姥妈牵走了。等他们养大了, 养肥了, 过年的时候, 杀了分肉给我们吃。

母亲蹲下身子, 和颜悦色。刘二胖一听这个话, 气死了。拔腿就赶, 朝着家家回家的方向赶。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跑了里把路, 终于在村北头旁边的老石闸那儿, 追上了家家。连那小猪, 也知道家家的家里穷, 一点儿都不愿意跟着家家走。家家拼命地将小猪往前拽, 可小猪死活就是不愿走, 哪怕小猪耳朵要被家家的绳子拉缺扯破, 它也不愿意走。待到刘二胖一到, 立马从外祖母手中夺回牵猪绳, 小花猪终于得救, 马上哼着《老鼠爱大米》的歌, 乖乖地跟着刘二胖, 又跑又扭地回得家来。

———需要说明的是:刘二胖那年才5岁多一点点的样子, 开裆裤子里面的那玩意儿, 还在地上拖灰。

既然丈夫儿子都公开反对接济外祖母, 母亲于是就不得不改变援助策略, 将明的改为暗的, 将正大光明改为偷偷摸摸。

我因为年长, 又在外地上学, 知晓农人母亲劳作的艰辛, 设身处地揣度母亲的心事, 于是, 对她力所能及帮衬娘家的做法, 常常是默许, 有时候甚至还悄悄支持。

3

转眼间, 大舅舅到了结婚的年纪。可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 外祖母跟谁提亲, 除了碰一鼻子灰, 都是无功而返。因为虽然包产到户了好多年, 但公粮水费、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夏征秋征款一交, 能够勉强留下几粒口粮, 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哪还有闲钱, 去修个新屋, 添个新家具呢?所以, 一大家人, 还是住在半边老木头的木排屋里。老砖木结构的房子, 是祖上留下来的。不晓得住了有多少年。当年可能确实是够气派的。可风吹日晒雨淋, 年岁太久, 看上去就垂垂老矣。

一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大舅舅一直没有解决好个人问题。直到有一天, 舅舅一个人出走江陵, 说是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这下可就真把他的母亲我的母亲给吓坏了, 生怕儿子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母亲我的母亲于是就慌忙从家里步行至乡里的公路上, 挤上了一辆开往荆州的大客车。他们母女俩一路找呀找, 终于在3天后, 找到了舅舅。据说舅舅差一点儿就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并且直接当一个5岁孩子的爸爸。

我的母亲觉得必须要亲自出马了。她还是动用了自己的关系, 托人在几十里开外的洪湖岸边, 为舅舅说好了一门亲事。

舅舅身体壮实, 人又不苕, 力气又大, 人又老实。婚后的日子, 过得不错。没两年, 他的大姑娘就诞生了。

舅舅喜欢儿子。没两年, 儿子又降生了。

舅舅和舅娘觉得多子多福。没两年, 他的三姑娘又出生了。

农村里的计划生育越来越紧张了。按政策, 舅舅二胎生的是男孩, 就不能再生育了。再生, 就要罚款。

但舅舅不管这些。他觉得罚款就罚款, 该怎么生还要怎么生。

生下了三姑娘之后, 舅舅还想生一个儿子。他觉得独儿子, 将来会受欺负。所以, 继续生。要罚款, 那怎么办呢?舅舅就学着春节晚会里面超生游击队的那一套搞法, 开一个船, 躲到洪湖里面的芦苇荷叶丛中去生。如果生的是儿子, 就交罚款。

舅娘又生了一个女孩。他们夫妻俩一合计, 就偷偷地将小婴儿送给隔壁墩台上一个玩得来的做瓦工的朋友了。那瓦工妻子无有生养, 孩子送给她, 求之不得。遗憾的是, 小女孩长到4岁的时候, 下到屋后门的荷叶池塘边摘荷花, 小脚一滑, 再没起来。

舅舅舅娘在庄稼地里, 辛勤耕作。在我母亲的极力怂恿下, 他们又买了200只小鸭, 做起了赶鸭子的副业———又要忙庄稼, 又要赶鸭子, 夫妻俩的辛苦, 自不必说。舅舅在农忙的时节, 还学会了泥瓦匠的手艺, 寒冬腊月, 帮着别人挑砖, 和水泥, 砌墙, 一天下来, 可以赚得50到100块钱的工钱。

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了。前年, 舅舅家终于盖起了三间两层的大楼房。两个女儿, 一个建校毕业, 一个正上高中。

日子本来已经过得够好。可舅舅不死心, 他还有盼望。他一直对他的独儿子不满意。老实说:我那小表弟, 确实也是有那么一点儿搞不上路。他初中没念完, 就不愿意接着读书。舅舅于是就找到了他的二外甥刘二胖, 托关系找门路交了钱到武汉去上建筑学校。可那哥们, 就是不喜欢读书, 只喜欢玩, 只喜欢用钱, 再就是到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吃小炒, 搞赊帐。欠下了几百块钱的饭菜钱, 老板找到学校老师。学校老师看这孩子, 天天睡觉逃课, 门门功课大鸭蛋, 还调皮捣蛋搞赊帐, 于是就动员舅舅将孩子接回家去了算了。舅舅吓得要死, 生怕儿子从武汉给退回来了。于是, 打电话给我, 要我无论如何, 去给学校老师讲个情, 争取不开除学籍。我一听这个话就觉得没面子, 我嚷嚷说我堂堂的一个在校博士, 多大的面子呀。哪能为这种掉脸子的事情出马讲情呀!你不怕丑我还害臊呢!

舅舅于是就给外祖母讲情。外祖母于是就给我母亲讲情。我母亲于是就给我电话讲情。我于是就又开着车, 到江夏校区, 找到了他们的校长、班主任, 给表弟讲情。并做出郑重承诺:下不为例, 永不再犯。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表弟对读书一事深恶痛绝。学校放暑假前, 怀揣着他父亲刚刚寄来的300块钱的生活费, 从学校所在的郊区, 坐了好长时间的进城的公交, 天黑之前, 赶到了武昌火车站, 扒上了一趟开往广州的火车, 跟着他小时侯一块儿捉青蛙夹泥鳅鳝鱼的伙伴们, 到南方卖码兜售六合彩去了。

舅舅气死了。为了儿子读书, 他前后花了不止2万块钱。现在, 儿子不争气, 自动退学, 所有的心血盼望, 付之东流, 能不生气么?每一块钱, 都是砌一块砖、捡一个鸭蛋、卖一朵棉花才换得来, 真是说不出的辛苦, 舅舅容易吗?

表弟在南方飘荡了大半年, 一无所获。因为干的不是什么好事, 好几回还被城管、警察撵得像燕子飞, 差一点抓起来关起来。在此之前, 隔壁村子里几个在南方卖六合彩、强讨恶要的小伙子, 已经被抓起来, 送到劳改农场里面去了。舅舅表面上是对儿子恨得牙根痒痒, 发誓不再管他的死活。可禁不住我母亲的好言相劝, 到底父子亲情, 毕竟骨肉相连, 福不连人祸连人, 于是勉强同意儿子回老家来过年。

表弟未及成年, 又瘦又弱, 面黄肌瘦, 头发老长, 穿着破麻布袋一样的牛仔裤和比灶台锅底都还要黑的水货西服, 在腊月二十六的下午, 回到了村子。他不敢直接回家, 怕他的爹老头收拾他。他很聪明。他直接来到了我的家, 找到了他的姑母我的娘。于是, 在我母亲的护送下, 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中。

母亲给我打电话, 要我一定要帮个忙。母亲说:没办法了呀儿啊!只有又厚着脸皮子找你的麻烦了呀儿啊!做好事呀, 帮老表随便在武汉安排一点么事做吧!不需要好多的钱, 只要有一口饭把到他吃, 有一点小零用钱给他做起码的生活费就可以了!

