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

2024-05-09

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精选6篇)

篇1: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

莫言的诺贝尔获奖感言全文——一篇八千字的感人好作文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者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女。但有一个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据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地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寻短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边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透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地将白天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儿,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里人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的说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有我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

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得那样:‚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族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地,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

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说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谢谢大家!

篇2: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

读了莫言的演讲稿后,我深有感触。有人羡慕他,有人嫉妒他。但是我们为什么不想想莫言是怎样获得若贝尔奖的,莫言是怎样努力的。与其羡慕嫉妒,还不如去做点实际的。去学习,去努力,去创造奇迹。

莫言在他的演讲稿上,多次提到理他去世多年的母亲。这说明了他的`内心深处感谢并怀念她的妈妈。他母亲虽然不认识字,但是母亲教会了他好多人生的道理。母亲教他的故事,让我深受启发。

他母亲的故事里,让我懂得了善良、宽容和如何写作。莫言小时候长得丑。母亲却是告诉他,他并不是缺手或缺眼睛,人丑不代表内心丑,只要多做善事,人丑也能变美。这件事让我学会了宽容。面对旁人的议论,必须心胸宽敞,要宰相肚里能撑船。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能堵墙。

在莫言的故事里,还有一件事。莫家一年才吃一顿饺子,然后,来了一个乞讨的老人。莫言打算用红薯打发他,可是他母亲立即骂了他,随后把自己的半碗饺子给了乞丐。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吃一顿饺子是很奢侈的事,但莫言的母亲把非常珍贵的饺子给了乞丐,这就是善良。莫言虽然也给了东西,但是那仅仅是施舍,而莫言妈妈却是馈赠。409莫言把自己不爱的东西给别人,反而是对老人的不尊敬,而母亲把饺子给别人,这种高尚的品德令人敬佩。

当他获得诺贝尔奖时,他说惊喜而慌恐,惊得是没料到奖会掉在自己头上。喜是真的给了自己。惶恐,是有了光环后,有许多人挑他的毛病。

篇3: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

关于家庭教育对孩子的影响, 有些老师这样总结:一个问题孩子的背后就是一个问题的家长或问题的家庭;有的老师无奈地抱怨:五天的学校教育抵不上两天的家庭影响。

案例一:溺爱孩子的家长

某老师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老班主任, 市优秀班主任, 在她的班上, 就有这样一位孩子:对老师出言不逊, 对同学拳脚相加, 老师请家长到学校来, 家长 (母亲) 开口就责怪老师方法不对。有一次美术课上, 这名学生骚扰边上的同学, 被老师发现, 提醒他注意点, 结果他一把就把老师推出很远。后来老师找了这位同学的父亲, 父亲让孩子承认错误, 但是这名学生就是不愿意, 第二天, 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 说如果父亲再叫他承认错误, 就不去上学。于是, 母亲就跟父亲吵架, 外婆就跑到学校责怪老师。

案例二:不成熟的家长

有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 老师多次想和家长沟通, 但是家长就是不露面。有一次, 学生无缘无故几天没来上学, 老师打电话家长问原因, 家长说带孩子去看病了。过了一个星期, 孩子来上学了, 且匆匆忙忙, 下午才到的, 父亲对老师说:“不好意思啊, 我们刚下飞机就直接赶来了。”可是, 老师在和孩子的谈话中了解到, 他们是昨天晚上就到家的, 早上一家子睡过头了, 就编了这个谎言, 且外出也不是带孩子看病, 而是去旅游了。

案例三:不会教育的家长

小石虽然才二年级, 但他的“光荣事迹”让所有任课老师头疼:英语默写不会, 他会在教室里当场大哭, 哭的目的就是让老师停下来等, 等他想出来再继续上课。老师不等, 他就把全班小朋友的作业本全部摔到楼下;别人把他在跳蚤市场上买的玩具弄坏了, 老师出面解决, 别的小朋友也愿意赔偿, 可他就是不答应, 放学了还赖在学校不肯回家, 一定要原来的那个玩具……一般情况下, 发起脾气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停的。和家长沟通, 家长也说孩子脾气很坏, 不知道怎么教育, 要么就是打一顿。

