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习俗论文范文

2022-05-12

近日小编精心整理了《结婚习俗论文范文(精选3篇)》,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序吴小莉盼着自己的婚礼快点结束。她好像不是一个成功地嫁给日本商人的新娘,而是一个被绑架到别人婚礼上的受难者。四十七岁和四十六岁的父母,以及四十八岁的新郎大岛先生,各自保持着谨慎的表情和小心翼翼的动作,他们对这桩婚姻是满意的,却又刻意压抑着。

第一篇:结婚习俗论文范文

农村青年结婚“彩礼”问题的探析

摘 要:当前社会由于男女比例的失调,造成农村青年找对象相对困难,这就导致了彩礼数额以畸形的方式急剧上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就限制了农村青年追求婚姻自由的权利,使得农村青年的婚姻问题成为了社会共同关注的话题,要想保障农村青年的婚姻自由,就需要扼制传统文化中这种糟粕的回潮。

关键词:农村青年; 结婚; 彩礼

近年来,农村适婚男青年选择配偶、组建家庭越来越困难,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农村地区人员的文化程度不高、封建思想仍有残留,封建思想中“重男轻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等思想在农村扔占有主导地位,这就造成了男生相对多余女生的现象;二是由于农村社会生活条件差,就需要增加男性劳动力,来改变家庭生产劳动方面的工作;三是农村的养老体系还不健全,家庭养老问题还必须由男性青年来解决;四是由社会结构带来的农村男女青年向一、二、三线城市流动,女青年一般会优先选择条件好的地方扎根,男青年由于养老责任、户籍问题、自身经济问题等就需要到适婚阶段回家结婚。这就为接下来本文所要研究的彩礼问题的产生奠定了基础。

一、基本概念

彩礼是指订婚时男方送给女方的财物。在河南又把彩礼称之为买衣服钱。它是我国传统订婚过程当中的一种习俗。《礼记》上记载:“非受币,不交不亲”。西周时期,婚姻过程中所采用的“六礼”是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而彩礼便是由其中的“纳征”而来,即为送聘金的意思。

费孝通先生认为,彩礼是男方家对女方家转让劳动力的一种补偿,是父母对新家庭的组成提供的物质基础,是作为一种礼物表现出来的,通过结婚支付,新家庭可以获得一定的经济基础,有利于结婚后进行生产劳动。这是对彩礼功能性的一般描述。

二、农村青年结婚彩礼的现状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农民的收入水平显著提高,与之相适应的结婚的彩礼也在不断飙升,已经远远超过了收入水平的提高速度,这一现象不仅导致了农民生活水平的急剧下滑,同时也滋生出一系列的社会问题。2014年12月各大网络上公布的一份全国结婚男方彩礼排名,无论这份排名的可信度如何,它从侧面反映出来了人们普遍遭遇到了高额彩礼的尴尬处境。

(一)彩礼明目繁多

在20世纪80年代,彩礼主要分为现金和实物两部分。随着社会的发展,河南省的彩礼明目发生了质的改变,实物方面逐渐折合成现金,而日用品则趋向于高档奢侈品的转化,由原来简单的交通工具到现在汽车的配送,彩礼投入一直在加大,这成为当地结婚消费的一大特色。彩礼名目也逐年增加,比如河南当地的“见面钱”、“倒酒钱”、“订婚钱”、“改口钱”、“拜年钱”、“开门钱”、“下车钱”、“添箱钱”、“离娘费”等等,在河南还流行这么一句关于彩礼的话,叫做“万紫千红一片绿”,意思是指彩礼要有一万张5元的,一千张100元的,不急数额的50元的,这些基本是当地耳熟能详的彩礼名目,而且费用也一再的飙升。

(二)高额彩礼带来的沉重负担

在河南农村近几年一般家庭的彩礼已经达到了十万到二十万,而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在八九千左右,所以农村男青年结一次基本就要花光父母几十年来所以的积蓄,甚至还有一部分家庭为了娶亲而债台高筑,直接导致致贫状态。而且在农村有这样一个现象,结婚所有的债务全部由父母偿还,一是出于对子女的一种责任,一是出于家庭和睦的考虑。这就造成了很多上了年纪的父母常年出去打工还债,农村青年为了自己的小家庭也奔波在外,农村到处可见留守在家的妇女和儿童,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土地和房屋的大量闲置,给农村农业发展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三、农村高额彩礼产生的原因

(一)农村社会转型

随着国家对农村政策的不断调整,河南省免除了孩子九年义务教务的学费问题、税收问题,相应的增加了农民的土地补贴、低保补贴、养老补贴、创业补贴、农村学生的助学金铺盖幅度和金额等,加之近几年有关城镇化农村建设,使农村的医疗、住房、卫生、经济等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政策的实施使农村的经济有了快速的发展,基本不需要更多人维持农业生产,这就促使了青年男女外出打工的潮流。

由于农村青年在外受到了城市文化的熏陶,其心理上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不再满足于农村单调乏味的生活,不再满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他们对爱情和婚姻有了更高的渴求,这就造成了一部分女生不想嫁给农村人的心理,导致了农村男女青年比例的失调,出现找对象困难的现状,根据简单的经济学理论就可以得知高额彩礼必然会出现。

(二)彩礼意义的变迁

在河南很多地方,彩礼已经从中国婚姻的传统风俗演化为一种经济行为。传统意义上的彩礼是男方家庭给女方家庭失去劳动力的一种补偿,到封建社会有些人便将彩礼看作是女方的身价,是对女性尊严的一种践踏,是封建买卖婚姻的开始。如今,彩礼已经蕴含了男方父母为其成立小家庭生存的一种资助。

(三)适婚者条件的差异

“文化人”在农村都是要高人一等的,当下农村越来越重视文化教育,农村大学生数额不断攀升,一些家庭为了女儿能够嫁一个有文化的大学生不要任何彩礼的现象已经不足为奇,这就使得文化程度相对较低的农村青年不得不用高额的彩礼来吸引跟多女性的注意。

随着社会收入差距的不断扩大,农村家庭收入差距同样也在拉大,经济条件优越的家庭愿意花费高额彩礼来换得自己满意的对象,这就迫使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不得不抬高彩礼,换得同样的竞争力。也导致了家庭贫困的农村青年因支付不起高额的彩礼无法结婚的状况。

(四)社会心理问题

在河南省的某村,有八条大街,每条街的姓氏相同,比如说陈街都是姓陈的,而且有的一条街就是一个几辈人的大家族。在这种熟人社会中,农民习惯于将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宗法制下的大家庭当中,他们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说辞,做任何事情都希望参照别人的做法,保持自己不被这个圈子所抛弃。这种从众心理在婚姻当中的彩礼消费方面就表漏无疑,用相同圈子的标准要求自己,表现出一种趋同性。同时,又希望比别人过的好一点,想要高人一等,这种攀比心理就使彩礼数额不断被刷新,导致高额彩礼的出现。同时也想要用高额的彩礼彰显自己身家的不凡,以期得到更高圈子的认同和身份的重新建构。

四、 高额彩礼给农村青年带来的影响

(一) 高额彩礼给农村青年带来的积极影响

我国农村一直以来重男轻女思想严重,高额彩礼使农村家庭认识到养男孩的负担,减少了男孩在农村的出生率,这对不男女比例的平衡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当下农村对女孩的教育逐渐加强,大学毕业的女孩比比皆是,男方为了报答女方家庭对其的养育之恩,以高额彩礼聘之,补偿了女方家庭物质和精神的损失,同时也有利于婚姻的稳固;中国农村传统当中女孩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是随着独生子女的增加,高额彩礼为一部分女方父母提供了经济资助,确保了其养老基础;通过高额彩礼可以抬高女性在婚姻当中的话语权,为农村女性争取了更多权利,提升了农村女性的地位。

(二)高额彩礼给农村青年带来的消极影响

1、诱发农村青年发生犯罪行为

根据访谈调查得知,如今河南某村最近几年青年犯罪行为逐年上涨,很多家庭因为无力承担高额的彩礼,一些男青年为了筹集结婚的钱财,很容易挺而走险,通过偷盗、诈骗、抢劫等犯罪的手段来获得自己结婚所需要的资金。高额彩礼也促使了当地农民“买婚”现象的出现,“越南媳妇”逐年增加,这些潜在的犯罪隐患为农村社会的稳定带来了很大的威胁。高额彩礼的不断增长,致使当地贫困家庭的男青年沦为“光棍”除了自身的问题以外,承担不起高额的结婚花费是主要的原因。这些因高额婚姻消费而无法成亲的单身大龄男青年也成为影响农村社会治安的不稳定因素。

2、造成婚后夫妻关系不和

高额彩礼使婚姻夹杂了跟多的经济利益,婚姻的缔造不再是以感情为基础,这就导致了在相亲过程中过分看待对方的家庭经济状况,对男方的人品、性格、道德素养、婚后的责任感等缺乏考虑,这就造成了一些家庭婚后夫妻关系不和的情况。同时,婚后男方会认为婚前给女方的彩礼是共同的财产,要求女方将婚前给的彩礼作为投资、还债等用途,女方出于以后生活的考虑,多提倡将彩礼作为自己的私房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男女双方对彩礼处理方法的差异就促使婚后关系的恶化,甚至诱发离婚风波。

3、婚后长期还债,经济困难

对河南省某村来说,彩礼支出一般是由男方家庭一次性支付,这对一般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这给父辈和农村青年本身造成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心理压力,高额彩礼的出现往往导致男方家庭负债累累,婚后的还债生活遥遥无期,加之一般婚后一年便有孩子的出生,更加使农村家庭生活雪上加霜,这不仅不宜于农村青年婚后的幸福生活,反而会因经济困难导致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发生。高额彩礼已经颠覆了农村婚姻的传统,以金钱为中心的婚姻观深入人心,血缘、夫妻关系变得冷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这都对农村青年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4、部分农村青年产生骄奢的生活方式

自古以来,婚姻在农村社会都是受关注的一件大事,父母为了给子女办理一个风光的婚礼,不在乎自身经济的承受能力,为了攀比、为了面子,使婚礼染成了一丝奢侈的意味。看惯了城市优越的生活的,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便是对父母更多的压榨,不劳而获、贪图享乐的不良之风便成为农村社会的一颗毒瘤。因彩礼问题跟父母反目成仇,对簿公堂的现象时有发生,这也为以后农村养老问题埋下了隐患。(作者单位:贵州财经大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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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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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陶自祥.高额彩礼:理解农村代内剥削现象的一种视角——性别视角下农村女性早婚的思考[J].民俗研究,2011.

[5] 苗涛.“彩礼”与农村青年的婚姻困境——以陕西省子洲县清水沟等周边村庄为例[J].科教文汇,2012.

[6] 林云飞.中原农村彩礼现状调查及法律思考——以河南省X县为例[J].许昌学院学报,2014.

[7] 姚旖.华北农村彩礼现象的原因及影响探析——以河北省河东村为例[J].法治与社会,2012.

[8] 陈星宇.高额彩礼在农村婚嫁中的影响[J].改革与开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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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都世炜.农村高额婚姻消费研究—以豫西北W乡为个案[D].郑州大学,2013.

作者:张路 唐昌维

第二篇:结婚年

吴小莉盼着自己的婚礼快点结束。她好像不是一个成功地嫁给日本商人的新娘,而是一个被绑架到别人婚礼上的受难者。四十七岁和四十六岁的父母,以及四十八岁的新郎大岛先生,各自保持着谨慎的表情和小心翼翼的动作,他们对这桩婚姻是满意的,却又刻意压抑着。

来参加婚礼的大多是大岛公司的员工以及生意上的朋友,还有两个日本人,是大岛先生从日本带来的左膀右臂——看来大岛先生不太相信中国人。吴小莉这方只有父母和姐姐吴小玲一家。母亲还想通知亲戚们,被吴小莉阻止了。另外还有刘玉珍夫妇,刘玉珍是促成这桩婚姻的“中间人”,吴小莉不知道她该算哪一方的。大岛先生说可以多请几个,结婚是一辈子一回的事,吴小莉说不必了。吴小莉故友至交一个都没有通知,她甚至希望家人都不要来才好。其实,迈出这一步之后,吴小莉就没有什么故友至交了。

只要举行完这个婚礼,自己的命运就定型了。

她看着婚礼现场每一个人的面孔,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些面孔和图景:她曾经工作的中外合资商厦、商厦里那个酷似金城武因而被称为“小金”的爱脸红的年轻保安、她的化妆品柜台同事吕云和沈蔚以及化妆品部副经理乐慧,还有那个住在小巷里有一对小虎牙的外地女孩小鹿……

司仪是从宾馆请的,婚礼不像常见的中国婚礼那么热闹,但也不算冷清。最活蹦乱跳的是吴小莉的小外甥毛毛,他整晚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圣诞树一样的巨型蛋糕塔上,已经几次跑过来问:小姨,什么时候切蛋糕?当毛毛第五次跑来问时,大岛先生向司仪点点头说,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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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车子蜿蜒而行,把三对中日结合的夫妇送到了大岛别墅。早有两个女人在别墅门口迎候了,大岛先生对吴小莉说,这是我前几天请的两个工人。两个女人点点头。

这个是英嫂。个子小巧的赶紧上前点头。

这个是云嫂。身材丰满的也上前点头。

这是太太,你们以后要听太太的。

两个人应道,是。

大岛先生对吴小莉说,英嫂负责打扫卫生,云嫂负责烧饭,都是从最好的家政公司请的。

吴小莉答应着。英嫂和云嫂这样的称呼,给她一种影视剧里的旧社会的感觉。

三个日本男人在楼下喝茶,三位中国太太则来到楼上卧房。吴小莉听见她们相互称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那么,吴小莉理所当然是大岛太太了。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帮吴小莉脱下婚纱换上套装,然后一起下了楼。

客人们含着微妙的笑意告辞了。大岛先生回头说,该休息了。吴小莉点点头。

大岛先生转脸问英嫂,洗澡水放好了吗?英嫂回答,放好了,按您要求的水温。

上了楼,大岛先生把卧室门一关,吴小莉知道,最严峻的时刻到来了。她身子一僵,凝神注视着大岛先生,呼吸都停止了。大岛先生摘着领带说,你先洗澡吧。

还是您先洗吧,吴小莉说。然后,她抑制着风起云涌的鸡皮疙瘩,去帮大岛先生脱衣服。虽然她已经不介意大岛先生的丑,可是接触起来,还是——不好意思,必须实事求是地说——不小心碰到蛤蟆皮的感觉。

大岛先生洗完澡出来,又示意吴小莉进去洗。吴小莉便到衣柜里去取那件厚棉睡衣,她前几天已经托司机带过来了。不用,大岛先生说,里面有浴衣。吴小莉的手只好缩了回来,脚步轻轻地向浴室走去。吴小莉本能地想反锁,手摸着门把手停顿了片刻,又慢慢地放开了。

浴缸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但她自然是不会用泡浴的。她终于除去衣服,站到了莲蓬头底下。不知水温调得太低还是暖气开得不足,吴小莉在莲蓬头下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抖得牙齿都咯咯响,一面抖,一面如惊弓之鸟,透过淋浴间的玻璃不时瞥向浴室门。

洗完澡,吴小莉穿上浴室里的浴衣。她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浴衣这一层。那是一件粉红色的绸缎浴衣,穿在身上像没穿一样,足够软,足够薄,百分之百随形。

吴小莉终于穿着那件若有若无的绸缎浴衣出了卫生间,步步莲花,向大岛先生走来。她的身体好像什么都被遮住了,然而,每一丝颤动又纤毫毕现,毕竟那是鲜活的肉体啊。大岛先生一副不着急吃的神情,欣赏地打量着她。

到这一刻,吴小莉才明白这些天来大岛先生为什么不试图碰她,也没有把她往家里招。早晚都是自己碗里的菜,何不从容一点呢?何必毛手毛脚吃相难看,不仅被动,还有沦为下作之徒的风险。大岛先生到底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大岛先生移向床边,吴小莉也只好跟过去。大岛先生突兀地一转身,一把抱住了吴小莉。吴小莉浑身一紧,像死过去了一样。但接着,她便一点点放松下来了。刀子悬在头顶的滋味其实最可怕,真正落下来时,反倒没什么了,因为意味着即将解脱。

除去衣服,吴小莉才知道大岛先生有多老,他胸膛上的皮肤都有点松弛了。奇怪的是大岛先生的下肢却那么粗壮,大腿如蟒,好像练过相扑,脚掌也特别厚重,好似大象蹄。其实,论分量,大岛先生的下肢并不短斤缺两,只不过没有拉长,而是聚粗了而已。

大岛先生的脸向吴小莉逼近时,她一眼看到了他鼻孔里的黑块。吴小莉平生最恶心鼻毛打绺的男人,总担心那岌岌可危的黑块儿会经不起呼吸的反复吹动而掉落下来。

大岛先生的脸不见了,吴小莉眼前只剩下黑黢黢的鼻毛,吴小莉用力去推大岛先生的膀子,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徒劳。吴小莉腾出一只手去想关灯,却摸索不到开关。

大岛先生终于无可抵挡地进入了。吴小莉不配合,他只有自己忙活。在大岛先生腾挪的间隙里,吴小莉看见了自己雪白大腿上的血,像两条蚯蚓,红得刺眼。她没觉得痛,或许,羞耻感恐惧感已经完全压过了痛感。她的第一次,就这样交给了一个几乎陌生的人。

大岛先生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抓出一把纸,递到吴小莉手中。吴小莉擦拭着自己,很想下床去洗洗。但是大岛先生正呼哧呼哧喘着气,爱不释手地揉捏着她初次经历男人之手的乳房。吴小莉感觉得出来,他很满意。

大岛先生算是平息下来了。吴小莉则感觉自己死过去了。她平躺着,一动不动,连抬抬手把大岛先生的手从自己胸上拿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平息了一会儿,大岛先生呼哧带喘地又来了一次。对于吴小莉来说,一次和无数次是一样的了。她依旧像死了一样,任他做。吴小莉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在做,而是一个人跟一个动物,那种惊悚之感,实在不是国别和年龄差异所能解释的。

做完两遍之后,大岛先生疲倦地睡去了。吴小莉到浴室清洗了自己,又悄悄地回来躺下。她现在感觉十分平静,平静得如同死而复生。

吴小莉睡不着,大岛先生却在睡梦中翻着身,腿脚在床上起落时引起重重的颠簸,使得吴小莉很不舒服。

这新买的床单弄脏了,怎么办呢?吴小莉想。又想起两个人一起去买床上用品时的情景,其实,她不也是他的床上用品吗?后来她不知怎么睡着了。

吴小莉梦见一只毛森森的黑狗在舔她的鼻子,然后是嘴巴,舔得她痒痒的,她嫌恶地抬起手去驱逐那只黑狗。一抬手,吴小莉就醒了,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在哪里,本能地就要起身。大岛先生轻轻按住了她。灯开着,大岛先生正在研究她。吴小莉又看见了大岛先生的黑鼻毛,她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大岛先生这次没有急于压上来,而是手眼并用,在她全身上下逡巡,一面逡巡一面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在男人面前有条不紊。

吴小莉在心里摇了摇头,叹息道,只有爱,才能使女人在男人面前慌乱吧?

几点了?吴小莉问。

大岛先生说,三点半了,你饿吗?

吴小莉摇摇头。

我有点饿了。大岛先生说着下了床,转眼间从哪里拿过两块蛋糕,蛋糕切得整整齐齐放在托盘上,吴小莉认出是昨晚婚礼上的。

吴小莉惊讶:这蛋糕是什么时候从宾馆里带来?又什么时候放在卧室里的呢?

昨晚一定没吃好,你吃块儿吧。大岛先生说。

我不饿,吴小莉推辞。

大岛先生自己叉了一块吃起来,吃了两口,又用托盘送到吴小莉面前,说,你就吃一口。

吴小莉来不及推辞,便看见了大岛先生翕动的鼻毛,在白色奶油的衬托下愈发黑得令人作呕。吴小莉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赶紧翻身下床,疾步走进浴室。

再回到床上时,吴小莉明显闻得到大岛先生重浊的体味儿。还有,他刚刚吃完蛋糕,口气更不清新了,即便他用茶水漱过口。

可能因为蛋糕的助力,大岛先生又向吴小莉发起了第三次猛攻。如果没有爱悦做润滑剂,性这种事便如同沙子一样干涩。吴小莉下身疼痛难当,仿佛进入她身体的不是大岛先生两腿间的东西,而直接是那两条如蟒蛇一般粗壮的腿。吴小莉想起了寺庙里撞钟的大杠,而感觉自己正是那只被撞击的钟。吴小莉还想起一句话:好白菜给猪拱了。但吴小莉仗义地忍着,她知道这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

大岛先生做完又睡了。黎明已经迫近,吴小莉睁大眼睛看着陌生的房间。从今天开始,这一切也有她的份儿了,吴小莉吃惊地想道。但她并未产生什么拥有感。

光越来越多地透进来了,大岛先生在酣睡中仍然抓着吴小莉的乳房,吴小莉小心地拿掉他的手。

吴小莉看着身上那条拥住自己和大岛先生的漂亮的水鸟被,困惑地想,这就是自己想象过的有朝一日吗? 所有的女孩都曾想象过两情相悦的旖旎,这种旖旎是与床有关的。有个词叫沐浴爱河,在吴小莉心目中,爱河就是指床。吴小莉并不具体知道爱河应该怎么沐浴,但她可以确定不是目前这个样子。

大岛先生的鼻毛块儿已经清晰可见了,它正随着主人的呼吸在鼻孔门口出出进进。大岛先生为什么文明得不彻底呢?留下了这么一个犄角旮旯。这个被遗留的犄角旮旯在向她说明什么呢?

吴小莉起了床,轻手轻脚地刷牙洗脸。

吴小莉往楼下走去,正在擦拭楼梯的英嫂停下手中的抹布,恭恭敬敬地叫道,太太。

吴小莉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说,以后就叫我小吴或者小莉吧。

那怎么行,大岛先生吩咐过的。英嫂诚惶诚恐地说。

吴小莉觉得叫某太太既生分又别扭,她做不到像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那样安之若素。都是中国人,又生活在中国,自自然然地称呼就好了,干吗要故意拐上个日本姓,把自己弄得像外国人呢?她不需要这种生分感。

吴小莉披上大衣出了门,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像鱼鳃一样大口呼吸。有这样的空气,还需要什么护肤品呢?

吴小莉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家,那儿的空气其实不应该叫空气,因为并不空,充满了油烟味、劣质烟草味,还有鞋油、打气筒等等的气味儿。在人间烟火气里面,那也只能算中等以下的。

别墅建在山坡上,半个城市尽收眼底。吴小莉努力分辨着自己家的方位,却根本不可能,不仅光华村,就连独领风骚的合资商厦,也是踪影全无。从这里看过去,一切都被淹没了。

如若不是在这里,她现在应该去上班了。吴小莉意识到。

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这样想着,她向楼里面走去,想看看大岛先生起床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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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先生居然已经坐在餐桌前了。就这么一小会儿,他可真够麻利的。他说,吃完早饭要去上班,马上就要放年假了,公司里事多。此时的大岛先生跟夜里判若两人。

吴小莉迟疑着,没坐下。她还惦记着床单,担心英嫂会先她一步去收拾。

大島先生说,坐下吃吧。吴小莉只好转头对站在饭桌边伺候的云嫂说,告诉英嫂,卧室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她不用管的。

可是,云嫂上楼又下楼来说,她已经收拾了,太太,您放心吧,她会做好的。

吴小莉简直就像脊背上爬了蚂蚁一般的难受。大岛先生说,吃饭吧,以后,你要适应有人给你做一切。他强调了“一切”这个词。吴小莉第一次觉得,有人给你做一切,有时其实是一件难受的事儿。

显然英嫂和云嫂都被大岛先生调教过了,懂得这里的规矩,了解主人的口味。早餐是皮蛋瘦肉粥,川味泡菜,煎饺,水煮蛋,都很平常,一点也不奢靡,但是新鲜,精致,都是现包现泡现做的。唯一特殊的,还是蛋糕,婚礼上陈列的、夜里大岛先生在“劳作”间隙吃过的蛋糕。

大岛先生一定留意到了吴小莉不可思议的眼神,解释说,这个蛋糕,质量上乘的,最佳赏味期有两天,不能浪费了。大岛先生说的是“最佳赏味期”,而非保质期,这是吴小莉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以后她就习惯了日本人这种温婉的标注方式。

这也是大岛先生第一次跟她说到“浪费”这个词,她立马敏感到,自己以后过日子不可不节省。原来富人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大岛先生又说,有蛋糕,我没让云嫂热牛奶,这两样的蛋白质是差不多的,你要是不想吃蛋糕……

吴小莉赶快说,我吃。为了表明自己吃蛋糕,她马上端了一碟到自己面前。可她实在吃不下,只能默默地挖空心思地想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变通办法,她说,我一会儿喝茶时当点心吃。

大岛先生的饮食是这样的科学理性,也让她很忐忑,她对于营养学可是一窍不通的,从来都是有什么吃什么,根本不在意营养。

吴小莉吃得很少很少,尽管早餐很可口。她的注意力老是会转到大岛先生的鼻毛上,即使她不去看,那缕鼻毛好像也总能看得见。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就去看客厅与餐厅之间的屏风,那是可以折叠的四幅木框山水画,画的是中国式的山水,但跟中国的山水画似乎有一点不同。很久以后,小鹿告诉她,那是日本狩野派的屏风画,受中国水墨画的影响,但又充分“大和化”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对日本的了解,将有很多是来自小鹿,而不是大岛先生。

吴小莉无心吃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惦记床单。大岛先生走后,她赶快上楼直奔卧室。卧室已经整理一新,床上换上了她和大岛先生共同采买的另一条床单,枕套也换了,可能因为要配套好看。吴小莉掀开床单看了看,下面的绗缝夹棉垫单也换了,她原本担心洇到床单下面去了,而英嫂只换表面上的。英嫂真的很周到,值得放心。

英嫂已经把所有换下来的拿到洗衣房去了。吴小莉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更不好意思去洗衣房看看,只能装作一切很正常。

吴小莉到卫生间漱口,发现卫生间也清理好了。英嫂可真麻利,她自忖若是换作自己,绝对没有英嫂做得好。跟下层人对比,似乎还是她的一种思维习惯,说明她尚未进入大岛太太的角色。

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这个家没有需要她干的事。也许,需要她干的事只在夜里。——想到这里她脸红了。

她决定洗个澡,至少目前这是个事儿。她发现卫生间里没有沐浴露,便走出卧室,喊了一声英嫂,英嫂马上应声到了。吴小莉说,请问,有沐浴露吗?她觉得自己既不能故作亲切,又不能直截了当地问话,踌躇之间,加上了“请问”两个字。英嫂说,太太您不用那么客气,有事直接吩咐就好啦,大岛先生习惯用香皂,家里没备沐浴露,太太需要的话,我这就去买。吴小莉说,不急,下次去超市时一起买吧。

英嫂又问,太太要泡浴吗?我给您放水。吴小莉说,不用了,我淋浴,谢谢。英嫂再次说,太太不用那么客气的。经过英嫂两次提醒,吴小莉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宜太客气,否则不像个太太,反而让英嫂和云嫂无所适从。

吴小莉站在莲蓬头下,让细细的水流抚摸自己的身体——自己劳苦功高的身体。她轻揉着自己的胸,仿佛看得见上面无数的手印。可真是酥胸啊,但她真希望不是,或许,粗糙一点,难看一点,她就没这么委屈了?

难道大岛先生不介意别人看见夜里弄脏的床单吗?吴小莉刚才纳闷的问题,突然在水流下想通了,看来水是很容易疏通一些问题的。——他是乐意让英嫂看见床上的落红的。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居然还在乎这个?当然,或许更在乎。

当吴小莉想到“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时,自然当他是有很多阅历的了。可是,究竟他有什么样的阅历?吴小莉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就托付终身,不是太莽撞了吗?这一点吴小莉不是没想过。她早已想通了,自己肯定是没办法了解到他的过去的,连刘玉珍也没办法,那么,她只要抓住一点就行了,他能不能跟她合法结婚?她相信法律面前造不得假。至于其他,相比之下都是小处了,慢慢去了解吧,只要大方向没错就好。

吴小莉洗完澡出来,云嫂走到卧室门口小心地问,太太,您要喝茶吗?

吴小莉马上想到了早饭时自己说的话。看来,云嫂站在餐桌边是用心的,不知是家政公司调教得好,还是大岛先生调教得好。她说,喝吧。

云嫂又问,太太您是喝什么茶呢?吴小莉给问住了,她的父亲常年喝的就是一种茶,散装毛峰,她对茶的了解就这么点儿,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选茶。她问,有什么茶呢?云嫂说,什么茶都有,绿茶、红茶、白茶、铁观音、普洱……

吴小莉不想听她继续报下去,随口说,红茶吧。

一会儿,云嫂把一杯红茶连同早上那碟蛋糕,一起用托盤端了上来。吴小莉端起茶杯吹了吹,轻轻去抿。抿了一小口,她发现这个杯子很奇怪,杯沿怎么是双层的呢?喝起来反而不方便。然后,她又注意到云嫂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看着云嫂,云嫂终于不安地开口说,太太,这是飘逸杯,喝的时候要把茶漏取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口味,刚才没有给您取,如果您愿意喝浓的,可以泡几分钟再取,如果您愿意喝不浓的,现在就可以取了。吴小莉顺势说,那就取了吧。云嫂把茶漏取出来,吴小莉才明白这个茶杯的原理,就是茶叶在茶漏里,泡好把茶漏取出来,杯子里就只剩下单纯的茶水了。这倒很科学,她经常见到父亲喝茶时把茶叶喝到了嘴里,又吐回到杯子里,看着好埋汰。

她觉得让云嫂发觉自己连飘逸杯都不懂,太没面子了,为了挽回,她说了一句,其实喝茶没必要这么麻烦的。云嫂再次不安地说,太太,我不了解您的喝茶习惯,请原谅。又看着她的脸色继续说,大岛先生是要滤茶的,他说茶叶一直泡着不好,喝起来也不方便,以后您如果……

那就依照大岛先生的习惯吧。吴小莉说。

吴小莉喝完大半杯茶,就觉得胃里刮得慌,而且不能自禁地要发抖似的。她不知道那叫醉茶,原因是她没有喝惯茶,耐受力弱。还有,她早饭吃得太少了,胃里太空。其实她只要吃了那块蛋糕就会好的,但她极其排斥那块蛋糕。幸好云嫂送了葡萄上来,她赶紧吃,吃完之后,不适感有所缓解。云嫂说,提子还有,太太您还要吗?

提子?吴小莉心里暗暗地又囧了一下,幸好她没说葡萄,她最好什么都别说罢。

那一刻她很想逃开云嫂,而且,这块蛋糕,总要有个交代。她说,这块蛋糕,给我包起来吧。

吴小莉打电话告诉大岛先生,她要回家一趟。大岛先生很快派了车子来。

明明是坐着车子,吴小莉却感觉是跌跌撞撞奔回家的。一回家,她顾不得跟父母说话,就扑倒在自己床上,好像刚刚遭过劫匪似的。那是由于在别墅里刚刚经历的内心的踉跄。

也许,她还在本能地逃避父母下意识打量的目光吧?在这新婚之夜后的特殊的时候。

躺了一会儿,她才感觉缓了过来。母亲看着吴小莉的脸色说,你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吴小莉说,有点饿。

母亲说,你早上没吃饭吗?

吃了,但是又喝了一杯茶。吴小莉说。

一说吃饭,吴小莉便想起自己包里的蛋糕,赶紧拿出来递给母亲。母亲不认得这是昨晚的蛋糕,但她觉得吴小莉拿来的,必定是好蛋糕,就拿给吴小莉父亲吃。父亲正准备咬,大岛先生的鼻毛突然浮现在蛋糕之上,一阵恶心涌来,吴小莉赶紧拿手去捂嘴。

吴小莉婚前与大岛先生约会的情形,家人并不了解。母亲狐疑地看着吴小莉,眼神似乎在说,不至于这么快吧?

吴小莉受不了母亲探究的目光,就说,喝了茶,胃不舒服。父亲说,你那是醉茶,吃口东西就好了。又要把蛋糕递给她。吴小莉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屋子,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中饭时,母亲把她叫起来,她胡乱吃了几口,又继续睡。一直睡到下午大岛先生打电话来。大岛先生说晚上有个应酬要她参加一下,一会儿司机来接她。吴小莉这才起了床。

跟着大岛先生应酬,她倒觉得没什么难的,她只要不言不动适时微笑一下,或者听从大岛先生举杯敬酒就行了,大岛先生会照顾她吃的喝的,对于她的不主动应酬,他不仅不怪罪,反而还有点欣赏似的。

吴小莉的大岛太太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3

吴小莉从云嫂那里知道,大岛先生差不多只有一顿早餐在家里吃。那么,她的早餐可以吃得有所保留,中饭补上就是了。跟大岛先生同桌共餐时,如果感到不自在了,她就会去盯着那四扇屏风,眼睛有了着落,心就有了着落,它们对她好像有安抚作用。此后,这成了她的一个习惯。吃饭问题吴小莉算是过关了。

这几天,吴小莉和大岛先生的生活内容其实主要在晚上,白天只是一个形式。

晚上进了卧室,吴小莉就格外拘谨。其实她从上楼就开始紧张了,但她不能让大岛先生看出来。看到大岛先生打哈欠,她就浑身发紧,那是一个信号。大岛先生的嘴巴张大到——吴小莉想,检查喉咙的话,不需要压舌板了。一个人要有多放松,才能把哈欠打得这么大?吴小莉怀疑他是故意的,向她释放一个信号,兼有感染她的意思。或许,他已经看到了她的拘谨?

但在做“那件事”之前,大岛先生依然是严肃正经的,让吴小莉想到贾政。仅仅以现实版的“大男人”这个标准来衡量,贾政是《红楼梦》里最让吴小莉认可的一个,他有他的虚伪和假正经,但也有他的可敬,最起码不荒唐。可是,她从未想过选择这样的人来做丈夫。她觉得发生在她和大岛先生的肉体之间的事情,不能叫做爱,只能叫行房事,如同办公事一样的性质。只有“房事”这个词,才跟贾政这样的人匹配。大岛先生那么乐意保持一种不苟言笑的男人形象,是怕一旦轻薄了会被她看轻吗?是要让她清醒认识到,性并不是他有求于她、而是她应尽的本分吗?

在大岛先生睡前的沐浴更衣时分,吴小莉因为干呆在那儿无所适从,就为他拿好了睡衣,在床边等着,他没有说谢谢,反而略带命令式地说,我自己来。他神态中的从容不迫甚至略带一点冷漠。吴小莉由此判断,她并不需要怎样讨好他,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确实,即便在床上,吴小莉在不在状态他好像也无所谓。吴小莉喜欢大岛先生对待女人的这种客观态度,而且,她也得益于这种态度。事实上,讓她在他面前撒娇或卖弄风情,可能会像撒泼一样令她难堪。

如果说婚前他对她还有一点殷勤,她还拿着点劲儿的话,现在,她的劲儿拿到头了,以后,她更没有余裕了。好在吴小莉也不需要怎样调整姿态,她反正就是从来如此,以不变应万变,顺其自然甚至放任自流。她只要在大岛先生不需要她的时候让自己的存在约等于无就行了,这还不好办吗?

大岛先生威严自持,不愿意被她多了解,是怕“亲人眼里无伟人”,是不愿意被她看透,这吴小莉能理解。可是,他好像也不愿意多了解她的样子,又是为什么呢?掌控一切的人不是首先要了解一切吗?吴小莉以后才明白,他是觉得根本没有了解的必要。只有对一个人有完全的把握,才会持这种态度,如同不需要了解自己家的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的内部构造,只要会用就行了。

虽然陌生,但是她知道自己很安全,不用担心什么,不用紧张什么,也好。这份来自彼此隔膜的安全感,仿佛蛋壳没有被啄破,小鸡就永远孵不出来了。但吴小莉并没有悲哀的感觉,反而感到外紧内松的宽缓和放心。是她自己宁愿嫁给陌生的,情同陌路,相安无事,这种状态正是她所求,她可以在这种不破壳的安全感下隐忍地过一辈子。其实能不能过一辈子她也不知道,只不过她目前是照着一辈子打算的,隔膜并不妨碍她有共命终身的感觉。

晚上睡前大岛先生突然问她,你习惯用沐浴露?吴小莉怔了一下,他怎么知道的?不用说,是英嫂告诉的。那么,英嫂和云嫂还会告诉他些什么呢?

吴小莉说,其实无所谓,香皂也可以的。大岛先生说,还是香皂好用,容易冲干净,沐浴露太滑,冲不彻底。吴小莉总不能告诉他,可是,香皂要与您共用的啊。使吴小莉选择沐浴露的,其实只是这个原因。或者,可以归纳为某种洁身自好的独立性?

大岛先生说,你要是用沐浴露的话,我找人从日本带。之后吴小莉才留意到,家里的洗化用品全是日本制造,纯日文,连中文说明都没有。吴小莉倒是不用担心用错,凭日文里面夹杂的中文字,她是可以蒙个八九不离十的。庆幸的是,大岛先生没有建议她学日语——任何学习对她来说都是折磨。

大岛先生很突兀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手机,递过来说,以后,你有事可以用它联系我。

吴小莉小心地接过来。她认得,是松下的,因为商厦的手机柜台有广告。

大岛先生教她开关机和打字,两个人靠得很近,吴小莉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可是,吴小莉竟忘了讨厌他的鼻毛。人的敏感其实也是有选择性的,只是自己意识不到而已。

大島先生若是在家,吴小莉会不由自主地紧绷。大岛先生不在,她心里又发慌发空,仿佛缺失了大岛先生,她便失去了在别墅存身的根据。英嫂和云嫂各忙各的,吴小莉在房子里四处张望,好像偷偷摸摸进了别人的家。吴小莉出去转了转,外面太静了,静得好像危机四伏。几乎一个人都不见,偶尔有车子嗖地驶过,更让吴小莉悚然心惊。她说不出哪里不正常,但总觉得不正常。

无所适从又无所事事的时候,吴小莉就会去洗一个澡,这渐渐成了她的习惯。

除夕这天,大岛先生就待在家里了。不断有人来拜访,吴小莉便一直穿着套装和高跟鞋,宽大的沙发只坐半边。这样一天下来,她的脖子和腰就僵硬和酸痛。在商厦,脖子和腰必须规范地挺着,她以为自己已经练出来了,没想到还是抵挡不住。因为这种累跟那种累不一样。

好在她现在不用化妆。她看得出来,大岛先生喜欢她素颜。或许,他以为她素颜是为了他吧?那就让他这么以为好了。其实她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妆都在商厦化完了,甚至看见浓妆都会觉得可怜。有一次她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浓妆的姑娘,提着果篮,抱着一束花,看起来是第一次去男朋友家的样子,非常隆重,可是,她还是坐公交车的呀!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姑娘那庄严的浓妆越看越可怜,尤其那小鸡尾巴一样翘得夸张的假睫毛,那一定是为了这次登门拜访特地去接种的吧?她是有多么仰视男友家,才会把自己放得这么低!只有吴小莉这种曾经化妆成灾的人,才会懂得:不巴结、仰仗、讨好谁的人,是不必化妆的;不有求于谁、受制于谁的人,是不必化妆的。

太累了,能带你出去度度假就好了。晚上大岛先生突然抱歉地说。吴小莉搞不清大岛先生的“太累了”是什么意思,指他还是她?

吴小莉觉得夜晚自己比大岛先生从容,白天大岛先生比自己从容。白天的大岛先生令人敬畏,脸重得像什么似的,吴小莉心里发紧,盼望他对自己笑一笑,但不笑还罢,一笑更让她心惊肉跳。晚上的大岛先生则不那么放尊重了,大岛先生一不放尊重,吴小莉就有点余裕了。

吴小莉知道自己的余裕在哪里,但并不试图加以利用,这是她的老实本分。大岛先生想必心中有数。除夕那天,他拿出一个红包交给吴小莉说,我就不登门了,脱不开身,你回家时把这个带到,算是年礼。吴小莉没接,也没有推辞。大岛先生放在了床头柜上。大岛先生出去后,吴小莉到卫生间反锁了门,打开那个红包数了数,是四千。吴小莉抽出十张来,想了想,又把三十张抽出来,把十张放了回去。反正,她以后会慢慢贴给父母的,只多不少。

4

除夕夜是和田中小泉两家在一个离城很远的湖滨度假村度过的。度假村从外面看张灯结彩却不见人影,显得很冷清。吴小莉想,干吗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不像过年的样子。到了里面,她才知道一点都不冷清,穿红着绿笑靥如花的人一丛丛到处绽放,来的人看起来都很相熟。小泉太太说,来这里的都是会员,外人进不来。

大岛先生在这里订了一个包间和三个客房。不过,待在包间和客房的时间并不多,一晚上,他都在带着吴小莉及田中小泉两家敬酒,别人也来给他们敬,送走一拨又迎来一拨,循环往复。大岛先生说,正好借这个地方把年拜了,在中国过年还是不错的。

这里似乎变成了某一个圈子的春节团拜会。在团拜的人中,吴小莉看到了自己从前工作的商厦的老总——感觉真是从前了。在商厦五年,吴小莉总共见过老总三次,而老总几乎从未见过她,所以她一点都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去年春节时,吴小莉想到过今年春节会是这样过吗?不要说去年春节,就是两个月前,吴小莉还没有其他任何想法,甚至见到大岛先生之后,她还在想着怎样兢兢业业地做商厦的员工。吴小莉不觉得这是同一辈子的事。她的人生被拦腰斩断了,断成了无法对接的两辈子,那辈子已成过去,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商厦的老总来向大岛先生及太太敬酒,吴小莉举杯做了做样子。等他走后,吴小莉转过头,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一切都在眼前摇曳了,扑朔迷离,好像不是她醉了,是周围的世界醉了。她的大脑里由远及近推出一个词:醉生梦死。吴小莉想不到像她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体会到醉生梦死的滋味儿。

敞开式的二楼宴会大厅有川剧演出,吴小莉看了看迎宾小姐递过来的节目单,台上正演的是《花田写扇》,演员一招一式、唱腔气韵、表情眼神都很到位,那声如黄莺、俏皮任性的小丫鬟娇憨地一撅嘴儿,川妹子的魅力就出来了,粉艳又不腻,路过的男人们大声叫好,但没有多少人坐下来观看,演出只是为了烘托气氛的。

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人们聚集到大堂里。花炮制造了一个五彩缤纷响声震天的夜空,仿佛在邀请老天爷下凡同乐。有人奔到了外面欢呼跳跃,也有人打开窗子隔岸观火。

在这普天同庆的气氛里,吴小莉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不出他们的心中会有怎样的欢乐。也许,女儿的欢乐就是他们的欢乐吧?他们永远只能和欢乐隔着一层,间接地欢乐着。但别人的欢乐能代替自己的吗?母亲永远担心着的哀戚的脸容就在这繁华之上浮浮现现。怎么样也叫活着,吴小莉在心里叹息。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把这里的欢乐传递一点点过去,只一点点,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她拿出手机,翻开盖,但看大岛先生已经准备回房间,她便作罢了。她是怎么回房间的,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泉太太和田中太太向她走来……

新年迎来之后,人们放心地睡去了。吴小莉他们三家是在初一下午离开度假村的。

回到家,英嫂和云嫂已经来了。她们只在家待了一个年夜。吴小莉曾经建议春节给她们放几天假,被大岛先生否了。他说,我回来时必须看到家里有人,否则,家还像什么家。大岛先生给了她们四倍的假期工资,比国家规定的还多,她们也很乐意。

回到家,电话就像热线一样响个不停,都是拜年的。也有人驱车前来。安静下来时,就快十一点了,又该上床睡觉了。

吴小莉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大岛先生面前说,在度假酒店——吴小莉还是习惯叫度假酒店而不是度假村,她不明白那么豪华的地方怎么能叫村——买的。吴小莉实际上是非常舍不得的,但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理障碍,她又必须狠狠心去花这个钱。

大岛先生打开礼品式的包装,发现是一个鼻毛修剪器。吴小莉观察着他的脸色说,是新年礼物。

大岛先生看起来没有丝毫多余的敏感,吴小莉放下心来。当晚大岛先生就试用了,用完说不错。从此,他就增加了一个常规性的个人清洁项目:修剪鼻毛。

这个晚上,吴小莉格外尽力。

大年初二按传统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初二早上比较清净,英嫂请示大岛先生,初二祭财神,要不要……?还没等她说完,大岛先生说,人呀,只能做自己的财神。他没说“不”字,看来他也懂中国的规矩,过年不说“不”字,反正吴小莉母亲从她小时候就是这么教导的。

吴小莉提出回娘家,大岛先生表示同意,没说一起去,只说也替我带个好,尽量赶回来吃午饭。她不愿意他去她家,大岛先生是明了的。大岛先生这点让吴小莉很满意,看破的不说破,但是会去顺应。

到了母亲家,吴小玲也刚好从公婆家赶来。她看见吴小莉是一个人,便一秒不耽误地说道,你一个人?大岛先生不知道初二走丈母娘家吗?

母亲打圆场说,他是日本人,他怎么会知道呢?

吴小玲撇了撇嘴,又来了几连发:日本人就不是人了吗?他的中国话说得跟我们一样好,他能不了解中国吗?再说,他不了解,小莉不可以告诉他吗?

看吴小玲这个样子,吴小莉愈发不想多停留了。她伸手到包里去找出红包,先分清厚薄,再把厚的一个拿到母亲面前,说,大岛先生客人多,没有空来,托我把这点心意交给爸妈。

吴小玲又嘴快道,算给爸妈的压岁钱吗?光听说长辈给小辈压岁钱的,还没听说半子儿给丈母娘压岁钱的。

母亲数落吴小玲,你这个嘴呀——

吴小莉理解吴小玲的不忿,怨只怨自己让她的苦心白费了——迄今为止,她连一份见面礼都没拿到。吴小莉仍然记得好几年前,吴小玲的一个同学家突然通过侨办找到了断绝几十年的海外关系,吴小玲非常失落地回到家,看着黯淡拥挤的屋子,质问正在那里养病的外公,外公呀,你当初为什么不到美国去呢?去个台湾香港日本也好啊。说到最后,简直都有点怨恨了。外公生气地反问,我怎么去?吴小玲说,当战俘去也行啊。气得外公要拿拐杖打她。吴小玲总是这么不折不扣的。现在,吴小玲终于有了盼望已久的海外关系!可是,却什么光都沾不上,这怎能不让她气恼呢?