母亲既然把人情讲到了这个份儿上, 我又怎么好去驳她的面子呢?那个时候, 我已博士毕业, 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搞一点施工管理的小事情。正好工地上需要几个保安, 我就勉强答应让他春节过后跟我到工地上去试一试。

工地保安, 包吃包喝包住, 每个季节发几套有帽徽肩章的制式服装, 每个月还有1400块钱的工资。这样的好事情, 还真有不少的人想搞。表弟正月十六, 背着一个大蛇皮袋, 到工地上来报到。新栽的茅厕三天香, 兔子尾巴长不了。两个月下来, 别的保安还存了2千块钱。表弟是一分钱没存着, 还谎称工地几个月没发工资, 找家里倒要了1500块钱。问他的钱到哪儿去了, 他不吱声。侧面了解保安同事, 说他喜欢打电话, 手机几乎24小时不停。说他喜欢买时髦新衣服, 不喜欢穿保安衣服。说他喜欢到工地不远的肥仔虾庄去一边吃麻辣虾一边喝啤酒, 酒喝得差不多了, 就回来和另外几个保安通宵达旦地斗牛炸金花。听了他们同伴的这些话, 我也就觉得他每月的这千把块钱, 确实是不够用。

我非常严肃地将表弟批评了一顿。三个月后, 表弟不再在工地上当保安了。他悄悄地走了。他的离去, 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想:万一他在工地上惹出什么事儿来, 那就真的是让我逃不了干系了。我将表弟自动离职的事情, 电话告诉了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 反过来劝我, 要我莫生气。那个调皮鬼的事情, 也不是我们娘儿母子管得好的!

去年夏天, 早稻抽穗的时节, 55岁的舅舅如愿以偿, 终于又得了一个胖儿子, 舅舅舅母高兴得欢天喜地。他自然是不敢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我暑假回了一趟乡下老家, 看望腿疾严重、刚从岳阳人民医院手术回来的外公。舅母正抱着未及满月的小表弟在门口喂奶晒太阳。舅舅舅母笑逐颜开, 问我说“小表弟长得可爱吧, 漂亮吧, 聪明吧?”我附和着他们的喜悦, 说是是是, 好好好。我问舅舅:乡里晓得了你超生, 又要罚款的。据说要罚六、七万咧!看你怎么办!舅舅满不在乎、理直气壮、大言不惭, 言语中透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无产者无所畏惧藐视一切的洒脱与豪迈。舅舅说:罚款?拿什么罚款?我除了这一个破屋, 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本来, 我的大儿子就不是很聪明, 和苕差不多的。再生一个儿子, 也是理所当然。再说了, 你的舅娘原先是结过了扎的。为什么结了扎都还能生?那还不是说明他们医院里的技术不过关撒!再又说了, 外公刚刚动了大手术, 借了几万钱的医药费。哪个干部要是敢找我老子罚款, 我就把外公抬到他的屋里去!不过, 话又说回来了, 我敢生, 不怕罚, 还不是仗着你的势!你认识那么多的当官的, 到时候, 还不是要请你帮我说句把好话!

舅舅条分缕析, 攻防兼备, 进退自如, 研判充分, 预案切实可行, 路径明了清晰。听着他的振振有辞,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舅舅有多么顽固、愚昧, 相反地, 我觉得我还有点不近人情, 自私世故。我无话可说, 钻进小车, 赶紧发动引擎, 匆匆离开了舅舅的家。

九月, 舅舅的三姑娘考上了武汉的三本大学。舅舅多年的摸爬滚打, 终于从泥土里培育出了一个大学生孩子, 而且还是女大学生!我真的替他高兴!———舅舅一方面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 一方面又拼死拼活送女儿上大学。这真是件非常奇怪、自相矛盾的事情, 着实令人费解。

舅舅将家中新收的黄豆芝麻还有新收的早稻全部卖掉, 换了5千多块钱。又摆了一个简单的升学宴, 亲戚之间筹得3千块钱的礼金。9月8号, 舅舅领着他的女儿, 到武汉的大学来报名。晚上, 我在长江二桥下面的一个农家菜馆里请舅舅和他的两个姑娘吃饭。我问舅舅学费的问题怎么解决?舅舅一边喝着啤酒, 一边平静地告诉我:学费是每年一万二千八, 其它的军训服、住宿费、班费、被子费等, 可能还要个一两千块钱。杂七杂八加起来, 可能要个一万四、五千吧。我问, 准备得怎么样了呢?舅舅说:先交8千, 通过助学贷款的“绿色通道”, 找银行贷款6千, 估计也就差不多了。没关系的。秋天的收成有蛮好!十大几亩中谷, 一上市, 就可以卖一万大几的钱!

听了舅父的话, 想到他那不听话的调皮捣蛋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无所事事的大儿子, 想到刚刚满月嗷嗷待哺的小儿子, 想到病倒在床医药费高筑的父亲, 想到三女儿4年下来高昂的学杂费生活费, 我的心禁不住一阵发紧, 真真正正地为他着急!

我举起杯, 欠身敬舅舅的酒。脖子一仰, 我们舅爷外甥, 各自将满满一大杯啤酒倒进了喉咙。

4

大姨娘和小姨娘是双胞胎。

大姨娘长得好看, 身材饱满匀称, 有些漂亮, 热情开朗,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力气大, 肩挑百斤, 箭步如飞。栽秧割谷, 摘棉剐麻, 缝补浆洗, 十八般农活武艺, 样样精通。团近左右, 说媒提亲的人, 踏破了外祖母家的门槛。

小姨娘发育得不够好, 从小体弱多病, 一直弱不禁风, 走路怕踩死了蚂蚁, 说话怕惊跑了吸血的蚊子。

一母同胞, 孪生姐妹, 遗传基因的不同, 决定了各自日后命途的迥异。

大姨娘到了出嫁的年纪。说亲的人不晓得有几多。千挑万选, 最后, 进入组织考察的人选, 基本上确定了两人。一个是隔壁村子上, 一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 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一个是小镇附近的小伙子, 人长得很帅, 父亲是民办老师, 家里也有几亩农田。

经过考察、面试与反复酝酿, 在充分征求了我母亲的意见与建议后, 外祖母决定将女儿嫁到二十里开外的小镇旁边去。其理由是:大姨娘喜欢镇子附近的小伙子, 觉得他时髦、阳光、个儿高, 人长得帅;亲家家里负担轻, 只有兄弟两人。亲家知书达理, 身份体面, 是民办老师, 每个月有20块钱的工资;更加诱惑人的理由是:大舅娘爱美, 讲漂亮, 喜欢逛街, 可以随时到街上买漂亮衣服穿;而且, 而且据说镇子将来要扩大地盘, 有可能将亲家的农田征收到国家, 可以农转非, 不用种地, 全家都吃国家粮!

我那时已经在离家几百里路远的荆州读书。放寒假回家的时候, 在老屋又矮又窄的厨房灶台前, 见到了大姨娘与那个小伙子。其时, 他们已经打得火热, 正在谈婚论嫁。他们二人, 并肩坐在灶堂口, 一个在将潮湿的棉梗费力折断, 塞进灶膛, 一个眯缝着眼睛, 在用吹火筒对着烟熏雾绕、未及充分燃烧的棉梗在大口吹气。待到满灶膛的柴火熊熊燃烧起来, 红彤彤的火光映红了大舅娘与她的准夫婿俊朗的脸, 那个时候, 我就觉得他们的确是十分般配、无限幸福、令人羡慕的一对!

母亲腰系围裙, 立于锅台边, 熟练地将大瓷碗中已经搅和均匀的红辣椒与蛋花花一起浇进大铁锅。黄灿灿的鲜鸡蛋与烧得鼎沸的棉籽油相接触的那一刹那, 随着一声清脆的“吱溜”声响起, 满厨屋立马升腾起芳香诱人的团团热气。那几秒钟, 我忽然发现我已不认识锅台前幸福满面的那个年轻女人, 觉得她一点儿都不像是我的母亲, 分明是电视里春节晚会中在人工烟雾里款款而行引吭高歌的著名歌唱家李谷一老师, 又觉得母亲像是过年时烟雾缭绕的神龛上的观音娘娘!

