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写作论文范文

2022-05-08

本文一共涵盖3篇精选的论文范文,关于《随笔写作论文范文(精选3篇)》的相关内容,希望能给你带来帮助!摘要:为了进一步强化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的质量,提高学生语文学科综合能力以及语文写作教学效率,教师需要科学且合理地设计、规划和开展初中语文写作教学活动。着力于促使各个教学环节之间实现有条不紊的衔接,强化语文写作教学过程的条理性。因此,教师有必要将随笔训练融入语文写作教学中来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提高学生的作文水平。

第一篇:随笔写作论文范文

随笔训练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的实践探讨

摘要:写作本是初中语文的重点,但是许多初中生却对此毫无兴趣,不知从何下手。初中作文教学长期处于脱离现实的尴尬局面,学生写作套路化、模板化严重,学生作文缺乏真实的感情基础,无法表达真情实感,写作水平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提升。作文教学是初中语文教学的重要内容,随笔训练作为其中重要的训练形式之一,在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初中语文作文;随笔训练;写作水平

随着人们对教育事业的不断重视,越来越多的人注重培养孩子的文学修养,越来越重视语文写作的教学质量。然而语文作文教学现状并不尽如人意,学生实际写作能力的提升并不容易。学生对于写作,没思路,词穷,导致写不出来文章,久而久之,学生不愿意动笔行文。因此,写作教学教师可以采取随笔写作训练,引导学生进行写作练习。

一、初中语文作文随笔训练的特点

随笔作为作文的一种形式,有更加灵活的特点,它并不局限学生的思想,因此学生能够尽情发挥,大胆表达。写作的重中之重是思想,只有掌握正确的思维模式和写作想法,学生才能完成优秀的作品。随笔顾名思义,是学生对日常生活琐事的记录和延展,学生容易抒发真情實感,形成作文素材,再结合自己的感受,训练文笔的过程中不以为然地,就提高了写作能力,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二、学生普遍存在的写作问题

随着新教学标准的出台,对知识掌握的要求变多变复杂,要求融会贯通,灵活多变,部分学生对基础知识没有很好地掌握,不能灵活运用词句语法,导致写作水平降低。另外,是大环境的因素,很多学生缺乏生活素材的积累,没有对生活亲身体验的感悟,导致没有兴趣记录所见所闻,因此也没有所感。大数据时代的推进,导致很多学生沉迷电子产品,对书本纸质的书籍感到厌倦,阅读量和语感下降,导致写作水平降低。由于社会竞争的增大,家长对孩子的期望越来越高,学生的压力日益增强,有些学生选择逃避,看各类漫画小说来放松,导致阅读量大大减少,没有观察生活,亲近自然的兴趣,缺少作文素材,没有所闻所感,写作能力日趋下降,甚至于荒废。

三、针对作文教学的有效措施

1.制定有效的随笔训练目标

教师在布置作文之前,要深入了解,思考探究,并结合学生的客观状况,制定合理有效、有针对性的训练目标。在教学过程中,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观察事物的习惯,养成良好的行文习惯,持之以恒。例如写一篇作文,描述一种自己喜欢的小动物,先引导学生要认真观察小动物,它有什么习性,找到自己喜欢它的原因,确立提纲,再提笔,思路清晰,行文很流畅。

2.注重培养学生的写作兴趣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要让学生对写作感兴趣,才能开展有效的写作教学工作。比如在写作准备上,学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笔记本,随时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感,激发学生写作的兴趣,养成写作的习惯。教师在布置作文题目的时候,可以循序渐进,先要求学生选择自己喜欢的一本书或者一部影片,看完之后记录自己的感受,学生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热情很高,逐渐地,写作习惯就养成了。教师还可以在第二天的作文课堂上,选出优秀的作品示范,学生好胜心比较强,下次会激起超越其他人的动力,创作出更好地作品。另外,作文课堂气氛可以稍微活跃些,作文本身比较枯燥,大家相互交流,相互学习,融洽的课堂气氛,可以让学生更感兴趣。

3.积极营造良好的课堂氛围

初中语文教学工作中,课堂教学氛围是否浓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教学工作质量的好坏。因此教师为了将随笔训练融入写作教学中,就必须要致力于营造良好的课堂教学氛围。学生在融洽、和谐、活跃的课堂环境之中开展随笔训练,可以切实提升学生写作能力,优化教学工作水平。

例如,教师在开展语文教学的过程当中,要充分注重教师与学生之间的沟通互动,通过师生之间的沟通互动及时掌握学生的所思所想,进而采取具有针对性的引导措施,从而使师生有效地完成写作教学目标。

此外,在师生之间课堂互动阶段,教师也可以将学生分组,使学生在小组内讨论与分析,研究如何完成优质的随笔作文。在随笔训练完成之后,小组成员可以相互分享与阅读,相互修改文章并且学习彼此的优点,提升课堂学习气氛,进而达到良好的教学效果。

4.科学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

良好的阅读习惯对于学生作文能力的提升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学生是否愿意阅读也决定了学生在语文学习中的积极性。因此教师必须要注重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使学生能够正确看待阅读,从而通过阅读学习到优秀作家的写作技巧以及表达方式,并且将写作技巧融入随笔训练中,提高随笔训练的成效。

例如,教师可以在课堂中带领学生阅读某一篇文章,带领学生分析文章的中心思想,然后再对文章进行细致的分析与探究,研究文章当中采取了哪些修辞方式、过渡方式等,让学生对于写作过程拥有一定的认知。在阅读完毕之后,教师可以要求学生根据自己的体会进行随笔训练,将阅读材料当中的写作技巧融入训练中,强化随笔训练,充分发挥随笔训练的作用,加强学生语文素养的培养,有效优化教学的水平及质量。

5.锻煉学生对写作技巧的运用

熟练运用写作技巧能提升作文的质量,同时能否充分运用写作技巧也是评判学生写作能力的关键性指标。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教师要注重锻炼学生对写作技巧的运用能力。因此,教师便可以通过随笔训练使学生逐渐学习到如何运用各项写作技巧来开展写作。

例如,在教学工作完成之后,教师可以向学生提出如“这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你从文章中学习到哪些写作技巧”等问题,随后要求学生作答,之后教师再进行点拨和总结。最后,要求学生根据从文章当中学习到的写作技巧完成一次随笔练习,这样便可以加强学生对于写作技巧的运用,使学生更加优质地完成写作,全方位助力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取得更好的成果。

綜上所述,随笔训练在语文写作教学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目前的教学现状急需改善,教师应引导学生抛弃无拘无束的生活习惯,严格要求自己,培养良好的学习写作习惯,塑造自己的文学修养。积少成多,学生们慢慢会发现,随笔不仅能够提供给自己无限的想象空间,还能够养成良好的记录习惯,因此,教学课堂值得将随笔训练引用进来,教师们值得去探索发现,积极引导学生,帮助学生,提高学生。

参考文献:

[1]魏彩娟.初中语文随笔训练及作文教学研究[J].新课程,2021(25):202.

[2]徐双毓.新课改视域下初中语文随笔训练与作文教学新思路[J].课外语文,2020(33):132-133.

[3]周周.初中语文随笔训练及作文教学研究[J].天津教育,2020(36):152-153.