母亲接过红包,吴小玲打量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了。让她住嘴的不是母亲的制止,而是那个红包,那还算是比较可观的一个红包,尽管已经被抽去了大头儿。

母亲推辞了一下,吴小玲再次快言快语地说,妈,您就收下吧,也算是享了女儿的福了,这点钱对大岛先生来说算什么呢。说完了继续看着吴小莉的包,好像吴小莉还有什么没拿完似的。

吴小莉回头又把正在看动画片的毛毛捉过来,把另一个较薄的红包塞到他手里,亲了一口他的脑门儿说,小姨给你的压岁钱。毛毛敷衍地说声谢谢小姨,又继续去看他的动画片。

吴小莉看见吴小玲不屑地与丈夫交换了一下眼神。吴小莉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正听见吴小玲在跟母亲抱怨:真是越有钱的人越会过,一年不就这么一回嘛,两百块,也是日本老板太太拿得出手的吗?

吴小莉想返回卫生间,装作没听见,可是,吴小玲一转身看见了她,她回避也来不及了。吴小玲倒不怕她听见的样子,也许还希望她听见吧?

吴小莉红着脸窘住了。不是她会过,包里确实拿不出第三张来了。母亲从吴小莉刚刚给她的红包里拿出三张来,塞到毛毛口袋里,说,这是外公和外婆给乖乖的压岁钱。吴小玲的神气这才缓和了。

坐了一会儿,吴小莉准备走了,沈蔚突然来了。自然又是一番寒暄。沈蔚说,初二走娘家,我料定能碰见你,你的日本先生呢?

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了,也省了吴小莉向她解释了,一直觉得自己是吕云和沈蔚的叛徒似的。

吴小莉担心地看着吴小玲,生怕她又抢着说出什么来。还好,吴小玲还能分出个里外,给她留了点面子。

吴小莉正不知怎么回答,母亲接过沈蔚的话头说,他待了一会儿,有事儿,刚走了。

吴小莉什么也没问沈蔚,沈蔚却问了吴小莉许多,吴小莉尽量含糊其辞地应付着。这样说话,她简直觉得对不起沈蔚,沈蔚这个人仗义,吴小莉对她还是比较有感情的。可是,不这样说又能怎么说呢?她的事,难道很自然吗?难道方便昭告天下吗?

坐了一会儿,沈蔚要告辞,吴小莉说,我也该走了,司机还在路上等我。一说完“司机”,她就后悔了。果然,沈蔚说,我们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一个坐轿车,一个骑自行车。

吴小莉很不好意思,她那句话确实容易给人理解偏了。这个用车的问题,吴小莉是没办法,她住的地方离城里太远了,又没有公交车,如果大岛先生不给她派车,她怕是连出租车都打不到,再说,她也没钱打车。

正好司机打电话过来,告诉她,中午有饭局,大岛先生已经出门了,让他直接把吴小莉送过去。

吴小莉站起来准备和沈蔚一起出门,沈蔚冷不丁地说,咱们商厦那个辞职的保安……就是“小金”,前几天来找过你。

5

今年因为携新太太,大岛先生不拒绝邀请,于是,各种邀请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有的还要回请,有时也主动宴请,这样,每天的吃饭就成了流水席。元宵节前,吴小莉天天包围在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之中,应酬礼仪虽然得体,却觉得疲乏无趣。毕竟这种生活不是自己的,是租来的借来的。

元宵节后,应酬少了,吴小莉约摸小鹿也该从老家回来了,终于找机会去了那条“女孩子很多”的小巷。她曾经打定主意不再去这里,可是,终究发现只能去,因为没有办法联系上小鹿。小鹿有手机吗?她觉得应该是有的,她那么新潮的人。可是,在自己有手机之前,吴小莉完全不关心手机这个东西,没有想过向她要手机号码。即便有了手機,吴小莉也没有拨打过母亲家和大岛先生以外的号码,小鹿的电话,更不合适出现在她的通话记录里。吴小莉知道,任何打过的号码都可以在通话记录里查到,当然是要到营业厅查,但手机号码是大岛先生帮她办的,他还不是随便查吗?

吴小莉远远地就让司机停了车,她自己走去那条小巷。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吴小莉不了解小鹿的邻居,也不敢随便敲别的门问,尤其在这样一个可想而知的地方。

敲门声终于惊动了一个老太太,吴小莉不知道是不是房东。老太太告诉她: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死了。

您搞錯了吧?!我找的是一个女孩,叫小鹿。

老太太说,给人捅死了,你没从报上看到吗?一个出租车司机捅死了两个妓女,有一个就是她。

妓女这个词,尖锐地刺痛了吴小莉。她想说,小鹿不是!可是,她有什么证据来证明她不是呢?正如,她也没有证据来证明她是。

吴小莉痛悔自己来晚了,更痛悔这笔钱攒得太慢了!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快呢?她除夕那天才从大岛先生那里得到,而且还是狠心克扣父母的。她手里拿着那个装钱的红包,眼望着小鹿再也打不开的门,哭得蹲到地上去。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哭,就在这里哭完了罢。

吴小莉想起小鹿曾经说过的,钱是人的胆!她不能让她在那边也胆战心惊,当老太太再次出来,劝她“别哭了,走吧”的时候,吴小莉从那个红包里抽出钱,数出一千,交给老太太,拜托她,给小鹿做一个简单的法事,一定要烧三千块纸钱给她。三千,这是她向小鹿借的数目。家里的这种事都是母亲打理,吴小莉不知道,市面上通行的天国银行的币值都是一万十万百万的。

恹恹不振的吴小莉只有在大岛先生面前能够强颜欢笑,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义务。其他时候,她都会不自觉地陷入发呆状态。她为自己对小鹿的另眼相看而深深羞愧。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对小鹿她们那样的女孩子另眼相看呢?她又比她们高洁多少?无非“客户”的多寡而已。她简直要为自己的自命清高而冷笑。的确,她跟大岛先生是领了证的,属于“合法经营”,可是,她不是也对大岛先生一无所知吗?尽管夜夜同床共枕。

她不是没想过向英嫂和云嫂探听,可她马上就否决了自己,她们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大岛先生有调教。而且,她们可能也不会知道。刘玉珍是包打听,都打听不来的,她们怎么可能知道呢?当然,她们会看得到,但她又有什么诱饵能让她们说出来呢?她有钱吗?她比大岛先生更能主宰她们的经济收入吗?

大岛先生的私人生活,不是她应该操心的,既然那是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应该安于自己的本分。吴小莉心里自苦到山穷水尽,最后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如何把大岛先生不在的时间填满,就成了吴小莉接下来的问题。

吴小莉在大岛先生的书架上发现了一部中文版的《源氏物语》,她是被“日本的《红楼梦》”这样的字眼所吸引的。因为吴小莉只看《红楼梦》,除了《红楼梦》,她好像没看过别的小说。吴小莉唯一从娘家带到大岛别墅的,除了她自己,就是一套《红楼梦》,是八十年代出的,已经卷边了,大岛先生曾想买一套新的给她替换,她婉拒了。

因为看书的缘故,吴小莉渐渐迷恋上了散步,她看累了就出去走走,专找没人的地方走,像一只放养在山坡上的小鹿。

大岛先生说,养只狗陪你散步吧。吴小莉于是有了一只价值不菲的日本秋田犬,名唤桑桑,是大岛先生取的。有了狗,吴小莉就更有事可做了,除了看书看电视和散步外,她还坚持每天给桑桑洗澡。吴小莉日常生活中最占用时间的就是洗澡了,不是给自己洗澡,就是给狗洗澡。

除了洗澡是随机的之外,吴小莉每天的生活内容差不多是以中午为轴心对称折叠的,早上起床洗漱吃饭送大岛先生,上午看书看电视遛狗侍弄花草或随便找点事做,然后中午饭,下午是重复上午的内容,然后是晚上,迎接大岛先生吃饭(如果大岛先生回来吃饭的话)洗漱上床。吴小莉中午是不睡的,她坚持这样,因为害怕那些在床上睁着眼睛的夜晚。中午不睡的话,她晚上差不多上床服侍完太君(如果太君有需要的话)就睡着了——吴小莉这个毫无幽默感的人,也学会了用谐戏调侃的眼光看待她和大岛先生的关系,有点拿自己开涮的意思,这样她就好受多了。当然表面上她还是恭谨有加的。

吴小莉不急不躁地做着一切,觉得自己正在适应大岛太太的生活,快要找到主人的感觉了——不仅是别墅的主人、大岛家的主人,更是这种生活的主人。

吴小莉本是一个执拗的人,既然这份执拗不能表现出来,便只有折回内心里去了,这叫内敛。内敛就是刀锋向内,就是刺猬的刺向里长,她的心里因此有时会略微扎得慌,但她能忍。

吴小莉也到别墅的俱乐部去玩,是大岛先生给她办的会员卡。但终究觉得融不进去。

吴小莉有时在院子里晒太阳,巡逻的保安经过时,相互看见了都会隔着围栏打个招呼。等他们过去之后,吴小莉就会望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神——他们的保安服几乎跟商厦一模一样。

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经常来,她们教吴小莉茶道。嫁给日本人,首先就要学会两件事,茶道和插花,我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慢慢教你吧。田中太太说。吴小莉求之不得,她再也不用担心在云嫂面前露怯了。

她们在一起大多谈日本,很少谈中国,对各自的出身来历都闭口不谈讳莫如深,吴小莉由此判断,两个人的情况和她差不多。吴小莉自觉是个新人,在老资格的她们面前更不敢多说多问。

田中太太沉稳一点,小泉太太嘴快。有次喝着茶小泉太太说,日本女人丑死了,歪瓜裂枣,还罗圈腿……田中太太说,日本男人也不好看呀。小泉太太就笑,瞥了她俩一眼说,我们没找到好看的罢了。三个人都笑了。小泉太太叽里呱啦继续说,你看那相亲的,男的都好看得不要不要的,个儿高高的,容长脸儿,有棱有角的,那些女的,化了那么厚的妆,还丑得没法看,没一个出挑的,我觉得日本男的太可怜了,女的太赚了,哪想,男的走到女的面前鞠躬伸出手来,女的还不牵……吴小莉忍不住插嘴问,你去日本还能看到相亲?什么时候去的?小泉太太撇嘴说,电视上看的呗,我什么时候也没去过日本。吴小莉自悔失言,低下头去喝茶。田中太太看见吴小莉不自在,便接话说,我也没去过日本,我们都没去过日本,去干吗?没意思。小泉太太附和说,就是,没意思,还是中国好耍。田中太太呷了口茶,转脸向吴小莉说,我对日本文化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看你还看日本的小说……小泉太太接过去说,我也看见了,什么紫部式的……田中太太拉长腔调嗔道,是紫式部,小姐。小泉太太笑着急急地说,嗯对,是紫式部的什么《源泉物语》……田中太太又截断她说,是《源氏物语》啦!小泉太太不恼也不窘,笑得茶几乎洒出来,又急急地说,对对对,什么破名字!吴小莉在旁倒比小泉太太还发窘。

吴小莉一开始就对田中太太的感觉比小泉太太好,也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就是气味不对。有句话说,人与人之间要对气味,具体到卖化妆品的吴小莉和小泉太太身上,那真是实实在在的,小泉太太的香水味她不喜欢,是一种很甜腻的果香。田中太太的木香她就比較喜欢,虽然木香经常是男人用的,但用在田中太太身上却很合适。说是闻香识女人,大多数人其实是做不到的,但吴小莉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太细腻的部分不敢说,类型上至少是分得清的。

吴小莉主动承担了家里喂狗粮的任务,定时定量她都做得极好,因为到了时间桑桑就会来找她。狗粮也是大岛先生托人从日本带来的,她不知道价格,也没在意牌子。这天两位太太正在喝茶,桑桑来了,吴小莉就去拿狗粮。小泉太太眼尖,一眼看到那狗粮就说,这个牌子,很贵的哦。田中太太问,多贵?小泉太太说,具体多少我忘了,不是还要换算汇率嘛,反正我记得比人吃的进口麦片贵。吴小莉呆了一下,想起母亲去超市时,在进口食品区看到什么东西的价签都要啧啧。事实上,超市这种新兴的卖场也是母亲眼里的高档消费场所,家附近只有一家,她很少去,她还是习惯去可以讲价的菜市场。父母的生活质量远远没有桑桑高,意识到这点,吴小莉心里涩涩的。

田中太太说起如何训练狗狗大小便,吴小莉趁机请教她,为什么桑桑一到外面草地上就容易大便?小泉太太抢先答,当然是因为环境好呀,狗也挑厕所的好不好!叫我说,那些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养狗,都委屈了狗,你看路上都是狗屎,狗没有草地可去呀!吴小莉马上想到了光华村自己家的那条小巷。田中太太嗔怪说,听听你这张嘴!人能住,狗还不能住了?小泉太太说,人是没办法,狗是可以选择的,有条件就养,没条件就不要养嘛,城市里养狗本来就是贵族的事,乡下养狗看家护院是另外一回事。田中太太说,这倒也是,从狗狗的档次就能看出小区的档次。小泉太太说,那当然,你没看见那些安置拆迁户的楼盘价格都格外低吗?狗多,都是不值钱的,狗屎也格外多。田中太太指着小泉太太笑起来,说,你这又说岔了,那是养狗人的素质问题,好吧?拆迁的嘛,有钱没素质,又闲……小泉太太抢过去说,那就专门制造狗屎了?吴小莉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档次和素质的关系,在人在狗原来都是要讲的,可怎么个讲法,又考验档次和素质了。

周末,大岛先生往往是一天休息,一天带吴小莉出去玩。休息的时候,他便惬意地看着桑桑和吴小莉追逐,一副欣赏田园牧歌的样子,口中唤着:小莉——桑桑,桑桑——小莉。似是叫她(它)们回来,似是喊着玩。吴小莉第一次听见大岛先生叫小莉,一瞬间感觉僵硬,似乎耳朵都不自在了。大岛先生叫小莉远没有叫桑桑那么自然,连在一起叫会好一点。她和大岛先生和狗之间,哪两者更有感情或好感呢?她给不出答案。

他们出去玩的时候,则多半是购物,经常光顾她工作过的商厦,吴小莉每次去都很紧张,却又不能不去。大岛先生很慷慨,几乎吴小莉看什么,他就会不由分说地给她买什么,搞得吴小莉都不敢多看了。吴小莉从前是买少看多,现在是反过来了。买来以后,吴小莉并没有穿它们的欲望,也许是得来太容易了,不过看了两眼,就成她的了,吴小莉还有点不习惯。从前,她买衣服都是三思而行的,因为有许久悄然欢欣的期盼,每买一件,都像小家碧玉般珍重。这样大家闺秀一般的豪奢和漫不经心的买法,快乐却不见得更多。钱多钱少,带来的快乐也许是差不多的。——得出这样的结论,吴小莉大大吃了一惊。难道,她也到了鄙视铜臭的地步了吗?真是好笑。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天生贱命了。她暗暗斥责自己。

夜里突醒,吴小莉有时会搞不清自己在哪里,等回过神来,她就有掉在黑夜的半空里的恐惧感。如果这时候恰好大岛先生醒来,她就希望他要她,这能使她感觉踏实,并确认自己当前一切拥有的合理性。

即便是白天,吴小莉潜意识里也总在提防着大岛先生突然回来,她基本上处于一种待机状态。大岛先生把她养在家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有一天大岛先生果然回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若是遭遇突袭,便失去了效验,那天恰巧吴小莉在小睡,乍醒自然不太整齐,慌忙用手指去梳理头发。大岛先生却暧昧地笑着,重新把她带回到床上。事后,吴小莉又忙着去梳理头发,大岛先生拉住她说,这样更好。

自那以后,吴小莉在白天就不那么紧张大岛先生了,有时也轻松地提一点个人要求。吴小莉的个人要求多半是回娘家。

6

吴小莉平均每周回一次娘家。她除了娘家也没处可去。吴小莉回娘家一般都是司机送,有时车子没空,大岛先生就让她打的。写字台中间抽屉里有钱,给你零花,大岛先生每次都说。抽屉里的确有一摞钱,她点了点是一千。吴小莉给自己规定每次抽一张,每次一张是吴小莉假定大岛先生默许的数目。钱薄到一定程度,吴小莉就不再拿了,然后,它又会在某一天突然间厚起来,吴小莉继续拿。她留意到,这摞钱总是一千封顶的,而再少也不会低于五百,可见,大岛先生是有数的,会及时补上。吴小莉就这样一张一张地拿着,那些变薄又变厚的钱,就是吴小莉和大岛先生之间一天一天的日子了。

吴小莉乘出租车到了有公交车的路上就让司机停下,确定附近没熟人,便匆匆地去上公交车。上车时一般不会出问题,但有一次下车时,吴小莉遇见了买菜回来的云嫂——有时大岛先生想吃什么菜会派车子带云嫂去市里买。吴小莉一下公交车,云嫂坐的车子正好从后面赶上来,看见吴小莉赶紧停下。司机和云嫂都喊,太太。吴小莉故作自然地说,好久没坐公交车了,想体验一次。脸却不自觉地红了。

晚上,大岛先生说,以后出门不要坐公共汽车,你现在是大岛太太了,云嫂买菜都坐小汽车呢。吴小莉难堪而委屈地低下头。

好像为了安慰她,大岛先生温和地说,要用钱就告诉我。

吴小莉在心里说,想给就给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呢?再说,谁不想有钱呢?干吗要用的时候才给。

7

吴小莉有一次回娘家时,吴小玲也在,吴小莉立马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吴小莉的结婚非但没有改善姐妹俩的关系,反而加剧了吴小玲的不忿,使她更加牙尖嘴利。

吴小玲不看吴小莉,只看着母亲说,妈,小莉家的豪华别墅那么大,白天又是一个人待着,肯定空得慌,您干吗不去跟她做个伴儿呢?

吴小莉知道吴小玲在提醒什么,她还一直没向吴小玲一家发出过邀请呢。

母亲说,我这个样子,才不去给小莉丢人呢。说得吴小莉心里难受。

吴小玲说,你什么样子见不得人?你再不济也是吴小莉的妈、大岛先生的丈母娘,吴小莉再怎么富贵也是你养的,还能变成她养的你不成?

吴小莉马上想起了《红楼梦》里赵姨娘说女儿探春的那些不堪的话,什么“你从我肠子里爬出来”之类的,如果只是冲着吴小玲,她恨不得立马掉头而去。可是,还有母亲在,她走了母亲怎么办?

吴小玲的话虽然难听,却真打到了她心里去。她知道父母为她承担了多少谦卑,大约和自豪是一样多的。父母感觉高攀了大岛先生,所以一直勉为其难地踮着脚尖,尤其是母亲。她一生就这么手足无措捉襟见肘的,在大岛先生面前更是拿不出丈母娘的架势,一见他就不由自主地缩水,越发像韩剧里低声下气不敢言动的老妇人。吴小莉想起来了,那是《爱情是什么》里面的顺子。可顺子是因为嫁给了一个专制暴君,而母亲呢?因为做了一个日本老板的丈母娘?母亲这样的人,找一个贵重女婿实在是受洋罪,虽然她一心希望女兒嫁得好。

吴小莉一直认为自己不愿接母亲去是怕她受洋罪,被吴小玲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并不全是。她不愿看见母亲诚惶诚恐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担心大岛先生对母亲的态度里有她不能承受的东西。吴小莉的心理是这样的:我可以为我的家庭自卑,但大岛先生不可以瞧不起它。吴小莉从前一直不承认自己为家庭而自卑,现在看看,她至少是没自豪过。

吴小莉既不愿擅自把母亲接去,又不愿请示大岛先生,所以一直没有邀请母亲。但现在,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找机会让母亲去住一住了。

机会不久就来了。大岛先生到上海去办事,本来计划当天返回的,事情出了点意外,就要延留一两天。吴小莉想,何不这时让母亲来呢?等大岛先生回来跟他讲一声好了。

吴小莉先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要去接她来住一住。母亲却死活不答应。吴小莉只好搬出吴小玲来当说客,吴小玲的嘴巴当然好使多了。

母亲终于来到了她一辈子都未曾近距离接触过的别墅。父亲和吴小玲同来的,但“到此一游”就回去了。吴小玲一踏上客厅的地毯就直叫唤:这地毯厚得,简直没了脚脖子呀!吴小玲是请了半天假来的,在发出无数声啧啧,说了好几遍“真是人比人死啊”之后,又上自己的班去了。母亲比吴小莉当初还要不自在得多,虽然大岛先生不在家,但看她那种惊弓之鸟的神色,仿佛房子里有大岛先生“阴魂不散”似的,他的照片都会把她吓一大跳。她神态太过紧张,脖子似乎都转不灵活了。吴小莉想,幸亏她没在大岛先生在家的时候来,不然非吓出病来不可。

给母亲一比,吴小莉在这里就很像个女主人了,对家庭和男人都蛮有把握的那种女主人。

母亲不敢自己睡。但也不敢跟吴小莉睡,仿佛挨近女儿就是间接挨近了大岛先生,很是胆怯。吴小莉只好让她跟英嫂和云嫂睡一起。

这天晚上,英嫂和云嫂已经睡去了,母亲和吴小莉还在楼下看电视。外面草坪上的灯亮着,保安巡逻的脚步声不时传来。母亲说,我一直担心这里人少不安全,看来,比我们那里还安全呢,这下我就放心了。

吴小莉说,原来您一直在担心我哪,妈,让我怎么说您呢?吴小莉想告诉母亲,房子里有闭路监视系统,有报警器,但怕再吓着她,就没有说。

吴小莉端详着母亲的脸,她已经很久没有注视自己的母亲了。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是遗传了母亲,可是,自她开始发育,就不时有人夸她是美女,却没人夸母亲,其实那时母亲还很年轻。作为一个辛苦的母亲,她的美丽与否有什么重要?又有谁去注意呢?从小到大,她眼中的母亲都被抬着头的抱怨和低着头的叹息占据了,她根本不会越过这些去注意母亲的容貌。

吴小莉说,妈,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带你去日本。其实,连自己有没有机会去日本,她都没把握,只是一种酸楚驱动她这么说。

母亲受宠若惊地说,我这个样子,去什么日本哟。但看得出来,单是吴小莉这句话,就够她受用的了,她的鱼尾纹堆积的眼睛里泛起亮光,两颊都红了。母亲越是这样,吴小莉越是暗下决心,非带母亲去一次不可,这是她的使命。

说了一会儿话,母亲说困了,先上去睡了。

吴小莉倒了一杯水端着,正要关灯上楼,门上却传来钥匙的响动,她屏住呼吸紧盯着门。门开了,是大岛先生。吴小莉张口结舌地看着突然归来的丈夫。大岛先生却奔过来搂住了她。

被大岛先生箍得死死的吴小莉正待挣脱出来,跟他讲讲母亲的事,就听楼梯高处传来一声惊叫。吴小莉刚刚反应到“母亲”,就见母亲已经惊恐万状地倒下了。吴小莉在大岛先生怀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从楼梯上一级一级滚落下来。

把母亲送到华西医院急诊处置室之后,吴小莉和大岛先生站在外面走廊里等待。吴小莉迎着大岛先生疑惑的目光,流着泪解释说,我母亲怕打扰你,我也怕……所以想趁你不在家让她来住一住,也陪陪我,没想到……

我也是下层出身,你这又何必呢?大岛先生说。只这一说,就让吴小莉倒在他怀里泪水涟涟,以至于没有在意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关于自己为什么突然回来,第二天大岛先生才说,他的业务又意外地顺利办完了,想着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听到“惊喜”这个词,吴小莉心里硌了一下:他真这么想的吗?即便没有变成惊吓,吴小莉似乎也不会当成惊喜。吴小莉还敏感到:他应该不是不放心她吧?家里还有英嫂和云嫂呢。吴小莉所谓的“不放心”,是有双重含义的。

8

母亲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又在家里躺了一个月,大岛先生专门请了人来护理她。

母亲这样解释自己的摔倒:我就是贱命,享不了住别墅的福气。

这一摔,终于使母亲看到了大岛先生的好。但是,要她像普通中国丈母娘一样把他当女婿看,吴小莉知道还是不可能的,除非先让她做了外婆。想当初在银行工作的姐夫也是让母亲不知所措的,但吴小玲生了毛毛之后,母亲在姐夫面前就坦然多了。

你还没有怀上吗?吴小莉去医院探望时,母亲躺在病床上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脸问。

不急,吴小莉说。

要早点给大岛先生养个孩子,最好是男孩,男人看重这个,要不万一有一天他……

妈,吴小莉悲哀地叫道。

您为什么不担心反过来呢?吴小莉想说。但她自己也觉得心虚,她难道还有抛掉大岛先生的可能吗?想到这里,吴小莉忽然明白了大岛先生为什么在购物上慷慨,却从来只给她有限的钱,因为,钱意味着自由。她蓦地感到了彻骨的心寒。但旋即又觉得,这不是一开始就明摆着的吗?说心寒都嫌矫情了。

吴小莉嫁给大岛先生不是为了生孩子,但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来了她也不会拒绝。有了孩子之后,他和她可能仍然不是贴皮贴骨的亲,但至少有了一个联结,不至于如此不相干了。她虽然从未跟大岛先生探讨过孩子的问题,但也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怎么就没怀呢?她也感到困惑。

吴小莉戴着大墨镜,悄悄去妇幼保健院看医生。女医生看见她坐下就诊还不摘墨镜,以为她是堕胎的,不客气地说,中国堕胎是合法的,现在堕胎的多着了,不是什么问题哈。吴小莉意识到是墨镜的缘故,便摘了,忸怩着说,我是想怀孕。女医生说,你是已婚还是未婚?吴小莉赶快說,已婚。医生盯着她的脸,一副看怪物或撒谎精的表情。她说已婚,反正也没有结婚证来证明的,医生也无权要求她证明,但医生有盯着她的脸研究的权力。其实不怪医生,她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这里,什么修饰都不需要,但她却此地无银地戴了墨镜,又说自己是已婚,这就不能不让医生疑惑了。吴小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戴墨镜,只是出于本能戴了。也许为了在医生面前放松点儿?她做新妇没多久,看妇科还是害羞的。也许是怕碰见熟人尤其是家人?想到别人知道她急着怀孕,她就羞得要死;再想到别人会以为她急着有财产继承人,那就更羞耻了,因此,她不愿让人知道。

对于医生来说,问题很简单:孩子,你是想有还是想无?这简单背后的五花八门的复杂吊诡,都不属于医学关心的范畴。吴小莉的忸怩遮掩,其实是帮倒忙的。她横下心,沉下脸,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想要怀孕。然后,一副余不赘言的表情看着医生。医生也恢复了余不赘言的职业精神,命令她:脱裤子,上床。

女医生的手是继大岛先生之后第二样进入吴小莉身体的东西。当她面红耳赤地从检查床上挪下来时,医生摘着手套说,你的状况很好,没问题的,不放心就让男的到男科检查一下。为免节外生枝,吴小莉答应着,又问医生,怎么样更容易怀孕?医生说,找准排卵期同房。然后告诉她每天怎样测基础体温,以确定排卵期。

第二天起,吴小莉便每天早上认真地把水银体温计夹到腋下,看着表。一个月下来,她大致确定了自己的排卵期。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大岛先生进行的。下个月到了排卵期,吴小莉就数度委婉地提醒大岛先生不要喝酒,夜里在床上也格外敬业。

那段时间,吴小莉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在这件事上,可是,她已经做得无懈可击了,却没有如愿怀上孩子。她也看不出来,大岛先生是不是想要孩子。

9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花开了,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来得勤了,她们来教吴小莉插花。吴小莉其实并不喜欢插花,因为,插好的花保留的时间太短了,过于奢侈的精致她受不了。

吴小莉不擅长园艺,院子里的花主要是英嫂打理的。小泉太太说自己的花总是养不好。田中太太说,那些花儿知道你的心思不在它们身上,它们当然就消极怠工啦。小泉太太自我打趣说,我本来只不过是花瓶,花瓶怎么会养花呢?只会插花。

有一次插着花小泉太太说,如果不是为了大岛先生,这个春节也许我们就到日本去过了。

为了大岛先生?吴小莉问。

是啊,大岛先生他不愿意回去,大家就决定留下来了。

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呢?吴小莉问。同时看见田中太太对小泉太太使眼色。

这就不知道了,你是他太太都不知道,何况我们这些外人。小泉太太说。

吴小莉从她们的表情中看出,她们显然是知道的。这一插曲让吴小莉思量了一天,第二天就强制自己把它忘了。

又有一次,吴小莉剪花回来,听见小泉太太正在对田中太太说,大岛先生的儿子……田中太太大约是闻到吴小莉怀里的丁香了,抬起头看见她走近,赶紧碰碰小泉太太的胳膊,小泉太太噤了声。吴小莉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招呼说,花来了。

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走后,吴小莉就在想小泉太太那半句话。他有儿子,那么,他是离了婚还是原来的妻子死了?他不会在日本还有婚姻吧?那结婚证难道还会是假的?吴小莉明白,以大岛先生这个年纪,如果还是白纸一张反倒不正常了,而自己显然也不便对他的从前有多高的要求。对这个问题,吴小莉一直自觉地规避着,可是现在,它来触碰她了。

她一会儿想,大岛先生的过往,好大一个黑洞,怪兽一样张着口,你探究不了的,只能被吞没。一会儿又想,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只是想知道一下,还不行吗?

吴小莉能向谁去问呢?

大岛先生都是把家用和工钱交给吴小莉,再由吴小莉交给英嫂和云嫂,以体现她家庭主妇的地位。吴小莉在这样的交接中无意间听到,大岛先生原来有过两个佣工,吴小莉嫁过来之前打发走的,那两个走了,这两个才来了。

有一天吃完午饭,吴小莉叫住正在撤除碗筷的云嫂问,你认识以前在这里做的那两个工人吗?

云嫂说,不认识,太太有事吗?

吴小莉说,没事,随便问问。

吴小莉以为这事就作罢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云嫂买菜回来,对吴小莉说,太太,我今天碰见以前在这里做的一个工人了,她又被另一家请来了,看我往这边走,就跟我打招呼,说原来在这里做过,叫敏嫂。

是吗?吴小莉淡淡地说。

隔了两天,云嫂要出去买菜的时候,吴小莉看似随意地对她说,要是再遇见敏嫂,请她过来玩。

过了几天,敏嫂果然跟着云嫂来了。吴小莉说,我想喝绿豆汤,云嫂你先去熬上。

云嫂离开后,吴小莉说,敏嫂到楼上来坐坐吧。

幸好敏嫂是小户人家出身,凭吴小莉手头那点钱就可以搞定。这也再一次提醒她:还是要有自己的钱啊!就算你不贪。她还想好了,在云嫂回家时悄悄送她一条丝巾。

敏嫂走后,吴小莉就在考虑要不要把她知道的向大岛先生挑明。大岛先生是离婚的,前夫人没死,大岛先生的儿子原来在大岛公司做过,就在这别墅里住,吴小莉嫁过来之前刚刚返回日本。这一切,大岛先生如果告诉吴小莉,她并不会计较,可他为什么要隐瞒呢?这是最让吴小莉不解和不悦的地方。

吴小莉决定不挑明。如果挑明,难免会带出某种程度的不悦。可是,她有什么资格不悦呢?她不过是为物质而嫁的一个女人,也不见得多有人格。再说,大岛先生也没说自己一直独身呀,难道她还期望他一直在等她吗?可笑。她似乎能从自贬中得到安慰。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望着坐在对面的大岛先生,慢慢地咀嚼着。太太,您还要汤吗?云嫂问。吴小莉惊醒过来,看着面前空空的汤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汤喝完的。

一连几天,吴小莉都不爱跟大岛先生说话,在床上也懒懒的。大岛先生注意到她的异常了吗?她害怕他注意到,又盼望他注意到。但大岛先生的胸中风雷是轻易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吴小莉在焖,焖了几天,终于焖烂了。焖烂了就好咽下去了。

10

有一天吴小莉正在院子里抚弄花,小泉太太突然一个人来了。

吴小莉问,田中太太呢?

小泉太太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田中太太了。

啊?吴小莉惊叫。

别害怕,她还活着,但她不是……田中太太了。小泉太太边说边歪歪扭扭地上台阶,吴小莉闻到了她嘴里的酒味。

吴小莉扶住小泉太太问,你喝酒了吗?田中太太她……怎么回事?

小泉太太手在半空划拉着,高声叫喊,我们原来都是婊子,现在她不想当婊子了,就这么回事。吴小莉慌忙环顾四周,好在英嫂和云嫂都不在近旁。

吴小莉把小泉太太扶到楼上客房,说,你先躺一会儿,别说话了。

不,我要说话!小泉太太叫道,告诉你吧,我们俩都是……他们在中国临时的坑,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萝卜……不能闲着,就找了我们这……两个坑。

吴小莉心里咕咚一下,整个人好像掉到井里去了。

不是你,小泉太太痴痴地笑着说,不是你,是我和她。吴小莉又从井里上来了一点儿。

你看,小泉太太说,我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还得称她……田中太太,她昨天知道田中……这个混蛋有老婆,今天就一声不响地……走了,多么有骨气,哪像我,还狗恋窝似的……恋着不走。吴小莉看着小泉太太,只觉得浑身发冷,也许,这就叫唇亡齿寒吧?吴小莉心里更冷。

小泉太太睡着了。吴小莉守在旁边,心里冷却过后却又有点回温。有多少女人是没名没分有今天没明天地做了二奶的,大岛先生至少现在日本是没有婚姻的,而给了她吴小莉一个婚姻,難道她还不该满足吗?不是每个穷女人都能幸而遇上一个大岛先生的,虽然他的状况与她以为的有点出入,但能达到这样也算不错了。

小泉太太一会儿醒了,又开始滔滔不绝:他们还骗我们说,在中国过年是为了陪大岛先生,其实,大岛先生是最……不怕回日本的了,这三个日本鬼子里……就数大岛先生好,他是离了婚的,虽然离婚不离家,可到底是离了婚的。

吴小莉这下听明白了,大岛先生在日本没有婚姻,但是,有家。吴小莉现在的感觉是掉进了一口旱井里,不深,也没有水,却地地道道是一口井。

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学日语了吧?怕我们了解……他们的底细……你知道有一种……玻璃吗?外面能看见里面,里面……看不见……外面,我们就是给……锁在里面的人……

小泉太太说着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才醒来,醒来后就挣扎着要走,吴小莉也怕大岛先生回来看见她这个样子不好,就叫了一辆车把她送走了。

大岛先生那天回来吃的晚饭,一直挨到上床时分,吴小莉才沉着脸说,小泉太太今天来过,说田中太太走了。大岛先生听了什么也没说。吴小莉多么希望他说点什么,一直在暗暗地等着。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睡着了。吴小莉现在服了,这样的夫妻,永远是有墙的,还能期望什么!

男女之间的道理是一通百通的,何况还有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垫底,吴小莉那夜反而不那么难受了。难道自己是稀罕大岛先生这个人吗?难道自己是为爱情而嫁的吗?既然不稀罕,既然不是为爱情,还要什么诚心要什么交代呢?

通了的东西可能再次淤塞,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来后,吴小莉又开始在乎了,并且越来越在乎,道理原该是这样讲的:即便不是爱情,也想独享婚姻。吴小莉不知道自己和那个日本女人到底谁算外室,吴小莉只觉得仅有一块儿——而非全部——大岛先生是她的丈夫,至于这一块儿是大的还是小的,她还不能确定。但吴小莉能怎么样呢?就算大岛先生明目张胆全说白了,她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当初不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吗?说到底还是怨自己,谁让你图人家的。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就这样吧,得过且过。

这些事吴小莉是不会跟任何人讲的,包括娘家人。但吴小莉很快便瘦下来了。

11

瘦下来的吴小莉仍然摆脱不掉那些问题,她甚至在大岛先生身下的时候心里还在纠缠着。大岛先生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瞒着她的呢?她只想一下子全知道算了,虽然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她怕了,不想让它一点一点慢慢来了,全知道了,就探到旱井的底了,心里也有底了。

吴小莉有一天忽然想到了杳如黄鹤的田中太太,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呢?小泉太太自从那次酒醉后就没有来过,吴小莉只好给她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说起上次的情况,然后引出自己的问题。

咳,这还不简单,小泉太太说,去问抗日太太。听起来小泉太太已经没事了。

谁是抗日太太?吴小莉问。

就是在宽窄巷有家茶馆的陈太太,几年前也是被一个日本鬼子骗了,但是她学会了日语,敲了一大笔钱,离开那个鬼子后,就专门为日本男人在中国的女人做侦探,大家都叫她抗日太太,你想了解什么可以去找她。小泉太太说。

电话放下许久,吴小莉还在捏着小泉太太给她的电话号码发怔,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打这个电话。迈出这一步,岂不是更生分了?可她太想打了。

既然我知道了也不能对他怎么样,我还知道干吗呢?吴小莉想。

既然我知道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我干吗不知道呢?吴小莉又想。

吴小莉最终还是打了。陈太太平和的声音让吴小莉笃定了许多,她平静地回答了关于大岛先生的几个问题,然后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等着吧。陈太太说。电话挂断了。

大约二十天后,上午十点钟光景,吴小莉接到了陈太太的电话,她提供了如下信息:大岛先生结婚较早,大岛太太年纪比他大,感情一般,有一个儿子。大岛先生近年事业在中国,大岛太太身体不好,不愿到中国来,两人协议离婚,大岛太太的条件是大岛先生必须在离婚前结扎,再婚时对方不得有孩子,不得抱养孩子,以保证自己儿子的全部继承权;大岛太太离婚不离家,大岛太太只要在世,大岛先生就不得把续娶的太太带回家;大岛先生死后,续娶的遗孀不能继承财产,只能由继承人供养。他们的协议已经公证过,永远不得变更。

吴小莉放下电话,像刚刚从浓烟中逃出来一样,捧着自己的胸口,一连呼吸了几大口。她似乎捧着的不是自己的胸,而是自己的肺,好像她的肺被谁掏出来了。

她在卧室的床尾凳上坐了差不多一天,一直坐到大岛先生下班回来。只有桑桑一直陪着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儿使她不敢多看,看多了她怕自己会哭。午饭时云嫂来叫她,她说不饿,要睡觉,不用管她了。下午,云嫂不放心地给她送了一杯水进来。

她确实什么也吃不下,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里压缩又压缩,把她的胸口变成了铁板一块,每一个缝隙都堵得死死的。

之前,吴小莉觉得彼此的隔膜筑起了一道安全的屏障,是两人共同的需要,正好合拍,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床上是夫妻,床下是君子,她甚至从貌合神离这种一向贬义的词中读出了一些中性来。现在,她明白大岛先生为什么情愿隔膜了,自身潜藏秘密不愿为人所知的人,在与人的交流上总是比较消极的,因为,言多必失,沉默更安全。一个人情愿让别人不了解自己,不是因为骄傲,就是因为不可告人,她以前以为大岛先生是前一种,原来却是后一种。两人看起来是同样的隔膜,细想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有把握的隔膜,一个是无把握的隔膜;有把握的人,便有余裕一任隔膜存在,所以,大岛先生在她面前永远是不慌不忙神闲气定;而她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把自己隔膜起来其实是她唯一的自我保护。

有一点吴小莉不明白,既然他那么威严,怎么就会对原配夫人那么迁就呢?连结扎这样苛刻荒谬的条件都可以接受,这未免古怪了点。可是,她再想想,一切别人看来的古怪,也许都是正常的,自己在大岛先生看来不也同样是古怪的吗?

坐到下午,吴小莉觉得大岛太太做得很对,比如,大岛先生娶了自己这样一个女人,对财产够不贪的了吧?但孩子还是会要的;既然有了孩子,怎么能保证不为孩子着想呢?这样,对财产就有威胁了。吳小莉很理解大岛太太,总得抓住一样吧?

看看大岛先生下班回家的时间快到了,吴小莉心情转换的速度加快了。已经掉到井底就不怕再往下掉了,吴小莉现在难受归难受,却无所畏惧了。她彻底领悟了,自己在嫁大岛先生之前,其实已经被剥夺光了,这就是大岛先生娶她的前提。吴小莉不嫁大岛先生则罢,一旦决定嫁,不管原来谁挑谁,都变成大岛先生挑吴小莉了,没有吴小莉挑大岛先生的份儿,这是由实力决定的。既然是大岛先生挑她,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他当然没必要征求她对将来是否要孩子的意见了。

吴小莉的心既空白一片又铁板一块,奇怪的是,在这样的一落再落之后,她仍然没有离开大岛先生的念头,一次都没有过。她还图什么呢?图人?简直从感情到肉体的可笑;图财?吴小莉注定什么也得不到。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还需要这个婚姻呢?

吴小莉最后找到了答案:只为眼前这份从容的生活,就像蝉在树上只为喝到一口风,虽然有限,却到底是从容。

那天大岛先生难得地准时下班回家了。吴小莉敏感到,这不是偶然,她想起了云嫂进来送水时那探寻的目光。

通常,吴小莉听见他回来会去迎接,这次她没有下楼,也没有出屋子,是他走了进来。他说,下楼吃饭吧。就到书房放公文包去了。她看见他那么若无其事,突然有点想破坏什么的冲动,她巴不得他来问,怎么了?然后,她就敞开了发作一通。可是,他放下公文包就下楼去了,根本没有给她发作的机会。

云嫂来叫她下楼吃饭时,她已经恢复了理性,她知道必须下去,跟他一样若无其事,否则没法收场,坐蜡的只能是她。事实上,像她这样不会撒泼的女人,只是想象了一下自己的发作,就像真实撒泼过一样难堪了,所以,她下楼到餐厅时,保持了得体的平静状态。那是风暴过后的平静,虽然她的风暴没有任何人看见。

关于她这一天的异常,吴小莉不知道大岛先生了解了什么,他们是不可能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更不用说交心。其实,想到交心吴小莉也觉得难堪。但是,她揣摩到了大岛先生的底线:你知道我的底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不能怎么样,那么,你知道不知道以及知道了什么,我也就不必关心了,结果反正是一样的。有了底线思维,人自然就淡定,何况大岛先生是生意人。大岛先生是任她波涛汹涌,然后自己归于宁静。而他则岿然不动。

吴小莉的儿女心本来就没来得及加重,这下更减淡了,她已经预先把自己当作没儿没女的寡妇看待了。这种心态能够维持多久她不知道,总之,目前还不想改变,这就意味着,她的生活状态也不会改变。

她认了。既然她已经卖了自己,还能怨别人买她吗? 吴小莉觉得自己的命运是突然上升,然后一点点下降,最后来了骤然的跌落。跌到底,或许又会感觉到一点上升吧?凡在水里挣扎过的人都懂,能够踩到底就不会害怕了。命运的升降就像在云端里,上下皆不着,于是,夜里她就做一些混混沌沌的梦:四周都是飘渺的雾,无论她怎么转头或回眸,都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有时在梦中手抓着虚无醒来,看见大岛先生正在开灯看她。她觉得这个人是最远的又是最近的,最折磨她的又是最体贴她的,她不知道该推开他还是贴紧他,她只是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继续睡过去。

奇怪的是,经过了这几度来回折腾上下颠簸的不快,有了这些彼此有数心照不宣的相互亏欠,幽怨归幽怨,吴小莉却感觉两人像夫妻了似的。原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敬而远之,其实更是没底的。是龃龉使他们有了交点,他们不再是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人性可能都是有点“贱”的,太客气了不踏实,太有礼了不受用,太游离了不自由,总要有一点龃龉才正常。

12

好像为了成全吴小莉似的,大岛先生的日本夫人在半个月后及时地死掉了。大岛先生半上午从公司回来,只说了四个字,夫人没了。好像早就料到吴小莉已经知晓夫人的事似的。他倒省心。吴小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句正在流行的手机广告语:一切尽在掌握。

吴小莉尽管吃惊,还是一听就明白了。尽管一听就明白,还是理所当然地等待他说下去。可是大岛先生却不说了。他在原地站了一站,说了句,“我要回去料理丧事”,就上楼去了。吴小莉觉得不能就这样不闻不问,因为,如果她不问,就向大岛先生表明自己什么都知道了,那是不正常的,正常情况下她应该问。出于这样的考虑,吴小莉停顿了一下就跟上楼来。大岛先生却并不理她,只顾自己收拾东西。吴小莉窘迫地跟在他身后,舌头底下压着那句话,夫人是谁?跟来跟去,却就是问不出来。吴小莉惯于为别人多想一步,比如现在,如果她问出来,大岛先生势必会尴尬,这样一想,还没等问,她就已经替大岛先生尴尬着了,似乎比大岛先生本人还要尴尬,所以,她那一问就省了,仿佛是为了不为难自己似的。吴小莉的省略大致就是这样来的——在让别人难堪之前,预先用想象把自己逼到了难堪的境地。

她的隐忍,其实都是羞于或怯于面对,但她会本能地拿出一点悲悯来遮盖真相,那会使她好受一点。大岛先生看起来还是有点悲伤的,在这种时候,就不要逼他了吧,等他缓过劲来,自然会对她说的。她于是很平静地帮他收拾东西,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大岛先生当天下午就赶回了日本。大岛先生走后,吴小莉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掉进了一种被动之中。她默认夫人的存在,不就向大岛先生表明她什么都知道了吗?之前他是怎么样判断她已经知道了呢?关于她如何知道的,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会不会认为她一切都知道了?那么,她还这么深藏不露,不是一个太可怕的女人了吗?她觉得自己的一时心软简直是陷自己于不义,以至于到头来,应该被动的大岛先生反而占了主动,这叫什么事呀!人有时候是需要演的,心知肚明却装柿子要比直面本质自然得多。

一周后,大岛先生回来了。他给她带回一个银色三角块拼起来的包。那些亮块以前总是使她联想到麻将凉席,并不晓得是日本名品。大岛先生告诉她,这个牌子叫三宅一生。她听了这个名字有点不舒服的奇怪感觉。数年后,“宅”这个字眼时兴起来,她才觉悟,三宅一生这名字真妙,自己不就是“三宅一生”吗?难怪第一次听到就莫名地感觉不对。

他回去是料理丧事的,还记得给她买一个包,可见对她还是有心的。这么说,他心里没存芥蒂吗?