“孩子的问题就是家长的问题”, 这种观点或许太武断, 也许不客观, 但是, 却是有道理的。以上三个案例中的孩子, 他们种种行为与习惯的养成, 究其原因, 和家长有很大关系。

第一个案例中, 有一个非常溺爱孩子的母亲, 只要孩子不高兴了, 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孩子开心, 哪怕是和丈夫吵架, 哪怕是到学校指责老师。孩子有了母亲的撑腰, 更加肆无忌惮, 根本不管是非, 不知道对错, 只要自己开心, 经常挑衅同学, 无视老师。

第二位家长其实自己的行为很不妥当, 孩子出去旅游没有合理安排时间, 还编造谎言欺骗老师。这样的家长给孩子的示范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责任”二字。不成熟的家长让老师无语。

第三个案例中的孩子个性非常要强, 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只会用最原始的“哭”来解决, 用“犟”来达到目的。追根溯源, 因为第一次用“哭”这种方式成功“要挟”家长, 达到了目的, 于是百试不爽。而家长在遇到孩子大哭的时候就束手无策, 要么用暴力, 要么就满足。

……

由此可见, 家庭教育对孩子的成长是多么重要。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只有重视了家庭教育, 学校教育才能事半功倍。

那么, 家长应该如何修炼自己, 让自己成为孩子合格的“老师”呢?笔者认为, 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要求自己:

首先, 要在行为和品德上成为孩子的榜样。身教重于言传, 你怎样做, 孩子就会怎样模仿。

其次, 要做孩子的引导者, 而不是铺路石。把孩子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 结果反而会是孩子什么也不会, 什么都依赖家长。

再次, 父母对孩子要赏罚分明。“没有处罚的教育是不完整的。” (孙云晓语) 。好孩子是夸出来的, 但是, 该惩罚时就要惩罚。

最后, 要给孩子一个空间, 让他自由地生长。

篇4: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

主位和述位的概念最初是由布拉格学派的马德修斯于1939年提出的。主位指句子开始的第一个成分,是句子其他部分的表述对象。主位后面的部分是对主位的说明,叫述位。在篇章中,通过更换不同的主位而使得表述能够进一步展开的过程叫做主位的推进。随着这种推进,整个语篇的论述开始展开,直至形成一个完整的意义整体。获奖演说作为演讲词的一种,在公开场合的发表需要通过一定的表达手段,将语言有序组织起来,高效传达获奖者的内心感受。

二、主位推进模式分析

汉语篇章中主位推进模式有几种:平行、链接、集中、交叉、分散、交错。以下将对莫言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辞进行主位推进模式分析,从而把握莫言演说辞的结构铺排特征,进一步深化关于主位推进模式理论对语篇连贯性作用的认识。下文中T代表主位,R代表述位。

(一)平行模式

主位相同,而述位不同。如:

这里“很多人”和“我的母亲”是两个不同的主位,但述位都是“分享”,因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色彩,莫言获奖后母亲无法分享的心痛感在看似平淡的阐述中又十分鲜明。例(4)则通过同一述位的使用,着重强调述位所表达的内容和情感。

(四)交叉模式

第一句主位成为第二句述位,第二句主位成为第三句述位,依此类推。莫言在此次演讲中未采用此模式。主位推进模式为:

(五)分散模式

第二句以后的各句均以第一句的述位作为主位,进行分散性的表述。如:

例(5)中的主位推进模式为:

这里“我的听众”在第一句中是述位的一部分,在后两句中,分别担任主位的角色,对前面的述位进行具体阐释,逐层推进,叙述整齐有力。

(六)交错模式

第一、三……各句主位相同,第二、四……各句主位相同,整体上呈交错式发展。如:

(6)一只火红色的狐狸(T1)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T2)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T3)跑没了踪影,我(T4)还在那里颤抖。

例(6)中的主位推进模式为:

这里莫言将“狐狸”和“我”交错使用,形成一种叙述上的对比,使当时的场景变化跃然纸上。

莫言本篇演说辞主要以“我”及“我”的经历为核心展开叙述的,其中穿插着对某一述位的展开描述,如对观点“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的复述等。同时,也包括主述位间的对比陈述,清晰地向听众呈现叙述对象间的差异,如“狐狸”和“我”等。莫言对多种主位推进模式的使用,使得其演说层次多样,主题鲜明,内容更充实,叙述结构极其清晰。