作者:徐成杰

第二篇:谈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融入随笔训练的策略

摘 要:为了进一步强化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的质量,提高学生语文学科综合能力以及语文写作教学效率,教师需要科学且合理地设计、规划和开展初中语文写作教学活动。着力于促使各个教学环节之间实现有条不紊的衔接,强化语文写作教学过程的条理性。因此,教师有必要将随笔训练融入语文写作教学中来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提高学生的作文水平。本文将探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开展随笔训练的意义及其特点,提出相应的教学工作策略,希望可以为相关教育从业人员提供参考。

关键词:初中语文 写作教学 随笔训练

DOI:10.12241/j.issn.1009-7252.2021.01.018

在初中语文教学中,写作教学是重要的教学内容之一,学生作文能力的优劣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学生的语文学科综合水平的高低。因此,教师便需要在教学工作当中积极开展写作教学,优化写作教学的各个环节及流程,促使学生的作文能力得到提升。

在实际教学当中,教师可以通过随笔训练的方式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使学生综合运用各项写作技巧完成写作,切实提升写作水平,助推初中语文教学工作井然有序地开展,并且达到高质量的目标,为初中生后续的语文学习夯实基础。

一、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开展随笔训练的意义

随笔是为实践所证明的行之有效的作文训练形式之一,针对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来说,随笔训练可以有效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使学生充分掌握各项写作技巧,加深学生对语文学科知识点的理解,并将各项语文知识融入写作之中,切实提升初中生语文综合能力。

在写作教学中,随笔训练的方式可以令初中生作文写作能力得到提高,也可以让学生探索如何运用各项写作技巧开展作文写作。这促使初中语文教学水平的提升,同时促使学生在随笔训练期间总结经验,摸索写作方法。从本质上来说,在初中语文教学工作中积极开展随笔训练属于一项创新性教育举措,可以使学生在持续不断的随笔训练中加深对于写作的理解,并且端正写作态度,从而切实做到真正用心写作,进而使初中生的写作能力得到提升,优化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的水平以及实效性,对助力学生成长具有重要意义。

二、初中语文随笔训练的特点

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开展阶段,随笔训练是一项重要且常见的教学方式。其拥有独特的优势以及特点,可以有效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培养学生的空间思维能力,助力初中语文写作教学的水平持续优化。从本质上来说,随笔训练的特点包含如下:

第一,写作的体裁可以随意选择,具有一定的灵活性。随笔训练在写作中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学生能够在写作过程中自由发挥,这促使学生更好地发挥自身的想象力。

第二,可以自由表达自身的思想情感。学生在随笔训练时不像语文考试那样存在诸多顾虑,他们可以将自身在学习当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尽皆通过作文的形式随心所欲地表达出来,这更好地激发学生的写作热情。

第三,随笔内容的范围涉及广泛。学生可以通过随笔训练的过程表达对于生活的感慨、对于理想的向往以及对于各种美感的追求等。其创作的过程更加倾向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有感而发。因此,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教师需要运用随笔训练,以此有效达到提高初中生写作能力的目标,提高学生作文的教学质量。

三、将随笔训练融入初中语文写作教学的着力点

1.致力于激发学生的写作兴趣

兴趣在人的心理行为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写作教学中首要任务便是致力于激发学生的写作兴趣,激发学生想象力和创作力。这可以使学生在写作过程表现出良好的主观能动性,提升学生的课堂参与度,进而在随笔训练中将自身的所思所想付诸笔下,写出自身的真情实感,从而加强对学生个人能力的培养。

为了有效达到激发学生写作兴趣的目的,教师在开展教学设计期间需要充分考虑学生的兴趣爱好、性格特点以及思想认知等方面因素,有针对性地采取引导措施,切实提升随笔训练的有效性。

2.注重对学生的思维引导

对学生进行思维引导可以有效强化初中语文写作教学的实效性,既能使学生逐渐形成良好的语文学科思维能力,又可以优化学生的写作能力。为了实现随笔训练在写作教学当中的有效融入,教师便需要从学生的思维培养方面入手,提高学生的语文学科综合思维能力,促使初中生对语文写作过程形成良好的思想认知,进而促使学生思维自由化,并且能够深入分析与研究如何将各项写作技巧融入随笔训练当中,从而呈现出一篇优秀的作文。不同学生的思维方式不同,所以教师在引导学生思维期间,要考虑到学生当前思维模式的特点以及思想倾向,进而采取相应的引导方式,达到“因材施教”的效果。

四、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融入随笔训练的策略

1.积极营造良好的课堂氛围

初中语文教学工作中,课堂教学氛围是否浓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教学工作质量的好坏。因此教师为了将随笔训练融入写作教学中,就必须要致力于营造良好的课堂教学氛围。学生在融洽、和谐、活跃的课堂环境之中开展随笔训练,可以切实提升学生写作能力,优化教学工作水平。

例如,教师在开展语文教学的过程当中,要充分注重教师与学生之间的沟通互动,通过师生之间的沟通互动及时掌握学生的所思所想,进而采取具有针对性的引导措施,从而使师生有效地完成写作教学目标。

此外,在师生之间课堂互动阶段,教师也可以将学生分组,使学生在小组内讨论与分析,研究如何完成优质的随笔作文。在随笔训练完成之后,小组成员可以相互分享与阅读,相互修改文章并且学习彼此的优点,提升课堂学习气氛,进而达到良好的教学效果。

2.科学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

良好的阅读习惯对于学生作文能力的提升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学生是否愿意阅读也决定了学生在语文学习中的积极性。因此教师必须要注重培养学生的阅读习惯,使学生能够正确看待阅读,从而通过阅读学习到优秀作家的写作技巧以及表达方式,并且将写作技巧融入随笔训练中,提高随笔训练的成效。

例如,教师可以在课堂中带领学生阅读某一篇文章,带领学生分析文章的中心思想,然后再对文章进行细致的分析与探究,研究文章当中采取了哪些修辞方式、过渡方式等,让学生对于写作过程拥有一定的认知。在阅读完毕之后,教师可以要求学生根据自己的体会进行随笔训练,将阅读材料当中的写作技巧融入训练中,强化随笔训练,充分发挥随笔训练的作用,加强学生语文素养的培养,有效优化教学的水平及质量。

3.锻煉学生对写作技巧的运用

熟练运用写作技巧能提升作文的质量,同时能否充分运用写作技巧也是评判学生写作能力的关键性指标。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教师要注重锻炼学生对写作技巧的运用能力。因此,教师便可以通过随笔训练使学生逐渐学习到如何运用各项写作技巧来开展写作。

例如,在教学工作完成之后,教师可以向学生提出如“这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你从文章中学习到哪些写作技巧”等问题,随后要求学生作答,之后教师再进行点拨和总结。最后,要求学生根据从文章当中学习到的写作技巧完成一次随笔练习,这样便可以加强学生对于写作技巧的运用,使学生更加优质地完成写作,全方位助力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取得更好的成果。

综上所述,在初中语文写作教学工作的开展阶段,教师需要进行细致的分析与探讨,致力于创新,优化教学水平,进而切实提升初中生的写作能力。因此,教师有必要将随笔训练的方式融入其中,通过随笔训练锻炼初中生对于各项写作技巧的运用,并且在随笔训练当中表达出学生的真情实感,有效提升教学水平。

参考文献:

[1] 郑园园《初中语文写作教学中的随笔训练策略研究》,《中学课程辅导:教师通讯》2020年第2期。

[2] 梁强《试析初中语文随笔训练及写作教学研究》,《散文百家(新语文活页)》2015年第6期。

作者:胡建华

第三篇:随笔二题

杨海蒂,江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先后供职于中行赣分行,《海南日报》社,海南省委《今日海南》杂志社,中国作协《长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典藏》等,現供职于中国作协《人民文学》杂志社。著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电视连续剧多部;小说被译介国外,散文入选数十种选本、选刊、学生课外辅导等。

我去地坛,只为能与他相遇

永远忘不了中学时期,我在课堂上偷偷阅读史铁生作品《奶奶的星星》的情形,当读到“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却时常还像孩子那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这一段时,我泪水开始哗哗地流,只好把头埋得更深,不断用衣袖拭去泪水。同桌惶恐不安,老师莫名其妙……我也是奶奶带大的,我的奶奶也这般善良,也这般疼爱我,也被“地主”帽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女忘不了她。”我抽抽噎噎,念念叨叨,疯疯魔魔。幸好,一向偏爱我的老师,照旧宽容了我。

我哭,还因为少女的敏感多情——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捉弄他?!一个“喜欢体育(足球、篮球、田径、爬山),喜欢到荒野里去看看野兽”的男孩子,“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疾了双腿”,从此再也不能活蹦乱跳了,“无论怎么说,这一招是够损的。我不信有谁能不惊慌,不哭泣。”他脆弱:他不敢去羡慕在花丛树行间漫步的健康人,在小路上打羽毛球的年轻人;他忧伤: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觉?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是什么感觉?踢着路边的石子走是什么感觉?他失望:他曾久久地看着一个身穿病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着方步晒太阳,心想自己只要能这样就行了就够了!