吴小莉不知道,没有男人不喜欢她这种默默吞咽的态度的,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一种大气的光明磊落或纯粹纯洁。女人知道什么以及怎么知道的,他们都不关心,他们只要女人的处理结果:不啰嗦。女人只要不找麻烦,就是美德。大岛先生的礼物,就是对她的美德的回馈或者礼赞。吴小莉更不知道,她的青春与美貌,甚至都敌不过这点更让大岛先生持久地待见她。吴小莉固然天生是省油的灯,成就了她在大岛先生面前的乖觉不多事。但更重要的,是她在大岛太太生涯中的退缩姿态,使她无意间具备了大岛先生喜欢的美德。这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幸事。

其实,自大岛先生从日本回来后,吴小莉就在暗暗期待:现在可以说了吧?但大岛先生还是不说。他的沉默在向吴小莉表明自己一贯的态度:你不需要知道。这样的态度带着隐隐的不容置疑的强硬,让吴小莉想起历史书上那些所谓的铁血宰相。吴小莉彻底地臣服了。

吴小莉一直努力做一个简略的人,她的省事,她的删繁就简,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以为都是出于无所谓。可终究发现,她还是有所谓的。但再怎么有所谓也是徒然,大岛先生是大腿,她是胳膊,拧不过的。本来嘛,如果不是缺少跟生活斗争的那份力量,她就不会走这一步了。

也好,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生活就这样上了一个新台阶,大家都不用做戏了。

13

大島先生回日本的那一周,吴小莉在家里极度不安,好像是她把那个日本女人赶到了死地去似的。所以,当大岛先生回来,提出为夫人供一个香案时,吴小莉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吴小莉之所以答应,还有一重微末心理:这说明他尽管外表淡漠,内心对女人还是有恻隐的。吴小莉已经不自觉地发生角色代入,把自己当成了前任大岛夫人的同命人。

大岛先生总是称已故前妻为夫人。他似乎自己在心里做了一个分野:前妻是夫人,吴小莉是太太。吴小莉揣摩出这个区别,也配合他称前任为夫人。

香案供奉在一楼的一个侧室里,那原是准备做客用衣帽间的,因为使用率极低,就一直空在那里,这下派上了用场。侧室这个词,使吴小莉多想了,又自觉不该,于是,自行仿照书房这个词,取了个“香室”来代替。

香室摆的不是大岛夫人的照片,而是略微泛黄的黑白画像。画像似乎跟真人隔着一层,吴小莉看不真切这位前任的长相,她的样子始终无法坐实似的。就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妇女,梳着日本妇女的发髻,穿着和服,不美也不丑。尽管这画像就在她的家里,但她仍然感觉那是一个远在日本的上一代的异帮女人,相当于故事里的人。

家里供奉着一个陌生女人的香案,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吴小莉说不上来,她只是不愿意在一楼客厅里待了,尤其大岛先生不在的时候。大岛先生在,那香案上的女人便感觉亲近一点,毕竟她是大岛先生的亲属,吴小莉似乎通过大岛先生与她发生了某种可亲的联系。一旦失去大岛先生的连接,那联系就脱落了,像脱了扣的绳子,无力地垂在那里,人虚虚的,房子也虚虚的。

吴小莉简直不知道待在哪个房间里好,待在这间里怀疑那间有异,待在那间里怀疑这间有异。在吴小莉感觉中,大岛先生在时夫人是人,大岛先生不在时,夫人就变成了某种异象。连天籁都觉有异,窗帘的摩擦声似乎是某种不可知的喘息。吴小莉出房门时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赫然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什么类似骷髅的东西。更恐怖的是,每次经过供着香案的房间时,感觉魂儿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像一件宽大的绸衣,在身后飘飘的。

但什么能耐得住时间呢?时间久了,吴小莉就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一个香案的存在,恐惧减轻了。也许不只是时间的原因。有一天趁大岛先生在家,吴小莉大着胆子细细地端详了夫人的脸,发现夫人很像她的二姨。二姨也去世了,母亲参加完葬礼回来只有一句话:她不是病死的,是穷死的。这一发现让吴小莉能够坦然地面对夫人了,从此她一害怕就把夫人当成二姨,在心里默默地念,二姨,二姨。

香是大岛先生从日本带来的,据说是百年老字号的手工香,比中国的香细和短,有筷子的一半长,有牙签的两倍粗,暗沉的豆绿色,清香无烟。这其实本来是上好的室内燃香,大岛先生说,有净化室内空气的作用。与手工香相配的是有孔的算盘珠状小香插,琉璃的,里面有金鱼在游的图案。吴小莉心里想,烧香不是讲究高香吗?怎么用这么短的?但她不好说什么,或许大岛先生是想一举两得吧?烧香也要注重科学健康。

鉴于自己敏感的身份,吴小莉每天早上燃香特别严谨准时,生怕大岛先生认为她不尽心。她总是起床洗漱完毕就下楼点上香,双手合十拜三拜。大岛先生下楼吃早饭时,也会先到香案前合掌拜三拜。

有时小泉夫妇来,也会到香室去点几炷香,拜三拜。在发生了这一情况后,他们第一次来时看吴小莉的那种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尤其是小泉太太,小心翼翼的同情悲悯体恤而外,还有一点歉疚和心虚。但一切又必须是心照不宣的,不言自明,直接跃升到事实层面,迫使每一个人去面对。当她们俩在廊檐下面对面坐着时,自然都想起了田中太太,仿佛她就坐在第三张椅子上,并未缺席,她们之前就是这样坐着插花的。小泉太太主动说,田中太太——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怎么样了。然后两个人相互看着,眼睛里就有点悲凉的伤感,肯定不只为田中太太。

吴小莉进客厅去给两位先生倒茶时,发现大岛先生不在,小泉先生说,刚刚上楼去了。吴小莉也上了楼,先看了看卧室卫生间,没有人,然后发现大岛先生在书房里。他在书房的时候是不喜欢别人打扰的,吴小莉又下楼,准备陪陪小泉先生。小泉太太也进屋来了,吴小莉听见他们两夫妇在说话。小泉太太放低声音说,……那个皮肤,听说……每天床上都能扫一簸箕皮屑,肯定是画像效果更好啦。

那天吴小莉穿的是软拖鞋,脚步太轻了。她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她不是要偷听,而是为了避免尴尬。这时候大岛先生也下楼梯了,皮拖鞋的声音重重的,吴小莉赶快回头,做出在楼梯上等他一起走下去的样子,客厅里的声音也就转换了话题。

大岛先生拿着一叠文件,交给了小泉先生。又坐了一坐,小泉夫妇就起身告辞了。

画像?家里除了香室里,哪里有别的画像?他们是指她吗?一连串的问号,又把吴小莉绕进了一个漩涡。当不能自拔等同于庸人自扰时,她也只有让自己习惯于带着问号生活了,既然她没本事解开它们。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不错。渐渐地,吴小莉不仅从受伤中走了出来,而且更加塌实心安了。因为一向匮乏惯了的缘故,拥有的太多,她心里会盛不下;拥有的少一些,她反倒有把握了。被剥夺走这么多之后,她恰恰有一种刚刚好或适得其所的感觉,而像原来那样,如同发了不义之财,心里反而忐忑不安。守着有限的东西,心里有数,妥帖。她一点没有怨恨命运的意思,反倒觉得命运的这番劫富济贫是为了体谅她的,她像得到了该有的报应那么心安。她——吴小莉,早就为那位“大岛太太”平步青云的运道而愤愤不平了,这下,仿佛命运为那个叫吴小莉的人在“大岛太太”身上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正好平衡了,一切都是该来的。

14

比前任大岛太太的去世更让吴小莉惊骇的,是小鹿的复活。怕吓着她,小鹿先给她母亲家里打了电话。小鹿倒是有心,还保存着她家的电话号码。当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小鹿回来了时,吴小莉几乎要斥责母亲瞎讲。可是母亲根本不知道小鹿“去世”的事,母亲何必要瞎讲呢?

吴小莉按照母亲提供的号码打了过去,正是声音和语气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小鹿。吴小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们就约地方见面。吴小莉对于成都消费文化是很迟钝的,都不知道镋钯街近旁那家新开的酒吧。酒吧里正在播放《相約九八》,这是今年的大热歌曲,据说这首歌本来就是“相约酒吧”,凑年头的热闹变成了“相约九八”。也只有这个级别的流行,能让吴小莉耳熟能详,去年是《我的1997年》。吴小莉的1997年也确实是划时代的了,虽然香港回归时她也在大街上接过别人派发的小旗子,但那究其实跟她这样的小民有什么关系呢?真正有关系的是她猝不及防地嫁了人——按她母亲的旧历年意识,她就是1997年二十二岁嫁人的。

小鹿给她一种非常特别的新异感,她简直不知该用什么眼光去看她了,更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话。小鹿倒是爽快:传说我死了,是吗?我没死,这不,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小鹿,简直可以跨越生死隔阂的小鹿,吴小莉觉得那个活蹦乱跳的小鹿真的回来了,她一下子就跟她对接上了。

我去过你租的房子……吴小莉说。

我知道。

是那个老太太告诉你的吗?

不是,我哪敢见老太太!万一她一见我心脏病发作了,我不得负责吗?是一个小姐妹儿转告我的,肯定也是老太太说的啦。她抓住吴小莉的手说,说真的,我听了之后特别感动……

吴小莉被这凶猛的热情弄得不大自在。她赶忙抽出手来,从包里取出钱,还是那个红包,她又加了一千块进去。她放到小鹿面前说,谢谢你在关键时刻帮了我。

小鹿却大笑起来,说,你不是还花了一千块给我做法事吗?

吴小莉惊异地看着这个心理过于健康的姑娘,她好像什么都可以说的,心里完全没墙。吴小莉是永远做不到的。吴小莉说,连这你也知道了?

小鹿说,当然知道,你还嘱咐老太太给我烧三千冥币,那你不是已经还我了吗?就不要再还了。

吴小莉不善于开玩笑,简直不知怎么接她的话,只说,这是两码事。

小鹿只管欢欢喜喜说自己的:冥币哪有少于一万的数额啊?我估计老太太至少给我烧了三千万,也不怕搞得我们那边通货膨胀,怪不得我在那里买瓶水都找不开钱。

吴小莉被她说得哭笑不得,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小鹿说,所以,你看,你都还超了钱,我还得找给你呢。吴小莉说,玩笑归玩笑,你快收着吧。小鹿强行把红包塞到吴小莉包里说,说什么我都不会要的,你做的,已经够让我感动了。

再推让下去就尴尬了,毕竟这里白天还有不少人在看书。吴小莉想,那就以后找另外的方式还给她吧。

还钱的事告一段落,吴小莉才有机会问小鹿,那老太太为什么那么认为?

小鹿说,过了年我没有回来,也没有退租,恰好又发生了女孩子遇害的事,又说是住在那条小巷里的,当时其他女孩子都在,只有我一个人不在,外界就传言是我。后来我听一个姐妹儿说了这事,想找老太太续租都不敢了,怕吓死她。

那你是另外租房子了吗?

没有,我爸妈给我买房子了,就在科甲巷附近。我这次之所以好长时间没回来,就是因为爸妈想让我留在家里,但我就喜欢成都。最后他们看别扭不过我,索性给我在成都买了房子。

吴小莉暗自吃惊,科甲巷那个地段的房价,成都人没有不知道的。尤其在姑娘们的眼里,科甲巷就是时髦高档洋气的代名词。想不到小鹿竟有这么好的家境,那她干吗要……?她想起了老太太用的那个颇为刺激的、她简直都不好意思重复的词。

吴小莉带点调侃地说,原来是跟爸妈待了这么长时间,怪不得头发居然是黑色的了,我还奇怪呢。

小鹿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开了花,边笑边说,我妈不让我染彩发了,说彩色染发剂致癌,再说,彩发都快烂大街了,我也不稀罕了。

吴小莉打趣说,我们真是有代沟,彩发在我看来还前卫得很,你就觉得不够勇立潮头了?

小鹿笑着承认,是的,我要是上街一次看见有三个,就算烂大街了。

吴小莉打量她的衣服,黑色夹克倒很朴实,但满是铜钉子。她說,你怎么穿得像工人阶级似的?

小鹿又笑,她的笑总是像太阳的金光,哗一下就倾泻而来,把你罩住。她说,这是铆钉机车服好不好!属于重金属朋克风!你在时尚方面理解力太弱了,需要启蒙!

吴小莉也大笑。小鹿看着她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吴小莉白了她一眼说,好像我才会笑似的,见鬼。

小鹿说,我妈也差不多是那样说我的穿着,你们都是保守的人。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爸妈也是听说我跟一些女孩子混在一起,不放心。我确实是她们的大姐大,但我不干那档子事。她停下,看着吴小莉的眼睛说,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那样的女孩子?

小鹿居然可以这么直接,又这么自然!吴小莉感到太不可思议了,她窘住了。

小鹿说,我确实是有一些男朋友,可能让别人误会。但男朋友再多也是男朋友呀,性质是不一样的,我不花他们的钱。

可是,那些女孩子都跟你那么好。吴小莉终于说。

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嘛,义气,爱帮人出头,她们有时候碰上无赖男人,我就帮她们嘛,她们就把我当成罩着她们的主儿了。

吴小莉说,怪不得你对她们那么有号召力。她想起了小鹿带着一帮女孩子去化妆品柜台帮衬她的业绩。

小鹿又说,我这次是跟男朋友一起回来的。吴小莉有点意外,心里暗暗思忖,是什么程度的男朋友呢?小鹿主动说,是我初中同学,这个应该会比较长久吧,至少暂时不会分,他都跟我到成都来了嘛。

什么叫口无遮拦?吴小莉觉得小鹿是最好的例证,她再没见过比她更无遮无拦的人了。她是新人类,自然要不一样——吴小莉现在确认她是新人类了。

其实他就在这里,那不,在那边看书。小鹿又说。

吴小莉再次吃惊,跟小鹿在一起,简直就是险象环生,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她顺着小鹿所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正在低头看书。男孩子一抬头,正好跟她们两个对上了眼。小鹿招手让他过来。

男孩子飘飘地走过来,殷勤地跟吴小莉打招呼,眼睛都会说话的样子。看起来,他是被小鹿调教得很乖,很招人喜爱。

但是,吴小莉总觉得小鹿的男朋友哪里不对劲,是太漂亮了吗?是的,他几乎比小鹿还漂亮呢——不是英俊,就是漂亮,是跟小鹿有一拼的漂亮,漂亮得让吴小莉有点不自在。还有,他的脚步,是不是太软了?

15

吴小莉的母亲差不多痊愈了,能起床走动了,恰好父亲生日到了,全家人准备庆祝一下。全家,当然是不包含大岛先生的。没想到大岛先生听吴小莉说了之后,爽快地表示,要到府上去庆贺一下。

这对于吴小莉一家来说,隆重程度不亚于外国元首访问。吴小莉建议在外面饭店吃,但母亲一定要自己采买备办,拖着尚不灵便的腿。吴小莉知道,母亲是图大岛先生在自己家的时间多一点。

这一天终于来了,的的确确是大岛先生第一次光临寒舍,真正的寒舍,尽管他称“府上”。大岛先生先走进“府上”,司机在后面大包小包往家里搬,邻居们行着注目礼。他说,这是第一次到府上来拜访,失敬失敬。如果是别人说“府上”,吴小莉一定会觉得别扭,但大岛先生说,她就觉得很自然,她想起大岛别墅收到的日本来信,信封上都写着:大岛宅,也是郑重其事的。中国的一些古礼,似乎日本人比中国人保持得还好。大岛先生特地穿了西服打了领带,虽然天已经热了。

自打吴小莉住进这个房子,这似乎是它最“蓬荜生辉”的一天。母亲也“蓬荜生辉”了,眼睛一反常态地熠熠闪亮起来。她一面道乏,一面拿起一个衣服刷子,慌忙地做着给大岛先生掸灰的动作。可是,他身上哪有丝毫灰尘呢?吴小莉觉得哪怕他只是穿了一件衬衣,母亲也会这么做的,因为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而她是不能停下来的,她的忙不迭是快活的表示。

对于岳父岳母,大岛先生什么称呼也没有。“爸妈”实在叫不出来吧?吴小莉父母比大岛先生还小两三岁呢。若称“先生”“女士”,当然也不合适,太外交了。“岳父岳母”这样的官称,又不适合私下场合的口语。“老丈人老丈母”这样的称谓,更不适合当面叫。所以,含糊不叫是最得体的。

吴小玲一家早早来了,毛毛不仅不认生,还抢先跑上去叫了一声“小姨爹”,看来是早就教好的。正是这一声“小姨爹”,一下子打开了热闹的局面,一家人都放松下来。大岛先生对毛毛是没有准备的,但现准备也来得及,他抱起毛毛,脸冲着吴小莉说,小姨给你见面红包。吴小莉马上接过毛毛,说,来,到屋里来,小姨给你拿红包。幸好吴小莉包里是带了钱的,虽然不多。手头没有现成的红包,吴小莉就找了一块红纸,给他包了六百。毛毛也知道红包大小了,兴奋地跑出去,把红纸包举到吴小玲面前嚷着:小姨给的红包。吴小玲说,谢谢小姨爹了没有?看看,妈妈说得没错吧?有礼貌的孩子人人喜欢。毛毛说,妈妈不对,你是说,有礼貌的孩子才会有红包。吴小玲不能不脸红了,但她的尴尬被大家的笑声掩盖了。

母亲去张罗烧水,吴小莉突然意识到,忘了嘱咐一下父亲喝茶的事。讲究一点的成都老茶客是喝盖碗茶,不讲究的直接就是大茶缸子,吴小莉见惯的是大茶缸子,她觉得自己居住的这个街区几乎就是泡在大茶缸子里的。父亲倒是也会用茶壶泡茶,但总是就着壶嘴喝,这种做派,大岛先生如何消受得了呢?

还好,母亲端出了两套盖碗。吴小莉都不知道家里还收藏着盖碗,看来是预备来了贵客使用的,可是一直没有贵客来,就一直没有使用,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父亲当着大岛先生的面,用刚刚烧开的水清洗了盖碗,看来他不是不懂得讲究的。

吴小莉又担心起茶叶。父亲喝茶太平民化了,从来不去大市场买什么有名堂的茶叶,就从巷口那家小茶叶店里买散装的毛峰。他说,开小店儿不容易,你也得让他活下去嘛。父亲一向是下手抓茶的,这也让吴小莉担心。还好,吴小玲及时地从自己带来的礼品中拎出一盒竹叶青,欢快地说,茶我带来了。想必是母亲早有嘱咐。

吴小莉拿出两小包竹叶青泡上,发现问题又来了,怎么只有两套茶具?她把一套端到父亲面前,心里正想着,另一套给谁呢?父亲把茶碗往大岛先生面前一推说,喝茶。大岛先生客气地推辞,父亲说,我还是习慣茶缸子。母亲递上了他的大茶缸子,里面早有茶叶了。

呷着茶,父亲说,成都人就是水泡皮,爱喝茶。大岛先生说,喝茶好。姐夫也说,喝茶好。毛毛跑过来说,外公,我也要喝茶。说完就抱起了外公的大茶缸子。大家都笑起来,气氛更加松快下来。

吴小莉这是第一次背大岛先生送给她的三宅一生的包。吴小玲抚摸着,不胜艳羡。吴小莉很奇怪,她怎么能一口说出这是三宅一生的包呢?幸好吴小莉是有准备的,她拿出半套资生堂的增白装,递到吴小玲手里。那是大岛先生婚前托秘书买给她的,她用不了那么多。吴小玲两眼放光,忙不迭地说,日本原装的资生堂呢,谢谢哦。说着眉开眼笑地瞟了大岛先生一眼。

菜是母亲早就准备好的,只要下锅就行了。夫妻肺片只差把油卤倒进去,兔头已是卤好的,连下锅都不用了。一大桌子成都美食很快就上桌了,母亲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母亲手上的血泡,说明她用了多少心力,吴小莉看着不由得心酸。酒是大岛先生带来的日本清酒。

大岛先生的饮食平时是非常讲究科学的,很多清规戒律吴小莉已经熟习到位了,比如,喝茶和吃药要间隔半小时以上,因为,茶叶可能会影响药物吸收。饭后不要立即喝茶,因为,茶中的物质会引起脂肪肝。吃水果要在饭前一小时或饭后两小时,因为……按照这样的科学理念,川菜是不合标准的,多油多盐多辣。吴小莉想过要不要提醒母亲做清淡点儿,又怕引起母亲的过分紧张,她刚刚从伤筋动骨的紧张后果中恢复过来,不要再紧张出什么事儿来了。还好,她看到大岛先生吃得欢实,也许是破例允许自己放纵或不“科学”一次吧。

看得出来,大岛先生对于母亲的烹饪手艺很满意,母亲很有成就感。三个女的先吃完了,三个男的还在喝酒。吴小莉从饭桌退下,把礼物分了一下,主要是分出哪些是给吴小玲家的,好让她一会儿带走。吴小玲颇为满意。印象中这是这个家最美满的一天了,连吴小莉都有了点成就感。

再次坐下来,吴小玲依然抚摸吴小莉的包。母亲说,这个包,看着确实是时髦呢。吴小玲说,妈,现在不叫时髦了,叫时尚。吴小玲眼中的渴望是一目了然的,可是,这个包吴小莉已经另有打算,她不可能送给她的。

吴小莉终于忍不住,又从包里取出一小瓶兰蔻香水,那是大岛先生婚前送给她的一套中的一瓶。吴小玲又眉开眼笑起来,给母亲、吴小莉和自己分别抹了一点。母亲说,噢哟,真是好闻。还不无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做出陶醉的样子。吴小莉觉得母亲简直像个小女孩了。

吴小玲说,资生堂和高丝、DHC都很高级呢。吴小莉更为惊讶:她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是对日本的名牌做了功课吗?

咱们这房子,要拆了。父亲呷了一口酒,突然说。

客厅里静了两三秒。母亲不安地搓了搓手。看来,这事只有老两口知道。

吴小莉注意到,吴小玲第一个去看大岛先生。吴小莉觉得挺不自在,他第一次上门,就像鸿门宴似的,没准他还以为她是同谋呢。

拆了,迁到哪儿去?吴小莉赶快找话。

现在说法很多,还没确定。父亲说。

那是什么政策呢?吴小玲问。

可以要钱,也可以要房子。父亲自顾端起酒杯,说完才抿了一口。大岛先生也端起酒杯与吴小玲丈夫示意。

当然是要房子。吴小玲说。

能分几套?吴小玲问。能分到多大的?吴小莉问。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问出口的,问完彼此看了一眼。

我们有院子,可以分中套,也可以分两个小套。父亲说。

那就要中套。大岛先生开了口,这是关键性的开口。父亲又眯着眼笑,被酒精涨红的眼睛更红了。

其实,小套也挺好的。一直很低调的姐夫说,声音有点突兀的高调。吴小莉看见吴小玲正在盯着自己的丈夫,也许,是这一盯起了作用?

母亲说,这房子是公家的,前几年可以买下来,咱没买……现在,拿房子要交钱。

吴小莉心里喑哑了。为什么不买下来?这是一个天真的问题。答案很简单:没钱呗。其实也没多少钱,但当时家里拿不出来,在给她交了八千块集资款之后。父母下岗后都没有工作,母亲身体不好,低血糖,一动就要晕倒;父亲这个年纪,出去找工作很难,钱少得还不如在家待着节省生活成本。关键还在于,他们想不到这几年房价会噌噌噌地涨,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是全家人的一个心病。

吴小莉在暗暗琢磨这件事,父母为什么事先不吭声呢?但她记起他们分别问过她,商厦的集资款该返还了吧?想到这里她说,商厦的集资款,这两天我就托吕云问问。

吴小玲也恢复了灵光,紧跟着来了一句:那也不够啊。

大岛先生郑重地举起杯,向岳父母示意过,喝下去,然后开口说,房款我来出,拆迁一旦确定,能要多大的房子就要多大的,该交款的时候,我一次性打过来。

母亲几乎要从沙发上滑下来,激动又局促地说,我们也有点积蓄的,可以出一部分的……

大岛先生手一挥,打断了老丈母的话说,你们的积蓄,可以用于装修,房款我出,就这么定了。

吴小莉无限感激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一刻,她无比乐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丈夫,并真切地为有这样一个丈夫而自豪。这样不折不扣毫无排斥地认可他,还是第一次。他这几句话,是有多大的含金量呀。如若不然,她将看到母亲一筹莫展的神情,又会暗自受伤。就为了母亲的宽慰,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值了。

看着母亲着急的手势,似乎又要推辞,吴小玲按住了她,又扫了吴小莉一眼,不言而喻地微笑着。吴小莉能读出她的眼神:这算个啥呀!他们有的是钱。吴小莉简直痛恨这种眼神。

大岛先生说,本来嘛,不拆迁也准备帮你们买房子的。

吴小莉再次感激并暗中惊讶:他是赶上了才这么说,还是真的有这个打算而没跟她说?如果是后者,她就更敬重自己的丈夫了。

没有比这样放心的承诺更能把酒桌的气氛推向高潮了,尤其面临大事时。吴小莉父亲连连举杯向大岛先生示意了几次,带着致敬的成分,因为老丈人不好直接给女婿敬酒。每一次大岛先生都干了,吴小玲的丈夫也干了,这一对挑担儿在喝酒上很默契。三个男人都喝得有点高。

大岛先生说话渐渐豪气,原本对大岛先生有点敬畏的吴小玲也端起了酒杯,殷勤地向他敬酒,多多益善地恭维他,并趁机谈到了许多与日本有关的向往与展望。吴小莉能觉察到,吴小玲是故意撇开她这个障碍跟大岛先生套近乎的。

吴小莉的自尊自重和矜持,吴小玲早就看不惯了,几个月前还说她:连小家碧玉都不是,心就不该像玻璃那么脆!那是在她知道吴小莉反感刘玉珍并拒绝跟大岛先生相亲之后,仿佛吴小莉反感的是她似的。她还不忘讥诮地加上一句:爱看《红楼梦》的人,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福分来了还躲开去!

当吴小莉见过大岛先生之后还在犹豫时,又是吴小玲针砭她: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福气嫁给日本人的,美女多的是,你就知足吧。吴小莉明白她的意思,吴小玲不也是一个美女吗?就未能有幸嫁给一个日本人。

在吴小莉终于成为大岛太太,而吴小玲一点也没沾上光时,吴小玲也没少让她难受。吴小玲自称“让人不让话”,但其实都是她一个人在说刻薄话。当吴小莉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无形中用实力来说话的,什么也不说都完胜吴小玲时,才放松了下来,情愿“让话”,不再跟她拧那股劲儿。

吴小莉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向自己的丈夫献媚。凭直觉她就知道,大岛先生不会看重吴小玲这样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对刘玉珍是那样的姿态了。果然,回到家酒醒之后,除了房款的事,大岛先生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吴小莉很满意,男人,记住该记住的重要的事,就行了。

吴小莉记得吴小玲那些巧妙的恭维背后的诉求,只有一件她认为是可以支持的,那就是将来送毛毛去日本读书。

这一次女婿上门,加深了吴小莉对大岛先生的感情,甚至也加深了她对大岛夫人的感情。时间久了,吴小莉倒觉得家里的香案是个佑护似的,每天到香室拜一拜更心安。直到有一天,大岛先生说,以后不用点香了。看起来,大岛先生对她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是十分满意的。她不知道他对自己家的厚待,是不是与此有关。

这间香室以后怎么办呢?吴小莉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没说出来。可是,大岛先生好像听见了似的,第二天下班带回来两瓶香水,一瓶三宅一生的淡香水送给她,另一瓶摆到了夫人画像前。大岛先生拿出两瓶香水时,吴小莉很自然地都接了过去,大岛先生说,这一瓶,是摆在一楼的。他示意了一下香室的位置,吴小莉就明白了。大岛先生解释似的说,这是新创的武藏野四季香水,有禅意。吴小莉点头表示理解,马上去摆上了。自此,只要有人进去,就喷一下那香水。后来,大岛先生有时在那里静坐一会儿,那里就成了他的静修室。吴小莉很少再进去了。她觉得给大岛先生和结发夫人留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也是应该的。

16

吴小莉主动约了小鹿。潜意识里,她是当作跟小鹿的最后一次约见对待的。她早就顾虑到,假如有一天大岛先生知道了小鹿的传闻,会不高兴她们交往吧?虽然她已经知道那是假的。

还是在上次的酒吧见面。吴小莉不想多待,很快就从大口袋里拿出那个三宅一生的包。这是她此行的目的。

小鹿这才发现,吴小莉今天背的是一个布艺大口袋,跟她以往的风格很不一致。吴小莉是在父亲生日那天背着这个包上了车以后,才想到可以送给小鹿的。欠别人的,她心里总是放不下。而且,大岛先生已经看见她背过这个包,对他也有交代了。

吴小莉把包推到小鹿面前说,这个包,送给你。既然小鹿喜欢直接,她也不需要什么社交技巧了。

为什么?小鹿带点惊喜地问。

不喜欢吗?吴小莉说。

喜欢呀。

那不就得了。吴小莉学来了小鹿的风格。

这太贵重了!小鹿说。说着把包拿过去,算是接受了。

吴小莉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委婉的偿还,也让她好受些,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但她还是说,跟你说明一下哈,我背过一次,就一次。

小鹿反而眼睛一亮,抓过她的手開心地问,真的吗?你真的背过吗?

吴小莉被问得莫名其妙,她究竟是介意还是开心? 小鹿快活地说,我以后会经常背这个包的,我知道这个包很贵,但我喜欢它不是因为它贵,而是因为它是你送我的,是你背过的。

吴小莉被她的神经质搞得无可奈何,只好说,你喜欢就好。

这个女孩子,她永远把握不了。她害怕跟她在一起,又有点渴望跟她在一起,很纠结。但凡让自己纠结的事情,吴小莉通常都会选择退缩和放弃,以免搅扰自己的平静。她连死水微澜都不愿承受。

两个人沉默下来,立刻显得不大自然。小鹿也罕见地有点支吾地看着吴小莉的眼睛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又怕你不高兴。

吴小莉硬着头皮说,能有什么不高兴呢?你问吧。

小鹿流畅起来,认真地说,我真没想到,你会突然那么嫁了,为什么呢?

她总是不枝不蔓单刀直入。这个问题,吴小莉其实一直在问自己,几乎是她这半年来模糊的心理底色,但她从未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有时好像有了答案,也不过是一时的搪塞。做出选择或者说别无选择的那个当口,她的生活是强硬地发生了转换,她也只能强硬地接受,后来才开始慢慢反刍。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她这么没野心的人,居然会走出这么一步。

小鹿一问,又强行塞给她一个机会,去反刍自己这几个月的生活——其实差不多是整个人生。她停顿了一会儿。她不愿意被小鹿看成一个看重金钱的人,事实她也的确不是,那么,为什么嫁呢?她觉得自己又无语了。小鹿低下头去慢嘬自己的果酒。

我也不知道,待不下去……辞职了嘛……怎么办呢?吴小莉终于说。她是真心说的,尽管思路依旧混乱。如果不是事儿都赶一块儿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么做。但也只是如果,事实已经如此,她不可能再倒回去,就不着急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者索性不让自己去想了。不过,实实在在去想,那些事儿若是分开发生,没准她就能忍受了;若是没发生或没全发生,她是肯定会一直那么过下去的。

你是被商厦透支得太厉害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小鹿怜惜地说。被小鹿怜惜,这一次她居然没感到别扭,因为她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的心里写满了商厦时期的烙印,很怕触碰。她的人生轨迹就是被那段生活改写了,使她为了走向反面而不顾一切。但细想想,有什么呢?好像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伤害,可她就是满怀不堪回首的恐惧,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不愿意回到过去。也许,最大的恐惧就是说不出恐惧什么吧?好比吃了你还不吐骨头。或者,生活本身就是恐惧?但是,芸芸众生不都那么活着吗?唯独她不行?

你不会懂的,因为,你没有体会过……吴小莉说。

我懂,我不稀罕做有钱人,但也怕过捉襟见肘的寒碜的日子。小鹿说。

她一下子把吴小莉心里没有清晰的答案概括出来了,是的,她只是逃避被生活压榨。吴小莉心情复杂地看着小鹿,窘默与感动交织。

她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想下去:是的,如果有机会避免被宰割,为什么不呢?

其实我父母也不过是公务员,业余投资了点小生意。小鹿又说。吴小莉说不出来,自己的父母是下岗工人。她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走:是不是宰割,其实只是一个定义问题,你不把它当成宰割,它不就不是了吗?——这是她母亲的思维,可正是母亲,把她导向了这样一桩婚事。

吴小莉说,反正,你不用工作,也可以生活的……

我不是靠父母,我一直在做翻译呢,好歹我是川大日语本科毕业好吧?小鹿不遮不掩地说。

吴小莉非常意外,因为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工作的迹象。小鹿看出她的疑惑,解释说,我不去任何单位上班,受不了那份束缚,但我接活儿自己干。

吴小莉问,你是翻译文字?

小鹿说,也做口语翻译,刚刚就接了一个日本商务考察团。

日语,自然是很容易让吴小莉想起大岛先生及其公司的,还有大岛先生与田中和小泉之间叽里咕噜的对话——那个时候,无论她还是小泉太太还是现已杳如黄鹤的田中太太,都是被屏蔽在外的。

小鹿很适时地问,你想不想学日语?

吴小莉不置可否,她在犹豫。她即便要学,也不想跟小鹿学,因为那又会使她们常常见面。要不要学?实际上也不该由她决定,应该看大岛先生的意思。

往外走时,吴小莉想,心债已了,以后就可以不见面了。

小鹿却说,什么时候我去看你吧?吴小莉勉强应付,再约吧。但小鹿似乎故意无视她的勉强。

17

有一天晚饭后,大岛先生突然问,身份证呢?她问,你的还是我的?问完她又自觉是昏了头,他哪有身份证呢?他只有护照。

她去把自己的身份证拿给他,什么也没问。该说的他会说的,不该问的问了也没用。

大岛先生也习惯了她的不多问,可能还有点欣赏这种做派。但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你的身份证干什么呢?

干什么?她顺势问。

你记得我那晚上回来比较晚,还有点喝多了吗?

吴小莉等着他说下去。我在给你办移民。他说,并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恩赐感,但吴小莉还是看出来了。

她震惊。她本能地想问,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呢?继而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惊喜的。到成都街头随便拉住几个人问问,哪个能说这不是一桩好事呢?那么,她的结婚,也终于有了真正值得别人羡慕的理由了,她对自己也有了一个不算委屈的交代。既然是惊喜的事情,自然就不必事先征求意见,否则还算什么惊喜?

层叠的内心波澜使她说不出话来。他说,我那天请了一些人吃饭,了解怎么个办法,过几天就可以开始操作了。

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日本人了!那一两天,她的身心都被这一意识震撼和冲击着。

等这个冲击波过去,她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之后呢?办移民就意味着她要去日本吗?可是,大岛先生的事业还在中国……

她没法把这些疑惑说出来,毕竟手续還没办好呢。但她也没法止住自己的疑惑,喜悦之心都被冲淡了,甚至还有一点担忧隐隐袭来。如果她办了移民手续,成了日本人,可是还生活在中国,不就成了侨民吗?反而不方便吧?具体怎么不方便她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她只不过希望大岛先生把未来生活的打算告诉她,可是,大岛先生一贯的风格就是不到必须的时候绝不亮底牌。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知道他是一向如此还是只对她如此。他的姿态一直在向她表明:你的命运你不需要知道,我知道就行了。

第三天晚上,她终于难为情地跟大岛先生说,在中国,户口所在地是很重要的,以后我的户口……

大岛先生好像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似的,直白地说,有什么重要呢?你不需要劳保,也没有孩子上学的问题。

她被问住了。这两句话看似简单,实际都直击命脉,也是指出了两个事实:他会使她老有所养,她不会有孩子了。

这当然是潜在的事实,可是这样明白地说出来,還是有见底的触目之感,令她无言。

大岛先生又问她,你不喜欢移民日本吗?

她赶紧表示,不是的。至少在语言上,她还是不习惯两个人之间的赤裸。她突然意识到,她对这个消息缺少喜悦的反应,对大岛先生缺少感恩的表示,可能使他不悦了。于是她补救性地说,我当然是喜欢的,能不喜欢吗?只不过,这个好消息来得有点突然……

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诚,她又补充说,我爸妈他们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大岛先生反问,他们还不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又错了:这样的大好消息,居然不第一时间让家人知道,还当不当它是一个好消息呢?

她说,我想当面跟他们说,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回去。

第二天,她就回家告诉了父母这个消息,她本想等办好了再说的。她的父母,尤其是母亲,一向谨小慎微惯了,恪守着“口开神气破”的原则,不成事实的好事是不敢说的。她也继承了这一点,而且担心万一没办成——凡事总担心着万一,这也是她的家传。但是大岛先生的意旨,当然比这些做人处事的原则都重要。

父母的欢欣,果然是这个家里开天辟地未曾有过的,仿佛命运给了他们巨大的酬谢,他们巴不得立马找个地方阿弥陀佛拜拜才好。母亲顾不得心疼电话费了,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小玲。吴小玲亢奋的声音简直要“炸麦”了,话筒的余音传到旁边的吴小莉耳朵里,还能使她感受到足够的昂扬,仿佛她命运的战车已经飞起来了。这一切,如果能让大岛先生亲身感受到就好了,自己的传达怎么都无法给他满分的成就感。

吴小莉跟着家人欢欣起来,似乎她的欢欣是需要家人来确认的,而他们的欢欣反过来又强化了她的。无疑她已经被当作家庭栋梁了,她有种振兴家业的满足感。

吴小莉继续读她的《红楼梦》。她读过一段时间日本的《源氏物语》后,觉得到底不如中国的《红楼梦》好。那个男主人公更荒唐一些,她不太容易接受。更重要的是,《源氏物语》写的是太贵气的男欢女爱,没有她这个阶层的人可以看到的生活,她既不熟悉也不理解。

她重新读回《红楼梦》,差不多是当作《心经》来读的,因为它总是能给她安宁感。它把她带离自己的时空,带到另一个世界,她跟那个世界里的人物待在一起,终究又隔着一层,即便生气也隔着一层,不怎么能伤到她,她有种隔岸观火的安全感。当然有悲情,但他们的悲情也使她镇定,安抚了她在自己生活中崎岖的情绪波动。沉入别人的故事中,就像住进一个处处可意一应俱全的旅馆房间,实在是一种舒适的移情。她甚至感觉到一点自私的抱歉,因为,这是一种单向窥视的满足,她可以进入他们的房间,他们却不能进入她的;她可以对他们的生活随意发表意见,他们对她却不能。

18

自从知道在办移民,吴小莉回家的频率就不自觉地提高了。

有一天她回去时,父亲正在隔壁邻居家打麻将。茶馆和麻将这种休闲的调调儿,有一个时期是从成都人的生活中排挤出去了,叫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但十几年前又开始还阳,成了堂而皇之的成都文化精髓。成都人去茶馆不光是为了喝茶,更是为了打麻将,吴小莉父亲则是打不起茶馆麻将的,街坊邻居门口的麻将桌儿就是他的日常活动场所。吴小莉见惯了老茶客们端着大茶缸子挽着裤腿往麻将桌前一坐,从早到晚,人来人去地替换。那麻将桌就是流水席,轮不到上桌的就嗑着瓜子摆龙门阵,瓜子壳儿吐得满地都是。现在是夏天,家里有电风扇,他们就改在家里打麻将了。

邻居家的木门是打开的,只有不锈钢防盗纱门关着,里面的声音都能听得到。邻居家是吴小莉父母的老工友,平时两家常来常往,说话也随便。吴小莉正在掏钥匙开自己家门,听见邻居家的阿姨说,老吴,你家那个半子儿,好多岁了嘛?是不是比你大?吴小莉就停下听,父亲说,他再怎么大,还不得管老子叫老汉儿!

吴小莉轻轻地打开门进了家。母亲正在厨房里洗鸭杂,自然是为她回来洗的。吴小莉喜欢吃鸭杂,但在大岛别墅,显然是不可能吃这个东西的。这半盆鸭杂,母亲得处理多久呀!吴小莉怪不忍心的,跟母亲说,出去买现成的就好了,别费这劲儿了。母亲说,买的哪有自己家弄得干净,味儿也不是自己顶喜欢的那个味儿。这就是所谓妈妈的味道呀!吴小莉心里叹息着。但她同时明白,母亲也是为了省钱。

母亲洗完走出厨房,吴小莉把刚刚在门口听到的话跟她说了。母亲说,都是老邻居,开玩笑惯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吴小莉说,不是这个问题,你跟爸说,不要说那种话,多难听。母亲说,等会儿我跟他说,你别跟你爸计较,他是高兴呢,这不女儿嫁得好嘛。吴小莉没好气地说,好什么!

母亲看着她的脸色,小心地说,出门就有小轿车坐,这是什么日子呀,还不好吗?吴小莉本想说,出门有小轿车坐又怎么样?我能到哪里去!但是看看母亲那怪可怜的样子,她又说不出来了。自从她成了大岛太太,母亲看她的眼神似乎就不一样了,每次她回家都感觉不自然,母亲在她面前的自卑和仰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刺痛她,仿佛她们已经不再是母女,而是两个阶层的人了。

一会儿父亲回来了,吴小莉起身叫了声爸,就坐下继续看电视。厨房里飘出麻辣鸭杂的诱人香气,父亲往厨房里走去,进去先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她听见母亲在小声说话。接着,父亲从厨房往外走,边走边满不在乎地说,没贪到他一声爹,吹吹牛还不行吗?母亲赶紧追出来打岔,故意大声说,小莉,拿筷子,吃饭了!吴小莉只好装作没听见父亲的话,但装是装不自然的,她只想着快点吃完就走。

吴小玲却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嚷嚷好香好香!还说,幸好我赶上了,托小莉的福哦。母亲赶紧说,好像缺了你的嘴似的。

吴小莉顾不得在意吴小玲的话里有话,她的注意力全给吴小玲的形象吸引过去了。她的胸怎么变得那么大?还有,她也背着一个三宅一生的包,跟她背过一次又送给小鹿的那个一模一样。

母亲也在意到了吴小玲的胸,吴小莉进去端饭的时候,听见母亲正在瞅着吴小玲的胸说,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母亲一向是保守的,吴小莉还记得,上了初中身体开始发育后,母亲对姐妹俩裙子的检验是:她坐在客厅沙发上,让她们站到门口去,逆光看裙子透不透。如果透,那就不许穿或加衬裙,衬裙是她自己缝制的人造棉的,加在里面足以毁掉任何一条裙子的轻盈感。但母亲不妥协,尤其母亲还在外面工作时,对于两个开始发育的不在身边的女儿很是不放心。吴小玲结婚之后,母亲才不大管她了。而吴小莉在这方面是一点都不用母亲费心的。

吴小玲说,怎么了?我不过就是换了件日本的无痕半杯胸罩,承托效果太好了一点。吴小莉端了饭碗往外走,听见母亲还在后面说,没有你说不出来的话……

看来,吴小玲日本化的步伐是加快了。吴小莉想。

父亲拿了一瓶啤酒,瓶盖的下沿顶到窗台边上,啪一拍,打开了。家里没有开瓶器,以前有个简单的瓶起子,后来不知怎么找不到了,父亲说再买一个,母亲说没准什么时候又找到了。那种瓶起子其实非常便宜。吴小莉想,下次记着,一定带个海马刀开瓶器来。她记得大岛别墅有很多,大概是大岛先生买红酒时配送的。

只有吴小玲愿意陪父亲喝一杯。父亲白酒量还可以,啤酒不行,他说,啤酒太灌肚子了。吴小玲说,爸,以后你就喝罐装的吧,一次一罐正好,现在不一样了,有一个日本老板女婿,还能喝不起罐装啤酒吗?

母亲又去看吴小莉的脸色,看见她没什么反感的表示,才略略踏实点儿。父亲说,罐装啤酒倒没有必要,但是对门说,我泡茶馆的档次该提一提了。提到对门,吴小莉脸色就沉了一下。母亲打圆场说,你爸不过要面子。吴小玲又开腔了:半子儿是个日本老板,老丈人还去泡那种乱七八糟的大众茶馆,不是丢你的脸吗?吴小莉在心里说,你们觉得,我能有什么脸呢?这个家里,好像唯独她没觉得应该有什么自豪。她只默默吃饭,母亲就给吴小玲使眼色。

吴小莉说,你怎么今天没上班?吴小玲又来了:只许你不上班,就不许我不上班吗?

吴小莉不吭声了,吃饭的速度加快。她好像从未找到过跟姐姐对话的顺畅途径。

吴小玲却丝毫不受影响地顾自说下去:我今天请了半天假,去替人买东西了。

替人买东西?母亲停下筷子看着她。

对呀!吴小玲得意地把自己那个“三宅一生”的包扯到身边,嘴一努说,喏,就是这种的。

吴小莉忍不住开了口,这是假的呀。

吴小玲混不吝地说,有几个人见过真的?没见过真的,怎么知道是假的?

吴小莉说,你从哪里找到的供货渠道?