三、结语

本文通过主位推进模式理论对莫言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辞进行的分析得出,莫言本篇演说辞主要以平行模式为主,主要围绕“我”这一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与话题的展开,演讲主题鲜明,结构凝练,更能体现语篇信息的连贯性。在此基础上,篇章中穿插其他不同类型的主位推进模式,使听众在掌握新旧信息的动态发展过程中,感受到同一话题框架内语义的集中性,丰富叙述层次的同时,完善篇章结构,使主题推进更易进行,演说本身更具表述个性。

参考文献:

[1]徐赳赳.现代汉语篇章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洪波.主位推进模式与语篇连贯[J].语言文化,2014(7).

[3]朱永生.主位推进模式与语篇分析[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5(3).

[4]徐盛桓.主位与述位[J].外语教学与研究,1982(1).

篇5:评析莫言的诺贝尔获奖演讲

看完了莫言的这一篇演讲,我觉得很好,并不像网络上有些人说的像中学生的水平,在演讲中他不但绝无获奖的得意,反而全部演讲充满忧伤和悲悯。当然,最后也有勇敢:对自己获奖质疑的人进行暗讽和批评。

在这篇名为《讲故事的人》的演讲中,莫言首先谈到了自己去世的母亲,介绍了自己如何走上文学之路,并全面回顾解释了自己几部主要作品的创作。最后他以3个小故事结尾,呼应了“讲故事”的主题。在他看来,苦难、人性、爱、理解与宽容,是莫言演讲的关键词。“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这是莫言对世界,尤其是对文学政治充满新愿景的时下中国人讲话的主题。他的意思是:我有我的文学立场和政治方式,我该讲的都在故事里讲了,懂不懂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从来在故事中检索我的人生,学习亲人的善良,忏悔我的行为,专行我的想象...。你们应当理解我的文学政治,如果你真要做一个听故事的人的话。

读的过程中,我感到有些词强烈挤进眼眶中,读完了它们留在脑子抹不走。

注意莫言演讲中的核心词:母亲、诉说、叹息、绝望、幻想、饥饿、谦卑、独断、勇敢、悲悯、忏悔...这写也是莫言讲故事要讲的主题词,凝聚着中国现当代历史社会的感叹词,听文学故事的我们也要听到它们的政治含义„„

纵观莫言的获奖演说,通篇谈的是个人和家族的故事,确是一部映射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国家和社会史,个体命运的起伏即国家的兴衰荣辱,是最真实的故事,是最真实的历史记载,是最有生命和活力的历史呈现;后面的三个故事谈到了尊重人的缺失,尊重人就是人权的保障,谈到了多数人或者是少数人对少数或多数人的暴政或代表,这是权力应得到必要的约束,权力是一种恶,谈到了告密还有那个告密为荣的时代,人性的扭曲、故老伦理的丧失,谈到了泥瓦匠,只是对茅屋做小修小补,不敢对结构做出哪怕一点的改动,谈到了很多,句句映射和包含了社会政治现实,但是又能超然于上,确是根在中国!

而对于那些说他的演讲向小儿科的人我想说的是,他们根本没有读懂莫言的话。一些评论家也说过,莫言的这篇演讲和有个性也很有智慧,他的智慧在于,特别强调童年记忆、乡土亲情对他的滋养,其实这就是文学最本质的东西。文学要立足于自己的文化之根、民族之根、历史之根和社会之根,莫言把这个表达的很充分、跟很突出,这就够了。我认为好的作家就是从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出发,这样才能写出最能引人共鸣的东西,而莫言就是从自己的角度和身份来谈,向我们诠释了什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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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的,什么是世界的。

莫言在被提名为诺贝尔奖的候选人起到他的获奖演讲,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也是引起争论的中心,无论是关于他的写作风格还是他的政治立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人们的热议,这也是莫言成名后需要承担的代价。但我觉得,公众还是要给莫言一定的空间,毕竟他是一个作家,还需要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他的创作中去,继续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我也希望获得诺贝尔奖后的莫言,能够打破“魔咒”,在以后的日子里给我们带来更多感动的、触动心灵的文字,让我们一起去做一个“听故事的人”。