况且,21岁的他,渴望爱情而爱情正光临。“一个满心准备迎接爱情的人,好没影儿的先迎来了残疾”,那时候,爱情于他比任何药物和语言都有效,然而……

“结尾是什么?”

“等待。”

“之后呢?”

“没有之后。”

“或者说,等待的结果呢?”

“等待就是结果。”

他这样写道。他爱得虚幻,我痛得真实。他曾对中学老师B老师怀有善良心愿:“我甚至暗自希望,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个女老师能嫁给他。”我当时就全是这样一份心思,暗自希望讲台上这个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能嫁给史铁生。

残疾、失恋,让史铁生猛然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他孤愤、悲怆、怨恨,甚至长达十年无法理解命运的安排。“活着,还是死去?”这个哈姆雷特式问题,日日夜夜纠缠着他,年轻的他,心灵的痛苦更胜于肉体的痛苦。

“人不惧苦,苦的是找不到生之喜乐。”《圣经》如此教导上帝的子民,给人指点迷津。

好在,这个终日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少年,最终没有被痛苦淹没,反而被苦难造就着。通过写作,他找到了生活的出路,找到了精神的征途,找到了生命的尊严,也找到了生之喜乐。

“写作,刚开始就是谋生。”史铁生直言。随着作品的不断发表和连连获奖,他靠意志和思想站了起来,站成一位文学的强者。

“在谋生之外,当然还得有点追求,有点价值感。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兴致和价值感”,他如是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

人要赋予世界以价值,赋予生命以意义。人要求生存的意义,也就是要求生命的质量。曾经,史铁生写下小说《命若琴弦》,表达盲人对荒诞人生和自身宿命的抗争,以获取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在《许三多的循环论证》中,他一如既往对生命意义提出质疑,同时作出解答:没有谁是不想好好活的,却不是人人都能活得好,这为什么?就因为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确立一种意义,并永“不放弃”地走向它。

是的。人来到人世时紧握拳头,去世时手却是张开的;人生到最后,位子、票子、房子、车子四大皆空,所有功名利禄,一切荣华富贵,都烟消云散。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爱人终究离去,我们为什么还会全心全意去爱?为什么还要不断创造美好的事物?我想,也许就在于生命的恩赐是珍贵的,爱情是无价的,人类创造的美好是永恒的。所以,尽管“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见自己的丑弱,越是无边,越看到限制”(史铁生语),我们依然应该尽量去追求理想而不是物质,因为,只有理想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也只有理想才具恒久的价值。

可是,时间会像沼泽一样,逐渐淹没我们的理想,让我们日益庸庸碌碌;时间也会像沙漏一样,不断过滤着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漠然于逝去的似水流年。而独具慧眼的史铁生,却从一件件往事中,撷取出一个个片段,写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可传之人:寺庙、教堂、幼儿园、老家;佛乐、诵经、钟声;僧人、八子、B老师、庄子、姗姗、二姥姥……像一幅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徐徐展现在读者眼前,令人神往,引人入胜。这些往事有的温暖有的苦涩,在他笔下怀旧而不感伤,少年的轻狂、青春的绮丽,年轻的梦想、命运的跌宕,历史的沉浮、人间的温情,良知与情义、反思与忏悔,由他一贯纯净优美、纯朴平实、沉静睿智、沉稳有力的语言娓娓道来,有时一尘不染,有时直逼尘世的核心,冲淡悠远,意蕴深长。他曾说,二十一岁那年“我没死,全靠着友谊”“那时离死神还远着呢,因为你有那么多好朋友”,那些好朋友,除了经常带书去医院看望他的插队知青,也有八子、庄子、小恒他们这些童年伙伴吧?

心灵的超凡脱俗,使他把目光抬高,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这个孩子生而怯懦,禀性愚顽,想必正是他要来这人间的缘由”,残疾是“今生的惩罚与前生的恶迹”;而一个善于反思的人,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会黯然神伤:“现在想起来,我那天的行为是否有点狡猾?甚至丑恶?那算不算是拉拢,像k(矮小枯瘦的可怕孩子)一样?”“几天后奶奶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奶奶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我也曾这样祈求过神明,在地坛的老墙下,双手合十,满心敬畏(其实是满心功利)……”

读他的作品,你的心灵会异常宁静、开阔、博大、悲悯。

史铁生最负盛名的散文是《我与地坛》。《我与地坛》语言清澈而精雅、清灵而深刻、清癯而丰華,人物丰富生动,文章甫一发表,立刻引起全国读者的注意,被多家选刊转载,被入选高中语文课本,被公认为新中国以来最优秀的散文之一:文中最为动人心弦的人物形象是作者的母亲——一个苦难而伟大的女性。关于母亲,史铁生还写下了深受读者喜爱的《秋天的怀念》《合欢树》《第一次盼望》等,尤其《秋天的怀念》,短小的篇幅,精致的文笔,纯粹的意境,写尽了母亲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真挚深沉的母爱,以及母子生离死别的苦痛,感人至深,余韵袅袅(曾在课堂上泪流满面的天真少女,已是饱经人生凄风苦雨的妇人,然而,每次重温它,我都会潸然泪下,久久不能释卷,久久难以释怀)。但流传最广的,还是《我与地坛》。一些中学教师和同学说,老师讲解《我与地坛》时,经常是女生哭男生也哭,学生哭老师也哭,以致师生们执手相看泪眼于课堂上。很多年里,很多的人,都是因为读了《我与地坛》而向往地坛,去地坛找寻史铁生的足迹。

我住得离地坛近了,去的次数多了。我知道,史铁生后来住得离地坛远了,他大部分时间在受病痛折磨与病魔搏斗,有时候,为了把精力攒下来读读书写点东西,他半天不敢动弹。所以,他来地坛少了。但他的心魂还守候在京都这座历经五百年沧桑的古园里。

我去地坛,只为能与他相遇。我记得史铁生说过的话:一进(地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而我一进地坛,就觉得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20多年过去了,《我与地坛》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褪色,直到现在仍有人说,到北京可以不去长城,不去十三陵,但一定要去看一看地坛。这就是《我与地坛》的影响力,这就是文学的生命力。

史铁生的散文为什么这么吸引人?

世界越发展,人类便越渺小,物质越发达,人心就越孱弱:当今社会过于喧嚣浮躁,人的各种欲望空前膨胀,导致不少人心灵贫乏、精神荒芜、信仰没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期,在这个急需道德力量的时代,社会需要精神食粮,读者需要文学营养,需要关注灵魂、呼唤良知、震撼心灵、柔化温暖人心的作品,这是当代散文必须的精神归宿,这是时代赋予作家的文学使命。

史铁生写的不是油滑遁世的逸情散文,不是速生速灭的快餐散文,不是自矜自吟的假“士大夫”散文,不是撒娇发嗲的小女人散文,挫折、创痛、悲愤、绝望,固然在其作品中留下了痕迹,但他的作品始终祥和、安静、宽厚,兼具文学力量和人道力量。他用睿智的眼光看世界,内心则保持纯真无邪,正因为他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他的作品体现出广博而深远的真、善、美、慧。

一个有着丰饶内心和深刻灵魂的智者,不会沾沾自喜于世俗的得失,史铁生看出了荣誉的赢弱,警惕着声名的腐蚀:

“写作为生是一件被逼无奈的事……居然挣到了一些钱,还有了一点名声。这个愚顽的铁生,从未纯洁到不喜欢这两样东西,况且钱可以供养‘沉重的肉身’,名则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虚荣。待他孱弱的心渐渐强壮了些的时候,确实看见了名的荒唐一面……

“美化或出于他人的善意,或出于我的伪装,还可能出于某种文体的积习——中国人喜爱赞歌……我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我弄到这一条(近似的)路上来了……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而这样的找,利于世间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我仅仅算一个写作者吧,与任何‘学’都不沾边儿。学,是挺讲究的东西,尤其需要公认。数学、哲学、美学,还有文学,都不是打打闹闹的事。”