吴小玲回答:说了反正你也不认识,我的上游也是成都人,她们叫她小泉太太,我也不认识。

小泉太太!吴小莉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惊讶,不让它在脸面上表现出来。自然,她也不会让吴小玲知道自己认识小泉太太。

没等吴小莉开口,吴小玲接着又说,谁让我背不起真的呢!又没人送。我先买了一个仿版的,别人就问我,是你妹妹从日本给你带回来的吗?那我只能说是,不然人家不说嘛,你们姐妹俩感情那么不好啊。

吴小莉给她噎得简直想起身就走,她倒浑然不觉,继续自得其乐地说下去:哎,这一下子,倒给我带来了机会,就有人托我从日本买了,当然,不过名义上是日本罢了,我在成都已经有自己的供货渠道。

是托你吗?是叫你托自己的妹妹吧?你这不是坑我吗?吴小莉一开口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了。

反正她们又不认识你。吴小玲完全无所谓地说。

母亲紧张起来,不知道该去劝哪个女儿。父亲冲着吴小莉说话了:反正她们不认识你,找不到你头上的,你不用那么紧张。

吴小玲说,其实,她们肯定也知道是仿版,价格在那儿呢。

母亲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那人家干吗要托你买呢? 托我买,她们才好对外说是从日本带回来的呀。吴小玲自鸣得意地说。然后又委屈地嘟囔,其实,我也没加几块钱的价。

都是些什么人呀!吴小莉气急无奈地说。

她说,妈,我吃饱了。说完站起来回屋拿自己的包,準备走,母亲赶紧跟进去百般安抚。

吴小玲在外面说,好了小莉,我走,你不要生气了,阔太太我惹不起。

母亲又出去安抚吴小玲。吴小玲终是走了。吴小莉停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出去陪陪父母。父母在客厅里小声说话,她听见母亲说,粗粗拉拉长大的,脾性还那么娇。

吴小莉在房间门内若有所思地停住了。正因为是粗粗拉拉长大的,才自卑才敏感呀,不是吗?

母亲端着一杯水走进来,道歉似的说,你姐爱咬尖儿,你别跟她计较。

吴小莉说,我计较得过来吗?从小到大!

怼完母亲,她又看着母亲的样子不忍,反比母亲更难受。她从未理直气壮地赢过,除了嫁给大岛先生这件事。

19

那天她从娘家出来,路上遇见了“小金”。其实也没聊什么,却站了很久,大部分是在彼此脸红。分开后,回家的路上,她莫名地流了泪。

到家后,英嫂告诉她,大岛先生回日本了。

她懵了,慌了,上次大岛先生突然要回日本,是因为夫人去世,这次呢?她心里卷起大片阴云。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她问。

他一直打您手机,打不通。英嫂说。

吴小莉拿出手机,发现是关机状态,她都没有发现,什么时候电已经耗完自动关机了。她赶紧去充电。五分钟后手机才打开,一条条未接来电的提示跳出来。

吴小莉又下楼问英嫂,他说是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明知是白问,还是忍不住问。英嫂果然回答,不知道呢。

她又打他的手机,关机状态。也许,是在飞机上吧?

她又问,他有没有问我哪去了?英嫂回答,问了,我和云嫂都不知道。

是的,她们真的不知道。

至少,他不会是因为找不到我就走了吧?……怎么可能!胡思乱想什么呢?她斥责着自己。但是,要她现在不胡思乱想真的很难。

她还发现有家里的几个未接来电,赶快打回去,是母亲接的,说大岛先生打了几个电话到家里来找她,可是家里也联系不上她。

那么,那个时间正在娘家的辩词是不可用了。她发了几个短信给大岛先生,首先解释自己没发现手机关机了,然后,怎么解释自己的去向呢?她想了好一会儿,只能说自己一个人逛街去了。为什么一个人?这个不用解释,大岛先生知道她没朋友。那为什么突然要去逛街呢?他知道她一向是不爱逛街的。想去给他买一个礼物,因为他快过生日了?可是,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护照,结婚证她也没细看就被他收走了。不过,他的生日应该是在下半年,因为上半年已经过去了。

后来她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太此地无银了,过分的解释,就像赎罪一般,怎能让他不起疑心?说一个人逛街去了,手机没电关机了,自己不知道,这就行了。她恢复了淡定。

但是,一直得不到他的回音,她还是不安,而且越来越不安,最后是坐立不安。她一夜都没有躺下睡,生怕大岛先生来了短信自己看不见,或者来了电话她没能马上接他又挂了。她的地理知识太匮乏,搞不懂中国飞日本需要几个小时,有多少时差。

这是她最难熬的一夜,她把空调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总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温度。所有其他的人和事,都不重要了,只要大岛先生对她没有什么异常。想起白天遇见“小金”的波澜,她开始责骂自己矫情。“小金”有“小金”的命运,自己有自己的命运,谁能救得了谁呢?那些眼泪和脸红,都当不得什么!

她一下子看明白了,自己是多么输不起啊!没有退路的,退就是死路一条!

她甚至觉得,母亲和吴小玲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是自己太没数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吧,她知道了,只要大岛先生回来……

吴小莉不知自己何时靠在床头睡着的,直到被手机铃声惊醒,手机就抓在她的手里。她神经质地按了接通键,手抖着把手机靠到自己耳朵上。

喂,睡醒了吧?大岛先生的声音很正常很正常,正常得好像是对她这一夜惶恐不安的嘲讽。无比的亲切和巨大的安全落地劫后余生之感甚至使她产生了一点失落,觉得这一夜是白受苦了。

你……怎么才打回来?她声音干涩又微微哽咽地说。

飞机晚点,落地时估计你已经睡了,怕吵醒你,等到早上。他安然无恙地说。

你为什么突然就决定回去?又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我难得出去逛一次街。

回来签署几个文件……这边突然通知办好了,我原来以为还要一段时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吴小莉心里就是被人揪住鼻子说羞羞的感觉,有点窘,但又是温暖的踏实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吴小莉问。

看情况,要不了几天。他说。

那你……早点回来。吴小莉说。头一次,有种老婆对老公的感觉。

他答应着,嘱咐她注意身体,适度开空调。

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她对餐厅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她第一次对这个家有了归属感,或者说,第一次把这座别墅当作自己的家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等大岛先生回来。

她删掉了小鹿的联系方式。她庆幸自己没有要“小金”的联系方式。她除了回娘家哪儿都不去——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就是只该回娘家的。

20

一周过去了,大岛先生还没回来。每一次吴小莉问,他都说,事情还没办完。吴小莉不能打电话,太贵了。她的手机则直接没开通国际漫游。她只能发短信,简短的两三句话,问日本天气怎么样事办得怎么样之类的,顶多就是再加上句保重身体什么的。大岛先生给她回的也是短信,简洁程度跟她差不多。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电话费不该是他的顾虑。

他说要不了几天,吴小莉的心理预期就是不会超过一周。可是,一周过去了,还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她一天比一天沉不住气了。他有什么事呢?他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这事跟她有关系吗?是她移民的事吗?然而,她终究不好直接问出来:你在办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那会有越轨的危险,他是不喜欢“夫人干政”的。他不告诉她的,就是她不该知道的,无须问——他早已立下这样的规矩,她是无法突破的。

十天过去了,他还没说何时回来。她也怕回娘家了,家人的问题跟她是一样的,她无法回答,也害怕面对他们的疑问。

立秋前一天,母亲打电话给她说,明天立秋,你回来吃饭吧。如果不是母亲提醒,她都不知道要立秋了。

她终于鼓足勇气,涨红着脸,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明天都要立秋了,你还不回来吗?你身体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呢?我都想你了。打完最后这五个字,她不敢有半秒犹豫,就按了发送键。这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但她说的居然是真心话。虽然想念是有多种的,但那确乎是想念。

也许是这五个字打动了大岛先生,他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他说在日本还有一些法律事务要处理,叫她不要牵挂。吴小莉眼泪流了下来。

他还很暖心地提醒她,立秋也是节日,给家里带些礼物回去。她心定了许多。立秋那天去超市买羊肉和鸡,进了电梯,她忘记按自己的楼层,里面的冷气扇停了她才反應过来。她突然委屈得想流泪,想起了《红楼梦》里元春省亲时说的那句话: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她的娘家人,何尝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只能报喜不报忧。

上了超市二楼,女店员迎面笑问,买火锅料吗?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对方笑,你这不拎着羊肉片吗?她还是禁不住夸,好聪明!她俩都笑,旁边店员也笑起来。面对几张笑脸,她突然有点感动,她是太久不见笑脸了呀。

到了家,母亲果然还是第一时间问她,大岛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快了。

吃饭时父亲说,房款快交了。

这才是家人最担心的吧?她想。如果他不再回来……当然,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他在这里还有公司呢,还有别墅呢……她没有信心想,还有她呢。虽然她确信,婚姻关系是法定的。

母亲说,立秋了,一天凉快起一天了。这个话,似乎是对暑热过去的欣慰,但吴小莉又分明听出一些忧心的意味。

两周过去了,她真的开始怀疑,大岛先生还回不回来呢?她盼不回大岛先生,却无法拒绝收费的上门,水电费,物业费……这些以前都是怎么交的她根本不知道,现在只有物业公司收多少她就给多少。给完之后,大岛先生留下的钱变得很薄很薄了。早知道这样,立秋那天她就先不给父母买东西了。他连佣人的工资都考虑到了,却给她留那么少的钱!他不知道作为一个住别墅的女人,她是需要钱的吗?其实也不是她需要钱,是这座别墅需要钱。

他还不知道哪天回来,钱眼看就要用完了,卫生巾都要省着用了。然后,她发现生理期到了,她的“好事儿”并没来,卫生巾干脆都省了呀!她知道不可能有别的情况,只是焦虑的缘故罢了。她还焦虑到,万一需要借钱,跟谁去借?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小鹿,可是,她连她的联系方式都已经删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可鄙,一面再三地拒绝和排斥小鹿,一面又在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她。

没有任何一年,她对“立秋了”有这么深的感受。院子里白色的玉簪花在凋谢了,她一直不喜欢这种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看上去都像白事上的纸花,现在开始大瓣地凋零,那残花简直像受伤的脖子上围了一条白围巾,更有一种不祥之感。

吴小莉推开门站到廊檐下,风鼓起她的裙子,又往敞开的门里面灌。她不愿意看见那些白花,就转头背对着它们。穿堂看过去,这座大房子像被什么深埋着似的,显得更深了。她更不想面对这座空寂的宅子,便信步走进院子里。栾树的叶子已经开始落了,有几片从她的脚面上飘过,轻得空空落落,毫无分量,毫无主宰,只能随风飘转。她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母亲又一次打电话来,极尽小心和惭愧地说,交房款的时间快截止了。她恨不得怼过去:我能怎么样呢?我能卖了自己吗?你们就卖了我吧,只要能拿到钱。可是她知道那样扔砖头似的对母亲说话太恶了,她只能忍住,尽管她很想发泄。她知道吴小玲对她是多么恨铁不成钢:大岛先生答应好的,你就问问他嘛,说句话就那么难吗?如果换成包打天下的吴小玲,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可她就是在短信中问不出这个问题。

十六天了,大岛先生还没回来!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考验她。那天晚上,她已经绝望了,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下一步怎么办?直接让律师来找她离婚吗?那么,来了再说吧,不管它了,先结结实实睡一觉吧!她已经失眠太久了。

就在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沉很沉的时候,大岛先生回来了。是英嫂开的门,他拍卧室门时她才听到。她从床上爬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他说,是我。她才反应过来,晕头转向地去给他开门。

一切猜疑、怨念与惶恐都消失了,他回来了就好,世界就回来了。

21

第二天早饭后,大岛先生没有去上班,吩咐云嫂泡茶。喝了一会儿茶,大岛先生打开立在沙发边的行李箱,拿出一幅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卷轴画。画上是两个头发长长宽袍大袖的男人女人,呈跪坐姿势,女人垂首含胸,头发遮了半边脸,男人身体前倾,直视女人,似乎随时可能伸手向女人裙下……她不懂日语,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人。但她喜欢那衣裙沉淀的红色,衬着金底,看起来是一种祥和人生的样态。

大岛先生说,这送给你,是一个艺术家朋友的工作室出品的手绘。她含笑点头,默默卷了起来。大岛先生又说,收好,价值不菲。她正在系卷轴丝带的手停顿了一下,说了一声,谢谢。她其实希望他给自己讲一下画的内容,但他不主动讲,她便不问了。不懂也罢,懒得懂了。

大岛先生又拿出一份装在墨绿色丝绒盒子里的文件给她看。文件是日文,她觉得自己反正看不懂,也不好意思看,便看着大岛先生的脸。他说,这上面写着,等我没了,按现在的物价标准,你每月大约可以拿到人民币五千块钱。

吴小莉很意外。那么,这就是遗嘱吗?她想问,但问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飘满纸灰。终于她说,为什么要弄这个呢?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说到“现在”时犹豫了一下,分明地意识到: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呀。同时,她想起了陈太太提供的信息:大岛先生死后,续娶的遗孀不能继承财产,只能由继承人供养。那么,这就是大岛先生指定的供养数额吗?或许是与家人商量过的?

之前的一切,他都没有向她交代过,突然就说起这些,他不觉得尴尬吗?为什么尴尬的总是自己?自己是不是应该装作不懂他在说什么?然后请他说出来。然而她可以肯定,不想说的他是不会说的。他不会在意她懂不懂,她只要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就行了,她得不到的知道不知道都一样,他无需解释。她一开始就输了,只能一路输下去。

大岛先生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一仰,疲惫地说,这些天,忙的就是这个。同时眼睛瞥向她,似乎在说,还不是为了你吗?

吴小莉只好惭愧地低下头,脸微微发红,汗都渗了出来。她伸手为他按摩,刚一碰到他的肩,他又睁开眼,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是你不再嫁的话。

吴小莉的手又缩了回来,脸上的汗也顺着毛孔回去了。停顿了几秒钟,她还是伸出手去,慢慢地在他肩上按摩着,只是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好。

如果说,前面那些条件都是在她出现之前就定好的,是他和家人协议的结果,这一条,可是他现在加進去的了。他一定要把她盘剥得这么干净吗?真是连蚊子腿上的肉都刮下来了。但是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不,我一定要再嫁”吗?他可以说自己死后如何,但她能跟一个活得好好的他在这讨论,他死后自己的再嫁问题吗?这太荒唐了!不是人做的事儿。

吴小莉宁愿输,也抹不开这个脸面。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大度的一方还是被动的一方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隐忍究竟是出于高风亮节还是软弱怯懦。

隔了一天,吴小莉跟大岛先生说到物业公司来收费的事,简直委屈得想哭,可是,大岛先生说,你应该还有一点钱的。吴小莉想要辩解,又觉得太伤脸面了,强自咽了下去。他居然算计到这个程度!不错,如果她没有给敏嫂和抗日太太钱,以及跟吕云和小鹿聚会什么的,是还有一点钱的,可是,她总要有自己的花销吧?难道他连她买卫生巾都要算计到吗?

既然这样,房款的事她还怎么提?可是,她又不能不提,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她的消息呢。

没想到,吴小莉一提房款的事,几乎还不待她说完,大岛先生就说,我知道了。他很快为她家付了房款,丝毫没有让她为难。吴小莉心里又摆平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大事,是大岛先生的担当,体现在她家里还是她自己身上,给她的安慰都是一样的,她实在看伤了母亲忧戚的脸。

那份她看不懂的文件,大岛先生让她收好。她有种撕了的冲动,但还是默默收好了。她明白,自己的实际受益还不如一个包二奶呢,包二奶还可以讨价还价,拿够了最后还可以走人,她呢?连守寡以后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了。但她的不忿紧接着就被房款抵消了。毕竟,她现在还没守寡呢,何必预支烦恼,得过且过吧。

想起前几天她关心过的他的生日问题,她就拐了个弯对他说,我妈说,哪天给您过生日?她料想就是这几个月了,没想到他说,已经过了。过了?她重复了一遍。他说,就是我喝多的那一天。他之前说那天宴会是为她办移民的,既然也是他的生日,自然该庆贺一下了,至少可以包含那层意味。可是,为什么不请她到场呢?她很快就明白了,他一定有他的不便,生日不就意味着年纪吗?大岛先生可能已经过了天命之年,并非刘玉珍说的去年四十八岁,今年四十九岁。那么,她离守寡更近了吗?她本能地想到。

为什么他要告诉她这些呢?把一个守寡问题推到一个大活人面前,有什么好处呢?让她提前进入寡妇角色吗?她简直有点恼恨。但这就是他的风格呀,理性大于一切。吴小莉不知道自己要被大岛先生塑造成什么样子才算合格。

有一天吴小莉和大岛先生站在庭院里,看着院墙外梧桐树的叶子大气又沉重地落到院子里的草坪上。吴小莉说,秋天了。大岛先生说,秋天其实还没到。吴小莉说,已经立秋了。大岛先生说,中医是把立秋到秋分的这段时间称为长夏的。吴小莉无话可说了,就连中医,自己都不如这个日本人懂呀,还能不被他掌握吗?但她还是说,确实觉得日光没之前那么强烈了。说着抬头看看太阳,故意没怎么眯眼。他笑笑说,成都的日光,什么时候强烈过?吴小莉也笑笑说,这倒也是。吴小莉其实只是想表达对节气的敏感。

秋分了。吴小莉对于节气的感受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强烈过。秋高气爽,高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天空呀,她披了一件钩花披肩,站在院子里望天,心里有一种空旷的安宁,同时又有点不安,她说不清不安来自哪里。

大岛先生在二楼的书房里打电话,窗子开着,她听得很清楚:“……日本人最笨了,他们的老祖宗就笨,你看他们的姓,住在田里就姓个田中,住在松树下就姓个松下……”吴小莉很是诧异,这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似的。他的大岛这个姓,又是怎么来的呢?他们的祖先是在某座岛上吗?

大岛先生打完电话走到院子里,正看见吴小莉在望着远处发呆。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在看什么呢?他问。看……天。她答。

他们同时仰起头看天,又同时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别墅。些许的秋意,使这座房子顯得更深更空,吴小莉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大岛先生突然拿过她的右手。吴小莉感觉突兀,但还是任由他拿着。他把她的手心翻过来朝上,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字。吴小莉一下子没看懂这个字,她的左手正拿着手机,担心他会让她把手机拿过来打字给她看,便很“自然”地把左手放到了后腰际。她的手机里没什么秘密,但她仍然觉得不看彼此手机是底线。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密码,就像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内裤。他在她手心里再次写给她看,写了两遍,她才确认那个字形:侘。但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字。他说,这个字念Cha,四声,日本人把有一点秋天的哀凉感的美,叫侘寂之美。这一次吴小莉马上意会了,是的,画片里看到的日本的庭院寺庙石灯甚至厚重深黑的铁壶,都给她这种感觉。

她想起大岛先生在日本未归的那段时间,她在凤尾竹下突然发现了厚厚的青苔。她不知道,那是刚刚长出来的,还是本来就长在那里的,只是她以前没有发现。总之,她在那个感觉被遗弃的时刻发现它们,就是大岛先生所说的侘寂了。那时她感觉那些青苔就是自己,都是无声的、没有人看见的。

22

自己总算是不辱使命。房款交了之后,吴小莉再回娘家时就松了一口气。

吴小玲也来了,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吴小莉,口气却是对吴小玲说,大岛先生把咱家的房款都交上了,将近十四万呢,我这辈子,总算是有着落了,多亏小莉。

吴小莉不需要母亲的感恩,甚至母亲讨好的笑容都会让她心里扎扎的,但这次,她想,至少可以堵住吴小玲的嘴了。

没想到吴小玲不以为意地说,这算啥子嘛!大岛先生当老板的,还是日资企业的老板,拿这点钱出来,还不像从自家米缸里挖了一勺米一样简单吗?

吴小莉气得一口气上了头。听吴小玲那口气,如果是她嫁给大岛先生的话,家里早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她不仅能把大岛先生的家业搬到自己家来,怕是连整个日本都得搬来,如果盛得开的话。

有冲到头顶的那口气撑着,吴小莉这次脱口而出:既然出钱这么容易,那装修的钱你来出吧!

我出就我出。吴小玲毫不含糊地说,看起来这笔钱并没难住她。

不用不用,你能有什么钱。母亲打圆场说。

我有钱,装修钱还是出得起的,我最近卖包挣了钱。吴小玲几乎是得意地宣称。

吴小莉没再说什么,进了屋。但她决定跟小泉太太联系一下了。

吴小莉和很久没见的小泉太太见了面,在很久没去的别墅区俱乐部的茶室里。小泉太太看起来一如既往是满头春风的感觉,尽管已经秋天了。

吴小莉远兜近转地诱导小泉太太说出了“三宅一生”的事。因为她不能让她知道,她的下游客户中有一个叫吴小玲的是自己的姐姐。小泉太太也不打算对她隐瞒这事,只是拼命嘱咐她不能让大岛先生知道。

在那些日本男人面前,咱们中国女人可得一条心。小泉太太说。

那是自然。吴小莉答应着。可是,你是怎么仿出来的呢?她又问。

中国人哪有造不出来的!你给他们一个真的,照着做不就得了吗?大不了拆开来看看,不就是糟蹋一个包吗?再说,还可以复原的。小泉太太听起来丝毫不在话下。

你不怕出什么问题吗?吴小莉担心地问。

能出什么问题!出问题也找不到我头上,不是我生产的,也不是我卖的。小泉太太颇为不服地说。

总归还是小心点好。吴小莉小心地说。你不怕给小泉先生知道吗?

这……当然怕呀。小泉太太口气软了下来,对吴小莉的话没有那么不以为然了。

你还缺钱吗?吴小莉很不解地问。

难道你不缺?小泉太太反问。这真的把吴小莉问住了,她涨红了脸。

小泉太太说,就是嘛,我不相信这些日本人会对我们中国女人大方。

小泉太太突然话锋一转说,哎,你猜我前几天碰见谁了?田中太太哎,应该说,前田中太太。

她现在怎么样?吴小莉马上问。

她跟陈太太一起做了,等于是合伙人。

她也成了抗日太太?吴小莉不相信地问。

她们不还经营茶馆嘛。小泉太太说。

你有没有留她的电话?吴小莉问。

没有,我们……这种身份,没必要多联系吧?

也是。吴小莉说。

几天以后,吴小莉终于忍不住打了陈太太的电话。陈太太还记得她,可是,她说,吴小莉要了解的东西,她只能打探到那么多了。

吴小莉于是就问她那里有没有一个……一个什么人呢?吴小莉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田中太太的名字,总不能继续叫田中太太吧?恐怕也没人知道。吴小莉支吾着说不出什么来了,只好结束电话。

按下手机上的红色结束键吴小莉才想起来,又忘了问大岛先生是哪里人。上次打完电话,她就奇怪陈太太怎么没透露他是哪里人,到后来才反应过来,谁会想到一个女人竟不知丈夫是哪里人呢?

吴小莉是不想露面的,正是出于这样的顾忌,她都没有去见过陈太太。可是,她需要找到田中太太,看看还有没有可能了解更多。后来她终于恍然大悟,即便她去陈太太的茶馆,陈太太也不知道打电话了解大岛先生的那个人是她呀!如果碰上田中太太,那就什么都不用再对陈太太说了;如果碰不上,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茶客。

吴小莉终于去了陈太太在宽窄巷的茶馆。宽窄巷听说要改造,早就列入规划了,但还没动工,陈太太把茶馆开在这里,想必也是抢占先机。茶馆的确切地址其实并不是宽巷和窄巷,而是井巷,反正井巷总是被包在“宽窄巷”这个著名街区里面的。

吴小莉忐忑不安地走进茶馆,挑了一个比较隐蔽但又很容易观察到柜台的桌位坐下。一个人泡茶馆的并不多,为了久待而显得比较自然,她选了蒙顶功夫茶。她对于喝茶完全不精,父亲的大茶缸子里在她看来一年到头都泡着一样的茶,毫无讲究,这半年多来吴小莉茶艺稍有长进,都是田中太太、小泉太太和大岛先生熏陶的结果。

吴小莉刚刚烫完杯,就看见了田中太太,她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大袋青橘,看来是去為茶馆进货的。她看起来朴素了许多,但是更加气定神闲。她没看见吴小莉,吴小莉也不好贸然站起来,只好等等再说。

吴小莉泡上茶正在刮沫,田中太太从后场出来,站在柜台前随意打量店里,一眼看见了她。吴小莉从她的眼神知道她看见自己了,就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田中太太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问。吴小莉感觉到一种娘家人的亲切。

我是来找你的。吴小莉直白地说。

田中太太告诉她,光知道大岛夫人有皮肤病,可能是银屑病吧。吴小莉想起了小泉太太偷偷议论的:每天床上都能扫一簸箕皮屑……

至于其他情况,田中太太说,她找机会了解一下陈太太的消息来源,看能不能进一步打听一下。

拜托你了。吴小莉说。她们一起喝了一会儿功夫茶,不可避免地都想起了从前一起体验茶道的情景,但都没有提到从前。田中太太现在的情形,她不敢问。她现在的情形,田中太太也没有问。田中太太只是告诉她,以后就叫我苗姐吧,我比你大。

吴小莉几次想问大岛先生是哪里人,又终究没有问出来,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她了解自己连这都不知道。回到家吴小莉才想到,田中太太以前也未必知道田中是哪里人呢,当然现在应该是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茶的缘故,那天夜里躺在床上,吴小莉难以入眠,又不敢辗转反侧,怕给身边的大岛先生察觉到异常。她总觉得自己的皮肤不舒服,老想去抓一抓,又不能老是抓。她知道自己不是皮肤病,是神经病。怪不得大岛先生那么喜欢抚摸她光滑的皮肤,好像要把文玩盘出包浆来似的。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其实这是在你之前的事,都跟你没有关系。理智上自然是这样,但她抵御不了自己的感觉。

小鹿居然找来了。当门卫打可视电话进来,说有人找时,英嫂来敲门叫吴小莉。吴小莉在屏幕上看见小鹿冲着她笑时,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吴小莉站在院门口迎接小鹿。虽然觉得不太礼貌,还是第一句话就问,你怎么找来的?

小鹿说,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吗?

吴小莉意识到,自己虽然删除了小鹿,但小鹿还是有她的电话,随时可以打给她的。可问题是,她并没有打给她,就直接上门了。吴小莉一边带小鹿往里走一边说,你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小鹿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会让我来吗?吴小莉心里承认,不会。所以,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必说了。

云嫂过来泡茶,一眼一眼地往小鹿胸脯上瞟。吴小莉这才注意到,小鹿穿的是低胸的黑T恤,虽然外罩黑绸夹克,到底还是露了很深的乳沟。吴小莉对于小鹿的穿着打扮已经有免疫力了,所以不敏感。但云嫂显然还是敏感的。

小鹿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去哪?吴小莉问。

日本呀!

谁说我要走?

轮到小鹿惊讶了。你说的呀,你不是说在办移民吗? 办移民,不一定就会去日本。

那办了干吗?这么说,你不去了吗?小鹿急切地问。

吴小莉也不知道办了干吗,在大岛先生通知她之前,她也不知道去不去,她只能认为有那个可能。

吴小莉只说,移民还没办下来呢。

小鹿毫不认生地参观着大岛别墅,丝毫不用吴小莉招呼。她的自来熟原来不只对人,也对房子。

坐着聊了一会儿,小鹿说,你先生要下班了吧?我走了。

她知道在大岛先生回来之前走,心里其实是多么有数。可是,吴小莉心里明白,只要她来,大岛先生就会知道的。吴小莉没有挽留她。

走时,小鹿诡秘地笑着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我知道你住哪儿了。

她好像对于自己的不受欢迎完全明了但又下决心不以为意了。吴小莉简直想问问她,亲爱的小鹿,你这样说,自己不觉得尴尬吗?

小鹿最后嘱咐,假如你走,一定要告诉我,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吴小莉答应着,心里卻说,我连你的手机号都没有了呢,怎么告诉你?

小鹿刚走,母亲便打电话来了。母亲很少打来,基本上都是吴小莉打过去。母亲说,有个女孩,外地口音,是不是以前给家里打过电话我也忘了,她说打过,她打电话来问你家的地址,我说我不知道。吴小莉应着,哦。母亲又说,那女孩子说话,听着不是很稳重的样子,她好像住在那条小巷的……

吴小莉不高兴地说,妈,你怎么凭人家讲个电话就断定人家不稳重呢?

不管她自己对小鹿怎样,听见别人非议小鹿,她是不能接受的,就算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老话说,笑贫不笑娼,可母亲这样的人,是笑贫又笑娼的。虽然她是误解了小鹿。

母亲听见她的口气不太好,就没再说下去。

因为跟小鹿说到移民的事,吴小莉又想起遗嘱的事。他这次突然回去是干什么的呢?为她办移民?处理家产?他为什么这时候写遗嘱?她觉得大岛先生身体很好……包括在床上,当然这对于她并不是一个福音。她简直想得头痛。

周五晚上,因为周末到了,大岛先生放松下来,倒了一杯清酒,慢慢地呷着。英嫂和云嫂看大岛先生一时还不会结束晚餐,都到楼上去了。吴小莉喝着一杯橙汁陪着他。

这样的时候,似是可以聊点平时不会聊的东西,吴小莉几次把那句话推到嘴边,又几次咽了回去:你为什么要写遗嘱呢?

大岛先生好像回顾一周要闻似的,说了点中国和日本的事,吴小莉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其实没怎么听进去。突然,大岛先生说,交往要选择合适的人,不合适的人不要往家里引。吴小莉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指小鹿,正想解释两句,大岛先生说,跟女孩子交往也是一样,有的是不能交往的,不正派。

血一下子涌到吴小莉脸上,她好像被狠狠地抽了一耳刮子。正派这个词,对于她简直就是一个封印。而不正派,对于她就是一记重锤。她怎么能让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尽管说的不是她。为了避免让大岛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觉得自己活在尼姑庵里活在深井里都可以。

大岛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她的不自在,安慰似的说,只是提个醒,你不要多心,你是很好的。听起来,好像是老师对三好学生的评语。

吴小莉无话可说,她不能反抗,也不能认下这样的批评,她只能像学生一样听着。

几天之后,田中太太——不,是苗姐——来了电话,告诉她:他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从上海偷渡去日本的,娶了一个中等商人的女儿,就是大岛家的小姐,改姓大岛……

吴小莉手脚冰凉,喘不上气来,差不多的遭遇,苗姐是经历过的,她懂得,所以,她不放电话,也不催她。吴小莉缓了一两分钟,问她,那么,大岛家没有兄弟姐妹吗?苗姐说,有的,有一个弟弟。吴小莉说,那为什么……?苗姐说,日本有女婿继承家族企业的传统,因为儿子容易骄纵,女婿是不敢的,牢靠一点……女婿,是自己人,又不是自己人,这个度正好。

他在中国的家人呢?吴小莉又问。苗姐答,没有联系了,当初入赘大岛家时,就有协议的,必须跟原生家庭断绝联系。

大岛家的家境不错,为什么会看中他呢?吴小莉疑惑地问。苗姐说,大岛小姐不是有皮肤方面的问题嘛,那个……

哦,怎么忘了呢?吴小莉不愿意再听到那几个字,急促地打断她说,明白了。

苗姐说,大岛先生是个守信用的人,还爱学习,勤勉,上进,大岛家是看好他的素质。吴小莉知道苗姐是安慰她,但她也认可她所说的大岛先生的这些品质。

吴小莉后悔去揭开这个盖子,这真的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她彻底把持不住自己的婚姻了,但当务之急是她不知道再怎么去面对他。现在,即便只是在心里反映出来,她都不想在大岛后面加上先生这个称呼了,虽然,单单一个“大岛”,她也觉得不习惯。日本人好像是习惯称某某君的,可大岛君比大岛先生更别扭。关键是,她已经知道,他并不是日本人。可是,他的名字又是日本的呀。原来,“日本”是给了他一种陌生的属性,使他与她之间形成一层隔膜,这层隔膜其实发挥了保护膜的作用。现在,保护膜没了,她感到无法忍受的别扭。她也没法指责他骗了她,他不就是日本国籍吗?说他是日本人没有错。

她也怨恨大岛的多事,为什么要把遗嘱的事告诉她呢?他立就立吧,她情愿不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直接照办就是了,反正她早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徒增困扰。也许,他是要她感激他?看来,他是真懂中国的,知道五千元对于吴小莉这种出身的女人不是一个小数目。

怎么办?一会儿他就下班回来了!吴小莉惶急起来。她有一种找个地方藏起来的欲望,只要能不面对他,藏哪儿都行,反正房子这么大。马上她就嘲笑自己的幼稚可笑。终于,她想到了回娘家。这种中国妇女广为使用的逃避夫妻矛盾的方法,她是从来没打算使用的,今天,她也不得不求助于它了。

她迅速地走了,连英嫂和云嫂都没告诉。

母亲对于她这个时间点回来很感意外,满脸狐疑地看着她。父亲说,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吴小莉说,怎么了?不行吗?

父母对视了一眼,都不吭声了。看她的脸色确实不好。

她到房间去躺下了。她觉得自己不会回去了。不是她不想回去,是她回不去了,她无法面对他。不是说她一定要找一个日本人,可他来到她生活中时,已经是那样一个人了,现在,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中国人,还有那么莫名其妙的过去,她觉得跟面对一个突然从哪儿来成都打工的民工差不多,而且还不是一个年轻民工,而是一个比她父亲还年长的中老年民工。还有,她居然要沿用一个关系尴尬的日本女人的姓,被称为大岛太太。

这一切,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包括家人在内。否则,她将成为一个大笑柄,她将从此无地自容。母亲的叹息,姐姐的牙尖嘴利,邻居的嗤笑,还有商厦同事的目光……对,这些底细,刘玉珍知道吗?她料定她是不知道的,那么,如果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她会像喇叭一样,广播得全成都都知道。

可是,她若不回去,这一切就会曝光了呀!她不可能不做任何解释就不回去了。更不用说,她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当然,她现在还顾虑不到那么远的事情。

有没有可能从现在的生活中逃离呢?她只能在心里苦笑和摇头。怎么逃离?挖个地洞钻进去?如果有一只魔法手从天而降,把她拎起来,从这个城市的上空飞走就好了。可是,没有那样一只手,不可能有,她的现实就是这么局促逼仄。

吴小莉听到,吴小玲一家居然来了。而且,吴小玲直奔她的屋子。吴小莉怀疑是母亲打电话叫他们来的。

吴小玲一把拉起吴小莉说,看看,我的眼睛好看吗? 吴小莉不得不去看。发现做了双眼皮手术后,确实挺好看的,虽然没有原来的杏眼有特点。她点头说,好看。

吴小玲说,再长一段时间,会更自然。

吴小玲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吴小莉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跟她说话,她说,其实原来的杏眼也好看,要是你后悔了,现在想变回去可是不能了。

吴小玲说,我才不会后悔!你天生是双眼皮,沒法理解单眼皮的人对双眼皮的羡慕嫉妒恨。

吴小莉听着吴小玲的话,又跟自己的话联在一起,突然觉得隐含着某种玄机。她的结婚,不也是这样吗?她变不回去了,也无法理解吴小玲的羡慕嫉妒恨。

吴小莉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大岛该下班了。

吴小玲随意说着当天的见闻。今天中午一个同事说,哪个地方的一个小男孩,在公交车上吃臭豆腐干,结果给竹签戳了眼睛……

毛毛跑了进来,爬到床上。吴小莉搂住他,问吴小玲,结果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眼瞎了呗。

吴小莉看着毛毛遗传自吴小玲的杏眼,担心地对吴小玲说,你可得看好毛毛。

我能怎么着看好他?我能不上班吗?我们能不坐公交车吗?我们可不能跟你比。只当是命吧,幸好只瞎了一只眼睛。

你们在说什么,妈妈,小姨?毛毛仰着脸问。

吴小莉看着毛毛干干净净的小脸和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突然揪心地难受起来。为什么偏偏是臭豆腐干?否则感觉是不是好一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毛毛身上!她把毛毛搂得更紧。她这一辈子不会有孩子了,不必为一个孩子负责了,她只要保护好毛毛就行了。

吴小莉还莫名地想起了《红楼梦》里的板儿和巧姐,也算青梅竹马了,能有那样一个结局对于巧姐来说也是万幸了。可是,吴小莉并不觉得他们美好,因为她总是想起小小板儿来到贾府时,那贪嘴的吃相太难看了。她总是容易记住这些小处,并把自己羁绊住。

吴小莉又看看表,大岛该到家了。他会问英嫂和云嫂她到哪里去了吗?他可能会给她打电话吧?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

吃饭了。姐夫在外面招呼。吴小莉起身走出去时,特地把手机抓在了手里。

因为姐夫来了,父亲说,开瓶竹叶青吧。姐夫问,瓶起子在哪?吴小莉马上想起来,一直忘了带海马刀开瓶器来。父亲说,用什么瓶起子。说着就用牙咬上了。吴小莉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父亲的嘴角渗出了血点。

吴小莉喊道,爸,你——

父亲摆摆手说,没得事,划了一下,算啥子。

母亲说,老吴,你小心点!

父亲用牙咬瓶盖的动作,以及嘴角的血点,都令吴小莉感到说不出的心酸。她多么想让家人活得体面一点啊。体面对于她来说,不是要面子,也不是虚荣,就是看着不难受不心酸而已。

她再次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并检查了一下有没有静音。他不可能不给她电话吧?也许他今天有应酬,没有回家吃晚饭,对,应该是的,她略略放下心来。

翁婿两个喝着酒,就聊到一些社会新闻。姐夫是干银行的,惯常说的是金融界的事,说起一年来的金融危机,他说,受影响的企业主,他知道的就有好几个跳楼了。

吴小玲说,为啥都跳楼?

他想了想说:可能这样了结得快吧。

吴小莉听得心里像塞了块冰凉的石头。她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了几下身子,又看了一次手机,手机像死了一样,还是毫无反应。

喝了酒,姐夫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跳楼会传染,像感冒一样,周围有人跳楼了,你好一阵心里就……就老想着这个事,有时站楼上发个呆,也会冷不丁想到……要不要跳下去?

吴小莉看着姐夫,心里暗自惊恐。他怎么说得这么真切?好像是有体会的。

姐夫眼珠子红红的,继续说,也许这跳楼的人就是想想活着太累,干啥都累,只有跳楼不累……自由落体嘛。

吴小玲凶巴巴地说,孩子在这儿呢,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吴小莉看看毛毛,不由得就无限怜惜起来。她说,姐,你说话不要那么凶啊。

姐夫说,她不就仗着有你嘛。

吴小玲说,你看,这个人不是该骂吗?你还嫌我凶。

姐夫瞥了吴小玲一眼,吴小莉看见他眼角的冷光。她担心地想,要是自己失去大岛太太的身份,姐夫会不会管吴小玲叫臭婆娘?

母亲说,人啊,不认命是不行的,不认命就想不开。吴小莉深知,母亲就是被自己的认命碾压着,越来越收缩,从脸上的皱纹,到日渐佝偻的肩,都是收缩的结果。

父亲说,不认命怎么着?人,到了什么时候都得想开点儿,麻将打打,茶馆泡泡,小酒喝喝,别的,去球。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那也得有钱呀!

父亲说,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活法。他端起酒杯,又说,这酒,你喝不起好的,还喝不起孬的吗?说完吱的一声喝干了。

吴小玲说,人要是都认命了,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姐夫说,我知道你不认命,你厉害,那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来改变你的命运呢?你说说……我们听听。

吴小玲说,你这不是找架吵吗?

吴小莉琢磨着姐夫的话,觉得他确实是把吴小玲问住了。人能有什么办法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她和吴小玲,其实用的都是同样的方式,只不过,吴小玲没有那么成功,其实是她自认为没有妹妹成功,偏偏她又那么好强……吴小莉有点同情起她来。进而,也同情起姐夫来。然后,就是对毛毛满心悲悯。

她不能想下去了,说声“吃饱了”,就站起来回了自己房间。

吴小莉拿着手机靠在床头。她已然很明白,自己不敢后悔,否则就是堕入父母的生活,比吴小玲还不如。而姐夫的苦楚她也不是不懂。父母的人生,似乎就是专门作为对她的一种警示而存在的,类似于大人用来教训孩子的反面教材:看,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像某某一样。关于人生,他们从主观到客观只对她显示了一种灰暗或得过且过。所以,她还是谦虚地待在大岛太太的生活之中吧。

吴小莉看着墙上的石英钟,在人注意它的第一秒,它总是格外慢,慢得让人怀疑它停了。在打点滴的时候,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开始注意的第一滴总是迟迟不落下来。她害怕他打电话来,可是,他迟迟没有打来,她又有点期待和担心起来。

就算在外应酬,他也会通知家里,也该知道她消失了。她隔几分钟就看一下手机。毛毛也吃完了,跑进来要跟她玩,她哄他出去看动画片。他说,现在是新闻,不能看動画片。她马上想起来,大岛每晚必看《新闻联播》的,也许正在看。父亲和姐夫也看《新闻联播》,可能男人都要看《新闻联播》的。她曾经不明白,父亲有什么必要看《新闻联播》呢?那些大事跟他这样的小民隔着山高皇帝远的距离,完全不搭界嘛。后来她明白了,看了好参与吹牛呗,不然在茶馆里在麻将桌旁聊什么呢?

她问毛毛,你长大了要干什么?毛毛答,去日本留学,回来当老板。她知道这一定是吴小玲教育的结果。

她又问毛毛,你为什么要当老板呢?毛毛答,当了老板才能住大别墅,才能背名牌包包,才能给老婆买大钻戒。她简直想冲出去质问吴小玲,你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当然她忍住了,她怎么会是吴小玲的对手呢?再说,吴小玲一句话就可以怼回来: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有了的,当然不稀罕。

《新闻联播》完了,母亲在外面喊,毛毛,可以看动画片了。毛毛跑出去了。

吴小莉的时间真的就像打点滴一样难挨了。无论如何,他该回家了……他该打来了……

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有什么区别呢?决定他是他的,不是国籍,而是经济实力。如果一个人注定要被绑架,还有必要在意绳子的样式和花色吗?她像一个政委或书记一样做着自己的思想工作,并自嘲地敲打着自己:吴小莉同志……你变修了!

她明白了,自己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过渡,一个接受的过程。好了,现在完成了。可是,他还是没有打来。要么,我打过去?她犹豫着,犹豫着……

手机在手掌中振动了,她赶紧翻开盖,甚至连来电显示都没顾得上看。

是的,是他的声音。他说,你吃饭了吗?她说,吃了。说完马上意识到,他可能并不知道她回了娘家。他说,让司机回家接你,出来宵个夜怎么样?客户想体验一下成都的夜生活。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是告诉他,到光华村来接她。

她走出屋子,告诉家人大岛先生马上派司机来接她去宵夜时,看见家人的神色都是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她这才留意到,姐姐一家今晚走得比往常晚。她没法想象,假如她今晚在这留宿的话,家里会发生什么?

来到一家专营夜宵的陌生饭馆,司机去停车,吴小莉自己走了进去。她推开预订包间的门,一群男人正在里面的沙发上坐着抽烟,有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笑容可掬的年轻人问:请问是大岛太太吗?

吴小莉往里瞥了一眼,大岛正在沙发上望着她。她说,您也可以叫我吴小姐。她不知道大岛听到了没有,她希望他听到了。这是她今天所有反抗的结果和出口。有了这,仿佛她也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心里可以翻篇了。

十一点半回到家,洗澡上床睡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她的内心,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梦里,吴小莉被猛烈地呛水,是海水,很咸很苦涩,还含着砂砾。其实她并没有见过海,更没有下过海,这只不过是她梦里的想象。在梦里,她几经挣扎,终于爬上礁石。

23

自从吴小莉知道大岛是中国人,就越看他越像中国人的样子了。意识到是跟一个中国人在相处,她的拘谨感就少了一些,在床上,她也放松了一点。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她的变化?

她在心里也不再管他叫大岛先生,而是直接叫大岛了。

不几天大岛告诉吴小莉,护照办下来了。前段时间大岛的秘书带她去拍过照,还代她填了表格,想必就是用到这里的了。她不懂护照和移民有什么关系,但她忍住不问,以免露怯。反正,该知道的大岛会告诉她的。果然,过了一天,大岛告诉她,有了护照,就可以去日本了。

他为什么隔了一天又主动告诉她呢?可能是疑惑她究竟明不明白,等着她来问,然而她终究不问,他搞不懂她明白了没有,才主动说起。看她拿得稳的那股劲儿,简直是要反过来将他一军:我就是不问,急得你蹦高吧。他对她的困惑,怕是不比她对他少吧?

她则觉得,他干吗不跟她说明白呢?护照跟移民有什么关系?移民辦下来没有?办好护照是不是就要去日本了?

知道大岛曾经是中国人后,吴小莉就更加希望去日本了。在日本,就没有人在意他的来历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个唯恐被揭穿的乌龙了。她宁愿到一个连语言都不通的地方去,彻底把自己抛到陌生,那样她反而感到安全,安全地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

有一天她买了一大包卫生巾回来了,大岛看见了,说了一句,不要买那么多了,可能用不完了。她据此推断,有可能要去日本了。

去吧,就像换一块桌布,抹抹桌子另上菜。

有一天小鹿打电话来说,她想去日本留学。吴小莉很意外,说,你都多大了?

我们有多大!你现在其实就是一个留学生的年纪呀,你以为呢?小鹿说。

吴小莉不做声了,想想也是呀。

大岛先生是在日本哪个城市?小鹿又问。

不知道。吴小莉答。我是真的不知道。

小鹿说,你不能问问他吗?

吴小莉说,不该问的不问。

小鹿嘲笑说,你奉行的是保密工作条例呀,我看你应该去做保密工作,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吴小莉说,就算他说了哪个地方,我也不了解呀,跟不知道还不是一个样儿。

小鹿说,你就不能去买本日本旅游地理书来看看吗? 吴小莉说,了解了这里,又想了解那里,了解不完的,索性什么都不用去了解了,到哪山砍哪柴。

小鹿震怒一般说,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生活这么放任自流?你不能这样!

吴小莉反而被她的激烈反应吓到,不解地停顿了几秒,才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反正也不是我能把握的,何必自寻烦恼。

小鹿说,难道你连好奇心都没有吗?