第二年春天, 大姨娘嫁到了小镇旁。我已返回荆州古城, 继续学业, 自是无缘他们的新婚之喜。

因为新郎家田地本来就少, 且多是旱地, 熟稔农事的大姨娘, 自然是无所事事, 不久, 武功荒废。地里的收成, 勉强充作口粮, 生命的种子, 却是快速发芽, 开花结果。第二年的春天他们的儿子诞生。

乡下有句俗语:离城三五里不是光棍就是流痞。大意是善意挖苦那些靠近城镇、不城不农不喜劳作、虚度光阴的人。此话不幸将大姨父言中。

搞鱼摸虾, 误了庄稼。大姨父一会儿干这, 一会儿做那, 几乎没有做成一件正经事, 婚后的日子自然是过得很不理想。眼瞅着隔壁左右那些勤扒苦做的农民伯伯、那些在外摆摊南下打工的村邻, 一个个日子都开始越奔越红火了。禁不住大姨娘的牢骚与争吵, 几年后, 大姨父扯着大姨娘, 也到了深圳, 进了厂子, 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的队伍。

一晃一二十年都过去了。和他们同时出去打工的、摆地摊的、擦皮鞋的、卖假洗发水的卖六合彩的、卖武大郎烧饼的同乡们, 都纷纷在自家的老屋上盖起了三间三层的气派的大楼房有的还开着广州、深圳、佛山东莞、顺德、珠海、汕头牌照的小面包车、皮卡车, 抢在腊月三十到来之前, 风尘仆仆不远千里从打工地赶回乡下老家来。他们中间, 还有好多人都是开的几十万的高级小车, 比我的车子都高级一些, 真是令人羡慕!遗憾的是:我的大姨娘、大姨父每逢过年, 几乎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我也从未听说过他们在家里的祖屋地基上, 盖一栋新的楼房。也没有听说他们在外面置了新屋买了新车!———肯定没有买车撒如果买了, 他们未必不晓得开回来显摆习味?!———他们两个人又不得比别个苕些, 又不是没有力气, 再说, 我的大姨娘, 从当女孩子起, 就以勤劳著称。记得她没出嫁时, 哪一年的插春秧“双抢”的农忙时节, 母亲不是请她过来没日没夜地帮忙?!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决定:下次再到南方出差, 一定要抽出时间, 去看望正当壮年的大姨娘, 一是表达对她的念想, 因为她和母亲的容貌长得十分相像。二来是正面了解一下她们长年积贫积弱、日子一直过不上前的真正原因。并且, 假如他们不嫌弃的话, 我倒可以帮她们引荐推荐几个适合他们的工作岗位:比如说推荐她到我们项目食堂当炊事员, 比如说推荐她的老公和他的早已辍学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到工地上当保安——包吃包喝, 他们一家人, 每年最起码可以积攒下五、六万!反正他们正当盛年, 坚持几年, 不也是可以积攒出好几十万么!

关于她的孪生胞妹, 我的二姨娘的事情, 我不想多说。因为说多了, 只会增加听众心情的沉重。二姨娘因为身体一直不太好, 所以, 基本上很少下地, 所以, 农活的手艺肯定不精。她当然也没有读过几年书, 大概因病的原因, 勉强读完了小学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比她早几分钟出世的姐姐, 求亲的人, 趋之若骛。而她, 却是少有人问津。大约到了快二十五六岁的时候, 这个年纪, 没有出阁的乡下姑娘, 就基本上算得是“超级剩女”了。外祖母着急, 我母亲也着急。但是, 急归急, 却无计。

终于, 二姨娘出嫁了。

二姨娘的老公比她大十五六岁。但只见, 那人生得是浓眉大眼, 膀粗腰圆, 声若洪钟, 虎虎生风, 像传说中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这样的身板与眉眼, 属于放之四海皆准的美男子。怎么四十出头, 还没娶上老婆呢?

您别急, 听我慢慢道来。却只说那人少年时, 因年少无知, 一时冲动, 参与聚众斗殴, 失手伤人, 以故意伤害罪, 收监沙洋农场, 接受多年劳动改造。洗心革面, 重新做人。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不良过往, 所以, 年岁老大, 回得家来, 无人相亲。就有那么一好事好心之人, 撮合了他们的姻缘。

不料, 那人性子仍急, 因开三轮车, 互抢客源, 与人发生争执。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针尖对麦芒, 就互动了拳脚, 伤了人, 再次收监。和二姨娘在一起有了两三个年头的那人, 求子心切, 劳而无获。医院诊断, 明确告知二姨娘无有生养。又因为那个武林高手被重新关了进去, 怕误了二姨娘的光阴, 于是, 从农场内, 写得离婚书信, 白纸黑字, 一表歉意, 二劝分手, 另择高枝。于是, 二姨娘怀着平静的心情, 又回到了外祖母的身旁。

俗话说:只有娶不上老婆的光棍, 没有寻不到婆家的女人。这个话, 有点儿道理。大约半年过后, 无有生养的二姨娘, 再次嫁到了60里开外的一个乡下。那人年前, 老婆因病去世, 家中3个儿女, 自己在外当泥瓦匠, 盖的是三间两层的新楼房。只是, 妻子去世, 家中没有一个做饭洗衣的人, 甚是孤单。也有附近左右的中年离婚丧偶的女人, 想和他撮合成家。但考虑到双方的儿女加起来数量惊人, 于是, 只得作罢。现在, 见有二姨娘这么好条件的没有任何负担的女人, 自是一拍即合。

吸取了前任丈夫令二姨娘人财两空颜面扫地的教训, 这一次, 在母亲的怂恿下, 外祖母对求伴心切的那人提出了一个条件:为避免姑娘过门以后得不到尊重甚至是重新退回娘家, 从而耽误青春影响名节的教训再次发生, 男方必须在女儿出嫁之前, 拿出1万块钱的婚姻保证金。如果以后将姑娘退转来, 这笔钱就算作是青春与名誉损失费;如果两口子过得长久, 这个钱以后就返给你们。———这几乎不是条件的条件。第二天傍晚, 那人骑着摩托车, 一路风尘, 从60里开外的地方, 将这笔钱送到了我母亲的手中。那钱全是5块、10块、20的零钱, 50面值的少得很, 100的大钱更是没有几张。那一大包钱, 外祖母和母亲就着昏黄的电灯泡, 数去数来, 把眼睛都数瞎了, 把头发都数白了, 把嘴里的唾沫都蘸完了。

———那笔钱, 为什么会放到我母亲的手中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大舅舅的老婆一旦知道了有这笔钱, 正缺钱用的她, 肯定会想方设法从外祖母手中捞去。为什么会放心大胆地存放在我母亲的手中呢?因为外祖母和我母亲是血肉相连的母女。再说, 我家里那时候也已经渐渐走出了经济上的困境, 作为大外甥的我, 已在市里电视台当大记者, 威风得很。我的父亲又在村子里当副村长, 属于当官的姑爷, 日子蒸蒸日上, 一派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外祖母百分之百地相信这笔钱存放在母亲手中, 就好比是进了银行的铁保险箱, 自然是万无一失。

然而, 母亲却是辜负了外祖母的重托。那笔钱, 被一心想从副村长变为正村长、生怕副村长的官帽子被村里一把手书记摘落的父亲巧言令色威逼利诱瞒骗了过去。副村长父亲, 为保住官帽子, 遵照村里一把手书记紧急下达的最高指示, 为了赶紧完成乡里下达的催收公粮水费的任务, 到处在借高利贷。副村长父亲除了将家里刚刚收割的早谷一粒不剩全部低价贱卖给粮食贩子之外, 他离规定的上缴款还差两万多的缺口!想当官想疯了的父亲, 生怕完不成村里一把手书记摊派给他的交款任务, 于是就苦苦哀求母亲, 请她出面去赶紧借高利贷。

母亲本来就对父亲这个只出不进、拿钱倒贴的副村长不屑一顾。母亲厉声告诫父亲, 说这是一个无底洞!你想想:公粮水费这么重, 有几个人交得起?!你把家里的口粮都卖掉了, 拿什么吃饭?未必一家人都跟着你去饿死?本来就不是收谷收米的季节, 老百姓哪里有钱去交?乡里干部只管自己的乌纱帽, 哪管老百姓的死活?一队人的钱, 十几万!靠你一个人交得动、垫得起?你当官当了死去的?去年就砸进去了两、三万, 到今年, 一分钱的本钱都没有搞回来!索性你把老婆伢儿女子全部卖掉, 然后好保住你的这副死人子棺材! (注:关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 江汉平原农村问题的现状, 的确比较严重。其时, 时任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一职的李昌平同志曾直言上书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同志, 痛陈“农民真苦, 农村真穷, 农业真危险!”。此事遂引起中央高层的高度关注。具体案例参见李昌平同志所著《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

母亲大义凛然, 骂得父亲恼羞成怒。父亲就和母亲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打归打, 骂归骂。母亲终于是敌不过父亲的拳头与甜言蜜语还有软磨硬泡, 不得不将二姨娘的婚姻保证金悉数交给了父亲。父亲欢天喜地, 立马跨上了他的南方—125的高级摩托车, 风驰电掣, 赶到村委书记家中, 将钱交给了土皇帝。村委书记赶紧吩咐老婆下到厨房, 好酒好菜, 把盏言欢, 畅述革命友谊, 表彰父亲劳苦功高。酒喝多了, 年纪比父亲小七、八岁的村书记, 就信誓旦旦地对父亲许诺:等我调到乡里去了, 我的书记的位置就把到你搞!哪个我都不把, 只把到你!