我想起了瞿秋白,瞿在《多余的话》中展示的高贵自省、伟大谦卑。

双肾坏死,尿毒症,每隔一天就得去医院透析一次,任谁也难以承受,不过,在21岁时挺过了最受煎熬的时光,之后,哪怕面对死亡的威胁,对史铁生来说都不可怕了。曾经,医院的王主任劝慰整天痛不欲生的他:还是看看书吧,你不是爱看书吗?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将来你工作了,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你会后悔这段时光就让它这么白白地过去了;后来,医生这样评价他:“史铁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也是一个智慧与心质优异的人。”几十年风霜雪雨过后,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人世间的一切苦难、灾难、劫难。“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他笑称,“做透析就像是去上班,有时候也会烦,但我想医生护士天天都要上班,我一周只上三天比他们好多了。”他过50寿诞时,对作家朋友陈村说,座山雕也是50岁,就要健康不说长寿了吧。这幽默令人心酸。但“幽默包含着对人生的理解”,这是他的话。

心灵的成长需要时间,更需要命运的提醒。

《病隙碎笔》就是在透析期间的轮椅上、手术台边写出来的,足足写了四年之久。“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这些感悟,将哲思与个人生命体验交融,使我们看到作者的谦逊感恩、平和坚韧,使我们懂得:幸与不幸,在乎人的感受;少欲少求,保持一颗虔诚的心,一颗感恩的心,一颗祥和的心,人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真正的幸福。

《阿伽门农》中有一句名言:“智慧从苦难的经历中得来。”当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产生出智慧和德行,举目四望,苦难、清贫、病痛,也造就精神的颓废、道德的沉沦。但是,必须有大痛苦才有大深刻,有大深刻才会有大悲悯,有大悲悯才能有大智慧。智慧的人,懂得通过苦难走向欢乐。对史铁生来说,快乐当然不是幸运的结果,而是一种德行——英勇的德行。在德行的牵引下,他用喜悦平衡困苦,从而获得了心灵的安妥生命的自足。“当有人劝我去佛堂烧炷高香,求佛不断送来好运,或许能还给我各项健康时,我总犹豫。便去烧香,也不该有那样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唯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

他的表白,不是伪崇高,没有人格造假,体现的是更高层次上的道德感。

让人欣慰的是,众目仰望的不是权力人物而是思维人物,毕竟,文化与思想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权力。史铁生以他的人格精神高度,深深打动着人们的灵魂,无数读者从他的作品中得到慰藉和鼓励,因而对他敬佩、敬重、敬爱、敬仰。有人说他的文字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犹如一盏盏明灯照亮了人们的心灵,让人深刻地审视生命,让人找回自我、本性、灵魂,让人的灵魂得到升华;有人说,您的作品帮助我想明白了生命的很多问题,帮助我度过了人生最迷茫难熬的时光,网友“崇拜你的同龄人”甚至说“您的作品救过我的命”:有人称他为中国的霍金、中国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称他是当代最值得尊敬的作家,称他是自己的精神引领者,质问:“为什么感动中国没选他?”更有人呼吁:课本和媒体应该多推介史铁生作品以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真、善、美和坚强。读者说:我们是幸运的,因为能读到他的文字!读者说:如果站在您面前的话,我真的很想给您鞠一躬。作家莫言也由衷感叹:“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

文学没有衰落,更不会死亡,文学的作用,正如沃伦所言:“作家不仅受社会的影响,他也要影响社会。艺术不仅重现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人们可以按照作品中虚构的男女主人公的模式去塑造自己的生活。他们仿效作品中的人物去爱、犯罪和自杀。”

爱情与死亡是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也是史铁生永远的人生命题。当年,充满哲学色彩和文学神韵、给读者以无比新奇阅读体验的《务虚笔记》问世,其中的生命思考和心灵独白,是那样地激荡着我,让刚刚开始涉足文学写作的我,不满足于只是惊喜阅读,还废寝忘食地大段大段抄写,那些笔记至今保存完好。

我至今对适逢《务虚笔记》问世时,某省举办的作家读书班上,当地文坛“三剑客”之二“剑”的争论记忆犹新。一个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他被命运限定在了轮椅上,除了苦思冥想便无事可做,否则他不会如此智慧,不会成为这么优秀的作家,他的残疾,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幸运。

另一个反唇相讥:你也可以坐在那儿去想啊!你由于行动灵便,就自甘于俗务纠缠,更自堕于欲望滚滚,自己不去沉思,怪谁呢?再说,你去苦思冥想,就一定能产生出思想吗?!

而对史铁生来说,哲思不是沙龙里的讨论,它是生与死的搏斗。

他坦言,《务虚笔记》亦可称为《心魂自传》,而且,“一个作家无论写什么,都是在写他自己”。或许有人认为他太过玄虚,有人则说他证明了神性。其实,这是他的必然。黑格尔认为,艺术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绝对精神就不再满足于用艺术来表现,而走入宗教与哲学的领域。

哲学家把人的生活分作三个层次: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钟情于灵魂生活的人,不肯做本能的奴隶,不满足于虚幻的声名,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追问宇宙的根本,才能满足他的人生欲。“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史铁生说。对一个深刻的灵魂而言,痛苦、磨难甚至是死亡威胁,也不会损毁它对美的向往和追求。史铁生提出真知灼见:在奥运口号“更快、更高、更强”之后,应该再加上“更美”。我们看到,他正一步步走过人生的三个阶段——审美阶段、道德阶段、宗教阶段。

《务虚笔记》问世十年之际,《我的丁一之旅》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史铁生在书中对爱情、人生、信仰和灵魂石破天惊的追问,令当下一些或写实或虚构、或拘谨或夸张、或精致或粗鄙的情爱小说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它的出色,评论家何东一言以蔽之:“此书堪与《百年孤独》等等国外优秀的名著相比,一本真正的爱情小说。”当时供职于《长篇小说选刊》的我,倾倒于小说情节布局之恢宏之阔大,想象力之瑰丽之天马行空,笔下之汪洋恣肆之从容不迫,语言之千锤百炼之炉火纯青,根本不记得自己要做编校,顾自深深沉浸于幸福阅读的心灵之旅。直到暮色苍茫,终于,我从书里探出头来,对亦师亦友的同事素蓉姐说,我从来不追星,但一直景仰史铁生。那一刻,我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奶奶的星星》里“赶快下地,穿鞋,逃跑……”还有《老海棠树》里“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树桠,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那个聪明、可爱、淘气、顽皮的小男孩。

史铁生获过很多奖,但读者记住他,人们敬仰他,跟形形色色的奖项无关。萨特宣称:“我的作品使我永恒,因为它就是我。”这句话可以套用到史铁生身上:他的作品使他永恒,因为它就是他。生命虽短暂,但精神永存,且薪火相传。

山南水北归去来

差不多一年前,我给韩少功先生发去采访提纲,他也及时作了答复,很惭愧,我拖拖拉拉直到现在才动笔。尽管可以历数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由于畏难情绪。

事难源于心难。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韩少功也许是最难写的一篇:他是个传奇式人物,集大毁大誉于一身;他是个矛盾复杂体,两种极端的性格,在他身上可以对立统一;两极分化的事情,于他能够并行不悖。他是思想、文化、灵魂探索者,是官场异类和文坛另类,一次次掀起中国文化思想界的论争;他“对于语言哲学的思考,深刻影响了当代文学的思想方式”(叶立文,《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他被稱为“具有时代意义的思想者、开创者和挑战者”(作家出版社《爸爸爸》内容摘要),被誉为“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的标尺性作家”(龚政文《90年代以来韩少功的转型及其意义》)。还有,在海南的一次民间问卷调查中,他和亚龙湾等名胜一起,并列为人们热爱海南的12种理由……

三十多年来,韩少功始终保持敏锐的感觉、广阔的视野、旺盛的文气、独立的文学品格;他智慧深广,将文、史、哲、道、艺打成一片,建树了多方面的文学业绩:小说、散文、随笔、理论、译著,五项全能招招出奇,无论在艺术上思想上,都表现出极大的独创性、丰富性、深刻性。