最后,我想分享一些莫言在诺贝尔奖的获奖感言中提到的话语从而来更深刻的体会他的思想,去感受这样简单的语言是如何透露出深邃的内涵。“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

“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

“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

篇6:莫言诺贝尔获奖感言

北京时间12月8日凌晨,中国作家莫言来到瑞典学院演讲厅,向外界发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说,以下是演讲全文:

莫言:

我说两句演讲稿之外的话,两个小时以前,我们瑞典学院的常务秘书,他的夫人生了一个小女孩,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的开端,我相信在座的懂中文也懂外文的人,会把我刚才的话转移给大家,我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的演讲题目是《讲故事的人》。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者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女。但有一个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最痛苦的事是目睹母亲被人扇耳光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拣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拣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的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的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的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到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喜欢讲故事 名字“莫言”像讽刺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白天从说书人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的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说的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是有神论者 相信万物都有灵性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作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文学创作必须颐指气使 独断专行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 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丰乳肥臀》献给天下母亲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写作者必须站在人的立场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我的人生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品,我感到无从下嘴,所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 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如看戏人般看众人表演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的,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当哭成为一种表演 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

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注释】

高密东北乡 是莫言笔下的一个地名。莫言作品中,多以该地为故事发生地,如《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莫言的出生地山东高密县河崖镇大栏乡,被认为是“高密东北乡”的原型。

莫言的母亲 名高淑娟,一直登记为管高氏,于1994年去世,莫言曾在《母亲》中回忆她“记忆的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在辛苦地劳作时,嘴里竟然哼唱 8 着一支小曲!当时,在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中,劳作最辛苦的是母亲,饥饿最严重的也是母亲„„

我母亲没读过书,不认识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尽述。战争、饥饿、疾病,在那样的苦难中,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活下来,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在饥肠辘辘、疾病缠身时还能歌唱?”

这一情节曾出现在莫言小说《卖白菜》中。

《牛》 是莫言发表于1998年的中篇小说,故事梗概为:“文革”时期,调皮少年罗汉辍学在家,与生产队饲养员杜大爷一起放牛。因贫困养不起更多的牛,生产队长麻叔请来了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为双脊、大小鲁西三头小公牛施行阉割手术。术后,罗汉、杜大爷与三头牛朝夕相处,历经煎熬,大小鲁西终于康复了。但桀骜不驯的双脊却因术中大出血、术后感染不幸死去„„

莫言 曾在2005年接受香港大学荣誉博士学位时发表演讲,提及笔名“莫言”来历,“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爱说话的孩子。在我们农村叫做‘炮孩子’。后来我写了小说叫《四十一炮》,其中也有我个人的经历。说话„„给我们的家里带来了很多的麻烦。所以过了几十年以后,当我要写小说准备发表时,使用的笔名叫‘莫言’。”

《檀香刑》 这部小说有一个马尔克斯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开篇:“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不会想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评论者认为,这部小说是对魔幻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派小说反动,更是对坊间流行的历史小说的快意叫板。

《天堂蒜薹之歌》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彼得·英格伦建议,阅读莫言应当从1995年首次以英文出版的《天堂蒜薹之歌》开始。这本书被《纽约时报》誉为中国乡村版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也曾被比作中国版的《愤怒的葡萄》。

《生死疲劳》 作品以轮回的结构,叙事天马行空,自由恣意。语言极有弹性。内容是一个发生在家乡山东高密的“六道轮回”故事。莫言曾多次提到,之所以创作这部作品,是出于对农民的一种同情,对于下层生活的关注,他认为自己骨子里还是农民。

六道轮回 传说中,六道是众生轮回之道途。佛教相信,任何人若遵守五戒,可得六根整然人身。若在五戒上,再加行十善,即可生到天界。以善恶诸业为因,能招致善恶不同的果报,是为业果。众生行善则得善报,行恶则得恶报。一切众生,都会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中循环往复,这就是轮回。我们会注意到,莫言前面多次提及母亲的善意,实为中国传统中最朴素的价值观,善念护身。

内疚 莫言曾经在媒体采访中引用著名的贝多芬和歌德的故事,他说,随着年龄增长,对这个问题就有新的理解:当面对国王的仪仗扬长而去没有任何风险且会赢得公众鼓掌时,这样做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勇气;而鞠躬致敬,会被万人诟病,而且被拿来和贝多芬比较,这倒需要点勇气。