父亲听到这个话, 感恩戴德, 喜极而泣, 霍地站起, 将一大碗散装高粱酒倒进了肚内。然后, 父亲就醉了, 倒在皇帝老爷厨房内平整的水泥地上, 人事不醒。

有意思的是:若干年后, 在基层民主氛围越来越浓的村子里, 失去了上头当官的亲戚靠山的支持, 盘踞村一把手位置多年的书记, 在民选票决、投票选举制度面前, 经由年满十八周岁的全体村民一人一票, 终于把老书记选下去了, 终于把新的书记选出来了。

我的父亲更是有意思:他一直垂涎于村委书记这一职位, 做梦都在想当书记, 而且这个梦做了好几十年。准确地说:是从1979年爷爷的“四类分子”帽子被摘掉、父亲作为公民的基本政治权利得到恢复之后, 他就在做这个梦了。这个梦的真正解因是:父亲的父亲, 以及他, 作为“四类分子”与“四类分子”的儿子, 受到了多年政治上的高压, 不得参军, 不允许读书, 误了他的雄心壮志与青春好梦。于是, 一旦作为普通公民平等参与政治事务的机会真正到来, 他就要用做官这个唯一的方式来实现他的人生价值。想来, 确实是悲哀可怜可叹得很!

一把手书记把持村务多年, 肯定得罪了不少的村民。民主选举村委书记的风浪越刮越猛, 老书记的位置风雨飘摇, 摇摇欲坠。仗着广结门路、在北京当大记者的儿子的威风, 父亲的如意算盘拔拉得吧嗒作响。父亲上蹿下跳, 拜领导, 托关系, 找熟人, 搬儿子, 自以为能稳操胜券, 登上宝座, 指日可待。

父亲的梦想落空了。

父亲懊悔不已。因为我们兄弟还有叔叔家的孩子, 都在城里读书工作, 娶的是有城里户口的媳妇, 在城里安的家, 户口都不在村里, 早已经将户口从乡派出所迁出。父亲气急败坏, 恨不得要我们兄弟们还有叔叔家的孩子们一夜之间, 将户口全部从城里迁回农村, 为的是, 好攒够足够的选票, 确保他能当上村里的一把手。

票决制是个好办法。年满十八周岁的户口在本村的村民, 每人一票。按得票多少, 选出本村的书记。谁的宗族势力大, 谁的哥兄老弟妯娣婶娘姨母子侄众多, 谁的选票就多, 谁就是村里的一把手。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热爱农村, 是不是一直在家务农, 这个问题已不重要。结果早已注定, 父亲自然落选。

父亲在村里混了20多年。大多数的人当村官, 都是想方设法, 从村里搞一点什么到家里来, 最起码, 也不至于亏本甚至倒贴皮。可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自认倒霉、心甘情愿赔本赚吆喝的缺心眼的实心红薯大傻瓜。直到4年前, 他从村里副职的位置上灰溜溜地被撵下来, 永远终结了他的当官梦想时, 村里历年所欠父亲的个人帐款, 总数已达十万之巨!———村里穷得很!新官不理旧事。父亲的钱, 就成了一笔呆帐、坏帐。父亲不晓得找哪个去要回自己的这笔血汗钱。当然, 里面还包括二姨娘的那1万块钱的婚姻保证金。

落选后的父亲, 像被人用捣衣棒拦腰捶断了脊椎骨, 整日里蔫头耷脑, 无精打采, 失眉吊眼, 哀声连连。母亲表面上劝慰父亲要有志气, 振作精神。母亲说你看你的大儿子, 跟中央领导都照过相、合过影, 县委书记认得几百个。就是叫儿子回来当个把乡长, 他也不见得喜欢搞!你说你是当一个赔本受气的卵都不值一截的破狗腿子村干部好些, 还是当一个有名有望的刘记者的爹好些?!父亲听了母亲的这番安慰话, 于是, 要情不愿, 勉强提起万钧之重的沉重的筷子, 却只勉强扒拉了几口早已冷得磕牙的现饭, 又将筷子放下。父亲眉毛紧蹙, 右手紧捂左胸, 极度痛苦地说:不行了, 吃不下了, 我的胸门口又开始搐起来了。母亲不再说话, 板起个蛤蟆脸, 慢条斯理地收碗抹桌子。心里却不乏鄙夷:装, 你就跟我装吧!老牛鸡巴日的不得好了的!老娘我就晓得, 你为么事只想当官!就是怕下地, 就是不愿种田!当官多好啊!一天到黑, 夹着一个摩托车, 这里玩, 那里混, 不是喝酒, 就是赌博!三不支儿 (方言, 偶尔之意) 还带个把年轻的姐儿妇女到乡里卫生院去搞妇检, 女的坐在车子后头, 像青飚子蛇一样, 把你的男猪腰子箍得紧绷绷了的, 油菜花的路上满天飞, 不晓得有几玩味哟!你以为老娘我是张聋子史哈姓 (方言:笨蛋之意) 啰!你以为你干的那些花鸡日乌龟的挑男掐女的丑事, 老娘我不晓得哟!

母亲一边进行着她酸不溜鳅的心理活动, 一边从大门后头扛出她的竹把锄头, 向西边走去。西边有三亩多的一块杨伟老师的白田, 种的是黄豆。母亲必须要抢在下一次雨水到来之前, 薅锄完毕。否则, 结了板的地, 肯定会影响到黄豆苗的生长。

母亲一个人下地去了。官场失意、心事重重的父亲, 没有半点心思去帮着母亲薅田刈草。他搬出一把靠背小木椅, 坐在暖暖的门前土场上, 戴上老花眼镜, 拿出手机, 给千里之外的牛皮哄哄的在北京当记者的大儿子打电话。电话接通, 父亲开门见山, 劈头盖脸, 质问儿子:短命儿!平时只见得你采访这个采访那个, 跟这个县长好, 那个书记好!实际上是冒得一卵用!跟别个不关你一卵事的人, 帮起忙来, 一帮一个准!自己的亲爹, 到农村里当个把书记的小事都搞不定!你你你, 真是莫气死我了!

我十分理解父亲此时那极度糟糕的心情, 有口难辩, 任凭他在电话那头数落。

说句实在话, 20几年来, 为了父亲当村干部的事情, 我不晓得为他丢过几多人, 烧过几多香, 拜过几多菩萨, 送过几多烟, 醉过几多酒, 跑过几多夜路, 丢过几多信封子。坦白地说:跟别个的确是帮过忙, 而且也帮成过不少。就连我自己也一直在犯迷糊:搞得定外边的大事, 怎么就搞不定家里的小事呢?帮得了朋友的忙, 怎么就救不了自己的亲爹呢?———世界上的事情, 简单起来, 不是一般的简单。一旦复杂起来, 就不是一般的复杂。比如父亲当村干部这件事情。

父亲总觉得自己的命苦。出生的时候, 成份不好, 不能参军, 不许读书。好容易在村里当个副职, 整日里是提心吊胆, 生怕被一把手书记随时赶起下来。像一个陀螺, 村里需要他, 就上来干个三年两载。不需要了, 就又一脚蹬开。几上几下, 受尽捉弄的现实, 越发坚定了父亲“非得要当个把一把手”的信念。可人算不如天算。以前在农村当村干部, 只讲谁的后台硬, 哪个上头当官的亲戚多。父亲于是就认准了这个死理, 咬紧牙关一心一意全力以赴送儿子读书, 读了书就去做官, 就好反过来照顾他在村里当一把手。好容易现在儿子有了本事, 搬动了上面的领导, 一个二个给乡里干部打电话讲人情, 要求落实刘记者的老头子当村委书记的事情。可形势又变了, 又要开始实行什么民主选举了。上头当官的话忽然又不吃香了, 下头老百姓又开始神气起来了。父亲越想就越想不明白, 越想就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是背时得很, 倒霉得很, 前世里背的过孽太多太重, 不是欺良压善的大贪官转世, 就是恶霸大地主投胎, 以致于今世里落得个如此的狼狈不堪、一事无成!好比杨叉赶兔子, 叉叉都戳在空裆里头。

———命, 这就是命, 不信还真不行!