他像一座云雾苍茫的山峰,“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难以描述;他像一片神秘莫测的海洋,深不见底,澜翻不穷,难以窥探。

笨拙的我,还是像撰“编年史”一样,按时间顺序来写他吧。

尚在大学校园的韩少功,就以《月兰》《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风吹唢呐声》等作品崛起文坛,融政治批判与人性追问于一炉,“忽然一鸣惊倒人”,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使他声誉更隆的是之后发表的文学论文《文学的根》,并以《归去来》《爸爸爸》《女女女》等系列引起轰动的小说,因表达对民族和人性的深刻反思而成为“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

有着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爸爸爸》,还开创了“文化寓言”的书写形式,虽曾引发不小争议,但奠定了作者当代文坛领军人物的文学地位。

名字正熠熠生辉,他却一个华丽转身,从热闹的文坛消失,蛰伏于大学校园外文系,埋头苦学起英语。据说是因为要被派去德国文化交流,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换了有些人,难免要牢骚满腹骂骂咧咧,他则一派“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豁达,心无旁骛翻译起捷克流亡作家米兰·昆德拉的政治反思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此在国内掀起“米兰·昆德拉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语更是影响深远,二十多年过去了,它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海南建省之际,文学湘军少帅韩少功,因向往“一个精神意义的岛”(韩少功语),带着妻小离别湖南来到海南。他自己的话是:“想利用经济特区的政策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到海南去趟了一下浑水”。

到底是湖南人,颇具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精神。

韩少功开始结交商人,学习经商理财。他从筹办报刊和海南新闻文学函授学院人手。根据他对市场的判断,杂志定位为纪实性和思想性相结合的新闻刊物,尤其注重对社会问题的深度报道和文化解析,先起名《真实中国》,定名为《海南纪实》。他参考联合国人权宣言、瑞典社会主义福利制度等,起草了一份集共产主义理想色彩、资本主义管理规则、行帮习气于一体的大杂烩式纲领性文件——《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

他的愿望是:建立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首期《海南纪实》创下发行60万份的记录,很快节节攀升到100多万份,要三个印刷厂同时开印才能满足市场需要,真是洛阳纸贵。它让刚建省的海南享誉海外。

据一直暗恋他的闺密告知,那时候的韩少功,“皮肤晒得黑黑的,满脸络腮胡子,脸膛刮得青青的,清癯挺拔,非常英俊,骑着一辆摩托车到处跑,简直酷毙帅呆了。”

白手起家的韩少功,一年里为国家创造出数百万财富。对这特区新生事物,政府部门不要求纳税,他让下属“哭着喊着也要把这几十万税款交进去”。他之异于常人可窥一斑。

然而,《海南纪实》不久就运交华盖,韩少功也在财源滚滚中看到了金钱带给人心灵的腐蚀,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他说:“我必须放弃,必须放弃自己完全不需要的胜利。”

他与“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故友割袍断义,沉寂下来,开始在喧嚣的大特区里坚守文学理想。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出现大面积的精神崩溃和人格堕落,知识界也不例外,海南更是一片“情感失血的沙漠”(韩少功语)。在这样的背景下,在讴歌物质化的汹涌社会潮流中,以小说名世的韩少功,出于理想主义激情,发表了一系列学养深厚、思想雄健、见解独特、文笔雄强的随笔,对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与文化进行深入反思,批判的锋芒十分尖锐,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评论家孟繁华称其卷起了一场“庸常时代的思想风暴”(《文艺争鸣》1994年第五期)。这些痛斥时弊的精彩文章,进一步坚实了他作为思想型作家的定位,也使得他与张承志、张炜同被视为道德理想主义者,并称为文学界“三剑客”(《韩少功王尧对话录》)。

“文学不是灵丹妙药,但不关心社会现实的文学一定有病,一定缺血。”韩少功说,“好的文学一定是关怀社会的文学”。

针对当时流行的拒绝崇高、嘲笑神圣的风气,他以笔为旗,写下《完美的假定》,讴歌“命中注定的国际公民”、被哲学家萨特称为“我们时代完美的人”切·格瓦拉,向世俗化物欲化的现实开火,对时代的精神危机进行深刻批判。

“他流在陌生异乡的鲜血,无疑是照亮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闪电……

“我讨厌无聊的同道,敬仰优美的敌手,蔑视贫乏的正确,同情天真而热情的错误。我希望能够以此保护自己的敏感和宽容……很长时间内,我也在实利中挣扎和追逐,渐人美的忘却……我庆幸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还能发现感动的亮点。

“都林的一条大街上,一个马夫用鞭子猛抽一匹瘦马,哲学家尼采突然冲上去,忘情地抱住马头,抚着一条条鞭痕失声痛哭,让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从这一天起,他疯了。理想者最可能疯狂。尼采毫不缺少泪水,毫不缺少温柔和仁厚,但他从不把泪水抛向人间,宁可让一匹陌生的马来倾听自己的嚎啕。我也许很难知道,他对人民的绝望,出自怎样的人生体验。以他高拔而陡峭的精神历险,他得到的理解断不会多,得到的冷落、叛卖、讥嘲、曲解、陷害,也许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最后只能把全部泪水顿洒一匹街头瘦马,也许有我们难以了解的酸楚。我忘不了尼采遥远的哭泣。”

我掩卷而泣,不知道是为尼采,还是为韩少功。

40岁出头的韩少功被省委点将,成为海南文坛主帅。对于省作协旗下的《天涯》,他提出“立心立人立國”的办刊宗旨,自觉担当思想和文化启蒙的使命。

为了组来“特别报导”的稿子,韩少功化名炮制首篇样板范文,以亚洲金融风暴为题“抛砖引玉”。不料,发表后竟被数家报纸连载,国家财政部官员还打来电话要找作者切磋和探讨,吓得他赶紧躲闪。他还曾“顺手”写过一些有关社会经济事务的文章,其中一篇(在乡镇干部座谈会上)关于全球化的文章,也反响不小,引起经济学家的讨论。

“心中想大事,手上做小事”是韩少功对青年的寄语,他自己也身体力行。

《天涯》改版,被《新民晚报》评为当年国内文坛十件大事之一,“上海在线”发布的“东方书林之旅”图书排行榜,《天涯》是上榜图书中唯一的杂志。一时间,“北有《读书》,南有《天涯》”在读书界广为流传。

我是在这个时候“久仰”到韩少功的。他身上丝毫不见学问之弊,面容圆润、说话圆融、行事圆通,但骨子里并不那么温良恭俭让,因为开创海南文坛新政,他以杀伐决断的魄力和手腕,举重若轻地统领驾驭着全局。那天,海南作协有客自远方来,世事洞穿人情练达的他,与来者纵使道不同,也还是以礼相待。我原本不在“座谈”之列,承蒙著名海南本土作家崽崽兄好心美意暗通消息,刚在文学界亮相的我,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傻头愣脑地领着三个文学女青年不请自来登大雅之堂,成包抄式坐在韩主席身边和脑后(别无空位),引起会场一片骚动。主席大人可能顿觉如芒刺在背,又有被逆龙鳞之感,很是不快,且溢于言表,让我们几个挺难堪,也让大家颇感意外。会后,他率一众人马扬长而去午宴,我只好请三个姐妹吃饭以“压惊”,席间,我们大骂他“方丈”,闺密还因“对他失望透顶”哭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安抚,随后的“万泉河笔会”上,他突然君临我身边,说:“杨海蒂,读了你的《闲话戒指》。”话只半句,再无下文。我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确定他是表扬、鼓励,激动了好几天。

那时他利用挂职琼海市委副书记之便,时不时弄点“笔会”“读书班”之类,为好学的夫子创造充电的条件,也为清贫的文人们解馋解闷。

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他在会上的慷慨陈词:“海南花瓶够多了,还要我这花瓶干什么?”也记得他與市委书记探讨黄、赌对经济的润滑和对世风的败坏。还有一片场外花絮,相信与会者都忘不了。夜里,有两个喜欢恶搞的青年女作者,为试探男作家们的定力,撒娇发嗲给一些房间去“粉色电话”,结果他们前仆后继地上当,只有韩少功岿然不动。