我一直反感那些不把自己当作普通百姓的人,我看到那些模仿贝多芬的行为,就感到可笑。

【同步点评】

叶开(莫言传记作者):苦难、人性、爱、理解与宽容

作为一名讲故事的人,莫言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下接连讲了好几个故事。这些故事串联到一起就是一个道德讽喻。他以一个小说家的方式而不是一名思想家的方式,巧妙地把话题紧紧地拴在了故事上。没有故事的人是可怜的,有故事讲不出来是可怜的,没故事可讲却硬要编个虚假的故事,是可怜的。

苦难、人性、爱、理解与宽容,是莫言演讲关键词,他用这种方式与世界性普世价值对接,能够宽容彼此价值差异的人,是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之上。在不违背人性的前提下,人们应彼此宽解、尊重,而不是朝着别人扔石头。那个被小孩子莫言及同学扔过石头的老单干户,在他不断的反思中,成为他小说中的人物。

李静(文学评论家):不谈理论 只讲故事

莫言说到母亲的言传身教,他说到他母亲的那些细节,很真挚。他是讲故事的人,所以他没有用一种说教的方式或者用一些观念,来讲他的文学创作。而是从自己的经历说起,用故事说话,让人从中看到他的善恶观,道德观,让人看到他内心非常柔软的部分,这是他自己的独特的方式。印象里,莫言本人一向如此,他的书很少涉及思想、理论,而是一直用经验说话。讲话中,能看到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个回顾,我想这主要是出于西方世界可能还对他有所陌生,所以有所交待是必要的。另外,最重要的是,他用很巧妙的方式,讲故事的方式回答了国内或华文世界,在一些方面对他的争议。他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作品,他最真实的想法都在自己作品里,我觉得回答得很巧,也是可以理解的。

蒋泥(作家,《大师莫言》一书作者):故事是莫言的生命

莫言的讲演里突出了这个最为本质的东西,“讲故事”。通过讲故事,莫言建立了他的“幻觉现实主义”(hallucinationary realism)王国,而非magic realism(魔幻现实主义)王国。正如我在《大师莫言》里分析的,“魔幻”属于拉美,“幻觉”属于神秘的东方世界,古老的中国。在这里,诞生过神怪小说,以《聊斋志异》和《西游记》最为著名,“神怪”即“幻觉”。《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同样有着“幻觉现实主义”的痕迹。“幻觉现实主义”和“神怪小说”有差异。莫言本质上是中国古老的土壤酝酿出来的。他找到自己的根,拥抱传统,拥抱大地,创出新型的艺术,开辟“幻觉现实主义”新路。

张柠(文学评论家):莫言的故事实现文学的超越

莫言站在诺贝尔讲台上,向全世界人讲述了一个生存的和文学的故事。他用讲故事的方式,表达了他对自我、人生、社会、历史的理解,以及民间故事与现代小说的关系。莫言在演讲中呈现了现实经验转化为艺术经验的过程。他的故事有三个来源:一是现实的残酷经验,如童年的苦难记忆。二是超越残酷经验的爱和悲悯,如母亲的爱、东方哲学的启示。三是故乡流传的丰富多彩的民间传说。这些要素,通过他个人的奇思异想组合在故事结构中。他的故事,既是对残酷现实生活的写照,也是超越现实的残酷性和人的局限性的通道,更是一个存在和灵魂的避难所。由此,实现了文学的超越性。这正是文学的根本价值和精神旨归。

白烨(文学评论家):他把乡民智慧表达得很充分

莫言最初的写作目标非常朴素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求得温饱,而不是文以载道,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是平民的代言人,长于乡土,始终有平民意识和姿态,他在演讲中提到“说书人”这一点很重要,很多人说他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影响,而他归根到蒲松龄。莫言经常强调自己是乡下人,是农民的儿子,作品中特别讲了成长和土地的关系,母亲和土地可视为同一个意向。他把被文明改造过的乡民智慧表达得非常充分,有乡土性,又有很高的文明程度智慧和幽默。