5

长年的劳作, 操心劳碌, 年过50的母亲, 身体已是每况愈下。高血压、呼吸系统疾病接踵而来, 隔年就大病一场, 是我东挪西凑, 前后两次, 将她接至武汉中南医院与武汉协和医院治疗抢救, 方才保命。事不过三, 2009年的春天, 油菜花开, 母亲在那个早晨, 永远离去, 生命停止在了56岁。

76岁的外祖母, 目光空洞, 老眼浑浊, 欲哭无泪。守着母亲的灵柩, 三天三夜, 须臾未曾离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情景, 让人心痛至极。外祖母埋怨母亲命浅福薄, 好容易将三个儿子拉扯成人, 成家立业, 做官发财, 苦日子总算是熬出了头, 却是没有享福的八字!这又能怪得了哪一个!

安葬母亲后不久, 我们兄弟们各自返城。几个月后, 父亲牢骚满腹, 责骂我们一个个全是不肖之子, 不管他的死活。我觉得蹊跷, 问他何出此言。他便说出了外祖母多次在母亲碑亭前捶胸顿足动地哀哭的事情。外祖母哭得死去活来, 一边哭一边向她那掩埋于黄土之中的女儿我的母亲讨要二姨娘当年那1万块钱的婚姻保证金。外祖母没完没了的嚎啕, 吵得父亲不得片刻安宁。父亲说都被外祖母逼疯了。我说这个好办。于是在当年的国庆节, 回到乡下, 将1万块钱给到父亲。父亲担心外祖母年事已高, 怕脑筋犯糊涂, 一怕丢失, 二怕不认帐, 于是先后电话, 约请外祖母、二姨娘两口子赶至我的家中, 三人对六面, 签字画押摁手印, 将钱还归二姨娘, 此事方告一段落。

小舅舅只比我年长一岁。小时候, 我常常跟着他一起念书、玩耍, 和他在一个床上睡觉, 关系亲密得很。他人老实, 厚道。前几年, 他们两口子曾跟着我在工地上干过几个月的保安。后又觉得来钱太慢, 于是, 重操旧业, 到长沙继续收破烂。两年下来, 人虽辛苦, 生意倒还做得红火, 积攒下了一、二十万块钱。去年的春天, 在老家宅基地上盖起了三间三层的楼房。去年夏天, 我去乡下看望外公的时候, 他们新房刚刚建好基本框架, 门都还没有装上。坐在宽敞的堂屋内, 清凉的北风从后门吹拂进来, 倍觉凉爽清新。

外公的腿疾, 在岳阳人民医院做大手术。大舅和二舅, 各出了1万多块钱。

大年三十, 外祖母摔坏坐骨, 小舅舅又把她送进岳阳人民医院。一顿手术下来, 也花了将近万把块钱。

今年正月初七, 我挂念外祖母的病情, 给小舅舅打电话。小舅说:手术已经动了。放的钢板。老人年纪大了。可能一直到最后享福, 都要靠拐杖扶手过晚年了。反正她已经快八十岁了。只有这样了。

我问小舅:你才建新房, 现在外公外婆赶趟似的生病摔伤动手术。哪有这么多的钱呢?

小舅舅天生的乐天派, 反过来在电话里劝我:刘总, 你放心啰!大钱冒得, 这点小钱还是有的啰!多谢你的关心挂念哈!

正月底的一天下午, 我闲来无事, 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刷微博聊QQ。正玩得着迷的时候, 又接到父亲从乡下打来的长途电话。父亲怒不可遏, 暴跳如雷:你说你的大舅舅是不是人?他居然在背后骂你们几弟兄, 说你们不讲良心, 六亲不认, 做官发财了, 就忘记了乡下的穷亲戚, 是阴眼睛畜生!我看是他黑良心, 不晓得好歹!这几十年, 大事小事, 帮他的忙帮得还少吗?真是气死我了!

父亲一向脾气急躁, 加上他的嗓子属于是那种唱山歌的原生态喉咙, 又高又亢。所以稍微碰到一点儿不如意的事情, 他就会像朝鲜电视台的播音员, 提高声调, 夸大其词, 慷慨激昂, 声色俱厉。

我们从小就领教了他大嗓门的厉害, 所以, 凡事都劝他冷静一些, 降火消气, 别把高血压又搞发作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大舅舅的儿子到了结婚的年纪。托人在湖滨村做了一个媒。想抢在年前年后娶媳妇。女方说要一次性拿15万块钱的见面礼, 才考虑把姑娘嫁到舅舅家来。

舅舅就着急了。因为父母亲刚刚动完手术才出医院, 三女儿又正上大学, 小奶伢还要买高级奶粉, 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的礼钱聘金。于是就想到了他的三个在外搞大工作赚大钱的发财的老板外甥。于是就给二胖子、三胖子打电话, 要他们做好事, 想办法, 每一个人借5万块钱给他, 好解他的燃眉之急。一前一后、刚刚借贷款办按揭、好不容易才在城里买下新房子的两个外甥, 接到舅舅的电话后, 异口同声, 就都说自己眼下正是困难, 实在是没有这么多的钱借, 便一口回绝了。于是舅舅就很生气, 觉得外甥们不讲感情。———看来舅舅生气发怒, 也是情有可原。

现在, 外祖母早已从医院回来, 躺在家中, 动弹不得。外公的腿疾也愈发地严重。两位老人一直和大舅娘子合不来, 从来就不在一口锅里吃饭。小舅舅因为在长沙的收破烂的生意实在是好得不得了, 于是, 也不在家中。

所以, 可以想见, 卧病在床、无人服侍、饥一餐饱一顿的外公外婆, 来日已是无多。好在两位老人心知肚明, 早早地就在阎王菩萨那儿挂了专家门诊, 只等判官老爷朱笔一勾, 根本无须劳驾小鬼夜叉绳捆索绑, 他们自会主动奔赴泉台。他们一定猜到:良心大大的大女儿, 早已在奈何桥边备下了丰盛的鱼肉酒饭, 等候着高堂父母在阴曹地府与她宴饮重逢。

外公外婆病重期间, 我不晓得大姨娘是否从南方回来过一回半趟, 有没有瞄一眼睛她那垂垂老矣的父母。本来她就好多年没有回过乡下, 后又听说, 他们在南方又超生了一个姑娘, 为躲计划生育罚款, 估计就更加不敢回来了。

我就在想:病床上的外祖母, 一定是日益失望于母亲的早逝。要是她那又有能力又有本事又有良心的孝顺女儿依然健在, 那该有多好啊!

我又在想:母亲走后的这几年, 家里家外, 添人添丁, 兄弟们一个个置房买车, 娶妻生子, 喜事连连。这事那事, 好事烦心事, 应接不暇。母亲一会儿要喜死, 一会儿又要忧死。几个孙子, 都缺人照看, 扯皮拉筋, 鸡飞狗跳。她的父亲母亲, 又相继病倒。几个兄弟姊妹, 日子本就艰难, 却还在一个劲儿地顶风超生、逃避罚款———莫说母亲没有三头六臂, 便纵有九个脑袋, 十八只手, 这些个事情, 摊上任何一件, 也都够母亲喝一壶的!

这么想, 也就觉得母亲的逝去, 于她劳碌奔波、爱操瞎心、爱管闲事的不短也不长的生命旅程来说, 虽不是件好事, 但也不见得是件蛮坏的事情。

篇4:祖母的留言碑

因此,每次到了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刻,祖母都要在饭桌上多放一碗米饭。冬天吃到中途时,还要将那碗饭拿到灶上温一次,不让它太凉了。

那时我还很小,觉得祖母每天这样做太麻烦,于是便问祖母:“奶奶,这碗饭是给谁吃的呢?”

“你小叔呀!”祖母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语氣坚定,仿佛她的小儿子正在田地里干活,马上就会回来似的。

“可是,小叔已经不回来很久了呀,他是吃不到这碗饭的。”我不识趣地追问道。“会吃到的,你想呀,如果有一天你小叔在我们吃饭的时候突然回来了,到时他若是看到桌子上没有他的饭,或给他的只是一碗冷饭,他该多伤心呀——他会觉得我们一家人已经把他忘记了!”祖母如是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埋头吃自己的饭。

在家里,有一个属于小叔的房间,祖母每次打扫卫生时,都不会落下它。床单和被子都要定期洗晒,而且她不允许任何人往那个房间里堆放东西。即便是家里来了客人,需要留宿,祖母也绝不让他们睡在小叔的床上。祖母说:“要是哪天晚上你小叔回来发现没地方睡,那他该多伤心呀!”