不久,韩少功果然去职,不当花瓶当寓公,潜心创作。正值盛年、不乏韬略和权谋的他,想必不会没有过内心矛盾吧?只是,佳作难求于庙堂——文章之道,在草野则理,在官府则衰;何况,“文章千古秀,官宦一时荣”。

能闲人之所忙,才能忙人之所闲。他拾译家之遗漏,精选、翻译被誉为“杰出的经典作家”、“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惶然录》译序)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晚期的散文佳作,译著《惶然录》文笔优美,读来赏心悦目,佩索阿从此走入和深化中国读者心灵,同时也给中国作家树立了新的参照标杆。

之后,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横空出世。

这是一部奇特之书,以词典的形式,集录湖南泪罗县“马桥”人的日常用词,以它们为引子,巧妙地糅合文化人类学、语言社会学、思想随笔、经典小说等诸种写作方式,用最土气最通俗的语言,书录他插队农村六年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个个丰富生动的故事,描绘出一幅幅奇异瑰丽的南国风俗画,以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为底层“草根”存史立传。

评论家邓菡彬说:如果你对西方小说产生了厌倦的话,那么就应该读一读《马桥词典》。

而美国批评家布莱德雷·温特顿这样评论《马桥词典》:初读时你会被它新颖的形式吸引,读后方知其深邃的内涵非同寻常。

所谓大俗大雅,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马桥词典》,曾获“上海市第四届中、长篇小说优秀大奖”长篇小说一等奖,台湾《中国时报》与《联合报》的两个年度好书评选大奖,被《亚洲周刊》评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被海内外专家选人“二十世纪华文文学百部经典”,被写进文学史教科书,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英译本,由澳大利亚再出版英译本,再由美国另一家出版社出版英译本……

韩少功对小说形式颇具野心,不循规蹈矩,随破随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马桥词典》之后,他依然是悖离常规的写作尝试,在小说化叙事中加入很多思想随笔的因素。新作《暗示》在文体创新上,甚至比《马桥词典》走得更远。大概受“把小说写得又像散文又像理论随笔”的昆德拉影响至深,《暗示》采用文史哲不分、小说与理论合一的跨文体写作,借用他自己评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话:“显然是一种很难严格类分的读物,第三人物叙事中介入第一人称‘我’的肆无忌惮的大篇议论,使它成为理论与文学的结合,杂谈与故事的结合;而且还是虚构与纪实的结合,梦幻与现实的结合,通俗与高深的结合,先锋技巧与传统手法的结合。”(《暗示》)

须知从来大手笔,不以规矩成方圆。

也许胸存块垒,也许由于心灵的忧伤(康德说:有思想的人感到忧伤),《暗示》的篇章中时有伤感流露:“你流泪了,抬起头来眺望群山”,“我不会要求太多,不敢要求太多。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容易打发的乞丐,哪怕是黑夜里一颗流星也是永远的太阳,足以让我热泪奔涌。”让人隐约感受到韩少功难为人知的另一面。

《马桥词典》与《暗示》,是一套小说形式创新的组合拳连环腿,对中国当代文体变革和精神探索具有重要意义。

引发热烈争议的《暗示》,获得2002年度华语传媒大奖。

同年,韩少功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其实,作为中国一代思想者、名作家的他,两年前在法国出版的小说集《山上的声音》,就被法国读者推选为“2000年法国文学十大好书”。

西方媒体对他好评如潮:

“韩少功的作品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一方面坚实地立足中国传统,另一方面有意识地使用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方法。”——Douwe Fokkema(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前主席、现名誉主席)

“在创作技巧上,给我影响最大的是中国当代作家韩少功。”——Britan Castro(澳大利亚国家奖获奖作家)

“韩少功令人晕眩的想象和饶有趣味的虚构,对压制语言与思想的力量给予了精巧而猛烈的挑战。”——Kirkus Reviews(美国书评杂志)

“韩少功写下了宏伟的著作,具有史诗的雄心,一般流派所依赖的伤感缠绵与之毫无关系。”——The village Voice(美国书评杂志)

而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时,他说:“获得奖章,表明一部分法国读者喜欢我的作品,当然让我高兴。我有法文版的6本书,但大多出现在巴黎偏僻的书架,我对这一点很清楚,因此没有什么可牛的。即使得奖也不见得就是名副其实。”

对荣誉,韩少功总是保持高度警觉。对于“寻根文学倡导者”(《韩少功王尧对话录》)的身份,他不沾沾自喜不占山为王,声明“文化寻根不过与自己有些关系”:至于上世纪80年代两获小说大奖,他说:“我撞上了一个作品稀缺的时代,一个较为空旷的文坛,所以起步比较容易”;对于“思想型作家”的美誉,他自谦:“我在伏尔泰、维吉尔、尼采、鲁迅等思想巨人面前是小矮人,但在矮人圈里可能误戴一顶‘思想者’的帽子。”

他沉静、内敛、疑虑,几乎对所有事物都有辩证和逆向思维。他怀疑别人,比如,他说:“我读辜鸿铭的时候,总是猜想他在国外肯定受了不少闲气。”他也质疑自己,比如,他怀疑自己在80年代追捧个人主义失之于轻率。他自称“对写作从无自信心”……

智者多疑虑,愚人多自信。

疑虑和自省,并没有妨碍韩少功行动的勇猛。针对作家们潮流化的趋同现象,他又按捺不住,炮轰文坛虚浮之气,言人所不敢言,其心之烈其词之厉,导致又一场争论。之后,向来出手谨慎的他,一连发表《是吗?》《801室故事》《山歌天上来》《月光两题》四篇小说,既保持凌厉而温厚的风格,又分别从不同的艺术路径开拓创新,让喜爱他的读者们连连惊喜。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政府》,被评论家视为“锋芒锐利的新动向”(木叶,《钱江晚报》)。《第四十三页》等,依然是颠覆常识的小说写作。

正如他所說:“文无定法,小说会有很多方式,各有发展空间,各有巅峰性作品。”

他的写作也有诸多回避,比如都市男女、两性情爱等题材。写什么、怎么写,由作家的精神境界、道德水准、文学修养、生活积累等所决定。想要成为杰出作家,就应该像白银时代的俄罗斯伟大作家那样:超越个人世俗生活,关注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

韩少功认为,作家,尤其男性作家,缺乏思想能力很丢人。媒体称他为“知识分子写作”,他宣称自己是“公民写作”,因为公民都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

他对国内外政治态势、社会现实、经济问题、文化现象、世风人心的严肃思考,只是制度式思考而非权力式思考。他的反抗也只限于文化立场,没有走向政治,更没有遁入宗教。在我看来,他站得比政治更高,人生思考超越政治而达于哲学层面:他一些闪烁着思想光芒的篇章,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是哲学。

政治思想和政治理想是有区别的,与政治生活更不是一回事。

上山下乡时期的韩少功,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拼命要逃离农村;而今,他急切地要走向被社会和时代遗弃的乡村。他坚辞省作协主席之职,无奈又履新职——“被迫”当上他自嘲为“很边缘的僚”的省文联主席。作为条件,他可以半年湖南半年海南、半写作半政务。自此,他穿行于海岛和山乡之间。

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人各有志。

“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自己。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我愿意在那里行走如一个影子,把一个石块踢出空落落的声音。在葬别父母和带大孩子以后,也许是时候了。我与妻子带着一条狗,走上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过的路。”(《山南水北》之《回到从前》)

时常龙吟的韩少功,竟这般悲凉、悲伤甚至悲怆,让人惊诧;“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尤其让人心酸。也许,没有人能理解他,即使理解,也只是他理解中的韩少功。

他寻觅到了栖身之地——八景峒。离长沙不算太远,交通便利;更重要的,离他当年插队的地方近,他可以讲一口当地话;尤其重要的,这儿有山有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何况他是泅水好手游泳高手);最重要的是,“山可镇俗,水能涤妄”(《〈马桥词典〉》)。这是他心灵的乐土,精神的家园。