吴小莉想,这下小鹿应该猜到她的生活了,她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你怎么突然想去日本留学了?吴小莉赶快岔话道。对,这才是她应该关心的。

小鹿说,想去就去了呗。

吴小莉补救性地安慰她说,我只是没想起来问他在哪个城市,反正他现在是在成都嘛,你要是关心,我下回问问就是了。

24

叶子黄的黄了,落的落了,给人感觉好衰。但总有一些,似乎是永远不会黄也不会落的,吴小莉对它们几乎心存感激。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的阶前落叶总给人一种深埋的感觉,埋的是什么却不知道。吴小莉穿着开司米的裙子还觉得凉,但是她感觉大岛是不喜欢她穿裤子的,也许裤子不够淑女吧?裙裾扫过脚踝,寒意从体内瞬间掠过,细弱而尖锐,她禁不住从头到脚抖了一过,抖得近似痉挛。

吴小莉上楼去找风衣。当她从衣柜里取出自己的风衣时,手碰到了相挨着的大岛的风衣,感觉坠坠的有点重,她怀疑是不是口袋里有打火机什么的。大岛虽然不抽烟,但口袋里有时会备着烟和打火机,可能是出于应酬的需要。她一摸口袋,果然是有东西,但不像打火机。她拿出来,是一个金属的小盒子,她认得这个小盒子,是有大岛家标志的名片盒。她随手打开来,却发现不是大岛的名片。这个名片上的姓是“大岛”,后面跟的名却是“智也”。这是谁的名片呢?为什么会在他的口袋里?吴小莉把疑问存在心里,把名片又放了回去。

周六上午,大岛在家休息。吴小莉依照惯例问他,喝什么茶?他说,菊花茶吧,这几天有点上火。吴小莉已经训练有素,知道菊花茶是要用玻璃壶煮的,整套专用茶具都在沙发扶手边的小玻璃茶几上。大岛用一个日式的带雕花和穗头的竹挖耳勺在掏耳朵,桑桑伏在他的脚边。他看着她操作一系列流程,都是遵循他的标准执行的。她感觉自己像在考茶艺师,好在,看起来他还比较满意。

大岛泡茶特别注重洗茶和滤茶,什么高冲低泡闻香之类的,他倒不那么讲究。她喝茶的内在修养主要来自大岛,田中太太和小泉太太是教她泡茶斟茶的仪态。他还教她认识各种茶和茶具。大岛从来不喝咖啡,他说咖啡不适合东方胃。吴小莉想,怪不得呢,她喝一杯咖啡,都要搞得自己神经质地发抖,西方人一天到晚一杯一杯地喝,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她倾向于大岛什么都是对的。

大岛自己呷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然后惬意地看着外面的庭院,吴小莉也往外看。

这里住不了多久了。大岛突然开口说。吴小莉收回目光看着他。他又说,签证也办好了,过几天我们就回日本了。

吴小莉等着他说下去,他却不说了。她终于问道,成都这边的生意,怎么办呢?

大岛说,我自有安排,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现在知道呢?为什么要吊着别人呢?吴小莉有点反感地想。也许他就需要这种感觉吧?这也使两人关系有了张力。

好吧,你感觉好就行。吴小莉又释然地想。

吴小莉想起小鹿的问题,本想再问问去日本哪个城市,这下也省了。

我给你的那份文件,你收好了吧?大岛问。吴小莉点点头。他说,也许,去日本以后还会做一点改动。吴小莉没吭声,心里疑问,改什么呢?

大岛说,我不会亏了你的。吴小莉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该添置的衣服,吴小莉也自觉地不再添置了,她一心只等去日本。对于日本,她没有多少期盼。去就去呗,她就是这样一个态度。

连去哪个城市都不知道,果然是越来越向着陌生去了。他能带她回去,想来也是很不容易了。虽说夫人已经去世,按照协议已经没关系了,但做起来可能还是有障碍吧?她怀疑他上次回去那么久,就跟解决这件棘手事有关系。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是感激的;而她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

25

有一天大岛回家很晚,对吴小莉说,明天让英嫂把三楼收拾一下,儿子要来住。

吴小莉简直委屈到愤恨:你就不能跟我说一下儿子是怎么回事吗?比如叫什么?多大了?结婚了没有?来做什么?以后怎么打算?

但大岛愣是一个字不多说,只叮嘱她,明天英嫂收拾的时候,你看着点,有些东西的归置怎么样合适,你来决定。

吴小莉答应着,心里还是不忿:三楼我根本不了解,没有你的允許我啥都不敢动,我根本就不是女主人!现在突然让我布置,是把我当女主人还是女工头?

不忿归不忿,命令她肯定还是要如数执行的。她想起敏嫂说的,这个儿子原来在大岛公司做过,就住这别墅里,她嫁过来之前回日本的。

她跟英嫂上了三楼,看见有跑步机杠铃什么的,卧室里的床具桌椅等,不是深灰就是浅灰,看起来,是个单身汉的住处。她有点明白大岛为什么没把三楼交代给她了,这一层大概默认了是属于儿子的,他不在也要为他保留着。

其实没有什么好布置的,只要把床具全部换过,其余各就各位,打扫干净就行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床缝里找到的一只黑袜子。袜子没有找到另一只,吴小莉说,扔掉吧。

还有一些过期的日本报纸,上面的日文像虫子一样,吴小莉不认识。但日期是阿拉伯数字,她自然是认识的,最后的日期是1997年12月份的,差不多正好是一年前。吴小莉犹豫了一下,对英嫂说,都打扫出去吧。

看来他是那时候回去的,就是她认识大岛之后不久。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回去呢?是不是跟她有关?她越想越忐忑。

大岛回家之后上三楼看了看。吴小莉跟在后面,征询意见似的看着他的脸。大岛说,就这样吧,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往楼下走时,大岛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他来成都接替我的事业,明天到。吴小莉想起了大岛风衣口袋里的名片,就是他的吧?

他就这样轻巧地把一个难题放在我面前了吗?吴小莉只能祈求:这个儿子不难相处,他们无需相处多长时间。反正,一切随他吧,我只要不去碰他,他总不能主动来打我吧?她的以不变应万变又要发挥作用了。

第二天上午大岛上班之后,吴小莉就开始坐立不安。很少主动给大岛打电话的她,终于按捺不住打了。她问大岛,他几点到家?不用解释,大岛就知道他是谁。他说,晚上到,你不用管了。

吴小莉恼恨地想,你说不用管就不用管了吗?毕竟是在同一屋檐下,要多一个人!而且是关系那么微妙的一个人。

吃过午饭,不午睡的吴小莉又打电话给大岛,提出下午去公司看看。大岛显然很意外。吴小莉说,以后就……

他马上明白了,以后老板就是儿子了,吴小莉就不再是以老板娘的身份光顾了,而且,他们就要去日本了,她还一次都没到公司来过,再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他说,好,我让司机去接你。

大岛公司原来离春熙路不远,就在天仙桥北街那里。吴小莉在司机的引导下上了楼,拐了几个弯,才看见公司标牌,司机似乎要对着里面说点什么,吴小莉赶紧制止。她悄悄走了进去。大概不足百平的一间大办公室,打了五六个隔断,分布着十几张桌子,尽头是到天花板的玻璃隔断门,想必就是大岛和两个日本同僚小泉和田中的办公室了。

直到这时候,吴小莉才明白,那是一个多么小的公司啊。她的想象扑了一个很大的空,几乎要怅然若失了。她的母亲却白白地畏惧成那个样子,值得吗?

员工都在埋头做事,办公室悄无声息。司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去往尽头的大岛办公室,她突然很想转身离去。可是,坐在最里面的秘书已经看见她了,站了起来。她只好走了过去。

秘书推开大岛办公室的门,大岛没有站起来,只是向着沙发方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小泉和田中从侧面的办公室出来,跟她握手问候。吴小莉看见田中,马上变得更不自然,田中倒是一副没有什么的样子。苗姐走后,他怎么样了呢?吴小莉很关心这个问题,但不敢问大岛,这太八卦了,不符合大岛的趣味。

吴小莉想起吴小玲在开始倒卖“三宅一生”的包包前,曾经问她大岛公司是做什么的,她说不知道。吴小莉撺掇说,你去他公司看看嘛,体验一下当老板娘的感觉。她简单直接地回答:我不配。今天她来了,可是,这个公司究竟是经营什么的,她依然不知道。

吴小莉让秘书不要倒茶,她马上就走。大岛开了腔: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吴小莉压根没想到,他是要跟她一起去接他的儿子。

26

这是吴小莉第一次到机场。飞机跟她这个层次的小民是不搭界的。但她的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绝对不会使大岛想到这是第一次。

他们先到一个咖啡厅坐下。大岛问都没问她就点了两杯咖啡,一杯热的,一杯冰的。她说,我不喝咖啡。大岛说,不是为了让你喝的,这里总要点一点儿什么才能坐,等下可以免费要柠檬水。看来大岛对这里很熟。

服务生送来咖啡时,大岛果然让他送两杯柠檬水过来。大岛自己选了热咖啡,把那杯冷的推到桌子中间。吴小莉喝的是柠檬水,却时不时拿搅拌棒去搅动咖啡,冰块发出细碎的响声。大岛则一边喝咖啡,一边不时看表。

在吴小莉已经感到饿了却毫无食欲时,大岛站起来说,你在这等着。然后就走了。吴小莉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在杂乱的人群中第一次跟他的儿子见面了。

远远地看见,过来了,大岛和一个比他高一头的年轻人,一人拉着一个箱子,吴小莉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近了,更近了,已经能看得清眉眼,他长得很像他母亲,看起来比大岛健朗。终于走到桌边,吴小莉僵硬地伸出手去,年轻人碰了一下,不是握,就是碰。彼此都说了一声:你好。

大岛指着桌上的冰咖啡说,智也,先喝点解解渴吧,你喜欢的冰咖啡,提前为你点好的。吴小莉赶快把那杯咖啡拿起来,双手递到年轻人手里,说了一声,辛苦了。年轻人说,谢谢。接过咖啡坐了下来。父子俩开始交谈,中国话夹杂着日本话。听得出来,儿子的中国话远远不如父亲圆熟。

她心里有点埋怨大岛,连个名字都不介绍,他倒省事了,一点也不管别人怎么办。大岛叫他智也,这么说,他就叫大岛智也了?就算他叫大岛智也,她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叫不出来智也,但也不能叫大岛智也。

看年轻人的态度,是完全当她不存在的。也许是故意的吧。

她更关心的是,他俩谁大?她把他视为年轻人,是鉴于自己的身份,但究其实,她看不出他比她小,虽然她希望如此。

到家,吃饭,英嫂先把大岛智也的箱子拎到三楼上去了。吴小莉还是不吭声,只听他父子中文夹日文讲话,有关于公司方面的,也有日本方面的内容。吴小莉觉得,他们可能是语言习惯问题,但更有可能是不愿被她听懂,故意夹杂了日文。她赶快吃完上楼去了。

吴小莉在刷牙时,听见了大岛智也上楼的脚步声。过了几分钟,她突然听见三楼的吼声。她停止刷牙紧张地静听,只听见一个词:袜子。英嫂和大岛在上楼了。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去,终于在房里没动。

一会儿,大岛进来了,告诉她,以后不要动他的东西。吴小莉说,没动呀。他说,有一只黑袜子,他从日本带回来了,找另一只,没找到,他记得是在床上的。吴小莉的感觉,已经不是惊讶惊诧所能形容的了,只能是怪异。强迫症还能到这个程度!看来,大岛家族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强烈个性呀。也许在他们看来,她也是很有个性的吧?

她觉得对大岛智也做什么都可能是错,不做反而不是错,那就选择不做罢。

自从大岛智也来了以后,吴小莉回娘家的频率明显提高。她对大岛解释说,因为快要去日本了嘛。

吴小莉家人已经知道了大岛智也的到来。吴小玲说,大岛的儿子,那不就是小岛吗?然后,吴小玲提到他就叫小岛,父母也跟着叫小岛,最后吴小莉也在心里称他为小岛了,完全没想起来辩解:大岛的儿子,那也是大岛嘛。

但是在当面,她当然不能叫他小岛。她就含糊着,什么都不叫。如果必须说话,又必须表示是对他说话时,她就以“哎”或者“那个……”为开头。大多数时候,她是瞅准了时机直接看着他说,让他不可能理解为她在跟别人说话。

有一次他或许是理解了她的难处,友好地提示她说,叫我智也吧。她第一次开口叫他智也时,是在吃早饭,她问,智也,还要粥吗?大岛有点意外又有点欣慰地看了一眼正握着粥勺准备给智也盛粥的吴小莉。

吴小莉一旦叫他智也,就找到了他比自己小的感觉,再正面注视他时,就感觉她是二姨家的表弟,一起远离父母在外公家住了几年的表弟,很亲切。原本,夫人就跟二姨长得很像。吴小莉的家人提起他来时,却还是习惯叫小岛。

智也每天都要进香室默坐一会儿,其他人都自觉地不打扰,只有桑桑有时会跟他一起进去。吴小莉猜测智也对她的态度好转跟这个香室有关系。智也一来,大岛跟她的关系似乎比以前近了一些。自从智也进香室,大岛便不再进去了,这既照顾了智也,也照顾了吴小莉。吴小莉感激地想,如果他俩都进去默坐,一家三口团聚于一室,她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外人了。

机票已经订好了,是12月初的。吴小莉听见智也在饭桌上对大岛说,回去休整一下,就好去参加春日若宫节了。大岛说,时间赶得好啊。智也一来,大岛的脸就慈爱了不少,不再那么板结。

事实上,吴小莉一下子并没听懂那是个什么节,智也看到了她疑问的神色,就给她解释:春日若宫节,每年12月15-18号,在奈良的若宫神社举行,十二世纪就有了,当初是为了去疾病、求丰收,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包括各种表演的庆祝节日,最热闹的是17号“本祭”这一天……

吴小莉对这个节日没有多大感觉,她最有感觉的是:这么说,他家是在奈良?

智也一定不会想到,迄今为止,他的继母还不知道丈夫的家乡是哪里。智也让吴小莉想起小鹿。年轻人的人性,到底是比上一代健康啊。她感叹。

她惊奇地意识到,她怎么把自己归入大岛那一代了?她是带入了辈分感吗?小鹿只比她小两岁,智也可能还比她大,而大岛可是比她的父母年纪都大的。可是,她就是本能地那样归类的,本能最说明问题呀!

疑惑了一两天,吴小莉才想明白,那是阅历决定的,或者说,受苦程度决定的,受苦的人自来就老了,不受苦的人永远是年轻,所以有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27

吴小莉开始做行前的准备。首先就是决定桑桑的去留。说来也怪,桑桑第一次见智也就亲近得很,簡直让吴小莉吃醋,她不无恶毒地想,大概都是日本种的缘故吧?

吴小莉是没有发言权的。智也的倾向性是不用说的,所以他首先去看大岛的脸色。大岛的理性使他做出了如下分析:智也一个人,很少在家吃饭,就不必用两个女工了,只保留英嫂就行了,英嫂一个人要打扫卫生,要打理院子里的花木,偶尔还要为他做饭,再养桑桑就有点吃力了,总不能为一条狗增加一个人工,所以,还是送到光华村吴小莉娘家去养吧。

他居然完全没想到去问问吴小莉,她的娘家人愿不愿意养?吴小莉已经惊讶到无须惊讶了,他若不这样,她才不习惯呢。

智也答应了,但是说要允许他以后去看望桑桑。说完看着吴小莉——这一点跟他父亲的做派很不相同。吴小莉点头表示同意,同时想到,以后父母搬到新房子,环境就好得多了,接待客人也不会那么局促了。

吴小莉专门回家给母亲说,要把桑桑送到这里来养。母亲看起来有点为难,不是为难别的,是为难伺候不好贵族狗。她的紧张和内心繁忙的程度,让吴小莉想起《红楼梦》里的元妃省亲前贾家的繁复准备。吴小莉好说歹说,努力打消她的顾虑,最后她才忐忑不安地答应了。

为了让桑桑有个适应的过程,吴小莉决定提前把它送过去,那简直是一次大搬家,狗窝狗食盆狗粮等等,把后备箱装得满满还不够,有一些又放到了后排座上。

吴小莉临走,大岛突然说,我也一起去吧。吴小莉很意外,但又不能不答应。

智也抱着桑桑,把它放进车里,恋恋不舍地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这更让吴小莉措手不及。她沉吟了一下说,你看,都坐不开了。他说,那就以后吧。他的即兴要求再次让吴小莉想起了小鹿,年轻人果然是不按牌理出牌的。

父亲正蹲在巷口下棋,有人说,老吴,你女儿女婿回来了。

父亲站了起来,搓着手,看着吴小莉和大岛,眯着眼傻笑。

大岛随着吴小莉叫了一声爸,父亲依然眯着眼傻笑,好像叫的不是他。大岛又叫了一声,爸。吴小莉父亲才反应过来,仓促地说,哦哦,快请快请,回家吧。

母亲打开门,发现后面是大岛,马上忐忑地责备女儿,你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吴小莉说,我有意不通知的。

大岛叫了一声妈,吴小莉看见母亲登时如五雷轰顶一般,眼都直了。吴小莉说,大岛先生叫您呢。母亲这才嗳嗳地答应着,脸上一副抱歉的表情,好像为大岛先生屈尊叫了她一声妈而抱歉。

桑桑看着陌生的环境,好像已经明白了那是自己的新家。狗的智商不低,它也看见了自己被搬家的景象。吴小莉看着桑桑的眼睛,突然觉得好可怜,不敢继续去看它了。想起小泉太太说的那些关于拆迁户和狗的议论,她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随便桑桑怎么样都不管,要让它讲文明,带它出去时咱们也要有素质,不能让人家骂。

临走时,桑桑跟上来,呜呜地哀鸣,吴小莉和大岛逃也似的离开了。搬了新家就会好很多——吴小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大岛则以一贯的理性安慰她:它会很快适应的,狗的适应性比人强得多。

28

告别成都的前一天,吴小莉回光华村跟家人告别,大岛智也一起来的。他以日本的习惯礼仪向吴小莉父母鞠躬问好,什么也没称呼。毛毛也在,不等人教,就主动问候大岛智也:叔叔好。大家都笑他的鬼精灵,来掩饰共同的尴尬,没人纠正他。倒是大岛智也自己友善地说,叫我智也吧。不知道是不是常看动画片的缘故,智也这样的称呼,似乎是毛毛很乐于接受的,他马上就爽快地叫:智也。智也说,以后请多多关照哟。看起来,他对吴小莉家的简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处处新奇,这让吴小莉心里宽松许多。

毛毛在感冒着。母亲说,你别抱他了,要出门了,别传染上。吴小莉说,不要紧。她总觉得小孩的病菌也是“小孩”,很弱的,没本事传染给大人。

小莉快要过生日了,过完生日再走多好。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岛先生说。

大岛先生那边还有事,生日在哪过都无所谓的。吴小莉说。

以后会常回来看望的,从日本飞回来方便得很。大岛说。

那是,那是。父亲说。

他们就要走了,吴小玲来电话,说马上过来。吴小莉说,不用了,赶不及了,我们马上就走。或许正因如此,她走得更快了。她在躲避吴小玲的告别,就像躲避一个尴尬的拥抱。吴小玲在电话里还不忘说,我跟毛毛说了,小姨在日本待好了,会把你也办出去的。是的,只要有可能,她一定会帮助毛毛,就像帮助自己一样,但这不等于说她愿意接受吴小玲煽情的告别。

母亲一面笑着一面用手背抹眼泪送女儿女婿走。从她的表情看,她终于胆敢把大岛先生当作女婿来看待了。

车子驶离光华村,智也就下了车,他跟朋友有约会。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吴小莉心里打了个问号。

大岛在车里温存地摸了摸吴小莉的头。吴小莉看看大岛,眼一闭靠了过去。就是这个人了,给她全部的坚实感。

当晚,大岛有点鼻塞。吴小莉心里想,难道真是给毛毛传染了?

她悄悄给母亲打电话,问毛毛感冒怎么样了?是不是流感?母亲说,好一点了,好像是流感,这几天都不让他去幼儿园了。

吴小莉没说毛毛流感的事,只是找治疗流感的药。智也说,我这里有,从日本带来的。

吴小莉自然是看不懂那些虫子一样的日文,大岛父子商量之后,决定了怎么用药,大岛就服下去睡了。

睡一觉就好了。他说。

29

凌晨,吴小莉在大岛的呻吟中醒来了。他发烧了。吴小莉从冰箱拿来冰块,用毛巾垫着给他敷到额头上。看了看手机,连着三个四,四点四十四。

大岛说,你也躺下睡吧。吴小莉说,不用,你睡,我等下给你换冰块。

换了一次冰块之后,吴小莉也坐着睡着了。她再次醒来时,发现大岛正在挣扎着坐起来。她赶紧用一只手去按住大岛额头上的冰块和毛巾,另一只手扶起他。

他说,现在好些了,躺着有点气闷。她听着大岛的声音很是有气无力,就问,我们今天不走了吧?你还是去医院看看。他说,下午才走呢,上午就会好的。

天亮之后,吴小莉先起了床,叫大岛再睡一会儿。早饭上了桌,智也下楼来了,看见大岛不在,就问,我爸呢?吴小莉说,夜里有点发烧,一会儿可能要去医院看看,我先盛点粥给他喝吧。

吴小莉把粥端到床边,想着凉一会儿,等大岛醒来正好喝,自己就下去吃早饭了。智也说,等会儿司机来了,先送我爸去医院吧。吴小莉答应着,心里在疑虑今天还能不能出发。智也说,我带的那个药,要连服三天,时间短了看不出效果。

吴小莉吃完上楼,发现大岛已经起床了,正在刷牙,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大岛说下去吃,吴小莉就把粥端下去了。

司机来了,大岛还没吃完粥,智也背着公文包下来,对大岛说,爸爸,感觉怎么样?我等着,先送您去医院看看。大岛说,不用,你上班去吧,那个药品说明书上写了,三天见效,我一会儿再吃药就是了。

吳小莉担心地说,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大岛很肯定地说,不用,这个药就已经很好了,坚持服用就可以了,药不能混用,用药也要有耐心。

大岛早饭后吃上药继续卧床休息,中午智也回来送行,一家人一起吃了午饭,司机就开始装行李。大岛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

如何乘坐飞机吴小莉一无所知,反正由智也带着办理一切,办登机牌,托运行李,到了安检口,智也告别,临走还嘱咐爸爸多喝水。安检完了,大岛带吴小莉来到贵宾休息室。

你去接两杯橙汁吧。他说。吴小莉就去了。

正在接第二杯时,吴小莉突然听到身后嘈杂,回头一看,大岛已经倒在地上了。她放下杯子跑了过去,身后橙汁在继续流。

大岛手按在胸前,痛苦地闭着眼睛,嘴唇发白。吴小莉跪倒在他面前,本能地要抱起他的头,有人冲她喊,不要动他!吴小莉又放开手,带着哭音问,你怎么样?大岛眼皮动了一下。

他有没有什么基础病?机场服务小姐问。

吴小莉一脸茫然,她不懂什么叫基础病。

他有没有心脏病血压高?又有人问。

没有。吴小莉说。其实她的准确意思是:她不知道他有。

快广播找医生!吴小莉听见有人喊。

吴小莉看见他嘴唇动了一下,赶快把身子伏得更低,耳朵贴到他的嘴唇上,他说,遗嘱——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在她手心里颤动了几下,仿佛想表示什么……一簇人奔了过来,吴小莉被拉开。

听诊器,按压,人工呼吸,担架……很多的器械、很多的动作、很多的胳膊……在吴小莉眼前碰撞和动荡,她已经辨不清什么是什么。最后是担架抬起时,她跟着担架小跑。

在救护车上,吴小莉给智也打了电话。

当智也赶到医院时,大岛已经盖上了白床单。智也一步一步走近,吴小莉脸上全无泪痕,失神地指着白床单下面的大岛给智也看,仿佛在问他: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30

大岛在吴小莉心里重新变成了先生。当那个时时让吴小莉感觉到他的分量的大岛先生,变成了眼前小小的轻轻的骨灰盒,吴小莉却只是麻木了。骨灰盒也不在她手里,而是在智也手里。从殡仪馆到家,又放到了香室里。连告别仪式都没做,当前来帮忙的田中和小泉问怎么办理丧仪时,吴小莉和智也不约而同地给出了这样的意见,可能他们是出于同样的无法面对。吴小莉和智也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上黑衣,还是穿着出门时的衣服。中午出门,晚上就回来了,只是另一个人是以一个小盒子的形式。

躺下时已是凌晨三四点。吴小莉一直睁着眼睛,她不能闭眼,一闭眼就会混淆了现实,回不过神来。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把胳膊蜷在自己髋部,怕打扰了旁边那个人休息。她流不出眼泪,眼眶好像因为睁得太空太大而枯竭了。她的身心全部被什么东西惮压着,死死的,动弹不得。

她眼前多次出现电视剧《红楼梦》中,茫茫雪地上贾宝玉最后的背影。去的人把背影留给别人,全不管身后那片空。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红楼梦》了,原来,一切人生,《红楼梦》里都有。

一大早,换上了黑衣的吴小莉和智也前后脚下了楼,在香室里面点香,大岛先生还没来得及有一张遗像,只有画像中的夫人在看着他们。

母亲来了,带着桑桑。英嫂打开门,吴小莉和智也走出香室,正与走进来的母亲和桑桑打了个照面。桑桑歪着头,黑黑的眼睛悲伤地看着他们,仿佛在问:那个人呢?以前大岛先生也离开过,它并没有这样,看来,它也知道这次发生了异常,狗真是通人性的。吴小莉唤了一声,桑桑,眼泪滂沱而出。她再也站不住了,顺势蹲下来,抱住桑桑的头,放声大哭。智也差不多是重复了她的动作。

看着抱住桑桑的身子哭泣的智也,吴小莉更加不能自已,想起智也这么短的时间丧失双亲,想起大岛先生死都不能联系上自己的血缘亲人……她反而顾不得为自己哭了。

桑桑也在流泪。吴小莉母亲哭得坐到地上,她是为女儿哭的。

田中和小泉来了,劝止了他们的哭泣。云嫂已经做好饭,红着眼睛来请他们吃饭,吴小莉和智也都摇头说不吃。田中说,怎么能不吃呢?我和小泉也没早饭呢,一起吃。吴小莉母亲也劝她和智也吃一口。他们勉强坐到饭桌边,喝了几口粥。

吃完饭,田中和小泉就跟智也上了楼,来到大岛先生的书房。

吴小莉和母亲坐在楼下,相顾流泪。母亲在眼前,终于促使她去想自己下一步要面对什么。公司的事,她是插不上手的,也跟她没关系。她需要关心的,只是自己的事。自然,她记得那份遗嘱,但是她只知道自己不再嫁会得到五千元,其他的一概不知。随着楼上书房里的人迟迟不下来,她心里越来越沉重和不安。她想起大岛先生最后说出的两个字——遗嘱,她还记得大岛先生之前说过,那份文件去了日本还要做点改动,不会亏了她。她相信大岛先生最后是想说遗嘱要对她更有利。可是,光她相信没有用,证据呢?

田中和小泉怎么还不下来?他们在讨论公司的事还是她的事?公司的事,她觉得无须担心,智也早就开始参与公司业务了,现在已经接手。她的事,他们会按照大岛先生遗嘱办吧?

惊吓疲劳与苦恸使吴小莉如朽木一般,在沙发上好像要坐化过去了。她想让云嫂送茶上去,又怕他们多心,可是他们早该口渴了。母亲说,你靠在我身上闭闭眼吧。吴小莉眼泪又开始流,桑桑蹭到她膝前,眼里也含着泪。母亲又抽泣起来。吴小莉抱住母亲的肩,哭着说,妈,要不,你回去吧,在这,也是白白难受。母亲揉着女儿胳膊,泣不成声地说,你……这个样子,我能……走得了吗?我是你妈呀!都是我……造的孽哟!

吴小莉这才明白母亲还有一层悔恨的难受。她哭着安慰母亲,不怪您,这都是……我自己的命。没想到此言一出,感觉更悲,母女俩抱头痛哭。英嫂和云嫂都过来劝解,同时也陪着落泪。

过了足足有两个小时,田中和小泉才下来,告诉吴小莉,下午律师会来,然后就走了。

智也呢?智也怎么不下来?吴小莉终于端了一杯茶上樓,却发现智也并不在书房,她又上了三楼,敲智也卧室的门。

智也打开门,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看起来比早上更差。吴小莉说,你喝点茶吧。智也接了水杯,站在原地,既没请吴小莉进来,也没转头退回床边。吴小莉就站在门口说,你父亲,究竟有什么基础病?大岛先生的死因是脑溢血,她不大相信这是平地起雷的突然发病。

智也回转身,跌坐到床上,反问,你连我父亲有什么病都不知道吗?

吴小莉无言以对。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丈夫的身体状况,说起来这是很不正常的。可是,他知道自己父亲和她之间的相处状况吗?而这个相处的模式正是他父亲确立下来的。

吴小莉说,我从来没见你父亲在家里吃过什么药,也许他是不想让我看见。

智也生硬地说,可能吧,我父亲是一个自尊的人。

吴小莉说,这和自尊有关系吗?

智也直截了当地说,有。然后又嘲讽似的补了一句,难道,你很爱我的父亲吗?

吴小莉彻底被问住了。缓了缓,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父亲的身体……

智也打断她说,这还重要吗?

吴小莉说了一声对不起,就一步一步下了楼,走到二楼她就毫无力气了,只好折进卧室,瘫坐在床尾凳上。

她木雕一般地坐着,心是如坠冰窟,所有哀痛都从心里腾空了,只充塞着愤懑。

她真想质问一句:难道,是她愿意大岛先生死去的吗?

可是,该质问谁呢?她也不知道。

没了大岛先生,她吴小莉和智也还有什么关系呢?毫无关系。她这下清醒了。

因为母亲在,吴小莉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下楼吃饭,并让云嫂请智也下来吃饭。云嫂上去又下来说,他说不饿。大岛先生一走,吴小莉的长辈的感觉就无形中凸显出来了,不管怎么样,她处在那个位置上呀。她盛了一盘饭菜,端到三楼,敲他的门,他在里面说,我说了,我不饿。吴小莉说,那我放在门口的条几上了。大概听到是她的声音,智也开了门,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用不着这样。

为了让母亲吃几口饭,吴小莉回到饭桌边勉强地喝了一碗汤。她只能对自己说,就当他是太悲痛了,需要发泄,需要转嫁吧。

31

下午,律师在田中和小泉的陪同下来了。他们叫着吴小莉一起到了书房,智也却没过来。律师对吴小莉出示了一份文件,说,这是遗嘱,您也有一份吧?吴小莉点头,问,需要拿来吗?律师说,是的,需要。吴小莉去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了拿过来。律师把两份遗嘱摆在一起,一模一样。

律师把遗嘱内容跟吴小莉说了,核心就是她已经知道的:不再嫁,每月五千块。律师说完就问吴小莉的意见,吴小莉说,我不会再结婚的。她看见田中和小泉相互看了一眼。律师说,现在谈这个问题,为时尚早,我们就确定一下赡养费的问题吧。吴小莉心里想,那不是很明确吗?律师说,赡养费包括哪些,这是要明确的,所以我受委托来解决这个问题。吴小莉一下子坠入云雾,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田中说,是这样的……比如说,这栋别墅的开销就不小……还有,保姆用几个?

吴小莉终于明白了,是田中和小泉这两个智囊在起作用,所以跟早上相比,智也变了,所以,智也不参与这个协商。

吴小莉说,这要跟智也商量,由他来决定。

小泉说,智也让我们代表他,现在商定这些问题,就是智也的意思。

那么,这不显然是智也要赶她走吗?看来,落到儿子手里,还不如在老子手里呀。大岛先生走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就这样对待她了!这时候,大岛先生,这个限制条款的制订者,却成了她最亲的人。她想起了大岛先生的手指在她手心里最后的颤动,她一下子找到了正确的理解:对不起。她顿时感觉到了大岛先生对她的不忍心和不放心,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次,她是为自己而哭了。

吴小莉一哭,母亲就上了楼,跟着一起哭。英嫂和云嫂上来劝慰她们,并扶着她们下去。在楼梯上,吴小莉倒下了,身体软得像泥一样,毫无支撑地倒下了。

當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第一个反应是:大岛先生下班回来了吧?她怎么还在这躺着?看到身边的母亲和桑桑,她才反应过来,眼泪瞬间滑落。

这一夜,母亲不放心,执意陪她睡。她还是睁着眼睛,只要一闭眼她就感觉不真实。睁眼闭眼之间,乾坤就会完全颠倒,她必须睁着眼睛,让自己确认现实。躺在她身边的母亲,也在迫使她确认现实。

第二天吃早饭时,智也还是没有下来,吴小莉很想面对他,看着他的眼睛,看懂他的感情,可是,他没有下来,显然在刻意回避她。

她吃完早饭,确切地说是陪母亲吃完早饭,上楼漱口,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份文件。文件上大致写着:如果她现在离开大岛别墅,可以一次性得到十万元赡养费;如果她留在大岛别墅,别墅的一切开销要自己负担,从五千元赡养费中支出。她可以在自己的选择后面打钩,然后签字生效。

大岛先生多么缜密的一个人,却没料到在他死后,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的再嫁与否的问题,相反,他们希望她再嫁。可是,大岛先生没有留下若她再嫁可以得到什么的遗嘱,只能任由他们决定。看来,大岛先生意识中根本没有吴小莉再嫁这个选项,或者说,他拒绝她再嫁,对此,他们不能理解,她也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是三从四德的观念,是一种洁癖,还是动物本能的自私?她联想到《红楼梦》里,妙玉要把刘姥姥喝过茶的名贵杯子扔掉,宝玉劝说,还不如让刘姥姥拿回去卖钱过日子,妙玉却说,若是自己用过的,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她!自己用过的,就是沾了自己的气息,别人再用,也是腌臜了自己,这就是大岛先生的心理吗?原本,吴小莉是很欣赏妙玉的,尤其是妙玉这种极致的洁癖,但跟大岛先生联系起来,她就反感起妙玉来,这也算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吧。

其实,她知道,他们只是在意她是否离开大岛别墅,这才是她再嫁与否的本质。他们看起来没有违背五千赡养费的遗嘱,可是,他们对赡养费附加了解释。而且,他们把一次性结清的选项放在前面,倾向性是一目了然的。但是,吴小莉毫不犹豫地在第二选项后面打了钩,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切,吴小莉的家人都不知道。

智也离开了大岛别墅,没再回来住,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从那天谈判之后,他就没再跟她打过照面。

吴小莉按照大岛先生之前的决定,先辞了云嫂,她不敢一下子辞掉两个人,这房子太空了,她的落差也太大了。

夜里,成都的冬雨伴着风打在窗上,发出的是折叠玻璃纸的声音,她可以想象那雨有多冷。白天,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她走动时冷不丁会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为什么以前没有留意到这个呢?可见,形影相吊对于现在的她是一种很突出的状态了。母亲一直在陪着她,陪出越来越多的白发。父亲偶尔来一下,当天就走。确实,父亲是一个好热闹的人,而这个地方见个人就跟见鬼一样稀罕,连麻将都凑不起来,他怎么可能待得下。

天越来越冷了,今年感觉格外冷,冷到她要借助外在的热气来驱散内在的冷冽。那天上午她用遥控器对准空调按下去,没反应:也许是没对准?她调整方向,再按,还是没反应:可能电池没电了?她张口想问云嫂电池在哪里——家里都是云嫂在买东西的,还没发出声音,她意识到,云嫂已经走了。她问了英嫂,英嫂说不知道,她就自己去找,没找到。她穿了外套,出去买来了电池。回到家换电池时她才发现,自己刚才拿的是电视机的遥控器。她想把这个当作笑话讲给母亲听,又怕母亲会哭。她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但母亲哭时还是会传染她。

有一天早饭时,母亲把一碗面放在吴小莉面前,她木知木觉地下了筷子,扒拉两下,发现碗底有一只荷包蛋,她再抬头看,发现只有她自己是一碗面。她马上明白了,虽然没有人说出那个词,仿佛这时候说出那个词是对逝者的冒犯。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母亲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的,那是母亲生她的日子。在天开始变冷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还能指望有多少温暖等待她吗?永远试图温暖她的,就是这个给她生命的人,虽然她的热力也有限。吴小莉低头吃面,眼泪流到面碗里。

大岛先生的遗物吴小莉没有处理,一切都跟他还住在这里一样,甚至他的老花镜都原样摆在床头柜上。她就当他又去日本了。吴小莉搜索了他所有的东西,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药物,这么说,大岛先生都是在公司用药的,他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病。大岛先生是一个多么自尊的人!吴小莉想到这点,心里更加难受。

只有书房,吴小莉只是从表面上打理了一下,抽屉书橱没有打开来看,她觉得这应该是属于智也接管的范畴,她应该自觉地视为禁地。

没过几天,智也派司机送来了一张大岛先生的遗像,还有吴小莉第一个月的赡养费。

大岛先生的遗像跟夫人的完全一样大小,吴小莉把两张并排摆在了一起。

吴小莉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到香室去点上香。她面对着大岛先生的面容默坐,想起一年来的种种,想到的居然都是他的好、他的情意。想想他其实也是可怜人,母亲跌下楼梯时他在医院里说的那句话“我也是下层出身,你这又何必呢”,自己当时竟没在意。原来他们都是可怜的人。

吴小莉用一年的时间,似乎走完了一生。

1

吴小莉第一次支付完英嫂的工资,就对她说,快过年了,您回家办年吧,我这里人少……

英嫂说,我知道了,太太。英嫂转身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对于离去看来早有准备。

五千块听起来不少,可是,除了别墅的物业费、水电燃气费,再支付英嫂的工资,五千块就太薄了,她还要剩一点给自己未知的看不到头的余生,以及意外。

吴小莉对母亲说,年底了,爸一个人在家这么久了……

母亲一下子就哭起来,百般难过地说,你让我怎么走得了?你一个人,这么大的房子……

吴小莉看着香室的方向说,不是还有大岛先生在吗?

母亲不再哭,幽幽地说,你这是要把自己活埋呀?

母亲的腔调很低,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活埋”这个词,让吴小莉愣了一下,然后不得不叹服母亲用词的准确。

她当时签字很果决,但过后又无数次质疑自己的决定。这算是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吗?是不是对自己太狠了?她承认接盘这个现状是有点发狠,但她再假設一下不这样,又觉得没有更好的结果。十万元是不足以开启一份有把握的人生的,因为她没有房子,而又不可能再跟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那么,继续去做商厦那样的工作?重复父母那样的人生?再一次用赌命的方式去嫁给未知的人?不!那等于前功尽弃。怎么想她都不如停留在当前阶段上,所以,这个不佳的选择,实际上也是别无选择。如果命运厚待她,不带走大岛先生,或者不在大岛先生身后对她如此苛刻,她当然更容易接受它的安排,可是,命运为什么一定要厚待她呢?一个从来不指望有好运的人,接受起厄运来反而有点心安理得,吴小莉就是这样的,她甚至有点“这才对了”的感觉。

她不能承认自己是不甘——她押的是一生,不是一年。她唯一确凿的收获就是父母的房款,难道她就把自己卖了一套房子的钱吗?还是一套拆迁房,不是纯商品房。不能就这样算了,带着十万块离开的话,她简直就是个一场空的笑柄。她就这样给了自己跟命运死磕到底的韧劲儿。

送走英嫂的那天早上,她把门关上,又在关上的门背后靠了几分钟。她看着眼前这座房子里的一切,她的生活,就剩这些了。命运好像早就安排好这个早晨,在这里等她。

这似乎是最后的一扇门关上了。有些门其实在此之前就关上了,只是她不知道。命运好像为你打开了很多扇门,可是你都进不去,只好自己一扇一扇亲手关上。听起来简直是她不可理喻:为你把门关上的毕竟不是命运,而是你自己。是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常有理”,坑了你还让你说不出什么来。

一大朵皇菊在透明的玻璃壶里舒展开来,空谷幽兰似的漂着,那种美,让吴小莉想不到去喝它。她先为大岛先生倒了一杯。壶里有一种安静。她恍了一下,意识到大岛先生已经不在了。

吴小莉像一个剪影站在卧室窗前,把半透明的牛角梳沉着地插到头发里,从发根到发梢,不疾不速地梳下去,然后沉稳地抬起来,再一次插到头发里……一梳一梳,有条不紊。简直像一个幽灵了!吴小莉自己都能感觉得到。

一进腊月,就望年了。年关年关,年是一关。待要认真过,其实也觉得没意思;但若过得跟平时一个样,又觉得差点事儿。尤其今年,若不像样地过年,是不是太凄惨了?连吴小莉都不得不怀疑起来了。

这不是她吴小莉一个人的家,她只是寄居在这里,真正的主人是智也,尽管他已经不来了。元旦那天,她曾经暗暗希望他会回来一下,或者只是发个短信,然而,毫无动静。

她是年关,想想他也是年关呀,一年内失去双亲,这个年他怎么过呢?除了这里,他还能有别的家吗?吴小莉想跟他缓和关系,也是真心出于不忍。

又挨了一些天,她终于硬着头皮给他发了条短信:你还好吗?快过年了,回家来住吧,一起过年。发出这条短信,吴小莉觉得脸皮厚了一层,同时力量也加了一分。不管他回不回复,首先她自己做到了,也可以说,战胜了自己。

当天没有回复。她等着,忍着。第二天,她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你想吃什么?我去置办年货。

还是没有回复。她终于忍不住了,冒火发了又一条短信:我丝毫没有对不起你的父亲,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这样就会好受吗?这条没怎么斟酌的短信里,实际上包含着一点家长的威严,虽然恼火,但到底是家长的情感角度,与她以往的淡远自是不同。

又等了一天,他终于回了一条:我周五晚上回去。

周五中午一过,吴小莉就给智也发短信:晚饭想吃什么?我去买。这是敦请他回来吃晚饭的。过了两三个小时,智也回:吃什么都行。

晚饭是吴小莉和母亲一起做的,母亲掌勺,吴小莉打下手,所以主要是母亲的手艺。上了年纪的人做出来的饭菜,有一种特殊的绵厚的老店味道,似乎那味道是随着年岁一起积淀的。一道是麻婆豆腐,吴小莉也是前不久才从大岛先生那儿了解到,麻婆豆腐居然是日本人称道的中华料理第一名。一道是卤鸭杂,吴小莉喜欢吃鸭杂,日本人是不吃鸭杂的,可是有一次在外面吃饭时,吴小莉发现智也点了一道鸭杂,智也在饮食上比他父亲随和得多。还煲了一只鸡,准备最后把青菜叶丢到鸡汤中烫一下,再调一个料碟,鸡肉和青菜蘸料吃。

智也是六点半多到家的,鸡汤还在灶上咕嘟着,一推开门满屋都是温暖的香气。看得出来,这种家的味道让他的眼睛有点湿润。吴小莉开的门,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就是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智也的举手投足间看起来沉重了许多,有了父亲大岛先生的气质。吴小莉蓦然间感觉到他比自己年长了。他拿出两个信封放在茶几上,说,另一个是给英嫂的。吴小莉心里一热,眼窝也发热了,她没想到智也还肯出英嫂的工资,尽管她已经把英嫂打发走了。她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他英嫂已经走了,就招呼他洗手吃饭。

吴小莉母亲以长者的慈爱不停地张罗智也吃,智也似乎从胃到心被软化了。吴小莉略略放松一点,才敢问他,你在哪里住呢?

在公司附近租了间酒店式公寓,上班也方便点。智也说。

还是回家来住吧,反正有司机接送的。吴小莉说。智也未置可否。

吃完饭,吴小莉和母亲收拾碗筷,智也才注意到没见英嫂,他问,英嫂呢?吴小莉说,我让她回去了,以后不用请人了。

智也说,这怎么能行?

吴小莉母亲说,能省就省吧。母亲说话是朴素的,也可以说是直接的,吴小莉是绝不愿意透露出这层意思的。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母亲,但她凭本能就感觉到女儿非比从前了。

吴小莉说,我也没什么事,我来做就好。

智也低下头说,这样,我怎么向爸爸交代?

两个人同时唰地流下泪来。吴小莉更加肯定,之前的事情,是田中和小泉在起作用。但已成定局,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正在采买东西,准备跟他的爸爸结婚,而他还不知在哪里,甚至她还不知道有他。而今年此时,却已经是这样了,她更加悲从中来。

平定了一会儿,吴小莉说,反正,我的时间,也是要打发的。

智也坚持说,还是把英嫂叫来吧。为了让他好受点,吴小莉说,明天先打电话看看她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吧。

母亲适时又恳切地说了一句,只要你回来住就好了,这点活儿,累不着人的。吴小莉无比感激母亲,在她说过的话里,这是最恰到好处的一句了。

也许是母亲这句话的缘故,这天晚上智也没有走。只要这一次留下,他们的关系就算正常化了。

此后,智也经常回来住了。

小年这天,母亲回家去了,她也要忙年。她在这里待了两个月,陪着女儿度过最难的时候,还成功地帮助女儿化解了危机,自己也可以放心回去了。虽然智也不是每天都回来,但总算吴小莉不是独居了,母亲可以解脱了。

母亲走前,吴小莉说,放心吧,妈,不是还有桑桑陪着我吗?一旁的桑桑赶快摇摇尾巴,表示它在呢。

桑桑的日本狗粮没有了,吴小莉去超市给它买,选的是最一般的,还是不便宜,她心里叹息,连狗的生活质量都要下降了。桑桑一开始是不肯吃的,委屈地哼哼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吴小莉。吴小莉摸着它的头哄它,好桑桑,以后我们……她捂住脸,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桑桑懂事地舔著她的手,然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试着吃了。吴小莉想,这大概就像吃惯了米饭的人突然吃窝头吧?