祖母每天早晚都盼着某一时刻小叔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没有。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时间很快走到20世纪90年代。我的家乡实行城镇化改造,要求居民集体搬迁到几百里外的一个新居民点去住,把原先居住的地方让出来建开发区。当其他居民都陆续搬走时,祖母却死活不同意搬,她担心小叔回来时找不到老家。

最后,在搬迁办同志的反复劝说并同意她提出的条件后,祖母终于同意搬了。祖母提出的条件是,在我们家老宅的地基上竖起一块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小宝,我们搬家了,回来时请拨打新家的电话xxx。妈妈留。”

1998年10月的一天,一名从台湾基隆来的、满身沧桑的游子出现在我们新家的门口。他穿的衣服和鞋子都很“复古”“怀旧”,甚至到了有些落伍的程度。他说自己的小名叫小宝,是祖母60多年前生下的、已有40年没见到娘亲的一个孩子。

小叔说,当他找到老家,看到了那块高高竖起的牌子时,便知道祖母还在挂念着他这个不肖之子。

小叔说,他在台湾很好,经营着不错的生意,经济上很富裕。但为了让祖母见面时能够认出他,他特意穿上这套他参军时祖母亲手给他做的衣服和鞋子……

篇5:念祖母诗歌

那年,

我任性远离,

您,

立在拐角的风口里,

苍白的发,

诉说着一世的凄凉,

一棵孤独的白杨,

印上您的影,

从此,我踏上了天涯,

从此,您的名字,

搁浅在迢迢的路上。

千里守望,

成了您余生的乞求。

门口,

风烛残年的孤独,

站成了瘦瘦的影,

爱,

错失了季节,

秋没有丰收,

一捧黄土,

葬了您的.骨。

风停了,雨住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您的温柔。

归途,

月缺星残,

唯有门前掉光了叶子的

老槐树依然,

拥抱,

泪湿了老槐树的脸。

老槐树的疤写满您的爱怜,

绕膝撒娇此生成追忆,

今生孙女没做够,

篇6:祖母之死散文

在吾乡渭北的那个小村子,除却过年,最热闹的去处,大概就是红白喜事了。娶妻结婚,鞭炮在清晨炸响,孩子们一哄而上,捡拾瘪炮或者追讨一方新手帕,屋里屋外都裹着粘稠的喜庆氛围。而丧事上,尽管时不时会有亲眷们卖力的哭丧声,还有凄凉悠远的唢呐声,可更多时候还是热闹,葬礼的实质更接近于一场聚会。院门外,村人们围成一圈,看着灵堂里的摆设,看看殿前的主蜡烛有多高多大多少斤,看看谁哭得最久最响,看看请来的戏子唱腔是否字正腔圆,看看宴席上的菜品,数一数外围摆着多少个花圈……这看热闹的人群里,除却孩子,就是村里的老太太们了。孩子们看得三心二意,老人们则看得目不转睛,那神情,与其说是在看,不如说是在品,颇有些回味悠长在里面。

村里的丧事多在冬天,多在数九天气。最冷的天气里,也是年关之前,老人们的生命之水仿佛被冻住了,匆匆告别了这一世,埋进了黄土里。看热闹的老太太们,是不怕冷的,好像忘记了冷,就那样挤成一堆,看祭奠,看戏,把日头看斜,把满天的星宿看了出来,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其实,她们不只是在看热闹,更是一种观照,一种比较。她们在别人的葬礼上憧憬着属于自己的时刻,梦想着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愿望。如果能像好光景的人家,多请几个县里戏班子的戏子,多唱几折子戏,多几支唢呐,宰头猪再杀只羊,殿前的主蜡烛最好高过人,献饭做的小巧而精致,花圈摆了长长的两行,哭丧的亲眷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响亮,再放上几场好看的电影……总之,还是要一个“热闹”,在众人眼里口里落一个赞叹艳羡,让围观的老人们都以自己的结局为蓝本,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也是最后的愿望了。

在这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三心两意的我,也有一脸认真的我的祖母。热闹看完了,回到家,祖母回味着葬礼上的种种细节,陶醉其中,喃喃自语地说:我死了要是能这么热闹就好了!说这话时,祖母是认真的,也是心虚的。依我们家当时的情况,这样的“热闹”恐怕难以实现,无法在我们家贫瘠的土壤里开花结果。那时的我,还没想到死,或者死在我眼里还轻得像热闹,还不能理解死的真实重量,也没有把死和祖母联系起来,这一切都太过遥远。我也无法知道祖母是如何看待死与自己的关系和距离的。一切都是未知,也永远不得而知了!

那年,我刚从西非回来,在长安城里为自己的未来绞尽脑汁。虽然离开了故土两年,在远方也日日夜夜思念着故乡的一切,可是回到了故乡,现实又遮盖了一切,故乡就变得轻薄如纸了。“故乡”这个词,仿佛就是用来怀念的,而不是要回去的。我没想过回去,我还想走,走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我打算出国,向我的诸多校友们看齐。于是,不停的面试,等待,面试,等待,日子过得像弦上的箭。

祖母的电话正是这个时候打来的。事实上,祖母以前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她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祖母打电话过来时,我正在商场为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店主讨价还价。电话这时就响了。彼时正值大暑,长安城里的城墙砖都被晒得冒出一股子焦糊味,人更是被晒得不知所措。我烦躁地拿起电话,祖母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有些惊讶,有些意外。我说奶奶咋啦?有啥事?祖母的声音还是如往常那样透着股气血虚弱的味道,只说没啥事没啥事。又问,你啥时回来呢?我说回不去,忙着呢,没时间。沉默了几秒,祖母又问:你是不还要出国去呢?我说不一定,等定了我给你说。祖母还想说啥,我抢先说,奶奶,我还忙着呢,有时间就回去,信号不好,先不说了。挂了电话,我松了一口气。周围繁华热闹,空调吹走了暑热,我继续跟店家讨价还价。

其实,我是没打算回老家的,我们家的院子里早已荒草丛生,我们也像草一样随风而生。我知道祖母的处境。祖母的日子不好过,小婶眼里容不下祖母,她随时都有可能被扫地出门。只是碍于村人的议论,小婶才没有公然摊牌。小婶采取的是指桑骂槐、隔山打牛的战术。她时不时对院子里的鸡啊猪啊一番谩骂嘲讽,骂它们白吃食不长肉,咋不出门被车撞了。骂小叔没用,不像个男人,一家老小窝在一起等死……小婶张口就来,小叔只能低头沉默,头低得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沉默,独自一人时的叹息越来越长。他真是快低到尘埃里去了!小叔能有什么办法,他既不能把自己的老母赶出家门,也缺乏跟自己媳妇周旋斗争的勇气,更没有改变现实的能力。

小叔家两间房,祖母就住在隔壁,那边吵架,这边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本就是吵给祖母听的。小婶自然希望祖母识趣,做个聪明人,自己知难而退,不要再让她费尽力气旁敲侧击。可祖母能去哪儿呢?谁家能收留祖母呢?

祖母不止一个儿子,四儿三女。大女儿出去不几年,犯心脏病死了。大儿倒是有出息,在县里当干部,可工作意外没了性命,留下我们兄弟俩草一样飘摇,如今总算自己能过活了。三叔性烈人又鬼,分家时,偷偷私吞了家里的几十根木椽,又占了门前一院平整的宅基地。二叔人老实,留下村南头一院宅基地就归了他。彼时,那院子还有些偏僻,这都不说,关键是院里除了不中用的两孔浅窑,还有小山头一样的土方要清理。祖父和祖母跟小叔过,老院子老窑自然归小叔,窑上长着的六七棵粗壮的楸树也归小叔。如此,怨恨就埋下了,大家都以为自己吃了大亏,此恨简直无计可消除。二婶觉得最他们家吃亏,跟被遗弃流放了一样,成了外人。三叔对那六七棵粗壮的楸树念念不忘,认为祖父一碗水没端平,还说祖父藏了上百个老人头没分,都给小叔留着呢!即使祖母多少年给他们帮着秋种夏收,看娃做饭,不管远近迟早,能帮衬从来就没二话。可这些打动不了儿子媳妇们,他们认为这些小恩小惠,抚不平他们内心创伤,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祖母的付出不仅没能累成军功章,反而更招人怨恨了,家家都以为别人得的好处多,自己吃了亏受了冷落。所以,祖母想投靠二叔三叔,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至于二姑和小姑,一个忙着在城里打工赚钱,要给自己的儿子盖新房娶媳妇,比着左邻右舍过自己的日子;一个东飘西荡,一把年纪了,自己的生活还没法过安稳。再说女儿都送进了别人家,成了别人的媳妇别人的妈,回过头养活自己不合适,也不可能了。农村人重男轻女,讲究养儿防老。儿子在家里占尽好处便宜,从来一副主人翁姿态。女儿则处处低人一等,等着被泼出家门。所以,于情于理,养老都是儿子的事,赖不到女儿身上,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何况祖母有三个儿子,何况三个又都不是养不了。