湖南,乡村,似乎是他永远的地域文化背景。

韩少功归隐乡野的生活和写作,引得猜疑四起众说纷纭,有境外媒体还诬之为“心灵异化、人格分裂”,真是夏虫不可言冰。“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他曾引用过的尼采之语,此时正成为其自我写照。

他对我解释下乡的原因:找我的人太多,我必须躲避,不然什么也干不了。

我想:也许这就是大实话,因为以他的道德自律,他不愿说谎话;也许他是在抵制媚俗,因为媒体把他“下乡”的立意越拔越高,也成了他的“不能承受”:也许更是缘于他思想的变化,他的返璞归真。晚年的托尔斯泰彻底当起了农民——有着博大、丰富、深邃、悲悯的心灵,就会着眼被世俗目光忽略和蔑视的事物,同情社会底层人物和弱势群体,厌弃奢华享乐道貌岸然的生活。

他刚到八景峒时,村里以为他犯了错误而被城里开除了,但善良淳朴的村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他表示友好:到处传说他很有学问,曾在《人民日报》上出过一个上联,全国人民都对不出下联来;出于对“大秀才”的敬意,有个老头拍着胸脯对他大表慷慨:“你以后死了就埋在这里,这山上的地,你想要哪一块就是哪一块,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多么可爱的老百姓啊!尽管也有附近村民把他买来的青砖“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砌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说什么”(《山南水北》之《怀旧的成本》),但是,“下乡的一大特点,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山南水北》之《笑脸》),他热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真实、淳朴、善良、勤劳的人民。

韩少功去田间调查,了解“三农”现状。不只是放下身段,而是芒鞋布衣躬耕田垄,把自己彻底融入乡村。“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山南水北》之《开荒第一天》),他热爱这片土地。他说: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作的生活,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是一种最可靠最本真的生活。他认为劳心与劳力相结合,才是比较理想的生活方式。

劳动使他身心健壮。身体的病残,可以造就心灵的丰富,而健全的意志和人格,必寓于健全的身体。

他“愿意结交人,不愿意结交身份”(韩少功语),与邻里乡亲友好交往,教他们做原生态家具赚钱、帮他们上网搜集生意信息,给当地学生赠送电脑、开设阅览室,并给孩子们当免费英语老师、计算机老师、课外辅导员。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村民籌集资金修路架桥,当最长的道路建成时,老百姓执意立碑要刻上他的名字,他拒绝。他愿意做的事情是:充分发挥自视为“酸臭文人”的特长,为石碑撰写了一篇半文半白的碑文。

他冷眼看世相百态,内心依然有至情。“我总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农民办的实事很少。”他叹道。这个时候,他是否感到“权到用时方恨少”?

乡村的新鲜事物,浓烈的民俗风情,别具风格的人物形象,山民的微言大义……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认为中国最大的文体遗产是散文、自称越来越不爱写小说的他,以散文手法直接记录山野自然,记录他对民间底层的深入体察,记录他晴耕雨读的惬意乡村生活,记录淳朴山民的言行举止、理想愿望、价值追求,记录文化和贫富差距带来的现实碰撞;以生花妙笔写出亲身感受,描绘出农民心地的善良、生存的窘迫、人性的真实,总结对农村政策、农业制度、农民生活的思考,反映乡村对于中国现代化的积极意义。

他说:“中国69%的人口和90%以上的土地还在农村,这是更严峻的现实,更值得作家们关心的现实。”

韩少功不是写一般文人借题发挥的山水小品,而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大愿,来写一部21世纪的《湖南农民考察报告》;他以跨文体长卷散文形式,将一篇篇美文结集为《山南水北》。

翻阅《山南水北》目录,小标题直白、质朴、喜气,一反他以前标题的奇崛、幽深、凄美。他于实中写虚、常中写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在他笔下绽放光华。《卫星佬》《意见领袖》等篇,人物传神故事有趣,处处是不动声色的韩氏幽默;《养鸡》《诗猫》《猫狗之缘》,把“农家三宝”鸡、狗、猫写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口碑之疑》中,满纸大象无形的韩氏智慧;《相遇》《老公路》《开荒第一天》中的忧伤,《老地方》《秋夜梦醒》中的隐痛……时而让我哈哈大笑,时而让我泪水盈盈。

从《山南水北》中,我也读到了韩少功的心灵史、成长史、生命史。

2006年,理性和诗意并重、艺术进入大化之境的《山南水北》,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评论家谢有顺在授奖词中称:“韩少功的写作和返乡,既是当代中国的文化事件,也是文人理想的个体实践。”

次年,《山南水北》获全国“鲁迅文学奖”。

自古雄才多磨难。回望韩少功的人生历程,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他生命的辉煌中,有着数不清的坎坷与遭遇:

他本家境优裕,小时候是个淘气顽皮但品学兼优的孩子王,然而,历史风云突变,使他从儿时起就遭遇政治打击——少先队大队长肩章被摘:“文革”中,少年的他经历丧父、中弹的精神和肉体双重痛苦:为了有口饭吃,他不到16岁就主动上山下乡……这一切,都给他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意难平,并严厉地自我逼视,“因为父母的政治问题,我被众多的亲人和熟人疏远。我后来也同样对很多有政治问题的人、或者父母有政治问题的人,小心地保持疏远,甚至积极参与对他们的监视和批斗……无论他们怎样帮助过我,善待过我。正是那一段段经历,留下了我对人性最初的痛感。”(《完美的假定》)

少年时期的苦难,是永远难以复合的心灵创伤。

在知青插队期间,他接触到一些地下思想圈子和文学圈子,开始努力汲取各种思想资源,满腔明道救世之情。少年老成的他,关心民生国运,创办农民夜校,却被出卖、隔离审查;在大学里,他被推举为学潮领袖,却又被背叛、受斥责、毕业分配受牵连;甫入文坛,短篇小说《月兰》因揭露农村阴暗面引来诸多争议和批评,不料被苏联、台湾广播转载,被“帝修反”当作中国革命失败的证据,他受到各种会议和文章的批判,被取消评奖资格,一反“自由化”就成为敏感人物:提出“寻根”,被在朝“老革命”和在野“新青年”两面夹攻;《海南纪实》因政治厄尔尼诺遭到严厉整肃,身为负责人的他又一次接受政治审查;以理想主义激情办《天涯》,也引来批评甚至攻击,被戴上“红卫兵”、“新左派作家”、“法西斯”、“奥姆真理教”一串大帽子(孔见,《韩少功评传》);呕心沥血写就《马桥词典》,却身不由己地被“马桥风波”拖入是非纷争,“马桥事件”被上百家媒体热炒,成为第五届全国作代会的爆炸事件和头号新闻,成为众多著名作家和评论家卷入、新时期文学史上争议最激烈的公案之一

城市、农村,内陆、沿海,文坛、商海、官场……的不断循环中,韩少功经历了少年的劫难、大学的动荡、文场的纠纷、商海的操练、友人的反目、政坛的沉浮,他一次次腹背受敌,也一次次左右开弓;他一次次陷入激流漩涡,也一次次从横逆中跃上新潮头。

对于心灵强大者来说,人生忧患惊险皆可以成德。失望、孤单、挫折、苦难甚至凌辱,不仅没有让韩少功倒下,反而造就了他宽广的心量、辽阔的视野、独特的观照、思想的丰富,磨砺出他成熟的人格、坚强的意志、强盛的生命,造就了他游于虚实、“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的人生智慧,成全了他“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的艺术成就。

大喜大悲大哀大痛,才能铸就生命的大格局,作品才能成其大有其美。

“一个人的道德要经过千锤百炼,是用委屈、失望、痛心、麻烦等磨出来的。”他说,“人一辈子不能光做聪明的事,有时也要做些傻事。如果我们以后回想这一辈子,这个风险也躲过了,那个苦头我也躲过了,这个人我没有得罪,那个人我也一直拉拉扯扯,我们的这一辈子就十分令人满意吗?人生要有意思,恐怕还需要做点傻事。”