他的作品突出对人性的挖掘。很多中国作家的对人性的挖掘审视,更侧重伦理,社会秩序,社会组织结构,人性部分凸现不出来,而莫言是这些都具备,人性的东西更突出。

许金龙(社科院外文所学者):他离开不了高密的热土

大江健三郎是在学校上的大学,而莫言是在民间上的大学。他最初的文学启蒙来自他的母亲和民间传说,他通过母亲来获得这种启蒙。他的母亲代表着当地的边缘文化,这种边缘是相对于主流文化和中原文化,相对于权力中心和文化中心而言。所以他始终有一个冷静观察的视角,能跳出来审视这种文化。

在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大地之子的传说,莫言的母亲是大地,只要他站在大地上,任何人和神都伤害不了他。他离开不了高密的热土,离开了就不是莫言了。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反映高密的乡土人情。他对外国文学的吸收,只是技巧性的东西,不构成他的血肉和基因。文学像大河,外来文化能让他漫出一点河堤,但主流始终是由高密当地文化、地理、历史和民间传说所造就的。

[南方都市报社论]莫言讲故事:诉说个体经验与公共记 苦难,人性,理解,宽容,这是莫言昨天演讲的关键词。

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将他的演讲标题定为《讲故事的人》。演讲中,莫言再现了自己“讲故事人”的身份,他讲述自己儿时的经历,回忆特殊年代的苦难记忆,还原一代人的生活经验。从苦难年代走出来的他,和我们一同分享了他母亲的教诲,坦诚地表达对那段岁月及其人的忏悔。

莫言演讲之前,网上出现许多关于他演讲的主题及内容的猜想,有人想到了莫言所推崇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以及他那篇具有浓郁日本文学和美学审美传统的《我在美丽的日本》。莫言和川端康成是不同时代的人,这决定了他们将讲述不同的作家故事。在接受采访时莫言提到,“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我个人的,不是颁给国家的。”似乎意味着他将以一定的方式确定他的演讲姿态写作者将摆脱个人荣誉所承载的时代重负,亦将厘清个人与国家、文学成就与国家进步的模糊关系。与此同时,针对自己的关注、争议以及解读,莫言显然并非视而不见,这似乎也暗示了,他的演讲根据个人的体验与领悟,还原一个讲故事的人的心路历程之余,提示写作者的局限性,将在所难免。

20多年的农村生活决定了他的文学之路。莫言提到儿时“用耳朵阅读”的经历,尤其是自己与蒲松龄的“相遇”,然而,有着“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的莫言,告诉我们,他的文学素养主要来自“高密东北乡”,那里的自然环境,他的家族历史,这些安身立命的场所所构建的现实感,才是他文学的源泉。由此不难理解,莫言在演讲初始,便饱含深情地怀念自己的母亲,“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这是他的文学品质,也是他的文学寄托。

在后来的演讲中,尽管莫言提及,“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但是,与其说这是将个人成就归结于时代的恩赐,不如说是在感叹历史的改错归正和自我成全。当莫言连篇累牍诉说儿时的遭遇,他不仅是在还原个人的记忆,也是在回味无数人乃至整个国家所经历的切肤之痛。这个在“伤痕文学”、“寻根文学”中成长的中国作家,他的优势与他的文学生命力,在于依傍了一段特殊的生活经历,他曾经面对的大千世界,遭遇的悲欢离合,是其写作的重要动力。

这是作家的写作动力,也是他生活的重要根基。它们绝不只是用于文学领域现实主义式“还原生活”,还是一种对待历史与苦难的诚实姿态。莫言的作品没有对真相穷追不舍,甚至也鲜有表现弱者的抗争,那些残酷的经历只是指引他发现那些“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并由此带来个体的自我忏悔与对他者的宽容。这是他对特殊时代、对人性的感受,也是他作为一个现代说书人的生活方式。

当莫言在瑞典诉说一段具有中国特色背景的记忆时,他所带来的陌生感是普遍的,以至国内的网民都担忧外国听众难以产生共鸣。事实上,听众的隔膜不仅是个体的感触,也是当下中国的一个时代印记。生命曾历经的沉沦,由彩色转向灰白,继而被无数人遗忘。因为忘 11 却,今天作家的诉说才显得如此陌生,今天莫言刺激我们回味苦难,带领我们拷问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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