祖母私下偷偷问过我的母亲,说能不能住到我们家去,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她一个人对付着过。母亲为难了,觉得不是空着不空着的问题,是没个合适的说法。一个人住到我们那个几近废弃的院子里,村里人会怎么说?老二老三老小脸上能挂得住吗?得他们同意了才行,母亲不敢做这个主。我们兄弟俩也坚决反对。我更是义愤填膺。我甚至打电话到三叔家,准备撕破脸大骂一番。儿子又不是都死光了!三个儿都养不了一个妈?还有没有人性?还是不是东西?结果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堂妹接了说三叔不在。一来二去,火气消了,我也忙自己的了。

既然条条道路都通不到祖母想要去的罗马,她只能竭尽全力维持现状了。所谓竭尽全力,其实是不用一力,要使自己软下来,低下来,如此才有可能在三婶的世界里讨一份生活。这状况大概是祖母万万没想到的,或许她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如此容不下她。或许,在她心里,这其实也没什么,在这个村子,这个乡,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只能认命。

祖父去世时,小叔才十三四的年纪,房子和媳妇两座大山全压在了祖母肩上。祖母指望不上别人,只能自己想办法。眼看着与小叔同龄的人都订了婚,结了婚,甚至当了爹,小叔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祖母和小叔守着老窑过日子,老窑是招不来媳妇的,周围的窑洞早就被推平碾实盖上亮堂堂的砖房了!终于,小叔大了,进城打工挣了点钱,攒的粮食卖了点钱,祖母又向亲朋们一番求援,房子算是立起来了。第二年,小婶就娶进了门。祖母的大事了了,婚礼宴席上,还破例喝了几杯烧酒,众人都夸赞小婶长得漂亮,都说明年肯定生个大胖小子。房子虽然立起来了,可只有两间房,小叔小婶一间,祖母一间,没有富余了。日子久了,小婶觉得祖母有点多余了。彼时,小叔的儿子还小,还需要祖母照看,祖母还能发挥余热。过了几年,孩子大了,祖母的多余就从隐性变成显性了。后来,小叔的儿子得了不治之症,所有的功能都退化萎缩,直至像个动物一样匍匐摸黑,完全失去了和这个世界对接的可能,祖母在小叔家长住的可能性也就变成了低概率事件。小婶表情言语里夹杂的枪棒开始密集而疯狂的从各个角度射向了祖母。谁能解救祖母于困境呢?谁是祖母艰难生活里的佛呢?没有人。或者,只能是她自己。祖母信佛。佛说:佛不渡人,人自渡。人就是佛。人只能靠自己。我不知道祖母知不知道这些佛经道理,可祖母就是按佛所说的做的。祖母不仅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而且把自己当成了尘埃,当成了空气,当成了水。在这样的哲学里,祖母继续和小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把生活里的每一秒当成修行,当成佛对于自己的教诲。

出国梦没能实现,我只好继续在长安城里混日子,模仿城里人的生活。至于老家发生了什么,我无暇关心,也关心不过来。城市生活劳心劳力,使我在人群之外只想蒙头大睡。我不知道祖母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想人在生活跟前,充分体现了人的柔韧性,像容器里的水,像无数我一样的人的生活,祖母也不例外。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每一个人也都能想办法把自己的日子对付过去。

零九年秋,我决定要结婚了。婚礼自然按照城里的规矩办。酒店里摆上十几桌酒席,鲜花拱门,能说会道的司仪,白纱裙黑西装,摄像照相,鞭炮红包,敬酒致辞……无非就是这些东西,只是场面大小问题。我没钱,只能参考麻雀,也是五脏俱全。请了领导同事,狐朋狗友,老家的族人,祖母自然也来了。哥哥结婚时远在延安,祖母去不了,成了遗憾。我在长安城里结婚,离家也就100公里,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到,祖母不能不来。我这个孙子穷,包不起专车去接祖母,祖母只能跟族里众人从我们村出发,在县上坐汽车,坐到长安城西,然后坐公交来到了婚礼所在的酒店里。祖母是什么时候来的,路上顺利不顺利,我不知道,也来不及问。我是当天的新郎,也是总管,事无巨细都是我一手操办,早已经晕头转向,好多细节礼数都顾不上了。婚礼上,司仪让我给双方老人敬茶,这老人里,祖母最长,我们自然先敬祖母。匆忙地敬过祖母,接过祖母递过来的红包,我们赶紧敬别人招呼别人去了。一番敬酒客套下来,我就有点撑不住了,无奈又继续喝了几杯,最后实在不行了,逃回酒店房间倒头休息了一会。

等我缓过神来,才知道婚宴已散,众人都各回各家了。祖母跟着我的族人,已经原路返回,回我们那个村子里去了。祖母享不上我的福,我没能力让祖母在长安城里逛上几天。我想起祖母这一趟专程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却跟祖母一句话也没说上,只是走形式般地敬了杯茶。我甚至没来得及认真看一看祖母。她穿得一身黑衣,像是新做的,为她孙子的婚礼准备打扮过一番的。在敬茶的那一刻,祖母的眼睛好像红了,有点不知所措。祖母好像一直盯着我看,一直怯怯地沉默着,又好像很知足高兴的样子。一切都是好像,若有若无,就像祖母来了,又好像没来。我觉得有点对不起祖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充分的理由原谅自己。再说了,这些年,我对祖母也是有怨言的。当年母亲把我留在祖母身边,去外打工,我们婆孙俩相依为命,我是感激祖母的,没有祖母,我这根草十有八九早被野火烧干净了。可祖母把母亲留给我的零用钱截留它用,几乎一毛钱都没给我花,使我在五六年的时间内,在精神上低人一等之外,在物质上也低人一等,由此而来的自卑到现在还顽固未消。更过分的是,祖母竟然趁母亲不在,欺我年幼无知,不知何时把我们家粮仓的麦子卖了好多,母亲为此多少年耿耿于怀,想不通祖母为啥要如此对待我们孤儿寡母。后来我明白了,祖母为了给小叔盖房娶媳妇,慌不择路,逼急了,才干下了这样的事情。如今我们都在荒芜里长大了,虽然长得并不茁壮茂盛,好在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对过往的芥蒂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不过偶尔想起,总还觉得不舒服,总想问个为什么?

婚礼结束了,生活又按部就班起来,让人来不及思考发问。我跟着众人一起上班下班,在公交车上挤成肉饼,下车时再把自己身上的褶皱拉平,恢复成一个城里人该有的样子。这就是我的生活。祖母在一百公里外,自然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们分处两地,一个城里,一个农村,其实也不过是兜兜转转,自顾自而已。后来,母亲打电话又说过一次,说祖母又跟她说想要住到我们家那个旧宅里去,说她能自己养活自己。母亲依然左右为难,没几个叔叔的同意,母亲断不敢点这个头,这里面的道理一目了然。可问题是谁去说这个事情?母亲自觉在这个家的分量轻若鸿毛,祖母自己又缺乏勇气。祖母没见儿子媳妇都带着怯意,见了面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更别提说正事了。我们兄弟俩的态度也是一贯的坚决反对。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没这样的!亲妈都养不了还是人吗?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就不怕自己老了遭报应?电话里说过了,我们也就各自又忙开了,也没时间去想现实生活里祖母的绝境,仿佛那不是我的祖母,是别人的祖母,是我们在电视报纸里看到的又一个家长里短的唏嘘故事,跟我们远隔千里万里,转眼就不放在心上。后来听说,祖母去云寂寺给师傅们做饭去了,是祖母的一位远房侄女叫去的。我就想着,寺里清净,不用看别人眼色,祖母可以把头稍微抬高一点了,气也能足一些。祖母又信佛,这下更是到了佛身边,说不定这就是佛祖显灵,渡祖母来了!不管怎样,到了寺里,吃住是一点不愁了,基本生活无虞了,对祖母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也就是我结婚的`那年冬天,刚过元旦,小寒时节,长安城里的空气已有几分凛冽。除了上班,我整日像只猫一样窝在房子里,享受着暖气房里的春天。那天我正在办公室草拟一个项目文件,不仅要绞尽脑汁地想把许多虚词变实,还得给其合理巧妙地进行注水,让它看起来足够正式而漂亮。领导们对于我寄予厚望,他们知道我是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就该有能力对文字进行稀释注水,把它包装成有关部门喜欢的样子。起初我也信心满满,相信熟能生巧,更相信如此便能得到领导的赏识,进而收获人人羡慕的大好局面。可是,写着写着,确实也生巧了,能独立对文字进行肢解重塑了,这是领导们乐于看到的。这时,我却困惑茫然了,想起了关于意义的事情,然后就开始偏头疼,以至于后来一心只想撂挑子走人。可我不能,我还得生活,生活就得必须和这些让人偏头疼的事情打交道,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更偏头疼的道理。

那天,我盯着电脑上的几行字痛不欲生,有种难产即将大出血的感觉。电话就是那个时候响的。电话里说,祖母不行了,赶快往回走!挂了电话,我还在恍惚,有点半梦半醒。祖母不行了?怎么会?祖母除了眼神不好,全身上下都好好的,走路干活一直利索着呢!虽说这些年生活难怅了点,但祖母和我们一样,命像草,旺着呢,离不行了还远着呢!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呢?