这是一种西天取经历尽磨难后的平静,是一种孤独求道沧桑阅尽后的超然。

从文化批判到国民性批判,从人性揭露到人文关怀,从愤世嫉俗到悲天悯人,从精英意识到公民立场,从一脸聪明到满脸温厚,从悲愤孤高到平和朴厚,从人世到出世,从反思启蒙到身体力行,从锋芒毕露到敬畏天命,从金刚怒目到菩萨低眉,从文坛盟主“韩公”到八景峒村“韩爹”……韩少功的生命越来越开阔旷达,内心越来越通透温暖,笔下越来越呈现出对底层人民的深情、敬意和赞美,文字也比以前更加洗练、质朴、平实、温润。

韩少功,走过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心灵轮回。

日前,登上海南岛23年、被现任海南作协主席孔见戏称"23年红旗不倒”的韩少功,强行交了辞职报告,以期彻底解脱出来。他并非没有从政济世的壮志,“我本来可以金戈铁马的百年,本来可以移山倒海的千岁,本来可以巡游天河的万载……”(《山南水北》之《时间》)何等的雄心!他并非有命运没官运,不到而立之年就是湖南省青聯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州团委副书记、“第三梯队”人选的他,如果在仕途上锐意进取,以他的资历和智慧,不是难事。只是,他审得失明取舍,“人只有把大局和终极的事儿想明白了,把人类社会的可能和边界想明白了,才会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哪些事情很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韩少功语,2007年《南方周末》),所以,他放弃现世浮华,追求万世尊荣。

因为,古往今来,众目仰望的不是统治者,而是思想家;文化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权力。

我相信,有着信念定力和思想活力的韩少功,已经著作等身功成名就的韩少功,无论怎样在文体上孜孜探索,无论怎样通变求新,都会“坚持建筑自己的哲学世界和艺术世界,成为审美文学的大手笔”(韩少功语),都将行之高远文章不群,都能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因为有那么多真诚的读者存在,因为有今后几代乃至几十代读者们苛刻的目光投来,我们不能放弃。这种坚持也许意义不在于曾经喧嚣一时的‘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而在于文学重新走向内心……”(韩少功获奖演说辞)

假如,韩少功的思想和理性光芒不这般炽烈,或许他艺术的唯美之境会更深更远,他和他的作品也更能走向大众走向世界。

然而,那也就不会有当今文坛上苏东坡式、独一无二的韩少功。

【附】:韩少功、杨海蒂访谈录:

杨海蒂(以下简称杨):绝大多数作家都是性情中人,而您的作品以及您自身,给我的感觉是:道德力量、心灵力量、思想力量、文字力量都很强劲。我想,您当然也会有脆弱的时候,请问,什么才能使您脆弱?

韩少功(以下简称韩):一个小孩子受委屈,也能让我脆弱。余华在小说中,雷平阳在诗歌中,都写到主人杀自己的狗,而临死的狗既无助又顺从,这样的描写总是让我久久地难受。我其实比较容易流泪,而且怀疑其他男人也是如此,只是大家都喜欢在外人面前装硬汉。

杨:您的作品,无论小说、随笔,都深受读者喜爱、追捧,受国内外文学界、学术界关注,但有人喜欢您的小说,有人偏爱您的随笔(比如我),请问您对自己的小说还是随笔更为满意?

韩:我曾经赞成这样的说法:想不清楚的写成小说,想得清楚的写成随笔。这是乐趣和功能都不同的两件事,对于我来说二者都很重要,就像人有左右两条腿。我只是后悔没有用不同的笔名来写这两类东西,也许那样人们就不会向我提出你这种问题了。

杨:您自认的代表作是——?如果要给新读者一个选择(请您自荐作品),您会自荐哪一(几)本书?

韩:《马桥词典》与《山南水北》可以翻一翻。

杨:窃以为,凭您的高智商和经世能力,您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政治家,曾有人对我说过“韩少功当作家是屈才了”,您自己觉得呢?政治家和文学家两种角色(特指您,不涉他人),您觉得哪一种更能改造世界、影响社会、开启民智、教化人心?哪一种更能让您有成就感价值感?

韩:我做过一点社会工作,与政治家的角色几无关系,不知道你说的那种评价从何而来。我没做过的事,人家怎么知道我能做好或者不能做好呢?北京的很多出租车司机,乡下的很多农民,沙龙里的很多读书人,一开口也都有政治局委员的口气,但他们到底有几把刷子,恐怕得让他们真练上几把再看。读书写作,可以面对理想,在对与错之间选择;但治国理政,只能面对现实,常常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用古人的话来说,前者可以“识圆”,后者只能“行方”。这是两种不同的工作对象和行为方式,做好了都有价值。在这个意义上,我会比较同情古今中外的各类政治家——假如这些人还怀有理想的话,他们就会有很多苦恼与风险,比单纯的写作者多得多。

杨:30多年的时间里,您的创作势头一直旺盛不衰,请问您希望通过文学表达和实现什么?您个人赋予文学什么样的含义?在文学上,您希望达到的最大愿望是——?

韩:寻找真理——这个真理在文学中经常表现为真情实感。

杨:您思想的广度、力度、深度令人折服,我甚至觉得您是优秀哲学家,诚然,您拥有思想者的快乐,但,“一个人思虑过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韩:古人已经说过:君子多忧,小人多患。有些人会把占小便宜当作乐趣,有些人会把解数学题或当社会义工当作乐趣,因此乐趣到处有,忧患也到处有,只看你选择哪一些,比方说是多丢掉一些“患”还是多避开一些“忧”?从我的观察来看,很多人晚年黯淡,愁眉苦脸,大多是因为他们的关怀半径太小。大概人一老,就成了名利场上的弱者,如果患得患失,日子就真没法过了。相比之下,关怀半径大的人倒有可能享受到更多开心的源泉,有更多爽朗的笑声。

杨:您推崇格瓦纳等悲剧英雄,从您的随笔中,我感知您曾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者(不知我的认知对不对),请问您自认现在还是吗?

韩:在当今这个庸俗的世界,梦想已经成了稀有物品,唯其稀有,才更为可贵。梦想并不意味着许诺一个完美的世界,但它能引导各种有意义的过程。对于个人来说,这个过程不会通向完美人生,但能使人生不那么恶俗。对于群体来说,这个过程不会通向完美社会,但能使社会不那么败坏。我们不必相信圣人和天国,但生活中的好与坏,对与错,还是有区别的。这是因为人们内心中还是有一个顽强的价值标尺。至于是不是经常把这个价值标尺高声说出来,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的社会风气是羞谈正义、正真、正派,大概也很不正常吧?

杨:对于新时期文学,当下有“唱好”“唱衰”两种基调,请谈谈您的观点。

韩:我不愿意对以后的事算命,至于就已经发生的情况来说,我个人总的感觉是及格。这就是说,新时期的很多作家和作品值得肯定,特别是产量高、品种多、技法创新等方面,中国似乎丝毫不弱于其它国家或地区,也不弱于自己的以往。但不够理想的是,我们似乎还缺乏引领人类精神的经典性作品,不足以形成人类文学领域又一个明显的历史高峰。

杨:请您以文化学者的身份,谈谈对建设海南国际旅游岛的看法。

韩:这个话题也许应该让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来谈。旅游对文化的作用,我还要看一看再说。

编辑手记:

作家杨海蒂的随笔二题,写的是中国当代无法绕开的两个重要作家。这两个作家都是思想型作家,他们早已是文学史的一部分。史铁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也是一个智慧与心质优异的人,史铁生先生以他对于生命的态度以及在作品中对于生命的思索与关怀,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在史铁生先生的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的是让人动容的文学力量和人道力量:韩少功先生以他的智性、独立、艺术上的开拓性、文化立场的反抗与介入公共生活的勇气,为我们奉献了众多经典性的作品,同时还翻译了米兰·昆德拉和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重要作品,他的重要无需多言。这两篇随笔是作家与作家心灵之间的重要碰撞,思想的火花激起阵阵波澜,这是一份对于两位重要作家的精神礼赞,里面不乏溢美之词,但无论是史铁生还是韩少功都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作者:杨海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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