吴小莉并没有给英嫂打电话。如果她不再请英嫂来,智也还会不会出那份工钱?如果她把英嫂的活干了,这个工钱是不是可以算作她的?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她不能不想,以后的日子很现实。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果闲下来,自己的日子还能怎么过。所以,不管他给不给工钱,她都不会再请英嫂来了。

她记得某本杂志上的一个欧洲寓言,有人死后来到一片乐土,什么都不用做,各种享受应有尽有,终于他厌倦了,要求有一份工作,得到的回答是:这里可以给你一切,唯独不能给你工作。这个人说,太糟糕了,我还不如留在地狱。得到的回答是:您以为您在什么地方呢?寓言后面有个短评说,这则富有幽默感的寓言是在告诉我们:失去工作就等于失去快乐。以前的她觉得这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不过是有钱人的矫情和富贵病而已,现在,她自己也体会到这种富贵病了。

她有点纳闷,自己以前不做这些家务事的时候,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呢?也许自己原来的工作就是伺候大岛先生吧?那算无形的劳动,现在则是有形的了。

有大岛先生的时候,吴小莉的日子过得无知无觉。大岛先生走后的这段日子,她每一天都过得那么漫长,每一秒钟都能清醒地意识到,似乎她脑子里面就有一个时钟在咔哒咔哒走。英嫂一走,她自己动了起来,才觉得日子也动起来了,流水一样过得畅快了,那一件一件的事,好像就是流水的波纹,接连不断地延展着,一天又一天。

2

2月11号那一天,吴小莉想让自己忽略那是腊月二十六,却没能忽略掉。父母是习惯用月份牌的,元旦那天父亲就带了一个过来,给她挂到了墙上。她看了看那一天,宜:塑绘开光酬神斋醮订盟纳采裁衣合帐拆卸动土上梁安床安香造庙挂匾会亲友进人口出行修造纳财伐木放水出火纳畜沐浴安门。几乎诸事皆宜,但都跟她没有关系。忌:造屋栽种安葬作灶。“安葬”这个词,戳中了她的心,大岛先生其实尚未安葬,不是还有她在守着他吗?她觉得是自己正在被安葬,安葬在一种未亡人的生活里。

吴小莉想起去年,她告诉母亲大岛先生确定了这个结婚日期,母亲给她看黄历上写着——忌:诸事不宜。看来,真的不能只把老黄历当“老黄历”的。

关于安葬的问题,吴小莉屡屡揣测,大岛先生是要回日本安葬吗?要葬在夫人身边吗?日本那方面的事,是跟她毫无关系的,她丝毫没有发言权,智也不会跟她商量。可是,她不是办好移民了吗?她居然成了一个从未去过日本的日本侨民!她这辈子,是不指望踏上日本的土地了,这是她的命,也许还因此搭上了大岛先生的命。但她还能再迁回来吗?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个正正当当的中国人。可是这些事,她能跟谁去说呢?只能自己胡思乱想。

每天早上,别墅门口会有菜农挑着新鲜的蔬菜来卖,有时吴小莉会去买一点。吴小莉即便去买菜,也要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她是绝不会穿家居服出门的女人。而且,从她的心理上来说,一向是认定人越落魄越不能邋遢的。

腊月二十九这天,小鹿却突然找来了。吴小莉不想见她,她的荒诞不经尤其不适于在这时候见。可是她已经找来了。

吴小莉怕小鹿敏感到自己不欢迎她,所以,没有请她进门,就在门口解释说,大岛先生去世了,我家里现在……

小鹿说,我知道,你现在是一名小寡妇了。看来,任何对于小鹿敏感的担心,都只是吴小莉自己的敏感而已。

吴小莉怔了一下,然后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反感,她说,所以,我现在不方便见客。

今天是情人节。她说。

这是哪儿跟哪儿?这个人怎么如此不可理喻!吴小莉简直想给她吃个闭门羹,但她又做不出来,毕竟她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小鹿帮过她。

正在僵持着,小鹿身子一低,从她胳膊底下钻了进来。吴小莉早就领教了她的难以拒绝,但她今天又刷新了自己的纪录。

小鹿进来了,吴小莉只好也跟进来,主客完全颠倒了。小鹿晃着膀子,东看看西看看。吴小莉只好问她,喝茶吗?这一问,小鹿就稳稳进驻了,她当然是说,喝啊。

吴小莉根本没问小鹿喝什么茶,就自行决定了泡红茶,因为红茶只有两泡,不需要久喝。吴小莉用的是玲珑杯,即云嫂所说的飘逸杯,但吴小莉出于暗暗的自尊,从那之后就坚持不称飘逸杯了。玲珑杯这个叫法是师从大岛先生。

吴小莉把茶漏取出来,把盛着红茶的茶杯放到小鹿面前。小鹿说,还真是口渴了。说完就拿起来边吹凉边喝,喝了几口,才发现吴小莉没茶喝,便惊奇地问,你怎么不喝?不由分说就取了一个小茶杯,给吴小莉倒上了。

吴小莉心里惊叫道,有没有搞错?你自己喝过的杯子,就这么……

小鹿说,喝吧,我没有传染病。

真的是拿她没办法。吴小莉说,我要喝就自己泡好了。她把茶漏放入另一个相同大小的陶瓷杯,冲上水。这样倒正好了,两泡完成。

吴小莉疑惑,她是怎么知道大岛先生去世的?但她没问,反正死了人不是什么秘密事。

小鹿又说,我本来想参加他的葬礼……想想又算了,参加别人的葬礼,好像显示某种优越感似的。

看着吴小莉疑惑的目光,她说,我可不想自己作为死人躺在那里,被那些活着的人站着观看,太惨了。

她的身后选择,吴小莉认同,但她只是出于羞怯自尊,而小鹿是把好胜心坚持到了最后时刻。这一点,吴小莉是真心服气,自己一再退败的人生,缺的不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心吗?

其实,在律师来的那天,她数次想起了小鹿,想让她来帮她看看那些日文的法律文书,可她最终又忍住了,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不堪的底牌。但那天,她真的很希望有她来帮帮自己啊,她还记得那种无助和求助的心情。

但是,有些问题,她是可以绕着边儿问她的。吴小莉说,如果我已经办了日本移民,还可以办回来吗?

小鹿反问,为什么要办回来?

吴小莉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呀,难道我还有可能去日本吗?

小鹿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呀!我不是在办日本留学吗?

吳小莉哭笑不得,不想再跟她说下去了。小鹿看懂她的态度,转而说,好,那你把你的护照给我看看吧。

吴小莉拿来了去日本的所有手续。小鹿找到护照看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不还是中国护照吗?

吴小莉说,大岛先生没有给我办移民?

小鹿说,办没办不知道,肯定是还没办成,你还有没有户口本?

吴小莉说,有,户口还在光华村。

小鹿说,这不就是了吗?如果办成了移民,这边应该要销户的。

吴小莉觉得自己好蠢,脸红到脖子,都不知道怎么抬头去看小鹿了。她从来没有去看过自己的护照,事实上,护照一直在大岛先生手里,办登机手续时才到她手里,之后发生的一切,使她再也无心去看,而且觉得毫无必要了。

小鹿反而很欢快地说,这下好了,我也不去日本留学了。

吴小莉总是跟不上小鹿的跳跃,而且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窘迫里,没有留意她这句话。

小鹿临走时,吴小莉才想起来,问她,你怎么又不去日本留学了?

她说,不想去就不去了呗。还说,像你这么美丽的小寡妇,怎么能不寂寞,我以后会常来陪你的。

吴小莉简直想怒喝:闭嘴!她如此轻佻地议论大岛先生的死,简直让她难以忍受。

小鹿是晚上的飞机,要回家过年。临走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精美的巧克力,放到茶几上说,我走了,总算跟你过了一个情人节,就这样吧,过了年见。然后不等吴小莉回话,就径自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摆了一下手,消失了。

小鹿走后,吴小莉还处在刚才的不悦中难以平复。她思忖道,她居然感觉不到这是多大的冒犯!难道,她看不出她的悲痛?吴小莉进而有点惶悚:也许,自己只是觉得应该悲痛而已?

她也不能不对大岛先生发出怨艾,难道连国籍身份这样的问题,他都认为她没有知情权吗?就算他在办,只是还没办好,去日本时也该让她知道呀!她居然以为自己是在以日本人的身份去日本了,简直是一场令人嗤笑的愚弄!想来真是可气,幸好没有去成。这样一想,她原有的那些悲痛减淡了几分。

3

过完年智也就去了上海,是初九才回家吃晚饭的,看起来状态不错,但也带着狂欢过后的疲倦,饭后跟吴小莉说了没几句话就上楼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吴小莉早早就起来给智也准备早餐。按照惯例,司机是八点来接他,可是七点半了,吴小莉还不见他起床,他手机调了静音,吴小莉只好上楼去敲敲他的房门。智也含糊地答应着,听得出对床还是恋恋不舍。吴小莉忽然生出一丝同情,唉,就算有钱人,也要早起上班呀。相比之下,她不能不为自己感到一丝带着愧怍的庆幸。虽然她也不睡懒觉,但到底不一样,要不要早起,她是有选择的。事实上,她现在反而到点就起床,毫不困难。但若是不管多累都必须天天早起,那就不一样了。自由,对于她其实是没有用的,她也不希图做一个什么都不干的闲人,她要的,也许只是一点可以早起也可以不早起的余地而已。

智也终于打着哈欠下了楼,她做好的早餐,他只吃了两口,司机就来了,他赶快上楼去换衣服。他之前丢在房间里的衣服,吴小莉都替他洗熨好了。下楼走时他说,衣服以后拿出去洗熨吧。吴小莉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告诉我就好。智也赶紧说,不是不是,很满意,是太辛苦你了。吴小莉说,那倒没关系,我总要有事做。

吴小莉上楼打扫智也的房间。从智也刚刚换下的格子衬衫口袋里,她发现了一张合影,一个女孩和他,背景是著名的东方明珠电视塔。中国女孩还是日本女孩?刚认识的还是以前认识的?他这次,难道是去约会的?可是她明明记得他还问过她去不去的,那么,是礼节性的问?是知道她不会去才问?她把照片放了回去,衣服也没洗。

隔了两天智也回来时,交给吴小莉一张洗衣卡,说,我充了两千在卡里,打上面的电话,洗衣店负责取和送。吴小莉接了卡,打算只用于干洗真皮和羊毛的衣服。智也同时还带給她一盒红茶,是上海一个茶作坊的出品。可见他是个细心人,发现她已经习惯喝茶了。

智也走后,她发现格子衬衫口袋里的照片没有了,才拿下去洗了。

吴小莉看不出智也对于她这位继母有什么看法,也许就是放心的得体的管家?这个放心也是由不放心演化过来的。她和智也,心照不宣地建立了这样的生活秩序:她负担别墅花销,以及他回来住时的生活费;他出桑桑的生活费,以及请一份工人的钱。当然,他有时候也带东西回来,比如茶叶,可能也是客户送的吧。至于五千元的赡养费,吴小莉是当作大岛先生给的。

吴小莉的生活遵循了正月初确立的规律。她当然是有条件也有理由懒散的,但她天生不是这样的人,慵懒与撒娇,似乎不在她的基因里面。越是没有必须去做的事情以及必须去赶的时间,她越是要给自己的生活立个规矩,给自己一个节奏。生活的张力很重要,否则,将漫漶成一片,整个人的状态都拎不起来了。

有一天智也带回来一盒大樱桃——他叫车厘子,吴小莉觉得太好吃了,吃了一颗就想吃下一颗,吃到一半实在不好意思吃下去了,赶快放进了冰箱,没准智也下次回来还要吃呢。她去超市时,特意到进口水果区看了看车厘子的价格,五十八元一斤!惊得她简直要飞起。回到家她一颗都不吃了。偏偏智也看到她爱吃,又买回来一盒,她就一天天看着,直到快要放不住了才抓紧吃。仿佛她跟樱桃在死磕:看我能不能在你变坏前最后一分钟吃掉你!智也说,吃东西要趁最好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微笑点头,知道是被他看破了。她还想起了大岛先生的食物品质论,这一点大岛父子是相同的。

有时她从智也身上认出大岛先生的某种特质,会感到可亲,难道,这就是她对大岛先生的感情吗?

正月底的一天早上,她去小区门口的早市买菜。拉开钱包拉链的刹那,她眼前好像闪过一个身影,她心里动了一下,又觉得是不可能的。付完钱,她再次去寻找那个身影,不见了。她一边往小区里面走,一边还是四处打量,就在进门的一瞬间,她呆住了,迎面就是他,那个喜欢脸红的“小金”,他现在穿着小区的保安服。

两个人都脸红了,脸红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他们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吴小莉不相信地看着他,说,你……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来这里工作了。吴小莉说不出更多的话,他正在工作时间内。她看了看他的胸牌:程一帆。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之前都是用“小金”来指代他的。

吴小莉拎着菜篮子走了,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在沸腾。

那两天,吴小莉都魂不守舍。从饮水机接水时,水眼看要溢了,她赶快去关电源开关,关完却发现,出水口还在流水……她醒悟过来,着急手抖地去按出水龙头,水流停止了,但台面上已经汪了一摊水。

她留意着,为了观察他下班的时间和去向,她更久地在院子里侍弄着花木,那些可留可不留的枝叶,都给她除掉了。

终于她发现了,他是下午四点下班,去了小区西北角的一个地方。她也去了那里。她自责这样跟踪太可羞了,但她顾忌不得了,她太想知道了。

别墅群和西北角之间,有大片的草地,这实际上也是一片空地,大岛先生曾经说过,名义上规划为绿化用地,实际上可能是开发商圈地用的。空地的西北角——也是整个小区的西北角,有一个扎着篱笆墙的小院落,他就进了这个小院。这个小院的存在吴小莉知道,篱笆墙上夏天开着牵牛花,也是一景。但是,吴小莉从未走近去看过这个小院,大概整个小区的居民都很少走近过。待他去上班之后,吴小莉走近了这里。透过篱笆墙,她能看见里面的景象,院子里停着园丁的小推车,还有散落的工具,篱笆边是几小畦青菜,院子的最后面,有一排很小的扣板房,方便随时拆掉的那种,看来是员工宿舍了,他就住在这里面。阔大的草地把这个小小的区域跟别墅住户们隔开,不注意看,甚至发现不了这里有人住。

一个女人从一间板房里面走出来,端着一个黄色的大塑料盆。她看着女人拿出一个蓝色塑料凳和一个白色洗衣板,又拎出一个红色塑料桶,坐下来,开始搓洗衣服。

她又借着遛桑桑观察了几天。他们住在一间板房里,妻子看来是负责给住在这里的保安和园丁们做饭的。

她继续观察他上下班的路线以及途经之处的地貌。终于,她确定离小院不远的一棵大榕树下比较合适,榕树的气根如帘子一般,正好可以遮蔽视线。

那天下午三点四十,她就在那片草地边遛桑桑,然后,自然地站到了榕树后面。当他快走近时,她让自己的身影迎着他的方向露出一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加快了脚步。

他们都站到了榕树的后面,极快地对视了一下,便不好意思再看对方。

为什么来干这份事?她问。

因为,你在这里。他说。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他嘱咐道。

嗯。她忍着泪点头。

她为他心酸,胜过为自己心酸。“因为,你在这里”……她相信他不是为了跟她怎样,因为,他的女人也来了。那么,他只是为了在这里守着她吗?那又何必,有什么用呢?

如果,他是为了跟她怎样呢?她又会怎样?不,不可能的,她更不想。命运已经这样了……就这样罢。

她萎顿混乱了好几天,自己苦心经营的生活秩序打破了,喝茶也不能使她平静下来。她没头没绪地做着家务,她把自己和大岛先生的衣物倒来倒去,其实还不到换季的时候。要不要把大岛先生的东西收起来或处理了?她几度踌躇。

她偶然间发现了焚香的作用。她每天早起到香室燃香,然后不再打扫,而是默坐很久,一直坐到内心安宁。只是闻香默坐,她内心就能得到安息。

她把大岛先生从云南的一个古镇带回的尼泊尔手工佛音钵放在茶几上,这个钵是纯铜的,刻有六字真言。出世的心离她尚且辽远,但它也可以当作冥想颂钵使用的。她只是用它做了香炉,在里面点上日本香,那神秘又清远的香气,似乎使她得到了沉淀几百年的镇静与暗示。她久久地看着烟气扶摇直上,这种单调也能赋予她定力。

最后,她把大岛先生的衣服和她的衣服分开在衣橱摆放了。她的心里重新有了改观后的秩序。

自觉不自觉地,她会在约摸他下班的時间到院子里做点什么,望一望他的身影。但也只是望一望而已。

她去小区门口买菜,也会看见他。有一次她买了一兜红薯,他坚持给她送到家。帮助业主,这是很自然的,无须避人。但她不敢请他进屋坐,当她在门口接过那兜红薯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她看见两个人的手都红了。从此她好久不去买菜,去了也不敢多买,生怕他又会帮她送回家。

她惦记的人就在眼前,她还想怎样呢?……在眼前又怎样?还是隔着天河。她心里老是这么倒来倒去,翻了糊、糊了翻地折腾。

揣着怦怦直跳的心,守着近在咫尺的人,然而,一切都是徒然。她有时感到莫名的恐惧,万一发生点什么……她是不能承担这种危险的,她输不起。有时又觉得绝望:这样折磨人的局面,何时是个头?这种时候,她就去梳头,反反复复地梳头,仿佛头发梳透了,心里就疏通了。

她劝慰自己,也许她和他,就是望一望的缘分吧,就像织女和牛郎只是鹊桥相会的缘分,所以,她不能要得更多。

4

小鹿打电话来,说要来看她,并给她送一种刚刚从老家带回的橘子。吴小莉说,你人来就行了,橘子就不用带了。小鹿说,我带的这种橘子,比肉都贵呢,保证你没吃过。橘子比肉贵?小鹿的话,吴小莉反正就是姑且一听。她对她还是既怕见,又想见。

小鹿来了,老远就咋咋呼呼地叫她快接她。她搬了一个泡沫箱,还抱着一大束特别醒目的黄玫瑰。

吴小莉赶快接过泡沫箱,出乎意料地坠手,她惊呼:这么重!小鹿说,所以,你知道它的不一样了吧?这个品种叫红美人,你尝尝就知道了。

吴小莉拿了一个在手,简直像拿着一只橘红水球,一剥,皮薄馅大筋络少,再一吃,每一瓣都像纯净的橘子罐头。

吃完一个橘子,吴小莉忙着找花瓶来插花。小鹿说,黄玫瑰的花语是什么,你知道吗?不待吴小莉回答,她又说,是已逝的爱、为爱道歉,这是指送给前任的话。要是送给朋友,说明对方在你心里是很重要的。要是送给自己,代表着期待爱情来临。你想要哪个意思?

吴小莉不知如何作答。想要什么,这对她是一个多余的问题;能要什么,这才是她的问题。她避开小鹿的话锋说,我其实不是那么喜欢黄玫瑰。

小鹿说,不美吗?吴小莉说,就是因为太美了,所以不喜欢。小鹿摇头,但又说,这很符合你。她看着院子里正在开放的金银花说,你就是忍冬花。吴小莉说,那不是金银花吗?小鹿说,金银花就是忍冬花。吴小莉说,那为什么还要叫忍冬花?生分得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了。

小鹿说,用在你身上,就要叫忍冬花。你知道忍冬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吴小莉说,我哪像你,知道那么多花语星座什么的。

小鹿说,忍冬花的花语,就是全心全意爱你。它是一蒂二花,这并蒂的姐妹花叫金花和银花,成双成对,形影不离。我不喜欢这个花,但我喜欢这个花语。

小鹿看见她茶几上的香钵盂,又瞅了瞅香室的方向说,你这怎么跟尼姑庵似的,只差敲着木鱼诵经了。

吴小莉说,我现在不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吗?我是在家出家的居士,只求安度残年啦。

小鹿说,你才多大!算上这个新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吴小莉说,反正比你大两岁。小鹿叫道,我比你大两岁好不好!吴小莉吃惊地看着小鹿。小鹿说,你想想看嘛,我大学毕业不就得二十二岁了,这都毕业几年了!吴小莉着实惊讶了,以前说过两人差两岁,她就本能地以为自己比小鹿大两岁,从来没算过。她说,那就是你心理年龄比我小,小两岁都不止。

小鹿说,心理年龄,不定谁比谁小呢,你只是穿衣服比我成熟。

突然,小鹿发现吴小莉望着外面,表情有异,她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认出了“小金”。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小鹿问。是你让他来的?小鹿的口气好像有点不那么客气。

吴小莉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小鹿几乎是质问道,你们俩,到底要怎么样?

吴小莉正要解释,小鹿又提高了声音说,我跟你说,我很失望!

这时候,智也回来了。吴小莉赶紧站起来为他俩作介绍。

三个人随便地聊了几句,智也一来,小鹿就显得正常多了。吴小莉请智也品尝小鹿带来的红美人。

小鹿说,红美人这个品种,其实来自日本。智也马上会意,咕噜出一句日语,小鹿说,对,就是,在日本是那么叫。

原来红美人来自日本。可是,使她吃到它的,却不是自己的日本丈夫,而是一个中国女人小鹿。吴小莉内心喑哑地想道。

等智也吃完一只橘子,小鹿就站起来告辞。

智也送到屋门口,吴小莉送到院门口。小鹿突兀地说,也许,我要考虑结婚了。吴小莉还在发怔,小鹿又补了一句,我很失望。说完掉头而去,全不顾吴小莉一头雾水。反正,她也习惯了她的没头没脑,一会儿说要留学,一会儿说要结婚,大脑随时抽筋。

吴小莉进屋,智也问,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是干什么的?吴小莉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正式工作吧。她不太高兴智也这么说。

智也上楼前说了一句:女孩子之间,送什么花!

吴小莉进厨房做饭去了,没再理会这句话。

5

小鹿消失了,看来真的是结婚去了。当她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时,吴小莉还对她的热情过分不太受用,有时故意对她矜持;一旦她消失,她又觉得生活缺少了一小块儿。她活得浮面,小心规避一切可能的触动,不与任何人交心,除了小鹿,她再无其他私交了。不过她会适应的,正如她适应了一切缺失。

春去夏来,时间对于吴小莉好像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她连娘家都很少回了,因为这里坐公交车不方便。每天的日子就像成为直线的心电图,唯一的波动就是远远地看见程一帆时。但是她也满足了。

他的女人也时不时到小区门口的早市买菜,每次都要买很多,应当是为她主理的工友伙房买的。不管她买多少,他都不会帮她送回家。他当然是要避嫌的,上班时间不能干私活。吴小莉想。

吴小莉再回想一下,好像女人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出现过。是因为自己吗?想到这点,吴小莉心里顿时有点微小的满足。

有一天买菜时,吴小莉突然发现,女人的肚子好像鼓了起来,她的心被尖利地刺了一下。

那段时间,吴小莉报复性地天天买菜,而且要显得很重的样子,为的就是让他送回家。

她心里难受。自然是他使她鼓起来的,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为什么这时候才想到,织女和牛郎是有孩子的,还是一儿一女,他们没那么可怜。

夜里她睡不着,所以白天她戒茶了,只煮一点花茶。不喝茶还是挡不住失眠,正如她难受也挡不住生活的脚步。她一天天熬着,对他怨恨着。

她透过篱笆墙看着女人大着肚子依然忙碌一切,有时头发散乱,一遍遍徒劳地往耳后捋。她问自己,她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这个问题让她为难了好几天。如果是他,她愿意;如果是别人,她不愿意。——她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反正也是没有用的,已经不可能是他。

夜里,吴小莉渐渐想开了。女人的肚子能不鼓起来吗?她想要人家怎么样呢?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自觉地住了手,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好像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怨恨,蜷缩成胎儿的样子,睡着了。

她心里最雾乱也不过如此了。

像她这样的女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欲望。幸运的是,她遇到的是大岛先生,性只是一种忍受,反而使她成功地与欲望绝缘了。野猫发情的叫声又赖又脏,令她憎恶。它们其实不仅仅是所谓发春了,而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会叫,仿佛欲望是它们身体里的火炉,炙烤着它们,使它们日夜地叫,穷凶极恶地叫,利爪挖心一般地叫,高一声低一声变着花样地叫,分不清是快感还是惨烈地叫。那叫声甚至使她走火入魔地联想起父母孕育自己的过程,愈加感到受不了。她对猫的厌恶让母亲觉得反常,暗暗地归因于她守寡的缘故。

她的身体从未被唤醒过,从未得到过欢愉,实际上还是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欲望既然未被开发,自然就不会给人折磨。她就如同西方宗教画中的女人体,虽丰满白皙,但没有欲望,是过滤掉了欲望的洁本,是净化了的圣女体。那似乎喷着热烈鼻息的蓬勃芜杂的人体,才会让人心里长草,但她是厌恶地屏蔽了的,绝对做到了非礼勿视。

吴小莉自己尚未意识到,没有欲望提升了她的人生安全指数。

吴小莉发现自己对于杀虫剂产生了一种神经质的依赖。夏天,卫生间和厨房里经常有一种小飞虫,行动能力很差,但很容易繁衍出许多——当然,也很容易死去。这种小虫子的名字大岛先生告诉过她,她记不住了,但她记得他说,它的生命只有一天,早上生,晚上死。就是只有一天的生命,它也想好好活过呀,可还是给她杀死了。她看见它们飞就会喷药,一喷就战果显著。消灭掉某种在你眼前添堵的东西,真的很爽。她有时甚至为了这种爽而手持喷药罐在空气中寻找着它们,找到了就生出一丝兴奋,迫不及待地按下喷头。

母亲来时,看见她这样容不得几只小飞虫,就会摇头,又当她是守寡的缘故。她知道母亲把她的很多行为都看成怪癖,然后又归结为守寡的缘故,但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怎么看母亲,母亲难道会理解和在意吗?所以,都一样的,随便吧。

秋天到了,卫生间的地漏附近偶尔会出现细长的甲虫,甲壳很硬,拖鞋底都打不死,逃跑的姿势看起来很凶猛。对于这种虫子,喷药是不起作用的,这让她颇有点受挫。她研究着怎么对付它,终于,它发现了粘鼠板的用处。它那么坚硬那么凶猛,可是,那软软的粘胶,就足以克化了它的全部神勇。其实她从前对于这种虫子是怕的,会让外公或父亲来打,但是现在,没有人可求助的时候,她反而不怕了,反而有了拿下它的欲望。

智也大概是怕她寂寞,给她带回一套《澡堂老板家的女人》碟片,她开始看不进去,节奏太慢了,慢得像日常生活一样。后来却看上了瘾,似乎自己也成了澡堂老板家的一个女人。她跟她们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起,完全是一家人似的,她有时开口说话,都担心会有刚刚看到的哪位女角的腔调顺嘴出来。母亲的偶然来访,会使她感觉受打扰,好像有人闯入了她和她们的家,她盼着母亲快走,好使她关上家门跟她們重聚。

活着不就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情吗?不就像韩剧一样漫长吗?明明知道几十年之后必定是死,还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活,慢慢地靠近死,这不需要耐心吗? 她很惭愧,好像在大岛先生去世后自己才觉得:生活开始了。尽管她不愿意向自己承认这种感觉。偶尔,在摆早点时,她猛回头,会恍然看见大岛先生正从卧室或卫生间走出来。走出来,是为了提醒她,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吗?她的心情会有短暂的沉落,但很快又会回弹。毕竟,他不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她要用很多次的练习,来确认这一点。但时间终会解决一切。

6

第二年初春,程一帆的孩子在小区西北角的小院里出生了,她是从院子里晾晒的五彩旗一般的尿布来判断的。他们说,这叫千禧宝宝。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就是在那棵大榕树下,女人带孩子出来晒太阳。这也是她第一次跟这个女人说话和认识。

孩子长得很像爸爸。她说。

你认识孩子的爸爸?女人问。

认识。她说。

她握住孩子的小手,似乎是與孩子爸爸的第一次接触,脸不由得就红了。他和她,还从未握过手,只有那次为了一兜红薯而不小心碰到了。

女人告诉她,孩子叫程诚。她说,那我就叫你程诚妈妈吧。

终于,吴小莉对这一家人都不再介怀。她继续沉潜于自己的人生,就像小孩学着拿筷子、扣纽扣、系鞋带一样,一点一点学会一个人的美好。

她努力所费不多地给自己的生活增添新内容,比如烘焙。从做出来是歪瓜裂枣,到端正大方,再到华美高级,她用了半年的时间。做烘焙的好处是不必烟熏火燎浓油赤酱,比较干净从容,而且,交给烤箱就好,她只要把握好时间和火候。

智也不常回来,她一个人毕竟吃不了多少,而烤出来的面包蛋糕曲奇等,一旦最好的时间过了,看着就令人沮丧。为了保证它们在“最好的年华”献给最爱的人,她就去送给父母享用,父母有时又会转送给姐姐。这样,仿佛让家人都有了高品质的享受,她心里舒爽而有成就感。

那个秋天的早晨,当她把一盘蛋挞从烤箱里端出来时,看着那一排排松软的金黄,不由得就想有人分享。她已经注意到了,每天上午九点多钟,那个女人会推着孩子来到那棵大榕树边晒太阳。她几次都想去送一些点心给她,又终究没有,因为她知道,她要送的对象不是她,是他们。这个早晨,她终于不再犹豫。

程诚妈妈,尝尝我刚烤出来的蛋挞吧。隔着几步远她说。

女人很意外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受宠若惊地表示着感谢。她说,我喜欢做,一个人又吃不了那么多,有人帮我分担,我也高兴呢。

童车里的孩子长得很像他,开心地啃着蛋挞。她怜爱地、小心地擦着他下巴上的蛋浆。

从那之后,她就隔三差五地送去糕点,有时还会给孩子带件衣服或玩具,她说,都是买了送人又没用得上的。

这样几次之后,孩子的妈妈几乎感激涕零地说,您看,您又给孩子送吃的,又给孩子送玩的,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孩子拜您干妈吧。

她觉得自己的悲悯伤害了他,女人的感激和讨好更伤害了他。但她还是成了孩子的干妈,女人见到她就会对孩子干妈长干妈短地说。

有次在小区买完菜之后,他走上前说,我帮你送回家吧。她说,不用,不多。他说,鸡蛋不好拿,我还是帮你吧。他把菜接过来时,两人的手又碰上了,又都脸红了。

路上,他说,其实……你不用那样……

哪样?她说。看着他窘迫的神情,她立马明白了。她带着一点挑衅的神色说,不行吗?我是孩子的干妈。这是她对他从未有过的一种态度。他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那段时间,她不再去那棵榕树下,遛桑桑时她也故意避开那个地方。

她也丧失了烘焙的热情,再美好的事,也抵不过重复的消磨。

智也又从日本带回来一些香,她每天点一样,感受它们的不同,好像也是感受被不同香味点染的每一天的不同。谁说一成不变呢?总是有一点变的吧?

日常点香对于她是形式大于内容,更像是一个仪式,或一种心情的提示。秋雨绵绵的日子,点香才是她内心的迫切需要,用以驱散阴气和晦暗。她看着烟气纤细的缭绕之态,想起与大岛先生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对茶馆里的工艺流水喷雾的迷恋。当香燃尽时,最后一缕烟总是显得特别,她想起初中时课外读物上的一首诗:《相信未来》,里面有一句: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她从未考虑过要不要相信未来的问题,这也不是相信就能解决的事儿,她记住这首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诗人的名字。为什么会有人叫食指这个名字?她至今纳闷。

有一天早上她去点香,因为连续下雨的缘故,香受潮了,她按了几次打火机,看起来还是没有点着。她烦了。算了,点不着算了。可是,几分钟后,她喂完桑桑回来,闻到香气,打眼一看,红红的香火头正好,她突然间释然了。就在一刹那间,一个疙瘩神秘地自己解开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活着的热情又死灰复燃了。

她听说,珍珠就是病态形成的,蚌的身体里进了沙子,只好分泌出一种东西来包住沙子,好保护自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珍珠。她觉得自己也是蚌病成珠一样地适应了当前的状况。这样活着,凭的不就是耐心吗?她劝慰着自己。

初冬的一天,女人却抱着程诚敲开了吴小莉的家门。她说,怎么多久不见你了?程诚总是往你家这个方向指,想你呢。

她让母子俩进来。桑桑和程诚见了无比开心,一个摇尾巴,一个又搂又抱,孩子已经能站了,跟桑桑差不多高,看起来他是更想桑桑吧?

从此吴小莉又恢复了烘焙的热情,她觉得自己对程诚的宠爱已经超过了毛毛。当她看着程诚开始迈出第一步,简直比他的妈妈还要高兴。孩子刚刚开始学话,就会叫:单妈。他的妈妈说,你听,他会叫干妈了,这个“干”字还发不好,以后会好的。吴小莉则觉得,她可不就是“单”妈吗?孩子叫得没错。桑桑的音实在太难发了,但是程诚还十分想叫,于是就叫成:央央。

吴小莉的母亲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和吴小玲一起来,吴小玲看起来对她是越来越不羡慕了。

母亲有次说,大岛先生过世这么久了,你也该找个人了,我找人算了算,年头也对……

吴小莉截住母亲的话说,妈,您不用操心啦,我的结婚年只能有一个,就是二十二岁那一年,过了就是过了。

过了几个月,母亲又改了主意,对吴小莉说,你要么找个工作,要么找个对象吧。吴小莉反问,那我干吗要结这个婚?

母亲一定是担心她的越来越古怪。她的强迫症确实愈发严重了,母亲有一次来看她,目睹她出门时一遍一遍把钥匙和手机刚刚放进包里马上又打开翻找确认。她看得见母亲异样的眼神,不愿意让母亲觉得她不对头,可是,她又老担心自己没带钥匙和手机,这种担心是如此折磨她,使她不再一次确证就放不下。一般来说,古怪的人是不会觉得自己古怪的,否则他们也就不古怪了。可是,吴小莉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古怪,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目睹着自己的古怪还会暗自发笑。有时候她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包括自己。一只软虫子被她碾死了,已经用卫生纸包走了,可厌恶感依旧挥之不去,她就会像跟谁赌气一般。她一个人吃饭,只听得见自己的咀嚼声,如果没有什么转移注意力,咀嚼声就会在头颅里发生共鸣,像在山洞里滚动的石头,令她厌恶。她有时慢下来吃,有时厌恶到干脆不吃了。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去打开电视机,把音量开到很大,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在吃饭时看电视。当智也回来时,她也忍不住去开电视,即便他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也顾不得了。

母亲讷讷半天,说,有些事,也不是人说了算的,谁能想到……一个女人,总是要有个家有个孩子。吴小莉心里说,我要是有个家有个孩子,就没有现在这一切了。

她对母亲说,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嘛,没病没灾,不愁吃不愁喝,除了痛经,我再没有什么痛苦的事儿了。

7

吴小莉的时间是一年一年重复的,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标志,甚至以年来计算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程诚的成长,从此就成了吴小莉度量时间的刻度表。他会走了。他会说话了……

程诚喜欢喝珍珠奶茶,吴小莉就学着做珍珠。珍珠的音比较难发,她知道台湾是叫波波的,就教他叫波波,然后他就管整个珍珠奶茶叫波波了。珍珠是用木薯粉做的,大超市有现成的木薯粉卖,工序也不复杂,不过,一粒粒要搓得小小的,尤其怕程诚这样的小小孩儿卡到喉咙,要搓得格外小,每次她都搓得手掌发热和酸痛,有时甚至手都要痉挛了。但是,看到那一粒粒小精灵一般的珍珠一股脑地被程诚吸到小嘴里去,表情显露出对顺滑Q弹的大大满足,她都觉得值了。有时她也让母亲或姐姐带回去一些给毛毛,毛毛已经上小学了,比大人还忙,她很少见到他。

程诚三岁多了,终于会叫干妈了,不再叫“单妈”。有时候他妈妈有事出去,会把他托付在吴小莉这里。他也天然地把吴小莉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跟自己的家是一样的喜欢,似乎感觉不到任何差异。到底是孩子!吴小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地感叹。

程一帆第一次进吴小莉的家,就是来接程诚。女人还没回来,孩子已经待了半天时间,她怕太打扰吴小莉了,叫他来接。他在栅栏外喊,程诚。吴小莉听见,走到院子里说,进来呀。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进来了。

吴小莉坚决不让他换鞋子,说家里都不换的,其实她就穿着软底的拖鞋。在推让着换不换拖鞋时,吴小莉出汗了,脸自然也红了。她抬起头,很近地看见他的脸,也红着。虽然年长了一点,虽然当了爸爸,他还是像个男孩子。

吴小莉能看出他站在客厅里的局促,毕竟,他不是孩子,不会感觉不到差异。吴小莉让他坐,他不坐,只说,程诚,我们走吧,谢谢干妈。

孩子还不想走。他继续站着,打量着房子,说,真大。吴小莉抱歉似的说,其实没必要。他说,你一个人也不用害怕,你这里的一切,我都会留意。吴小莉一下子眼圈红了。

女人回家后,看见他和孩子还没回家,也过这边来了。他抱起孩子往外走。女人说着感谢的话,孩子说着干妈再见,一家人出了院子。

吴小莉站在廊檐下,看着一家三口从她的开满蔷薇的栅栏墙外走过,一面絮絮地说着什么。不确定是不是亲密的,也许不是情话,而是琐碎的无意义的絮语。她惆怅地想到,自己和大岛先生之间,是既没有情话,也没有絮语。

她看见女人在他身后矮下身子,跟孩子躲猫猫,孩子在爸爸肩头扭着身子,兴奋地尖叫和咯咯大笑。

她心里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击中的钝痛,这个女人不是她!她永远与这样的体验无关。她回头看看自己又空又大的别墅,感到的是自卑甚至耻辱。那份实实在在的日子的滋味,那种寻常百姓真实的苦与乐,她是体会不到了,就这么飘浮在半空里活着。她把自己连根带土拔起来了,却不知往哪里栽,于是只好自己拎着自己了。

自然,她也可以选择去过这样的日子,可是,没有一个同甘共苦的人,没有一份和什么人共命的感觉,做什么都是没有目标的。

夜晚的别墅一片死寂,她听见散步的中年男人手机里在唱着《我是一只小小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 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 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 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 我永远都找不到

…………

我尋寻觅觅 寻寻觅觅 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这歌词她是熟悉的,因为熟悉,所以并不在意。然而这个夜晚听来,却感到钻心的难受。而且她是没有出口、无从释放的,她不敢对他说,哪怕只是发一个短信。她不敢冒这样的险,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收拾的。

那几天她的耳朵里老是响着这首歌,尤其是这句歌词: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歌声好像变成一只虫子,钻进她的脑子里去了,钻得她脑仁生疼。这声音越驱赶越顽固,她烦躁得简直想撞墙,她从未有过如此抓狂的时候。实在受不了,她只好去华西医院看耳鼻喉科,医生检查后说,耳朵没有任何生理性病变,是神经问题,在医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耳虫”,严谨的说法是“不自觉的音乐幻想”,症状之一就是大脑会自动循环一句歌词,如果近来在单曲循环某首歌,其中某句就会成为你的“耳虫”。吴小莉说,我并没有重复听哪首歌。医生说,困扰的情绪和事件,也会把某句歌词绑定在你的大脑里,成为“耳虫”。吴小莉不由得脸红了。医生说,试试跟人聊天,分散注意力,看看能不能赶走“耳虫”。吴小莉没吭声。医生大概看出她是一个不爱聊天的人,又说,那就试试嚼口香糖吧,能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不过,经常嚼口香糖,可能会使咬肌变大。吴小莉才顾不得什么咬肌大小呢,她只要驱走那只“耳虫”。几乎从来不吃口香糖的她,那几天嘎吱嘎吱地嚼着口香糖,直到带着桑桑在路上迎面碰上程一帆。他惊讶地看着她,她那种神经质地咀嚼口香糖的样子太陌生了!她在错愕中停止了咀嚼,一刹那间,那歌声也从她脑子里消失了,好像留声机关了。这也算解铃还须系铃人吗?

深秋的一天,吴小莉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发觉她听不出自己声音,就自报家门说,我是小鹿。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小鹿,那个声音非常沙哑,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小鹿嘴里会发出来的一种声音。她说,你真的是小鹿吗?对方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还住在别墅吗?要给你寄点东西。她说,在是在的,不过你不用……对方挂了。

吴小莉习惯通过声音来想象一个人的嘴巴。人的嘴型和声音往往是匹配的,有时她已经见过一个人的样子,脑子里还是会顽固地保留着通过声音想象的那张嘴的形状,以至于觉得所见之人不真实。这一次,她无法通过声音想象出小鹿现在的样子了,所以,只能怀疑那个声音。

三天之后,她收到了一个顺丰快递,地址不详,只写着浙江宁波,手机号是小鹿打来时那个,可是,吴小莉已经通过114查过了,这手机号是上海的。她打开来,是一箱比肉还贵的红美人橘子。

她给那个手机号发了一条短信:红美人收到了,以后别寄了,邮寄费太高,我心疼。

她只收到两个字的回复:废话。这下她确认那就是小鹿了。那么,她的嗓子为什么那么沙哑?是因为家庭太操劳吗?她有孩子了吗?如果能见到小鹿的孩子,她不知道会有多喜欢呢。

这箱红美人的包装已经够周到的了,每两个之间都有纸板相隔,可还是破了两个。就连破的,她都小心地切去开裂处,其余一点不浪费地吃掉了。就因为,这是小鹿寄来的。除了程诚,她没再给任何人品尝。

程诚上幼儿园了,很少再来玩。孩子在长大,父母在变老,只有她,连变老似乎都嫌慢,她希望岁月过得快一点,自己现在已经是老了,一生快要过完了。

据说人之所以会得雪盲症,不是因为白,而是因为空无一物的单调。吴小莉现在体会到了,那些空白无事的日子,她简直要得“雪盲症”。然而,她又不敢有事。

小区里安装网络,智也让她安装上,以后可以上网解闷,她婉言谢绝了。她还是小心不去打扰自己,安心地把大岛太太这一生过完吧。她仿佛看见自己的身影在一条通往天边的高堤上走着,无论阴晴圆缺,她都只能这么走着。

连桑桑都嫌寂寞,老想出去,可是她一出去,就会觉得别人都在生活,只有她不是,这使她愈发不愿意接近“正常人”。也许,真正的生活早就结束了。那现在是什么?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一种模拟生活。不是她在生活,是别人借她在生活,她只是那个人的傀儡,或者说那个人是她的傀儡。她的生活是虚的,一推就倒,但只要不推,就永远不会倒。要推它,除非有只外来的手,她自己是不太可能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迫不得已,她巴不得有种迫不得已的情况发生。

桑桑的毛掉得厉害,她买了一个滚筒式的粘毛器。滚筒上的胶纸一层层剥离,好似日子在一片片被揭下来。每次用完一卷胶纸,她就怀着极大的成就感去换下一卷,好像日子过完了就是一种成就。清除狗毛时,她看着手底的粘毛器滚来滚去,就像看着某一种命运,会看得双眼发直。

吃得少,买菜也少了。有次她在小区门口买菜时,程一帆走近来,关切地看着她说,没事多出来买买菜,每天买,吃新鲜的。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她是羞于自己被人看透了,而那个人又是他。当然,除了他,谁还会去看她活得怎么样呢?更不用说看透。但好在,还有他。

因为靠得近,她突然看见,他头顶上已经生出了白发。她简直有点惊悚。但也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他已经从男孩变成男人了,只是因为他容易脸红,使她感觉还是从前的样子。

她果然按他说的,早上买菜勤了,现买现吃,吃最新鲜的,她的心情似乎也新鲜了起来。她有时会在门口看见他,有时看不见,他不是每天早上都上班的。即便看不见,她的心里也是生动的,因为,今天看不到就意味着明天会看到。

几个月后,吴小莉早上梳头时,赫然看见自己头顶有几根白发,应该不是刚生出来的。她居然有一种欣喜,一种与他同步了的骄傲。

总是在她摇摇欲坠时,他的关切及时抵达,使她再打起精神往前走一阵子。其实不过是一个眼神一两句话的事儿,然而就使她有了精神。

但是,过一段时间,吴小莉又会反复,陷入习惯性的走神。她剪豌豆角时,剪着剪着就把豆角扔掉,蒂蔓留下来了。她用手剥瓜子时,剥着剥着就把瓜子壳留下,瓜子仁扔掉了。

吳小莉把瓜子仁留给程诚吃。她看着程诚吧嗒吧嗒吃瓜子的小嘴儿,会想到他爸爸小时候的样子,父子俩实在太像了,只是程诚不像爸爸那么忧郁。

智也从日本带回一个扫地机器人,脸盆大小的一个圆饼子,自己到处转着扫灰,没电了就自己去寻找充电座。吴小莉仔细观察着它如何寻找充电座。即便远一点,在不同的房间里,它要感应到充电座在哪原来也不难。难的是调适方向,充电座前方是一个小半圆的缺口,机器人的方向必须直对着充电座,才能完美地与这个小半圆吻合,如果方向偏了,就不能完全吻合,它会退回去,再来一次,如此反复好几次,直到完全吻合,充电指示灯才会亮,充电开始。距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寻找对方向。吴小莉若有所思。

冬天到了,人对于温暖的需求大大增强,智也打电话回来说想吃火锅。吴小莉早早把电火锅找出来,把鲫鱼煮上了。鲫鱼是不吃的,刺难剔,但鲫鱼汤鲜美,做火锅汤底最好了,大岛父子都喜欢,这也是他们传下来的做法,还有日本带来的调料包。吴小莉把火锅调到低档,就去准备鱼丸肉片海带青菜等等。智也回来她是欢迎的,欢迎他常回来打扰她,但他一直保持着平均每周两次的频率。也许正因如此,她才那么欢迎他吧?人和人之间,是有一个“熟臭”的规律的。一切准备完毕,她回来看看火锅里的鲫鱼怎样了,却发现毫无动静。她马上反应过来,忘记打开电源开关了,指示灯根本没亮。她赶快打开来,调到最大档,智也快回来了呀,鲫鱼是要炖到鱼骨直接能捞起才好的。

智也回来了,她说,稍等一下,就好。智也把带回的脏衣服放到洗衣房,就带着桑桑上楼去换衣服了。智也回来的重要目的就是换洗衣服,他的酒店式公寓看来没有很大的衣橱。智也回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看桑桑。他对桑桑的感情显然胜过她的。

智也下楼到厨房,吴小莉正在拿餐具。筷子笼有两个,一个专放筷子,一个放刀叉勺等。吴小莉伸手去抓勺子,智也叫了起来:哎!吴小莉疑惑地看着他,智也指着刀叉勺笼说,你就这么一把抓呀!吴小莉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水果刀。她什么时候把水果刀放到了这里面呢?刚想到这里,手指一阵刺痛,她倒抽一口凉气,抬起手,血已经挂在手指上。智也责备地说,你干吗这么魂不守舍的!是的,她是魂不守舍,甚至她的痛觉都魂不守舍了,慢了几拍才传导过来。

吃完火锅,吴小莉去洗碗,智也说,我来吧,你这样还能洗碗吗?吴小莉说,不要紧,我用了防水的创可贴。

等她洗完碗出来,智也还在客厅里,好像在等她的样子,电视机已经被他关了。她不自在起来。智也站起来说,坐一会儿吧。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准备换一块创可贴,智也开口了,他说,要么,你再考虑一下,你还这么年轻……

她猛抬头,坚决地说,不用,我这样很好!