我回到家,准确地说是回到二叔家,祖母就躺在他们家中间的大房子里。那是原来放杂物的房子,大而空荡,平日里都透着股阴冷,数九的天气,一进房门,我不禁打了个冷颤。祖母被放在一张床板上,插着氧气,儿孙亲友们围了一圈,注视着观望着等着祖母。一阵寒暄过后,我坐在祖母身边,看着苍白了许多的祖母,有些陌生,有些遥远,我又好久没见过祖母了,上次结婚见面,只是匆匆一瞥。祖母看见我了,嘴微动着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发不出声来,一阵哑语过后,就继续沉默地躺着了。我给她看我侄女的照片,也就是她唯一的重孙女,已经半岁了,还没见过她的曾祖母。祖母看见重孙女的照片,笑了,笑得很浅。

坐了一会儿,我出去别的房子。二叔和一个同族叔伯正在说话,见我进来,也并不避讳。同族叔伯轻声问:为啥不把人放到里间?大房冷飕飕的!二叔叹了口气说:人家(二婶)不让放,说快没的人不能放到住人的地方,晦气。同族叔伯听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后来,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这件事情的前后。进了冬天,小婶对祖母更加肆无忌惮了,小叔家实在待不下去了。祖母就去关系好的老太太家,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在外打工的二叔知道了,觉得脸上挂不住,不顾二婶反对,回来把祖母接到了他们家,住到了他们家的窑里。结果二叔前脚刚走,二婶就把祖母赶出了窑,让住进了他们家的粮仓。粮仓低矮狭小,无窗不说,墙壁只有薄薄一层,根本挡不住渭北高原冬日里浓烈的寒意。祖母无奈,支一张床板,就住在了里面。不但如此,二婶饭也不做了,一副自己吃饱不管其他的决绝姿态。堂妹回来看到自己的祖母吃不饱穿不暖,沦落到乞丐一样的境地,跟自己的母亲一顿大吵,强行让祖母搬回窑里住。可堂妹一走人,祖母立马又被扫地出门。如此又冻又饥的过日子,祖母实在有点吃不消了。这时恰好那位在寺里做饭的远房侄女听说了祖母的窘境,就捎话叫祖母去寺里帮灶。祖母自然得抓牢这根救命稻草,立刻就去寺里帮忙了。寺里能吃饱能住暖,所有人都和气友善,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佛祖显灵了!祖母就这样在寺里过了一段天堂般的日子。直到某一日晚上,炕里填的煤沫子悄然失控,祖母中了煤毒,又被烧得通红的炕把腰给烫伤了。天亮发现后,寺里打电话给二叔三叔,送到了县医院,一番抢救医治,终于清醒了过来,只是腰部烫伤较重,需要耐心护理。于是,祖母就被拉了回来,被拉到了那个空荡阴冷的房间里,放在了薄薄的床板上,如此“护理”了起来。

祖母活了一辈子,大概从没被人如此簇拥着,尤其是她的子孙亲人们。如今,在数九天,在一间没生过烟火的房子里,祖母沉默地躺在床板上,大家把她围成一圈,有时几个人走了,另外几个人又加进来,这个圈显得密不透风。大家有时看着祖母,有时彼此窃窃私语,有时用沉默代替千言万语。小姑眼眶红着沉默着,她支离破碎的婚姻和生活,让她在这个家的地位还不如我的母亲,沉默是她的唯一选项。二姑为难地说起她的工作,微薄的收入,从早到晚的忙碌,最后她终于说出了真相:她好不容易才请了两天假,去晚了要扣工资。这让她心疼,让她左右为难。小叔的眼泪时不时从他略显疲惫的脸颊悄然滑落。他是祖母最小的孩子,他依恋的襁褓从祖父去世时已经丢失,直到他走入婚姻,直到他的母亲如今就要撒手而去,他还没做好长大的准备,他的恐惧无人能懂。二叔和三叔这时表现出了他们的成熟稳重。他们悄然地准备着该准备的一切:重新漆棺材,找风水先生,箍墓,扯孝衣,定总管人选,找厨子,戏子,放电影,买菜,买肉,通知祖母的娘家人,来往着的亲戚,相熟的朋友……这一切都得用心而仔细,不能有差错疏漏,闹出了笑话,丢脸就丢大了。

众人准备着,等待着,大家都觉得快了,可谁也不敢打包票。三五天?半个月?一个月?要是一直拖下去那可怎么得了?都还各有各的事呢!怎么可能整日这么围着守着?我第二天就走了。走的时候,我给祖母说:奶奶你好好养,我哥说了,等娃稍微大点了就抱回来让你看,到时你就能见到你的重孙女了,你就是四世同堂的人了!我怕祖母听不见,故意说得大声了点。祖母似乎下巴动了一下,像是点头了,似乎嘴角也动了一下,像是笑了。转身,我就回到长安城里继续跟那一堆文字较劲去了。

回城一个多礼拜后,我就接到电话说祖母没了。我难过了一会,很快就释然了。我想祖母终于走了,这是大家盼望的结果,又何尝不是祖母盼望的结果,这下我们都如愿以偿了。这是好事,我们都从中解脱,可以毫无牵绊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了。

祖母的葬礼办得很红火,超出了她多年以来的期待。两只唢呐吹得惊醒了整个村子,我甚至怀疑连冬眠的动物们都被惊醒了,如此音符才真正叫深入人心。杀了一头大肥猪,还杀了一只羊,宴席上油水很足,亲戚村人都说饭好菜好。殿前的主蜡烛单个足有六十斤,比人还高,吸引着大家仰望的姿势。献饭是从县上的蛋糕店里定做的,精致而漂亮,散发着现代气味。花圈的数量也想当可观,看起来画画绿绿,让人联想到春天,联想到花花世界。殿堂里,祖母的媳妇儿子孙女侄子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亮而持久,哭出了肝肠寸断的效果,连他们自己都为之感动。放映的电影也很好看,符合乡村夜晚的魔幻背景。迎丧的队伍又长又气派,显示着我们家的人丁兴旺。最热闹的,还数戏班子跟前了,黑压压一片,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那些看热闹看戏的老人们,看得依然像从前那么认真,内心满满地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有个如此热闹的结局,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祖母入殓时的场景被录了像,在门前四十寸的电视上播映。大家围着看着,看着祖母身上精致的老衣,看着棺材里面崭新的装饰,看着儿孙们一致悲伤的表情……都说好好好,说祖母好福气,儿孙多孝顺。说祖母一辈子烧香信佛,最后没在了寺里,这是跟佛走了,这是天意!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羡慕,也充满了虔诚,都期盼着自己也能享受如此礼遇。

深冬的清晨,唢呐开道,摔过糊了金纸的瓦盆,祖母就被亲人送往为她选好的墓地里了。一路上哭声是不能断的,光哭还不行,还有带上合适的表情和手势,不然可能被人笑话,大家都深知这一点,都表现得天衣无缝。到了墓地,祖母被放入箍好的墓穴,那是贴了瓷砖的现代墓穴,比部分活人的安身处条件好多了。又跟我们住了多少辈人的窑洞解构相似,冬暖夏凉,真是再好不过了。黄土一锨一锨扬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新的黄土包出现在了渭北久久不散的冬晨。众人们拿出准备好的最后一阵哭声,把这场葬礼推向了高潮。大火里,许多金银财宝、穿的用的被烧往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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