智也无言了。他是不希望她守寡的,这不人道,也妨碍他的生活。然而,他又没有让她走后又继续供养她的道理。他希望她自己觉悟。曾经他以为,也许等她熬不住了就会走的。但是,这个女人真顽强真顶打,看不出任何熬不住的端倪。他只好从长计议,久而久之,这里倒成了他不折不扣的家。他对这个继母的感情是复杂的,其中包含着无可奈何。

他看着她包完新的创可贴,说,以后小心点儿。他被打败似的站起来上了楼。

经过这件事之后,吴小莉的魂魄似乎又聚拢来了,好几个月没有再犯走神的毛病。

春去夏来,在吴小莉的印象中都像画片翻过去一样,留不下太多感触。多雨的时节,别墅是树影密密,青苔森森,她心里也是如此。地上的青苔她不管,但她看不得一点阶痕,总是不停地刷啊刷。在这不断重复的动作中,她分身出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变态。毫无疑问,没有人目睹这个神经质地刷台阶刷石板路刷……不停地刷刷刷的女人,会不认为她变态。

有次她去理发,在理发店卫生间里,看着无数的她层层叠叠由远及近地在镜子里盯着自己,不禁怔住,心里发毛,她发现自己很怕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从此,她避免再去這个卫生间。

8

吴小莉不会伤春,却总是逃不过悲秋,仿佛一种季节性的情绪绑架。她不记得自己从前是如何度过秋天的,没有印象,就说明无知无觉没啥毛病。自从独守别墅之后,她的秋天总是难过,秋风一起,似乎天地间都凉了空了,她的心里也空空落落的。她不至于像林黛玉那样见月伤心对花流泪,但看到那些翻飞的黄叶,她会觉得像纸钱一样,她恨不得在天地间扯一张大网接住它们,好让自己眼不见为净。她打扫落叶时,想到了黛玉葬花,那何尝不是虚妄的,埋了还不是腐烂成泥?只是眼见不到它们被腌臜而已,不过哄了哄眼睛,又怎么骗得过自己的心呢?她现在觉得,心是最难糊弄的。

怎么留意到已经几天没见到程一帆一家三口的,吴小莉已经不记得了。当她意识到并刻意去寻找时,发现他消失了,她想去问问程诚妈妈,发现她也消失了。她开始时不好意思去问其他的门卫,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小门卫告诉他,程班长好像请假了。她豁出脸皮又问,为什么请假呢?小门卫摇头说,不知道。两天、三天、四天,她快疯了!

她这才意识到,如果没有他在这里,自己是撑不下去的。就算看不见他,她也知道他在,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她绝望地去找手机,她脑子里萦绕着他的手机号码。她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至于什么时候没电的,她同样没留意,她很少用手机。充电,等待,开机,出现的第一条短信是:家中老人去世,我回老家几天。

她把手机贴在胸前,凶猛流泪,以至于啜泣。他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说呢?这样她就不至于错过了。也未必,她不是关机几天自己都不知道吗?他身边有人,也许不方便打电话吧?再说,他和她,总是不习惯说话的。

就在那几天,小鹿打来了电话,问,还在别墅吗?她回答,在。然后,她急急地问,你在哪里?小鹿挂了电话。小鹿的声音还是那么不可思议的沙哑,她想问问她怎么了,可是她不给她机会。

第三天,她又收到了顺丰快递来的红美人。包装越加精致了,需要一层层打开。打开泡沫箱,橘子上面是一层花形镂空的泡沫纸,衬着饱和的橘色,清新可喜;揭开泡沫纸,一个个饱满的橘子各自待在花形的窝里,只露出胖脑袋,齐刷刷地看着吴小莉;再把它们小窝的墙拿掉一截,丰腴的橘子就露出了金身,圆胖胖的,列队整齐,仿佛一张张卡通娃娃的脸,在与吴小莉对视。吴小莉看着这些可爱的橘子,突然蹲下来,掩面泪流不止,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滴答滴答落到橘子上。桑桑坐在她面前看着她,也吧嗒吧嗒流泪。

她流着泪给小鹿发短信,不再说心疼邮费的话了,说的是:收到,谢谢。本来还有一句:有空来看看我。但她写完又删了。凭什么要小鹿来看自己,而不是自己去看她呢?你以为你是谁?

几天以后,程一帆回来了,带程诚来看她。孩子和桑桑一见就彼此兴奋,冲到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伺她和他单独待在客厅,她的泪就再也忍不住了。她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一开口肯定要失态的。她没法告诉他,她那几天受到的折磨。他不知道原委,但是看她满脸的泪,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眼泪。伸到一半,又无所适从地收了回去。他站起来,说,别难过了。然后,顿了顿,走了。他走得很是时候,他若再不走,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倒在他的怀里。她听见他在院子里对孩子说,爸爸先回去了,你跟干妈再玩一会儿。

日子又如常地过下去,吴小莉还是时不时地回到恍惚游移的状态里。不被什么事情占据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就走神,但只要智也一回来,她就不再走神了,好像一个敬业的员工投入了工作状态。手里拿着东西的时候,她也不那么容易走神,这样她就有事没事地让自己拿着点什么,比如书或者电视遥控器,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是抚摸着桑桑的头。

一度,她迷上了做针线活,简直上了瘾。专注于一件具体的事情,人就有了寄托。她觉得沉迷于什么的感觉真好,没有杂念,没有困扰。她几乎把家里能缝的东西都拿来缝了一个遍,比如,把旧的枕套缝在新的枕套里面,这样多了一层保护,枕芯就不容易变黄。同时,还有一种废物利用的喜悦。就连智也的旧鞋垫,她都细密地缝补如新。

有一次母亲来,看见她在给一只厨房里用的旧袖套换松紧带,就要拿过来替她缝,她其实是不愿意的,但母亲坚持,她就交到了母亲手上。还差几针就完了的时候,线怎么都不够了,母亲一面重穿针线,一面说,唉,小莉,你就是个巴结命,打小给你缝东西,就老是差一点线不够。吴小莉怔住,看着母亲说,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呢?母亲自知失言,讷讷地说,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的命好着呢,比我们都好。吴小莉不再言语,但似乎听得见自己心里的冷笑。她赌气再也不缝东西了。

吴小莉又回到了熟悉的荒芜里。她对自己感觉越来越陌生,陌生到快要认不出自己了,她觉得这样也好,终于不再试图去辨认。她好像流落到了异乡,连对于周围一切人事物的感觉都陌异了,除了他。

有时母亲来,她都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也许那是母亲看她的眼光的反射吧?她用母亲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从表情到内心,都寡寡的。她知道,那种感觉只能用寡来形容。独自出神的时候,她的眼睛在无声而执拗地透出一个字:寡。寡妇的寡。她心里的孤寂的声音,似乎都能被人听见。

2008年,举国欢腾迎奥运,小区里到处悬挂着五环旗,吴小莉的情绪也颇受感染。但她个人这一年的大事是:桑桑死了。桑桑十岁,也就意味着大岛先生走了十年。对于桑桑的死,吴小莉满心无法驱除的自责,她觉得是自己疼钱贻误了桑桑的病情。它开始出现恹恹不振的状况时,她以为它跟自己一样是秋天症候。还有一个她羞于承认的原因,狗狗看病是很花钱的,她拿不准要不要跟智也说。也许应该他来花这个钱?……要么,等等看,实在需要去宠物医院时再跟智也说吧。也许就是在她延宕之间,桑桑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

智也回来,直接把桑桑接走了。桑桑上车时还在看着她,眼里的意思似乎是:你不上来吗?但是智也没说让她一起去,她想桑桑也许需要住院,她第二天再去看它吧,现在去的话,智也还要让司机送她回来,反而是添麻烦。可是,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夜里桑桑就走了。天亮时,智也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哭出了声。

当天中午,智也带回了桑桑的骨灰盒。吴小莉想起了十年前,大岛先生离开家,也是十几个小时后智也抱了骨灰盒回来的。她颤抖着,没有力气和勇气去接那个盒子。智也把它放进了香室,在大岛先生旁边。她匍匐在打坐地垫上,哭到几乎要昏厥过去。智也担心她,打电话把她母亲叫来了。

司机把母亲接来,智也就准备走了,走前嘱咐吴小莉给桑桑上香。母亲对于桑桑摆放在大岛先生旁边甚觉不妥,她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智也说,您知道《忠犬八公的故事》吗?那就是秋田犬,它不是一般的狗,它是亲人。说完就走了。

吴小莉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仍然不解地说,不就是一条狗吗?吴小莉哭着说,妈,求您别这么说了。母亲不悦地说,我和你爸死了,你怕是都不会哭得这么厉害。

吴小莉生气地说,这是两回事。她生气归生气,哭却是止住了。她没法告诉母亲,是她疼钱害死了桑桑。她料到母亲会说,狗的寿命是有限的。她固然知道桑桑的寿命也不算短了,但总觉得它应该还可以多活几年,如果得到及时治疗的话。

程诚已经是小学生了,当他下个周末一来就唤桑桑时,吴小莉眼圈紅了,说不出话来。母亲代她开了口:桑桑死了。程诚仰面大哭起来,简直比她还伤心。她真羡慕,孩子可以这样直抒胸臆地哭。

桑桑走了之后,程诚也来得少了。作业确实太多,而且,他长大了一些,知道区分亲疏了。

智也问吴小莉要不要再养一条狗,她说不养了。她是怕了,受不了再一次生离死别了。还有,她不好意思跟智也说,她就那点钱,养不起一条狗了。物价在涨,工资在涨,她的赡养费一直没变。

鞋子总是不如衣服耐穿,大岛先生在时吴小莉买的几双鞋多是尖头细跟的,在他走后就穿得少了,她常穿的是那双坡跟的,舒服,适合买菜散步。现在,这双坡跟鞋终于坏了,外表看不出来,但大脚趾的位置内层牛皮老化,老把袜子磨破。这正应了那句话,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毕竟外表看不出毛病,扔了可惜,她不舍得;待要修补,近处又找不到修鞋摊,只能到光华村从前光顾的那家,但又怕碰见熟人。犹豫许久,她还是把鞋子送到了那里,好在父母已经不在那住了。她把鞋子放在修鞋摊上,就到熟悉的菜市场买了点菜,然后回来取鞋。好巧不巧的是,她在伸手接鞋时无意间一抬头,瞥见了母亲的身影。她的脸好像挨了一烙铁,手不自觉地缩了回来。母亲手里也拎着两方便袋的菜,虽然呈给她的是一个背影,但她觉得母亲是看见她了,因为母亲的脚步显然比平时匆忙得多。她没有喊母亲。下次见面时,母亲也没有提到这件事。也许母亲是没有看见她?她有点怀疑。可更加顽固的直觉告诉她,母亲一定是看见她了。

起初她是难受,觉得自己的功夫白费了,母亲还是知道了她生活的真相,如同看见一件破棉袄的里子。难受了没多久,她又心酸甚至心寒起来,母亲装作不知道,不就是只为自己心里好受,而拒绝体恤她吗?最后她又觉得,优先照顾内心和自尊毕竟是奢侈的,母亲知道了她的真实状况也好,就不至于对她指望太多了,她也可以放下了。但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真正放下的。

桑桑走了几个月后,吴小莉的窘迫幸而得到缓解,智也给她涨了两千块赡养费。其实,这差不多是把养桑桑的钱贴给她了。他终于意识到物价涨了,该给她加钱了。

没了桑桑,智也回来得也少了,变为一周一次。吴小莉成了一个有爱没处放、有力没处使的人,愈发孤独。她觉得自己在一条孤立于天地间的陌生的大路上越走越远,走向莽苍的野地,走向天尽头,她已经辨认不出自己的身影了。她只能像歌里唱的那样:我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她若融化,就难免自怜;一自怜,日子就更难过。当初她是硬着一条心,什么都没想就做了大岛太太;现在她倒是想得多了,却硬要让自己不去想。

又到秋天了。这些年变化最大的就是庭院中的树,她嫁来时,它们还立于屋前像发育期的少年,现在已经是冠盖屋顶了。一阵风过,树叶簌簌而落,好像要把这座岑寂的别墅埋葬似的。她终于对苔痕失去了打扫的兴趣,一任它们堆积和发黑,散发出不言自明的沧桑感。不知是因为这些树还是处处可见的苔痕,别墅已经变成暗绿色的了,屋子里的空气似乎满满的都是幽深的年岁感。

逝去的都逝去了,只剩下这座别墅和她。有时候她会感到不可思议,她和这座别墅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就成了它的主人?存在于她和这座别墅之间的人,过渡了一下,便消失了;现在只有她,守着一座原本不相干的空城,还有一个遗孀的身份。一直住下去,她将被深埋在这里,看起来,她的命运是誓与别墅共存亡了。

小鹿每年深秋还在寄来红美人。她每次收到必流泪。但仅此而已。

2010年春天到来时,吴小莉莫名喜欢上了骑着自行车随便去哪里。在十字路口和丁字路口,她一般是由绿灯来决定方向的,哪个方向的灯先绿了,她就去往哪个方向。

她发现,如果有人骑车逆行,正常行驶的人们反而会把最右边让给逆行者,可能体谅到不合法的行路者内心更不宽裕吧?她觉得人心还是善良的。

她记得小时候,自行车还很稀罕,骑自行车的人一按车铃,那些被提示让路的人就会起反感。现在,是汽车鸣笛会让人反感,尤其是豪华汽车。她现在才悟到,无论自行车还是汽车,引起的其实是同样的仇富心理,只不过在贫富不那么悬殊的年代,人们意识不到罢了。现在骑自行车不至于引起仇富心理了,但她还是不愿意按铃,如果有人挡了她,她宁愿下车等等,反正她也没什么事要去做,何必着急呢?

当她骑在车子上呼呼生风一往无前时,感觉生活是流动的,内心是舒畅的,自行车仿佛一条小船,条条道路就是纵横的河道,任由她从流漂荡任意西东。每次骑到很累,出一身透汗,回到家洗个澡,她就觉得比桑拿一次还舒服,不光毛孔打开了,心也打开了。

她骑上自行车出了门。出小区时,还跟程一帆打了个照面。他说,注意安全,别骑太远。她笑着点点头。他知道她在骑自行车锻炼,她是这么跟他说的。她骑出一两百米远,后背还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她在省道上骑行着,骑得越远,心里越清朗,仿佛距离扯开了那团乱麻。

她看见一辆逆行的山地车正在冲过来,她本能地把最右边留给了这辆车。可是,一辆自行车突然从她后面赶了上来,贴着右边在骑。中国人在交通上对眼神的功夫据说是世界第一,吴小莉看逆行车的态势,判断他确实是打算靠右边的,她想按铃提示一下刚刚上来的那辆自行车,又觉得不太礼貌,再说,人家是对的,她也没理由提示。她想,这个人马上就能会意逆行者的方向的。可是,这个人很可能觉得自己是对的,并没打算让道。三辆自行车,两个方向,中国人的交通闪避,往往是靠刹那间的眼神交流加肢体语言加自行车把的动态迅速完成的,无法分析,但直觉惊人准确。可是这次,他们没有成功,在最后一瞬间,逆行者看到前面那个人没有让的意思,临时调整了方向,冲着吴小莉这边来了,吴小莉吃惊之下,不是往右去,而是斜刺着猛往左去了,一辆汽车正好从对面开过来……

那一刹那,她的念头是:结束了,终于。

9

吴小莉醒来了,好像漂浮过一条漫长的河流艰难地爬上岸。其实她不想上岸,可是她的身体没有听从她的内心。她看到自己躺在白茫茫的病房里,旁边的设施凌乱得非常讨厌,这些凌乱直通她的身体。她没有新生的喜悦,反而有点懊恼。

没有人发现她醒来,她又昏睡过去了。此后的几天,她都在昏睡与微醒之间载沉载浮。

時不时地,她在昏冥之中感到巨大的解脱。好了,不用醒来了,真好!感谢上苍,没有让自己活到老而没用,那太不堪了,这才是最好的寿终正寝。……总算过完了,她的窗明几净的人生。……至少不再浪费人类资源。……这些年,大半时间都活在一种自我说服之中,努力论证自己的生活可以成立,这下好了,不用再跟自己拔河了。……活得不自然,死得自然也很好,那样的活法,正好配这样的死法,反正她活着也是在死着。……一生都在,不停地驱赶着什么,提着一口气活,就是这样的人生,也耗尽了所有力气,终于到了尽头……

有时,她又在昏冥之中感觉到一丝不甘。自己如此收缩如此一退再退地活着,还不能得个善终吗?

最终,还是解脱感占了上风。这一生终于过完了,她体面地完成了一个任务。她不想对任何人说什么,她也不想听任何人说,她觉得这样就可以了。所以,她不听从病床边的唤醒,无论是来自父母姐姐还是智也。她们的眼泪滴到她脸上,她嫌恶得很,她可是有洁癖的人呀。

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是的,是小鹿,她想念的小鹿。她怎么来了?她听到她说,你这是自找的吗?她听到她的啜泣。她闭着眼,有一股自内而外的热气把她的眼睛吁得痒痒的,很是难耐。她想睁开眼,可是怎么努力都睁不开。她睡觉时如果把手压在胸口,就会做危情之下怎么跑都跑不动、怎么喊都喊不出来的梦,拼命扒拉撕扯自己的胸膛都不行,她会一直挣扎到把自己弄醒。可是现在,她怎么挣扎都醒不了,她的眼皮那么沉重。她又沉入海底了。这次时间很短,她仿佛积聚够了力气,她要睁开眼,看看小鹿。终于,她睁开了眼,可是,小鹿已经不见了。她的泪珠子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好像不讨人厌的乖小孩,她冷眼旁观着哭泣的自己,训斥着自己:不要哭给我看!

反正小鹿已经走了。她怀着深深的失望,又堕入了昏冥……

怎么来了一个男人的啜泣声:我真该死,我才知道……是他的声音,是的,是他,她在载沉载浮的冥与醒之间想到过他,可是,她又觉得,他的生活是完整的,她是自外于他的,她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虽然,他对于她是很重要的。她无非是一个可以自动脱落的外挂,算了吧,放手吧……

可是,现在,他在她身边,他的啜泣让她心疼,她想醒来,只是为了告诉他:不要哭。

她努力着,努力着,如同幼蝉穿过泥土的黑暗……

你醒了!他的含着哭泣的声音先抵达了她。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脸,满是泪痕的脸。她的脸也满是泪痕了……

他握住她的手,这是第一次。在她爬出死亡之河时。

出院回到家时,春天已经快过完了。别墅的院子像一座荒园,草木肆意生长,似乎有一种无人打扰的快感。家里一时打理不出来,保洁和除草都是智也请人来做的。那辆夺命车也压了白线,她的治疗费主要来自车主的保险,她损失的就是一辆自行车。智也一次给了她两个月的赡养费,在她住院期间,智也还给她买过一些日本的营养品。母亲陪她住了一段时间,天天给她煲鸽子汤,换着各种蘸料让她吃鸽子肉。鸡太大了,只有鸽子合适。

死过一次之后,吴小莉的生活又平静地重启了。

10

当母亲和吴小玲谈论那个相亲节目的时候,吴小莉还没怎么在意,她以前老看台湾的相亲节目,觉得无非如此了,还能出位到哪里去?有一个周六的晚上,智也回来,也在看这个节目。吴小莉便随着他看。那些女嘉宾又现代又靓丽,使吴小莉颇觉新鲜,相比之下,自己真的是前朝遗老了。

如此便成了规律,吴小莉每周六都跟智也一起看相亲。吴小莉甚至想,智也这么热衷于看相亲,不会是自己也想去参加相亲吧?鉴于他的日本人的身份,可能会很抢手。一想到这点,她又暗中自愧,她不就是当初相亲时看中了一个日本人的身份,而把自己弄成如今这般的吗?

她起身去倒水,智也突然喊道,这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吗?

吴小莉抬眼去看,正弯腰接水的身体马上直了起来,是的,是她,小鹿!

小鹿声音有点沙哑,说话却還是那么嘎嘣脆,斩截,有个性。尽管她已经三十七岁了,气场一点都不输于那些年轻的女孩子,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小鹿。

她不是结婚了吗?怎么会出现在相亲节目中?难道又离了?还是她搞的恶作剧?吴小莉相信,这样的恶作剧对小鹿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小鹿比以前瘦了,看起来更有气质。一有特写镜头,吴小莉就仔细地研究着她的面部,最明显的是抬头纹深了,下巴尖了。也许因为化妆太到位,其他变化被掩盖了。

节目完了,智也打着哈欠站起来,说了一句,这个女孩这些年怎么不见了?她是不是吸过毒?

吸毒?怎么看出来的?不可能!吴小莉说。

智也诡秘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吴小莉恍惚记得自己在昏迷期间小鹿来过,可是,她醒了之后,她为什么不来了呢?她又是怎么知道她出事的呢?

犹豫再三,吴小莉第三天给小鹿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你快来看我!

小鹿马上打了过来,一接通就说,是你吗?

吴小莉说,是我。

小鹿又问,真的是你吗?

吴小莉说,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吗?接着又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小鹿说,你好了吗?

吴小莉说,早就好了,出院回家了。

小鹿说,等我几天,我退出节目就去找你。

结束通话,吴小莉随便翻看着手机信息,住院期间的很多信息她都没看,多数是垃圾信息。翻着翻着,她停住了,有一条是小鹿的!正是她受伤后的几天。小鹿说,你好吗?我想去看看你。可是,怎么还有回复:她出车祸住院了,住在……她明白小鹿为什么会来看她了,是有人替她回了信息,不是吴小玲就是智也。可是,她为什么后来不再来了呢?还有,她为什么那么怀疑接电话的人是她呢?难道她的声音变化很大吗?

过了一些天,小鹿来了,是开车来的,在吴小莉家门口使劲儿鸣笛,吴小莉就出来了。她从车里出来,戴着大墨镜,咧开大红的嘴唇冲她笑,牙齿尤其灿目。吴小莉怔了一下,才认出她来,感觉她像从电视上直接走下来的。她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了吗?

尽管声音不似以前那么清亮,可是,腔调还是那么熟悉,吴小莉居然一下子眼圈红了。

太多的话涌来,以至于口不择言了,想到哪句就问哪句吧。吴小莉说,你为什么后来又不去医院看我了?

小鹿打了一个哏儿,说,我去了一个地方。

吴小莉说,去什么地方那么重要!

小鹿说,确实很重要,但你别问了。如果我不去那里,就不会这样出现在你面前了。

吴小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问。她想起了第一次在相亲节目中看见小鹿时,智也的那句话。

小鹿一来,吴小莉重新知道了开心是什么感觉。甚至当她把硅胶保鲜盖套到切开一半的西瓜上,发现与西瓜切面严丝合缝时,都会感觉好开心。快乐的冲击波给她一种感恩: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吴小莉当然要问小鹿的婚姻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鹿说,下次,我带个电影来给你看。

几天后,小鹿带了一个《落跑新娘》的电影碟来,是大嘴美女朱莉娅·罗伯茨主演的。小鹿说,我特喜欢她。吴小莉说,我不喜欢,嘴太大了。小鹿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因为,她美得不够标准。

女主角四次踏上红地毯,又四次因为婚姻恐惧症而逃离。吴小莉直到看完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小鹿说,在生活中,特别是一些重大转折的关头,你没有过转身想逃的时候吗?吴小莉懂了,也无语了。她太有体会了,只是,终究没有逃,她做不到。

小鹿说,这个影碟,我买了已经十三年了,1997年一有盗版碟我就买了,一直保存到现在,居然没有坏。

1997年?吴小莉重复着。

小鹿很肯定地说,就是你结婚的那一年。说实话,那时候,我曾经想拿给你看,曾经想劝阻你,可是,你已经连结婚证都领了,当然,那也并非不可救药了,关键是你……当时你铁了心要结婚。

吴小莉说,我如果不打定主意,就不会跟人走上红地毯,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就算知道错了,也得错下去。

小鹿说,是,我知道,这就是你!

吴小莉的时间因为小鹿的到来而变得流动加速了,好像欢快的小河。小鹿简直浑身是戏。她上次来时穿着长T裙和七分打底裤,这次来时却只穿着长T裙。吴小莉打量着她空空的下半身问,你是不是忘了穿裤子?小鹿吃着蓝色玻璃瓶装的酸奶,仰脸大笑,边笑边说,下次专门穿条裤子给你看看。吴小莉说,那你又会忘了穿T恤。小鹿又大笑,说,你也学会幽默了。

吴小莉头一次感到了被宠溺的快乐。原来,再匮乏的人都有自己的奢侈,小鹿就是她最大的奢侈。她总以为小鹿是不知匮乏为何物的被宠坏的孩子,永远不会去在意别人的冷暖,没承想,却是命运派了她来宠她和填补她的匮乏的。她其实是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这么好的,她打定主意,小鹿下次来时,她要送给她一件礼物。

吴小莉生日,两个人忙活半天整出一大桌菜,种类虽多,但量比较少,花色很齐全,看起来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宴。小鹿说,就算要剩菜,也得丰盛一点儿,今天是个大日子。吴小莉条件反射似的又想起大岛先生的浪费与消费理论。

小鹿拿出自己带来的香槟,两个人很有仪式感地开香槟。吴小莉见过大岛先生开香槟,她喜欢那嘭的一声,瓶塞干脆地弹出来,香槟泡泡们像小脑袋一样蜂拥而出。她觉得这个过程真是爽。但她是不能喝酒的,杯底倒了一点,跟小鹿碰个杯表示一下,一饮而尽,就换上了葡萄汁,看起来倒是跟红酒很相似,好像也是在喝酒的样子。小鹿说,用高脚杯喝饮料都格外带感,是不是?吴小莉说,哎,说出了我的感觉。

就在这时,智也却回来了。小鹿用手机放着音乐,她们都没有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智也突然出现了。吴小莉反弹似的站了起来,小鹿也迟疑着站了起来。

彼此问了好,智也说,我正好赶上了。

吴小莉想了想,这也不是周末,难道他知道她生日? 还是小鹿洒落,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来的都是客,欢迎,请坐,我们本来就做着你的菜了,你看,这么多呢。她倒会反客为主。

智也落了座。小鹿一手拿酒杯,一手抓起一個卤鸡爪,一口下去,一怔,然后哆嗦了一下,大叫,哎呀,好吃得我都哆嗦了一下,哇靠,怎么这么好吃!趁着她的兴奋劲儿,智也伸过酒杯来,两人很响地一碰。吴小莉直担心碰破杯子,智也已经抓起一只卤鸡爪也开吃了。

这一晚上竟出奇地愉快。小鹿和智也不时地开玩笑,好像老朋友一般,偶尔,他们还会夹杂一点日文。他们真是登对,说话总是能相互接得住。吴小莉明白了,他们有共同熟知的日本文化,他们也在同一个段位上,算是棋逢对手。

智也和小鹿一起喝香槟。智也说,这么浪漫的晚餐,应该配个烛光。

桌子对面再配个绅士,最好就叫个达西什么的。小鹿接过来说。

吴小莉说,达喜不是饮料吗?他们俩就大笑,笑得吴小莉摸不着头脑。

笑完了,小鹿说,姑奶奶,那是英国小说《傲慢与偏见》里的一位先生,哪天我拿影碟给你看吧。然后她又看着智也说,可要是论《红楼梦》,咱俩打包都不是她的对手。吴小莉知道小鹿这是保护她。一般来说,这样的事情大岛父子是不会对她解释的。

有一碟烫上海青要蘸料吃,每人已经配了一个生抽和麻油的小料碟,还要什么口味自己调。智也加芥末和醋时,都不问吴小莉,只问小鹿要不要。小鹿即便不要,也会接过来,然后问吴小莉要不要。吴小莉感激她,却又对这种情形颇觉尴尬。她说,不用管我了,我喜欢吃素,不需要那么多滋味。

小鹿说,人家都说,我可不是吃素的,你倒好!

吴小莉说,我就是专门吃素的。

她们这一来二去,好像故意说给智也听似的,吴小莉愈发觉得不自然,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每逢这时智也便沉默地喝香槟。

这顿生日晚宴,以一瓶香槟见底结束。小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哎呦呵,饱得打鸣。吴小莉笑得盘子差点失手。智也却听不出这里面的门道儿。在这方面,他没法跟他父亲比,虽然作为一个日本人,他的中文已经算相当不错。

刚撤完杯盘,有人送来了生日蛋糕,是智也订的。吴小莉和小鹿本来说好了不要蛋糕的,那是小孩子钟爱的玩意儿。既然来了,就走完仪式吧。插蜡烛,小鹿坚持插十八根。然后,熄灯点蜡烛,这下是有烛光了。小鹿和智也唱了生日快乐。小鹿嘻嘻哈哈,总是自带快乐氛围。但吴小莉却很难为情,她是不习惯当主角的,尤其有智也在旁。她迅速地吹灭了蜡烛。

11

没过几天,小鹿又来了,吴小莉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大岛先生送她的那幅卷轴画。

小鹿接过来,在沙发上打开,看着上面的日文说,哦,好像是《源氏物语绘卷》那一类的,就是文字与绘画配合,表现《源氏物语》的故事片段,是很有名的大和绘。

吴小莉说,原来是《源氏物语》?

小鹿说,当然不会是真迹,真迹已经没几幅了,这要么是仿制,要么是受它启发,我没有研究,不能确定。但是应该也很昂贵的,你看,里面有金银箔呢。

吴小莉忍不住问,能有多贵?

小鹿说,总之,很贵就是了。你为什么不能问问大岛先生呢?

吴小莉说,我又不懂,怎么好问。

小鹿说,不懂才要问呀!嗨,咱俩的逻辑怎么是反着的。

吴小莉说,不懂的太多了,为什么都要搞懂呢?

小鹿正要反驳,吴小莉冷不丁把画推到她面前说,送给你。

小鹿吃惊地问,为什么?

吴小莉说,不为什么,就是送你一件礼物。

小鹿说,这么昂贵的礼物,你怎么能送给我?

吴小莉说,就是因为你说它有一点贵,我才能放心地送给你。

这又是什么逻辑!小鹿哭笑不得地说。

你对我太好了。吴小莉说。

小鹿正要去理头发的手指停在唇边,看着吴小莉,突然眼圈红了。她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有病啊?你这不是故意让我难过吗?

吴小莉认真地看着小鹿的眼睛说,真的,你对我太好了,我简直有点受不起,也无以为报……

小鹿打断她说,别说了!她唰唰唰几把就卷起了那幅画,往吴小莉怀里一放说,收好了,这可能是大岛留给你的最昂贵的礼物。

吴小莉怔在那里,半天无言。大岛总是这么出乎意料,她心里有点暖,同时又酸酸的。

小鹿平静下来,说道,我对你好,是我自己愿意,拜托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了。她又把那幅画拿过来打开,对吴小莉解说,这是画的源氏和明石姬。

明石姬?吴小莉说,为什么是明石姬?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已经明白了,在大岛先生眼里,她就是隐忍的明石姬。明石姬出身低微,隐忍坚韧,与世无争,不怨不怒,忍辱含悲,默默辛苦,终得善报。大岛先生对她的定位,或许就是这样的罢?

她默默地卷好那幅画,拿过小鹿的手,放在她手掌上,正颜正色地说,请你把它拿走吧,我不想再看见它,我不愿意是明石姬。小鹿说,好吧,我会给你保管到最后。

天冷,人就容易抱团取暖,智也好像迷恋上了三人同乐的家庭氛围,又改为每周回来两次了。他和小鹿互留了电话,他想回来时就会叫小鹿一起,当然,如果小鹿不来,他也就不回了。每次都是智也的车子去接着小鹿一起回来,然后,三个人吃饭,两个人喝酒。最后,智也的司机再来送小鹿回去。

吴小莉喜欢这样的三人行,她情愿买菜做饭辛苦一点。只是有一点,她决不能让小鹿知道大岛先生的契约。她有一次委婉地对智也说,我们的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智也说,我懂。

过年时,智也回了日本,小鹿回了老家,吴小莉又是跟父母和姐姐一家在别墅过的。他们一直待到春节长假结束才走。期间还请了干儿子程诚一家来吃饭,由母亲主厨。吴小莉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一大家子人,觉得年真是怎么过怎么好。她用看干儿子爸爸的眼神去看程一帆,然后就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了。她尽量避免两人单独相对,他也是如此。在这种家庭欢聚之时,家长里短的礼仪亲情必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就掩盖了某些微妙。

过完年,智也和小鹿很快就从各自的家乡回来了,三个人又继续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所不同的是,这俩人都有了微信,会互发好玩的东西。小鹿有时还会把她做的菜拍照发给父母看,表示她很幸福。小鹿让吴小莉赶快装上微信,她说不喜欢。其实是她的手机内存太小了,她怕没有安装的空间。而且,家里根本没有安装网络。

小鹿拿过她的手机强行要给她安装,一试就知道不行了。小鹿说,你这手机也太低端了,像住别墅的人吗?说着扫了智也一眼。

不久,智也送给吴小莉一部iPhone 4,也给家里安装了网络。吴小莉不能不感叹,还是小鹿厉害,自己差得太远了。吴小莉用上了微信,她的生活似乎更新换代了。

因为小鹿常来,吴小莉给她办了一张出入卡,她就相当于小区居民了。每次三个人吃完饭,吴小莉都不需要他俩动,因为他俩喝了酒。她一个人收拾,洗碗,厨房客厅来来回回。小鹿说,我喜欢看你做家务,有一种……家常的性感。智也说,嗯,温馨的味道。他俩一唱一和,倒是很般配。吴小莉红着脸嗔怪小鹿,你喝多了吧?

智也单独在吴小莉面前提到小鹿时,总是带点戏谑和亲昵地说那个成都粉子如何如何,而且提到小鹿的次数越来越多。

夏天,小鹿去了日本,給一个中学生暑期夏令营当翻译。她的旗袍就是为这次日本之行买的,她说要用旗袍征服和服。吴小莉现在一个人也过得优哉游哉,因为她知道小鹿会回来的,给她一个空档独处,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正好再看看新版《红楼梦》电视剧。

九月份,小鹿回来了,给吴小莉带回好多礼物,和果子扇子木屐之类,吃喝穿用的都有,满满一大包,简直就是一个百宝囊。吴小莉说,你是不是把日本超市货架上每样都给我拿了一件?小鹿说,还真是的,凡是我在日本期间买过的,除了卫生纸和水,其他每样都给你备份了。

说实话,智也虽然经常往返日本,却很少给她带东西,除了香。其实香也不算是给她带的。原来有桑桑时,他为桑桑带的多。以前大岛先生在时,每次回日本会为她带点礼物,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年而已,所以,日本对她来说还是外国。小鹿是留意到了自己跟智也谈起日本的桩桩件件时,吴小莉流露出来的陌生感吗?

小鹿说,我最得意的还是淘了好多原版碟。小鹿在自己拿来的一堆影碟中翻找着,最后拿了一张说,看这个吧,性感女神莎朗·斯通演的,在中国叫《本能》。

小鹿在快进片头,吴小莉站起来去把窗帘拉上。

吴小莉不喜欢看外国片,她只是随顺小鹿的喜好而已。可是,这部电影中有些莎朗·斯通的镜头让她越来越不适,她说,算了,不看了吧。

小鹿说,知道你爱吃素,不至于连个电影都不能看了呀!

吴小莉说,你自己看吧,我去干活。

小鹿说,你可以不这样呀!

吴小莉说,你不懂,我必须这样。

小鹿说,没有什么是必须的。

吴小莉嗫嚅着说,我就是没有欲望的人。

小鹿模仿赵本山的腔调说,这个可以有。两个人都笑起来,尴尬的谈话氛围终于打破了。

吴小莉心里说,欲望不是我的问题,心动才是。她脑子里飘过了那个从来都不需要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小鹿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抗拒欲望?

你不需要明白。吴小莉说。她说不出来,欲望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品。

她想了想说,我也没有抗拒,我天生就是这样,我觉得挺好的。是的,她确实得益于此。没有欲望就是胜利,就是最大的安全感;只要她没有欲望,就没有什么奈何得了她。

这简直是你制胜的法宝了!小鹿无可奈何地说。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没有欲望,还为什么而活着呢?

吴小莉若有所思地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欲望吧? 小鹿说,你这是画地为牢。吴小莉几乎是嗤之以鼻地笑了一下。她在大岛先生划定的范围内活着,已经足够了,并不需要那么多自由。

小鹿质问,你告诉我,你这样活着,为的是什么?

吴小莉以绝不合作的态度回答,活着就是活着,还要问为什么吗?她似乎是在跟小鹿绕口令。

小鹿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恨恨地说,我要是你,早就……她没说下去,估计她也意识到了,吴小莉没什么“早就”可以怎样的选择,毕竟,她不是她。

12

好长一段时间,吴小莉不太想见到小鹿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热衷于一起玩了。难道,这就是“熟臭”的道理吗?好像有默契似的,智也叫小鹿来,她也好久不来了。智也说,她说忙,好像在翻译一本日文书。

又一茬果醋酿好了,她和小鹿尝试过用各种水果酿造果醋,这次是综合的,味道居然比之前的都好。小鹿许久不来,她一个人喝不完,关键是喝着没劲。没有小鹿的生活,确实难耐许多,但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不见更好。她有她的拧劲儿。

但是,吴小莉很注意看小鹿的朋友圈。小鹿却偏偏什么都不发,好像要故意折磨她似的。吴小莉是从来不发朋友圈的。吴小莉越来越不放心,她首先不是想她,而是要知道她是不是好着呢,她还是有某种担心。她决定给小鹿发条微信问候一下,好好的,突然就不联系了,也不自然,是吧?于是她发了鲜花和微笑的表情,问,忙啥呢?她秒回,没忙啥。再也没有下文了。这是给吴小莉碰了个软钉子。过了两天,吴小莉又说服自己给小鹿发了一条微信,咱们的果醋酿好了,来喝吧。她秒回,你自己喝吧。

深秋的时候,小鹿突然来了。吴小莉听见汽车不停地鸣笛,便走出屋子,认出了小鹿的车。她走出院门,小鹿却不下车,只是按下车窗玻璃,冲着走近的她喊,我是来给你送橘子的。

哦,红美人,谢谢啊。她说。她看看小鹿的脸色,放了心。又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来都来了,进来喝杯茶呗。

小鹿这才解了安全带。吴小莉搬下了副驾座上的一箱红美人。

进了屋,吴小莉一边烧水备茶,一边说,听智也说,你在翻译书,我也不敢打扰你。

小鹿率性地说,我根本没有翻译什么书。

小鹿一来,吴小莉的生活就动了起来,她几乎带她吃遍逛遍了成都所有的网红店。小鹿只有一个原则:不排队。但网红店怎么可能不排队呢?小鹿的办法是:避开高峰期,比如不在饭点去吃饭。吴小莉是“你高兴就好”的原则,反正她们时间从容。

13

四十岁,是大生日,必须隆重地过,一个国家逢五排十都要大阅兵呢。小鹿说。

其实,小鹿的每一个生日吴小莉都没有为她过,因为她不说是哪天。所以,她自己的生日,她也希望省略掉,偏偏小鹿记得牢。这世界上牢记她生日的人,一个是她的妈妈,另一个就是小鹿了。

怎么过呢?小鹿说,出去玩吧,好想出去玩,你想去哪里?

吴小莉说,手机屏保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小鹿说,这就跟“吃什么?随便”一样难办。

吴小莉说,我一点都不想出去玩,成都还不够玩的呀?全世界那么多人都到成都来玩呢。

小鹿说,世界上的好地方多着了,一辈子都去不完。

吴小莉说,既然去不完,那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小鹿笑起来,无奈地说,我都给你气笑了,这是什么理论!我还是想去看看大千世界。

吴小莉说,那你去呗。

小鹿说,拜托,我不是想去看世界,我是想跟你去看世界。

出去旅行的討论没有结果,小鹿就另外想招,哎,咱们去学打香篆吧,学会了自己打,打沉香的,这可是很高大上的哟。

吴小莉想起来了,她们曾经在大慈寺看见别人打香篆。她说,那需要静功夫,你行吗?

小鹿说,你行就可以了,我是为了你,那应该是你喜欢的。

吴小莉开玩笑说,那还不如做冷香丸了。

小鹿猛然张大嘴巴,眼睛睁得溜圆,如梦初醒似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吴小莉说,你别吓人啊。

小鹿说,我说个地方你肯定想去,北京!吴小莉摇头。

曹雪芹故居!吴小莉点头。

在吴小莉生日的前一天,小鹿陪她来到北京。四十岁的吴小莉,这是第一次走出四川,竟一翅膀就飞到了首都。

到了宾馆已是晚上,选房间时,前台客服问,要双标还是大床房?吴小莉说,双标。小鹿说,大床房。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的。客服只好看着她俩。吴小莉跟小鹿商量说,还是双标吧,你睡觉肯定不老实,我跟人一个床本来就睡不着觉。小鹿面无表情地说,好吧,随你。

吴小莉先洗完澡躺下了,等小鹿上床时,她已经快睡着了。她听见小鹿一直在翻身,浆洗的床单被罩像纸一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吴小莉迷迷糊糊地问,你还没睡着?小鹿说,你有一窍,始终未开。吴小莉不明白她怎么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但是反正也习惯了她的没头没脑,便没说什么,打了个哈欠翻身继续睡。小鹿在她背后又吐出一句:不开窍的人是幸福的。

第二天,她们来到了北京植物园内的曹雪芹故居,叫黄叶村。那是个四合院,权当曹雪芹的家。所有图片资料和介绍,吴小莉基本上不陌生。冬天无人的平房里阴冷寥落,似贾家败落后的光景,透着《红楼梦》结局的寒意。院子里遒劲的老树下,铺满厚厚的黄叶,使黄叶村名副其实。比虬枝低矮的那一排书店,是吴小莉最喜欢的地方。那是青瓦石墙和木格门窗的房子,上午的阳光透过一溜玻璃窗照进来,投在窗下高低错落的书籍、文房四宝、手工纸本、明信片、茶具、绿植、陶罐上面,形成一种很有灵魂的光影互动。所有文创产品都是围绕《红楼梦》的主题设计的。中间摆台上,除了平放侧放和高放的书,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博古架,安静地摆放着精致的小物,使整个空间生动立体。博古架的一边是青紫渐变的古风陶瓶,另一边是龙泉窑的天青色瓷瓶,里面舒朗地插着修长的腊梅枝。窗格在洒满阳光的书上投下方块状的影子,花瓶及瓶中花也在书上投下静物画般的影子。不知是阳光太晃眼还是看得累了,吴小莉眼里竟漫上泪水。

屋里的桌布都是亚麻或青花印染土布,吴小莉在铺着青花桌布的圆桌前坐下,周身沐浴在阳光中,简直不想站起来了。那满室生辉的暖色调,似乎一种令人感动的生命的底色。吴小莉的心在《红楼梦》里盘旋多年,没承想来到曹雪芹故居,竟是被一屋阳光所感动。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来上一壶茶,打开一本《红楼梦》。

如果说吴小莉是来看黄叶村的,小鹿则是来看吴小莉看黄叶村的。她也翻翻看看四处打量,但主要是为吴小莉拍照。店员是两个姑娘,看见小鹿频频为吴小莉拍照,一个羡慕地对另一个说,闺蜜结伴玩是最好的。吴小莉喜欢“闺蜜”这个词,不像“亲”“美女”那么起腻。小鹿却大不以为然地说,什么闺蜜呀!两个姑娘诧异地瞟了小鹿一眼,吴小莉则习以为常。小鹿在哪里都是小鹿呀。

避开店员,吴小莉小声说,你别像狗仔队似的嘛。小鹿却大声说,我也就是对你,知足吧。小鹿拍完照片发了一个九宫格的朋友圈,倒是没有吴小莉的正面照——她知道吴小莉是什么样的人。“这一刻的想法”,她写的是:两个人的美好。吴小莉看见智也跟了一条评论:阳光温煦,岁月静好。

贫寒的曹雪芹故居与华丽的贾府完全不是一回事,曹雪芹就在这样的寒舍中回忆着旧日贵族生活,用文字构建着一个繁华家园,如同画饼充饥,想想真是残酷!吴小莉觉得这个叫曹雪芹的人太令人心疼了。她也想到了那个长相气质都酷似金城武,却与金城武的人生天差地别的贫寒男人。

午饭是在卧佛寺旁吃的素斋,素面正好当作生日面。吃完继续逛游。成都是青绿的底色,却没有北京晴朗大气的阳光,这样的阳光与明黄绛红的宫墙寺院是如此相适,给人某种厚朴宽缓的抚慰。在卧佛寺,小鹿虔诚叩拜。吴小莉在一旁看着,感觉这一刻的小鹿简直不像小鹿。

不自觉地又走到了黄叶村,小鹿与吴小莉在一面墙的遮阳芦苇帘前来了几张自拍,阳光透过枯叶稀疏的树冠,把花花撒撒随风摇曳的影子打在芦苇帘上,安宁又生动。小鹿尽量避开强光与树影,使两个人的面部呈现在柔光中。她们看着自然光中的两张脸,简直完美到无言,说光润玉颜都不够,配不上那光的自然美好。脸上有光,即心里有光,光呈现的似乎不仅仅是美,更是光明伟丽的一种人生境界。

吴小莉选了一张最理想的,发了平生唯一的一条朋友圈,并配上了“这一刻的想法”:我愿光阴如此——光明眷顾,光影成花。

吴小莉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似乎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光亮与舒展的时刻。她不知道,这将成为陪伴她一生的一张照片,也将成为她痛哭不已的一张照片。

两个人走得很累,但很有成就感,如同完成一桩功德圆满的大事。这个生日,吴小莉感觉过得太值了,简直有一种被命运眷顾的受宠若惊。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命运”是小鹿给予她的。

跟小鹿在一起,吴小莉一向坚持AA制,做到做不到是另一回事——小小不然的钱小鹿经常不让她出的。但是这一次,她由着小鹿请客了。她心里会记着的。

她们在北京城里溜达,满街都是灰头土脸又步履匆匆的人,吴小莉看着就想起在商厦上班的时候。小鹿不是第一次来,一切早已不新鲜,喜不喜欢以吴小莉为准,凡是吴小莉不喜欢的,她也决定不喜欢。偌大的一个京城,吴小莉最喜欢的竟是黄叶村那一角。

第五天,也就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她们去了烟袋斜街和南锣鼓巷。在烟袋斜街的一家香囊店,吴小莉未进门先看见一个旧时药店学徒打扮的伙计跨坐在长板凳上,用木手碾来回碾着身前碾槽里的中药粉。这伙计是个机械人,所以可以无休止地来回重复这个动作,脸上带着永远不变的笑容。吴小莉很不愿看见这一幕,觉得有点扎心,最扎心的是这个伙计的笑容。外公用“磨道里的驴”来形容一辈子辛苦做事却活不出头来的人,可是,如果这头“驴”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呢?

北京之行就要结束了,吴小莉确认,这几天,是她四十年来最飞扬最明亮的几天。

晚上十点多,吴小莉先洗完上了床,这几天太累,刚沾枕头她就迷糊过去了。突然,她的身体抽动了一下,小腿猛地击打床面,弹坐了起来。小鹿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被她的猛然动作吓了一跳,急步走到她床前问,怎么了?吴小莉还懵着,心咚咚跳得发悸,她回溯着刚才的梦,慢慢地说,我梦见过河,河水很浅,有一些石头露出水面,我试探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块以为可靠的垫脚石,一踏上去,石头就翻了,我一下子就这样了……小鹿说,我有时候也这样,没事儿,继续睡吧。吴小莉却没有躺下去,她不但心有余悸,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缓缓地说,我觉得有什么事儿发生似的。小鹿说,能有什么?我在这儿呢,你尽管睡吧。吴小莉说,我感觉很不好……小鹿说,你多心了,我给你百度一下,看看这是一种什么现象。

小鹿对着手机念出来:这种因瞬间抽动、产生下坠感而突然惊醒的现象,可以简单理解为“临睡肌抽跃症”……大脑处于清醒状态时,大脑皮层会发出指令让下级的神经别乱动,受神经支配的肌肉也只能乖乖听话保持原状。……刚进入梦乡的时候,大脑皮层也昏昏欲睡,兴奋性会降低,对身体有意识的控制也随之减弱。但大脑皮层以下的神经还挺精神的,会在不受大脑控制的情况下让肌肉嗨起来。……大部分的入睡抽动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小鹿说,你看,科学都解释了这种现象,放心睡吧。吴小莉还是摇头。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两人一惊,都去看自己的手机。是吴小莉的手机响,她拿起来,看了看,对小鹿说,是我姐。她看着小鹿,有点害怕似的,迟疑着不敢把手机往耳边放。一接通,还没等她说话,吴小玲就急急地说,家里出事了,你还在逛首都呢。怎么了?吴小莉一下坐直了。进贼了!吴小玲喊,好像很解气似的。吴小莉这次出门,是让母亲去帮她看家的。家里有人住着,别墅区的安保又那么严密,怎么会进贼?

没偷走智也什么吧?吴小莉第一句居然是这样问。不是你家,是爸妈家!吴小玲又喊。爸爸不是在家吗?吴小莉问。爸爸昨天到你家去了,住下了,今天回到家才发现夜里给偷了!吴小玲说。那丢了什么?吴小莉问。你能想到的都给偷走了,你不是明天回来吗?回来再说吧!吴小玲说完挂断了。

小鹿坐到吴小莉身边,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吴小莉往里挪了挪身子,说,我爸妈家进贼了。然后又沮丧地说,我就知道人欢无好事。小鹿笑了,搂住她的肩头说,怎么能这样想!破财免灾嘛。吴小莉把她的胳膊拿掉说,对我家来说,破财就是大灾了,还免什么灾。

吴小莉没想到自己得偿夙愿的照亮终生的北京之行会是这样结束的。这再次证实了她的宿命观:自己就是不该飞扬的人,飞起一尺,就会跌落一丈。

14

第二天飞回成都,小鹿直接开上自己停在机场的车,把吴小莉送到了母亲家。在小区门口,吴小莉请小鹿不必进来了,小鹿只好听她的。母亲已经回来了,一脸的张皇失措,白发看起来更多了。吴小莉看了看,跟搬家差不多,除了锅碗瓢盆家具被褥,家当几乎全给偷走了,连一个电饭锅都没放过。母亲当天煮饭用的是二十年前的小铝锅——原本是被吴小莉当垃圾扔了,母亲又捡回来的。看来,母亲的废物囤积症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小莉问父亲,有没有丢钱?父亲只是叹气,她就明白了。母亲又哭了起来,说,这一辈子,也就那么点积蓄,我说存银行吧,办个卡也行,你爸非要现金,说现金拿在手里实在,这下子……唉,我这是什么命呀!吴小莉难受得厉害,有什么能使她免于这种不堪的心酸呢?答案很明确。她犹豫着……

晚上吴小玲来了,少不得又是夹枪带棒:咱家为什么招贼呢?还不是人家知道咱家有个女儿嫁了日本老板,是住别墅的!吴小莉气得想怼她:你又给家里带来什么了呢?我带来的,肯定抵得过那些被偷走的,还绰绰有余呢!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但她当然没怼,她知道那是更加添堵和找死。

吴小莉终于不再犹豫,說,爸,妈,你们估算一下,大概损失了多少?父亲终于开了口,我估摸着,不低于这个数。他伸出了一根指头。吴小莉知道,这不可能是一万。吴小玲显然也很吃惊,父母还有这么多家底吗?母亲又唉声叹气,说,破家值万贯呀。

吴小莉不想再看下去和听下去了,她说,我明天给你们送十万来。说完就走了。她只是要尽快逃离那种不堪的心酸。

第二天,吴小莉去了两家银行,然后又去了父母家。如果她答应了智也的条件,离开别墅恢复自由身,得到的也不过就是十万。现在,她卡里剩下的钱怕是连贼都懒得惦记了。她攒了这么多年的,这一下几乎归零了。她只能回到起点重新开走,她可真是磨道里的驴呀,永远在原地转圈。

关于吴小莉家失窃的事,智也根本不知道。小鹿则是无论怎么问,吴小莉都不肯多说。过去了,过去了!她不耐烦地说,以免小鹿继续追问。

那段时间,小鹿来时买的东西比以前更多。吴小莉心中有数,她和小鹿的来往,小鹿付出的比她多。她看见小鹿有意识地更多付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沉着脸说,我不是吃不起饭,你用不着买这么多东西。小鹿故作不懂地说,不多呀。

有一晚上智也回来,三个人一起吃饭,小鹿趁着喝了酒,旁敲侧击地说,智也,日本的物价怎么样?中国的物价涨得可真快哈。智也说,日本物价我没留意,中国的我也没留意。小鹿说,你没留意,我这不告诉你了嘛。然后又对着吴小莉说,你这个大掌柜,给我们的伙食水平可不能下降哦。

下一次给赡养费时,智也说,以后就按这个数吧。他走了,吴小莉数了数信封里的钱,是九千。

吴小莉拿着那个信封呆坐在床边,突然明白自己的情绪症结在哪里了。想想也是可怜,不过每月多两千块钱,就可以收买自己的情绪。原来,安全感才是她最不能触碰的蛋糕呀。

北京之行,对吴小莉的改变真的很大,此后几年,她是越活越放松了。当然,也是年纪到了的缘故。

吴小莉换装了。她从前的衣服确实都穿旧了,她也确实发了一点点福,穿着勉强了。她虽然还是不习惯穿家居服,也接受不了小鹿那种披挂上阵的棉麻范儿,但她接受了森女系的棉麻衣服。

当她第一次穿着一件芥末黄的棉麻连衣裙在小区门口见到程一帆时,竟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上下打量着她,居然也脸红了。

他是去接程诚周末回家的。程诚紧接着从后面走上来,见到她,叫了一声,干妈。程诚已经上高中了,个子比爸爸还高,完全长成大小伙子了,所以,叫干妈都会脸红了。

没有什么比孩子的长大,更能够让人感觉到时间的老去和生命的成熟。

15

2020年的春节,智也不打算回日本,小鹿也不打算回老家,三个人一起过,有的玩乐了。吴小莉提前给父母送了些年货去,他们是要跟吴小玲一家过了。毛毛大学毕业工作了,已经有了女朋友,听说女朋友也在成都过年,那他们也有的热闹了。

程诚在重庆上大学,直接从重庆去老家过年。他的父母要在成都过年值班,吴小莉父母不来过年,她也不好把他们叫到家里来了。她听程诚妈妈说,还有其他工友在一起,物业公司会照顾到的。

过小年时,小鹿来过,带来几包口罩和橡胶手套,还有几瓶酒精,叮嘱吴小莉,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和手套,回家一定要用洗手液洗手,再过一遍酒精,鞋子要脱在门外,外套要脱在廊檐下晾着,不要直接拿进屋。吴小莉一一答应照办,还把她带来的东西送了一些给父母和程诚妈妈。

虽然如此,吴小莉其实还是没怎么当回事。腊月二十八,小鹿又来了一次,还是带了那些东西,不过比上次少。她说,防疫物资已经很难买了,她不分昼夜地在跟国外志愿者联系捐赠,有一些已经在路上。难怪吴小莉看见她眼睛里满是血丝。

吴小莉说,那你就住在我这儿吧,别来回跑了,我做饭给你吃。小鹿说,不行,志愿者团队是我组织的,我不能離开,除夕大概也顶多来吃个年夜饭,我是不放心你,抽空过来看看。她待了不多时就走了,走前再三叮咛,那些东西要珍惜着用,尽量不要出门,情况比你想象的严重。吴小莉不出门,不用电脑上网,只是在手机上浏览一些新闻或传闻,对于疫情是没有多少认识的。

第二天早上,吴小莉到小区门口买菜,发现只有一家小摊在摆着,而且说马上也要收摊回家了。回到家,吴小莉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才真正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

还是不要出门了吧,她想。但是,她几天前在网上订的一台饮水机到了,快递小哥说,门卫现在不让进了,只能自己到门口取。她只好又全副武装起来,走到小区门口,跟门卫室借了一辆板车,快递小哥帮她把饮水机搬到车上,试了试说,稳当的,不用绑。吴小莉就拉着往家走。走到一个小坡道,饮水机突然向后张去,她腾出一只手去扶饮水机,还没够到,另一只手拉板车的力量不够了,板车又开始下滑。正在她顾此失彼的时候,有人一个箭步上来,用手稳住了饮水机,同时用腿挡住了下滑的板车。

是他。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她大窘,不过现在都戴着口罩,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说,你放在门卫室,我给你送过去就好了嘛,何必自己运。口罩使人的声音听起来都不一样了。唯一直接交流的眼睛却变得格外有用,她看见他的眼睛,觉得还是年少时的眼神——现在越来越感觉那是年少时。她不觉又在口罩下红了脸。

他帮她把饮水机送到家,安装好。平常她是会拒绝这么多接触的,现在都戴着口罩,她感觉就没有那么多敏感和禁忌了。

中午智也回来了,说公司已经关门,他回家之后不再出门了,叫她也不要再出门。吴小莉说,小鹿怎么办?智也说,叫她快来,然后就不要再走了。吴小莉说,她带了一个志愿者团队,走不开。智也说,我也在联系日本方面的口罩。

当天晚上九点多钟,吴小莉听到微信消息提示音,拿起手机一看,是他。他说,你到院门口一下。吴小莉马上穿好外套出去。

他戴着口罩站在院门口,见她出来就很快地说,我们物业公司有个人回到老家确诊了,不知道是在哪得上的,公司领导正在讨论怎么办,消息还没对外说,我来告诉你,无论如何不要出门了,下一步可能会组织送菜上门。她点头。

他们相互看着,没有更多的话,紧张和担心使他们的眼神更深切。吴小莉突然想起了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那些乱世之中的男女,她说,你要小心。他点头,嗯,我走了。

吴小莉上了楼,智也站在三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拐角处问,什么人?来干吗?吴小莉说,物业的人,嘱咐要小心,少出门。智也说,在微信群里说不就行了吗?干吗要跑来?增加传染风险。吴小莉没说什么,进了卧室。

除夕中午了,小鹿还没来,吴小莉在微信里催她几遍,她都没有回复。下午两点,程一帆在微信里告诉她,小区要封了,所有跟那位确诊的物业公司员工有过接触的人都要排查,千万不要出门。

十几分钟后,就有全套防护的居委会工作人员上门来送纸质通知:小区封了,外人不能进来,住在小区里面的业主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出去,物资会统一供应。

小鹿怎么办?吴小莉问智也。他说,你问问她。吴小莉马上用微信视频联系小鹿。小鹿接了,面色憔悴,声音沙哑但语速很快地说,我的微信要跟很多国外志愿者保持联系,你快点说话。吴小莉简短地把小区情况说了。小鹿说,那我还……去吗?吴小莉心里乱乱的,也不知怎么回答。叫她来吧,小区万一有风险;不让她来吧,又觉得失落和不放心。小鹿说,我还是不去了吧,要为团队其他人负责,我这里也确实太忙太忙,本来想去吃个年夜饭赶快回来,现在看还是别去了。吴小莉说,那你怎么过年?小鹿说,都什么时候了!过什么年!微信断了。

一会儿,小鹿发来微信文字:刚刚有人微信联系不上我,打电话进来了,视频断了,先这样吧,你小心!!!有事随时联系。

下午三点多,程一帆发微信来,说他住的小院有一位同事发烧了,已经送去医院,小院封了,他和程诚妈妈都不能出门了,叫她务必小心。

吴小莉心里更加惶惶不安,简直连年夜饭都无心准备了。她只能发微信跟小鹿说说小区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心,小鹿回复了两个字:镇定。四点多,有人背着喷雾器在院门口消毒,是一路消毒过来的,全小区都要消毒。

智也一直在楼上守着电脑,他在跟日本方面联系。吴小莉上楼告诉他,小鹿不来了。又问他,年夜饭吃什么?他说,随便弄点吃的吧,哪还顾得上年夜饭。

吴小莉做了四菜一汤,煮了饺子,两个人没情没绪地吃完,智也又上楼去了。吴小莉打开电视,春晚的欢乐声音在别墅里回荡,却只是增加了空落落的感觉。

吴小莉洗完碗,坐在电视机前,却一个节目都看不进去。她给程一帆发微信问,你怎么样?他只回了两个字,还好。吴小莉心里又空又慌,只想找点什么事做,可是,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

初一上午,有全套防护的两个女工作人员上门送口罩和消毒水,只把袋子挂在门把手上,远远地说话。吴小莉问,你们是物业的还是居委会的?对方答,我们是街道组织的志愿者。听起来是年轻女孩的声音。吴小莉问,你们还需要志愿者吗?我可以做。她太需要做点什么了,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实在可怕。对方答,当然需要,谢谢您。不要出去!智也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从现在开始,我们俩都不能出门!吴小莉只好摆手跟外面的人说,不好意思。门外的两个人说“没事儿没事儿”,快步走了。

吴小莉除了刷手机微信实在干不了别的,可是,来自微信朋友圈和各种群的信息更加令她坐立不安。最令她坐立不安的还是那个小院。他怎么样?早上她又发了微信问候他,他连回都没回。她真想去看看,可是,智也说不能出门。她又发了微信问候他,他还是没回。她不停地看微信,他还是没回……她真想去看看!

她改为给小鹿发微信,把所有不安向她倾倒。小鹿终于回复,如果到晚上他还没回,我就替你去看看。

到了晚上八点,她告诉小鹿,他还没回复。小鹿说,我马上过去,不要着急了。她马上又替小鹿担心起来,着急地问,这样可以吗?你不会有风险吧?小鹿没回。

半个多小时以后,她听见院门口有人摁车喇叭,是她熟悉的小鹿的方式。她跑到院門处,小鹿已经开走了,向着小院那个方向。

她站在栅栏墙里面,等着她回来。幸好她给小鹿办了小区出入证,不然现在她肯定进不来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小鹿开车过来了,摇下车窗。隔着院墙,在昏暗的路灯光里,吴小莉只看见小鹿口罩上方的眼睛闪着光。她怕惊动智也,不敢开门出去。小鹿与她对视了几秒,摇摇手开走了。

吴小莉上楼进了卧室,微信语音来了,小鹿说,我没法判断情况怎么样,他夫妻两个都在睡。吴小莉急切地问,那你见到他了吗?小鹿说,见是见了,门拍了很久才开,可能有人给他们送的饭,也没怎么吃,他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不知道是睡迷糊了还是本来就不大认识我,我都把口罩摘下来给他看了……吴小莉担心又着急地说,你不该摘口罩!小鹿说,着急呀,顾不得了,反正就那么一小会儿……语音断了,吴小莉估计是又有电话打给小鹿了。

吴小莉急急地在手机上百度新冠肺炎症状,说什么的都有,她心里更乱了方寸。吴小莉想起居委会送来的纸质通知,马上找了出来,拨打上面留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知道了,但是现在医院床位紧张,马上联系试试。吴小莉又打120,114所有能查到的可能有用的电话,她都打了,反复地打,一直打到救护车的声音响起,那时已经快半夜了。她跑下楼去。智也还没睡,追下楼来问,你上哪去?吴小莉说,你不用管。智也在后面说,你不能出去!吴小莉已经迅速打开门冲了出去。

吴小莉赶到小院门口时,程诚妈妈已经进了救护车,程一帆刚刚在担架上抬出来。吴小莉想走上前去,被穿防护服的人阻止了。程诚妈妈听见了她的声音,挣扎着抬起头朝着她的方向说,拜托你……照顾程诚……我起不来了,没法……谢你。吴小莉带着颤抖的哭音说,别说了,你会好的。程诚妈妈虚弱地说,求你……答应我。吴小莉哭着说,我答应你。程一帆的担架也抬了上去,吴小莉不再哭,冲着救护车大声说,你只要想到:活下去!不许想别的!答应我!程诚妈妈说,我……答应。然后,就没声了。程一帆始终没有声音,吴小莉拼命想看清他有没有点头之类的表示,然而,他被遮挡得太严实了,她什么也看不到。急救车无声地开走了。吴小莉留意到了它的无声,可能夜深了,怕在小区里扰民,也可能怕在更大的范围内引起恐慌。

从这天晚上走出家门,吴小莉就变得无所畏惧了,她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外面奔波。智也不再约束她,也约束不了她了。他自己联系的防疫物资从日本发过来了,他也要出门去协调接收和发放。

吴小莉参加了小区的志愿者团队,每天都在帮助大家送菜送防疫物资,还有为小区里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采买生活用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拼命,她只知道自己停不下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一群人协作去做一件事了,她一点不觉得苦和累,也一点不觉得为难和打怵。她很奇怪,自己这么多年为什么对出去工作感到如此恐惧?

她白天忙,夜里脑子也闲不下来。一天夜里,她平静地躺着,想着明天将要做的工作,居然是很期待。从前的她可绝不是这样的。她突然有所顿悟,是曾经的层层累加的压榨,使自己走上了不归路,但是,职场并不总是会那样的呀。有句话说,没伞的孩子跑得快,而她呢?是没伞的孩子一旦拥有了一把伞,就格外害怕失去,一直固执地打着,不知道雨早已停了。正因为无论风雨阴晴都打着伞,她才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早上醒来,想到昨晚的顿悟,她感到一丝懊恼,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才能顿悟呢?她感觉一场漫长的雨,终于在心里结束了。阴晴风雨,原本都是正常的,只是她一度被淋怕了,心就一直没有从雨中走出来。

程一帆夫妇还没有确诊是不是新冠肺炎,但也不允许探视,她只能日日夜夜祈祷。如果真有什么情况,小区会通报的,她在志愿者组织也会首先知道,所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小鹿可能太忙了,她发微信过去,她开始还偶尔回一下,后来干脆不回了。吴小莉体谅她忙,连智也这个日本人都为中国疫情忙起来了呢,小鹿这个最早忙起来的人,能不更忙吗?

吴小莉也抽空打电话问了问父母的情况,母亲说,一直不出门,应该没问题,就是毛毛女朋友吹了,整天拉着脸,我们看着也很不安逸。吴小莉问,怎么吹了呢?女朋友不是说在成都过年的吗?我还以为带回家里来了呢。母亲叹气说,挣那么点儿钱,怎么耍得起女朋友。吴小莉说,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有脑子,钱不是可以慢慢挣的吗?还愁过不下去。母亲说,说是这么说,你现在不愁吃不愁喝的,理解不了他啦。吴小莉怔住,居然连母亲都怀疑她的话不是出自真心了,可见,走出家门不过这么几天,她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好像换了一个人。她仿佛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换了一种心情重新出发。

初九那天下午,程诚从老家回来了,他不知道父母生病的事情,只是联系不上父母很着急,就跑来了,到了却发现那个小院已经封了。孩子懂事了,没有贸然上门,而是发微信向吴小莉了解情况。吴小莉赶快离开志愿者团队回到家,程诚在家门口等她。

彼此都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但她简直不敢看孩子的眼睛,心里好酸楚。她该怎么跟这个可怜的孩子说呢?她不想在门口跟他说,让他回家吗?她不知道智也什么态度。孩子的目光一直在期待着她说点什么,最后她心一横说,先跟我回家吧。

孩子在洗手消毒的时候,她站在旁边说了他父母的情况,尽量轻描淡写。她不想面对面坐着说,那会显得更严重,让孩子更紧张。孩子停了一下,又继续洗完手,擦干,说,我要去看他们。吴小莉说,你哪儿都不能去,现在就上二楼,住在那间客房里,衣服全部换下来我给你洗,行李我一会儿消完毒给你送上去,吃的喝的我给你送到房门口。孩子呆立了一会儿,乖乖地跟着她上了楼,她把Wi-Fi密码告诉了他。

傍晚智也回来,她跟他说了程诚的事情。他显然对吴小莉的自作主张既惊讶又不满,他说,你怎么着也该跟我商量一下吧?吴小莉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才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吴小莉说,你让孩子到哪里去呢?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出去住,无论如何,我得收留这个孩子。智也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出去住?住哪里?吴小莉说,宾馆,或者我父母家,让他们去我姐姐家住。智也说,都不容易的,现在。他边往楼上走边说,算了,就这样吧,多加注意就是了。

因为要照顾程诚,吴小莉参加志愿者行动少了一些。但老是联系不上小鹿,她觉得是个大问题。她给小鹿发了很多微信,她一条都不回复。

正月十二那天上午十点多,小鹿回了一条:我在发烧,现在略微好一点儿,过一会儿去见你一面,跟那天一样,不下车。吴小莉没有去当志愿者,专门在家等她。可是,等到中午,她还不来。吴小莉着急了,又开始发微信问她,怎么还不来?何时来?直到晚饭时分,她还是没有回复。吴小莉简直急疯了,不停地走来走去,连五分钟都坐不住。她煲了鸡汤,准备让小鹿带回去,可是,将近一天过去,鸡汤都快熬干了。她唯一的心理安慰是,也许她的团队又来了紧急任务,她走不开。晚上十一点多,小鹿回复了一条:我到荷兰去了,你好好的。好想你给我一个拥抱啊。

抽疯啊?这个时候去荷兰!她赶快给她连发数条微信,不要去!不要发疯!赶快到我这儿来!吴小莉的微信铃声是蝈蝈叫,发出去之后,她就特別期待着蝈蝈的叫声,可是,直到她睡着,蝈蝈叫了无数遍,都不是来自小鹿。这些年来,感觉小鹿一直在她耳边“废话”,现在她不做声了,吴小莉才觉得世界似乎变了一个样子。

她第二天第三天继续发:你再不来,我就去找你了!快回复我!可是,仍然没有一次蝈蝈叫来自小鹿。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找她,她从来没有去过小鹿的家。一直没有回复,也许,她真的是去荷兰了?

元宵节上午,她收到来自小鹿的一条微信:她已经走了。

这个混账女人,还真去了!不跟我见个面告别一下,就走了!她恨恨地想。

当天傍晚,智也回家,神情凝重地叫她坐下来,说有事要跟她说。她第一个反应是:他是要赶程诚走吗?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反正她不会放弃这个孩子。

她坐到沙发上,紧张地盯着智也的脸。智也说,小鹿走了,昨天夜里走的,她可能染上了新冠肺炎,没有确诊……

你胡说!她去荷兰了!她给我发微信说了。吴小莉凶巴巴地打断他说。但她脑子里同时闪过,小鹿曾为她去过小院……这件事智也不知道,他压根不知道小鹿来过小区和小院,所以他才这么说,为了让她好受点。他以为,如果真实地告诉吴小莉,小鹿是在来见她的路上出了车祸,她会更加难受。小鹿被送到医院后只在当晚醒来了一小会儿,就是给吴小莉发微信说“去荷兰”的那会儿。也许,她就是为了这条微信才让自己醒来了一会儿。

你还收到她什么消息?智也问。

吴小莉打开手机,找到来自小鹿的最后一条微信,伸到智也面前说,你看,她跟我说,她走了!就是去荷兰了。

智也说,你再看看那句话,会是她发的吗?

吴小莉看着那几个字,可怕的清醒瞬间划过大脑。但她仍然不愿意承认。

那是别人发的,我也收到了,我刚刚从她那里回来。智也从随身的纸袋里抽出一个卷轴,放到吴小莉面前,说,这是她留给你的。说完垂下头去,仿佛再也没有力量去看吴小莉。吴小莉一眼就认出那是明石姬和源氏的卷轴画。

我要去找她!她猛地站起来,鞋都不换就要往外走。智也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脱不开。智也说,你冷静,你找不到她了,我们都找不到她了……

吴小莉拼尽全力甩开智也,一头撞到了墙上,她听见智也说,我靠……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已经是夜里,智也和程诚在床边守着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她本能地去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了纱布。他们俩都靠近来。

回自己……房间去。她微弱地对程诚说。

不要紧了,他回来已经一周了。智也说。

我没事,你们都去……睡吧。吴小莉说。智也让程诚去睡了。吴小莉又让智也去睡,智也说,我不困。

吴小莉说,我没事,你去睡吧。智也没动。她突然凶暴地说,你怕我为她去死,是吗?我才不会呢!

她开始滔滔不绝:她说,她可不想作为死人躺在那里被活人观看,你看,她说到做到了,算她狠!我恨她!谁允许她这么做的?她觉得可以这样对待我吗?她错了,我绝不原谅她!我才不会哭呢,我就不为她流一滴眼泪!我就要拆穿她的游戏,我就不配合她,我就不承认她死了,好吧,她死也白死了!

智也的眼泪开始流下来。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智也说,你要干吗?她说,我没事,就是去上个卫生间。智也把她扶到卫生间门口,她木木地挪了进去。她站在洗脸池前,不看镜子,低着头捧了水拍到脸上。她抬起头,终于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呆怔地看了几秒,眼泪突然开了闸,倾泻而下。我还活着,小鹿死了!她嚎啕大哭,站立不住。智也打开门进来,扶住了她,她在智也的搀扶下踉跄地奔到床边,跌倒在床上。

她躺着,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小鹿,她的展颜一笑,她的朝霞一般的脸,她的孩子一样吧啦吧啦的说话,她的喜怒形于色,她嚣张而毫不自知的鞋跟声,她的风风火火不管不顾……她一睁开眼睛,那个活生生的现实就會触目惊心地横亘于她的意识中:那个活色生香的小鹿消失了,世界上没有她了!这个意识,带着两扇大铁门猛然关闭的绝响,在她心里炸开,无限炸开,令她感到即将昏死过去的晕眩。

她从来没问过小鹿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当她想起来问时,她已经不在了……她知道为什么了,就是为了让她有一天这么难受。我就不难受!我偏不难受!……但是,她的泪汹涌地流着,心被利爪撕扯着……

吴小莉没有太多时间为小鹿悲痛,第二天晚上,医院通知,程诚妈妈走了,不是新冠肺炎,是风湿性心脏病夺去了她的生命。程诚的悲痛,似乎摆在了她的悲痛的前面,她必须为孩子擎起一片天。程一帆的病情还不知怎样,吴小莉来不及去想其他。

智也要回日本了,公司他已经请了职业经理人来打理,短期内他不会再来中国工作了。经过这次疫情,他觉得跟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他把别墅过户给了吴小莉,作为她此后的生活来源,怎么处理全凭她,他就不再给她赡养费了。同时,他留给吴小莉十万块钱,作为她独立生活的启动资金。

智也是正月底走的,在临走前的最后一顿晚餐,程诚到厨房去端汤时,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吴小莉瞬间眼圈红了。她不能不感慨,迄今为止,这辈子最长的时间,居然是跟这个对她说对不起的人一起度过的。这个继子不像继子,亲戚不像亲戚的人。

他又何尝不感慨,只有他,同时知道两个女人的秘密,她们对他几乎发出了相同的恳求: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否则就是毁了自己。她们都太害怕失去自己看重的东西了,虽然她们所看重的是如此不同。

智也承诺,把毛毛办到日本去留学。吴小莉觉得这是他送给她全家的最好的礼物。

智也只把大岛先生的骨灰盒、大岛夫人的遗像带走了。他想把桑桑的骨灰盒也带走,吴小莉婉言请求他留下,他答应了,只带走了桑桑的许多照片。留给吴小莉的,只有一张大岛先生的遗像,这是她婚姻所剩的全部。

吴小莉只送给智也一样东西——明石姬和源氏的卷轴画。她说,你把它带回日本吧。智也迟疑着不接,她说,做个纪念。他接了过去。

程一帆脱离危险后,程诚去隔着玻璃看望过他。程诚回来时,吴小莉在家门口等着他,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就一齐眼圈红了。她觉得孩子长大了,长成大人了。

晚饭后,两人正在收拾碗筷,程诚突然说,爸爸知道妈妈走了,他还说,谢谢您。说完,放下手中的碗,恭恭敬敬地对着吴小莉鞠了一躬。吴小莉本能地想去扶起他,但手里拿着盘子和筷子,一下又腾不出手来。程诚又说,这是替我妈妈感谢您。说完,就快步上楼去了。

吴小莉那天夜里在床上辗转了很久,程诚妈妈的影像在她脑子里徘徊不去。对于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心里还是怀有某种不安,虽然她自忖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可她毕竟太可怜了呀。她觉得她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自己的命运。或许,她的不安来自这里?

可是,命运这东西,谁又能说了算呢?

三月的雨后,玉兰花开了,打开窗子,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直冲肺腑。吴小莉站在窗前,闭上眼睛,专心地感受着春天新鲜健康的气息缓缓吸进肺里……这个春天,这是最宝贵的身体感觉了。

程一帆要出院了。一大早,她带着程诚在医院门口等待着,等待着他从里面走出来。

这次,他们还会脸红吗?

写小说和装修房子

李美皆

2020年,我主要做了两件事:写小说和装修房子。我发现这两件事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都要有一个总体的设计,有无数的细节铺陈,都要跟各种人物打交道,都要耐得住各种琐碎的消磨,都要投入和等待,包括结束了都要晾一晾。

只要待在北京的家里,我的脑子就会无休止地在装修这件事上打转,为了逃开走火入魔的“装修脑”,我去了外地,把自己单纯地禁锢在写小说这件事上。初稿将完未完时,我又急于逃开写作了,为此想赶快逃离那里。一伺写完,我就一点不耽误地回了北京,继续投入装修收尾和搬家以及搬家之后的拾遗补缺。居家事宜落定之后,我又开始对小说进行“再装修”,一时又被“小说脑”弄得年都过不安生。

形而上和形而下,其实没有那么绝对的分野,正如我和我家的钟点工,其实经常有很多共同语言,我们的职业焦虑和辛苦,程度上也差不多。

《结婚年》这部小说,二十年前,我作为一个中篇开了一个头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许多的意想不到,把我和我的生活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当我2020年再次光顾它时,那些旧文字已经完全陌生了,必须感谢成都文学院给了我一个契机。作为成都文学院特邀作家签约了《结婚年》,我的长篇小说写作才真正开始了。如若不然,我真的怀疑自己会不会去完成它。

我的怀疑要比一部小说的写作更为深广和漫漶。為什么写作?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在惯性中一直写着的人,一旦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她对写作发生了自我怀疑。如同一个人突然问为什么活着,那她一定是对活着发生了自我怀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自以为不写出来就死不瞑目的东西,写或不写都感觉淡了,似乎没有什么非写不可的东西了。写作的激情和冲动,看起来是那么不可能的一种存在,简直像一个谎言。一度我觉得,生命的美好是一体的,如果有其他足够的美好,不写作也行,或者完全可以不写作。必须承认,这是对于写作的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可是,一旦认可了这种无力感,似乎连带着对于活着这一本体,我都有深深的虚无感了。那么,写作,也许就是为了抑制活着的虚无感吧。活着,总要做点什么吧?那为什么不能是写作呢?既然最顺手的就是它。

为什么写小说或写这部小说?因为,既然总要写点什么,既然不是非写什么不可,那也不是非不写什么不可了,是它又何妨呢?所以,我从评论到了散文随笔到了小说,或者说,我从非虚构到了虚构——当世而言,我觉得虚构比非虚构容易一点。当然,我也会时不时地洄游。

有的人说真话比说假话难,有的人说假话比说真话难,趋利避害的天性会使人天然地选择容易的那条路。这无关品格,也许只是能力或运道问题。创作谈自然是要关于自己的创作谈点什么,可是,无论怎么谈,我仍然感觉遮蔽的要比谈出来的多,我只是选择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透明度而已。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平生,但我还是没找到那壶酒,或者,那壶酒不过仍然是写作罢了。

【责任编辑 高亚鸣】

作者:李美皆

第三篇:婚约“贬值”:那一纸结婚证书有多轻?

房屋限购怎么办?离婚嘛!

被人追债怎么办?离婚嘛!

想要“北上广”户口或者获得出国“绿卡”怎么办?先跟当地人结婚,再离婚嘛!

2016年11月底,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热播,故事缘起就是村妇李雪莲和丈夫为购房假离婚,结果丈夫假戏真做,还污蔑李雪莲是“潘金莲”。由此,李雪莲踏上了漫长的状告之路。其实,与之相比,现实更为夸张。2016年9月,因“房屋限购令”的颁布,广州、上海等地不少夫妻为求购房资格而假离婚,出现了“排队离婚”“领号离婚”的荒唐场面。

纵然如此,婚姻造假者仍振振有词,说“钻政策漏洞”是不得已而为之,谁也不想为买房生娃担婚姻风险。然而,婚姻承诺毕竟不是买卖,可以肆意邀约、毁约、续约。在你的心目中,这一纸结婚证书有多轻?若在天平另一端放上金钱、欲望或者其他,你会如何选择?

情比金坚,有时候只是说说而已

口述/晨 曦 整理/苏尘惜

经常看到新闻说夫妻俩为了买房假离婚,每次我都笑他们荒唐,居然拿离婚这事当儿戏,哪有为了钱连婚姻都不顾的?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种荒唐事会轮到我头上。

那天,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何彬回来对我又亲又抱。吃晚饭时,他还把好吃的菜都推到我面前,然后一脸宠溺地说:“我就爱看你吃嘛嘛香的样子!”感动之余,我直犯嘀咕,老公可很久没有对我表现得这么亲昵了,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果然,我收拾好碗筷刚坐在沙发上,何彬便凑了过来,说:“老婆,关于买二套房的事情你最近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今天看中一个很好的楼盘,地段好交通便利,将来还能给孩子当学区房……”没等他说完,我就说:“不是早就说了吗?我同意买,但是二套房首付比例太高,咱们付不起啊!”何彬一拍腿说:“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咱们就学我‘发小’马春他们,也办个假离婚,等房子到手,咱再复婚嘛!”

听完,我愣住了:把婚离了,那家不也就散了吗?尽管何彬说的是假离婚,尽管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讲的,我还是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摇摇头说:“我不想这么干!”

何彬仍然不死心,他继续劝我:“这只是权宜之计,我这不是想让你和儿子过得更好嘛!我对咱们的感情有信心,对你和儿子有信心!”

可是,说实话,我对何彬并没有这么强烈的信心。想想前不久,闺密对我说:“一定要把自家男人盯好,没事别总忙家务,也学着打扮打扮自己”。当时,我觉得闺密不过是发发牢骚,现在却忽然觉得有暗示之意,因为这半年来,何彬似乎忙了很多,有时候周末还要出去见客户,却不见他的薪酬增长。想到此,我故意说:“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得答应,咱们儿子和现有的房子、车,还有你父母给的几间店面都归到我名下。换句话说,你净身出户,我就答应。”

听完我的话,何彬的脸突然变了,愤愤地说:“你分明就是不相信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说完,他兀自回卧室睡觉了。

之后的几天,何彬都没有再提假离婚买房的事,但对我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有一天吃饭时,他闷闷地说:“马春夫妻真离婚了!”我立刻说:“看吧,弄假成真了!八成是马春有了别的想法,说不定假离婚就是阴谋呢!”

谁知,何彬白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呀!是马春媳妇反对复婚的,原来她早就跟初恋情人暗通款曲了。这次马春提出假离婚,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唉,这年头,人心隔肚皮,谁都不能信!”

听完,我心里很不舒服,难道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不能贴心贴肺吗?我知道,结婚证不过是一纸凭证,拴不住谁的心,可如若连结婚证都没了,夫妻还能安分守己地生活在一起吗?

围墙内,给予彼此一份信任

口述/艳 红 整理/徐俊霞

2016年春天,为了让儿子读一所好学校,我和老公于腾用尽了“洪荒之力”。选好学校后,我们又赶紧选房。然而,看好了房子后,我们居住的城市出台了限购政策。这下麻烦了,我们家不符合购置二套房的条件。于腾小心翼翼地跟我商量:“为了儿子,咱们先办个离婚手续,等买了房、解决了儿子上学的问题后,咱们再复婚。行么?”我虽然觉得这么对待婚姻太不严肃,但左思右想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同意了他的建议。

签“离婚协议”时,于腾很洒脱地选择净身出户。我开玩笑说:“你不怕我卷款携房带孩子‘潜逃’?”他“嘿嘿”一笑:“自己媳妇,我信得过!”很快,学区房到手,我们连忙把儿子的户口也迁了过去,儿子上学的事随即搞定了。因为并非真离婚,我和于腾都并未当回事,仍旧吃住在一起,一度忘记办理复婚手续。

2017年元旦,表姐一家回国探亲,邀请我们吃饭。于腾因为单位有事情,没能参加。几年前,二孩政策未放开时,表姐和前夫约定先假离婚,等生完孩子后再办复婚手续。谁知,二孩仍然是女儿,她前夫反悔,坚决不同意复婚。表姐哭诉无门,郁闷了一年多便带着小女儿出国。幸好,恢复状态之后,她遇到了现在的老公。由于了解表姐的过往,所以,我吃饭时故意向她隐瞒自己假离婚的事。当表姐问到我们是如何搞定学区房时,我才不得不和盘托出。

可出乎我的意料,表姐异常兴奋,说:“艳红,于腾当年出轨,让你忍了那么多年。现在我们家庭聚会,他都不来参加,可见心里没你。既然他净身出户了,你何不假戏真做?你看我,离婚后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表姐的话刺痛了我。当年,于腾确实是在我怀孕期间出轨,我们曾一度闹得不可开交。生下孩子,我决定离婚。但双方亲友都认为既然结婚了,应该以孩子为重。尤其是我妈苦口婆心地劝我:“孩子还在吃奶,你现在全职在家,没有收入,离了婚靠什么生活?”为了孩子,我选择了隐忍。所幸的是,于腾迷途知返,与那个女人断绝了关系。这些年下来,我们虽然谈不上有多恩爱,但倒还和谐,于腾也明显比原来顾家了。

但是,表姐的一席话又勾起了大家的回忆。我刚结婚的弟媳也帮腔:“房都换了,一个有‘前科’的老公再捡回来还有什么意思?女人千万不能为了男人委屈自己!”我妈坚持说:“现在孩子大了,你是该为自己想想了。可我就是觉得,这些年小腾表现还不错……”

我妈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于腾虽然有“前科”,但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况且,这些年他对我们娘俩还是蛮好的。再说,于腾办假离婚时自愿选择净身出户,不就是对我们这份感情的信任吗?我怎么能辜负他呢?

我正出神时,于腾打来了电话,问我们在哪家饭店吃饭,他好开车来接我们。听见我们这边很热闹,他问在聊什么。我回答说:“没聊什么,就是妈催我们赶紧办复婚手续呢,都跨年了……”

没有你,再大的城有何用

口述/筱 芸 整理/郑 婕

“要不咱俩假离婚吧!我把所有的债都扛下来,你和孩子今后也能安安稳稳地生活。”老公占勇这个提议一说出口,我立刻想到了当年和陈伟的往事。

2001年,我即将大学毕业,迫切地想留在这个读了四年书的都市,但很多知名企业都只收本地户口。就这样,我被硬生生挡在了梦想的门外。后来,我意外得知一位学姐留在了这座城市,我立即打电话向她取经。原来,她是通过跟当地的一个男孩假结婚才有了当地户口。

在学姐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当地男孩陈伟,他无业却靠着家里拆迁补偿的几套房子衣食无忧。毕业证一到手,我和陈伟就办理了结婚手续,也成了有当地户口的人。有了这层“护身符”,我找工作变得十分顺畅。待工作稳定,我和陈伟如约办理离婚手续后,我按照约定付给了陈伟3万元。

结束那段关系后,我和陈伟没有再相见。两年后,在一次工作交流会中,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占勇。不到两年,结婚、买房、生子,我们,一步步完成了人生履历,也实现了在这个城市扎根的梦想。

2010年,我们从亲朋好友那里借来了将近100万元,入股占勇的公司。可没想到,从2016年开始,因为市场行情不好,他的公司不断亏损,濒临破产。得知这一消息后,那些要债亲友们几乎周周都要到家里来“报道”一次,而占勇的电话铃声也几乎成了拉响我们之间矛盾的警报。

我知道,占勇是为了我们娘俩能有个安稳的生活才提出假离婚的。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想到最近一地鸡毛的躲债日子,我几乎就要点头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了和占勇相识的第一年情人节。他为了对我表白,顶着大雪冒着寒风,横穿了大半个城市只为当面对我说一声“做我女朋友吧”;想到了在我们结婚仪式上,喝下交杯酒的时候,我曾经默念“这辈子好好的,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想着想着,我居然不再失眠,静静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我在微信里给占勇留言:“没有了你,我要再大的城市又何用?有些事,就该我们一起扛下去,大不了把房子卖了,我们从头再来!”

把市区的大房子换成郊区的小房子,对占勇来说打击挺大的,他总觉得对不起我和儿子。尤其是,换了房子后,儿子也面临着换学校。住进新家的第二天早上,怕儿子上学迟到,老公急急忙忙开车送我们到地铁口。

去的路上,老公的脸一直绷着,他沙哑着声音说:“儿子,给老爸三年时间,我保证让你跟你妈能住比之前还大的房子,咱们就住学校边上!”

儿子却说:“老爸,其实原先的学校也没有多好,换个学校也挺好,每天还能跟爸妈一起坐会地铁,超棒!”见儿子这么懂事,我和老公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情”与“利”中婚姻的选择

嘉宾 李东风(华东交通大学女性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所谓婚约,是指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为保证婚姻的缔结,双方家庭达成的协议。婚约在我国古代较为盛行,是“礼”与“法”的共同作用,且礼数繁多、规定严格,轻易不能解约。发展到现在,婚约问题已经被纳入法律调整的问题,主要以“结婚证”的形式体现,礼数和办理手续都相应简化。最近几年,为户口、房子、孩子选择假结婚、假离婚的现象逐渐增多,以致令很多人产生“世风日下,婚约贬值”的感慨。

的确,假结婚、假离婚现象的存在及蔓延,滋生于当前社会诚信总体水平不高、社会管理制度不完善等大背景之下。少部分人欠缺法律知识,错估风险,以为私下约定也可算作婚约要件,所以在发现利用假结婚、假离婚可以解决现实问题,能带来巨大利益时,便铤而走险。

然而,少部分人的行为并不代表所有人的婚姻观是错误的,也不代表着“世风日下”。虽然有少部分人通过假结婚、假离婚获得一定利益,但是还有很多人把爱情、婚姻看得比金钱和生命还重要,会在“情”与“利”中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乐观地说,某些情况下,假离婚、假结婚也是试金石。感情重要还是金钱更重要,人们对现存的婚姻是真满意还是假满意,一测便知。

只是,在“测试”中,女性往往处于弱势地位,她们承担的风险更大。因为就目前的现实状况而言,一旦弄假成真,女性再嫁比男性再娶要困难一些。

因此,在应对这类事情时,夫妻一定要慎重。假婚姻手续涉及到孩子的归属、当事人财产分配等麻烦事。同时,对方还要做好心理准备,弄假成真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

更何况,通过钻法律漏洞来谋取一己私利很不光彩,而把国家婚姻法的规定视同儿戏,也是不严肃的行为。因此,不建议选择假结婚、假离婚,毕竟情比金坚,为房子金钱让婚姻承担风险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

你们说

婚姻是神圣的,婚约也是严谨的。为了一点利益,就假离婚、假结婚,这不是把爱情当买卖吗?我虽然很想买两套房,但不会这样做。为套房子就让妻子失去安全感,这不是老爷们该干的事!@北京 黎先生

我为了买房就假离婚过,现在已经复婚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呀!那些怕这怕那的人,是不是自己对情感没有信心,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啊? @上海 陈先生

我觉得这件事,大家都看得复杂了。对很多人来说,为买房假结婚不过是一种投资方式,夫妻俩只要你情我愿就好,干吗上纲上线扯到“婚姻价值观”上去?@四川 单女士

一张结婚证就代表真爱,一张离婚证就代表背叛?这才是对婚姻的亵渎吧!我倒认为,那些敢于通过假离婚买房的夫妻恰恰是真爱。而对于那些弄假成真的夫妻,是他们的情感本身就有问题,就算现在不离,早晚也会离。@山东 胡女士

为买房假离婚就是贪婪!你想想,为了省一点钱或者投资赚点钱,就让婚姻陷入风险,这跟“渣男”对妻子说“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得依附我们女老板”有什么区别呢?以爱的名义假离婚,纯粹就是自私的表现! @江西 熊女士

(整理/毛 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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