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机电业论文范文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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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毕机电业论文范文

居家毕设,创造力爆棚

潘欣玥同学改造的临时工作间

从书房到工作间,只需台刺绣机

清华大学工艺美术设计系纤维专业的潘欣玥同学将家中的书房改成了临时工作间,往日书香满满的阅读间摇身变成了小型刺绣工坊,五颜六色的刺绣丝线占据并编织着曾属于书籍的小天地。

作品《联系》局部图

作品《联系》局部图

潘欣玥的毕业设计本打算以镂空刺绣为基础做一个大型的装置作品,但受限于工作环境她及时改变了策略。她决定以朋友和家人为塑造对象。

用手工实现不切实际,她就去网上寻找到一台性能还不错的家用刺绣机,配齐刺绣针线等工具。潘欣玥以前也没有用过刺绣机,所以和机器磨合中有不少困难。“最开始由于不会操作机器,经常出问题,我向网上的卖家请教,然后自己修理机器,我将这台机器拆开又组装了很多次,有时感觉自己成为了金工师傅。”最终,这台刺绣机被潘欣玥研究透彻了,为她的作品服务完全没有问题。

潘欣玥同学目前的作品单体局部

潘欣玥同學目前的作品单体局部

但由于机器太小没有办法做大体量的作品,她就将作品分区域的固定在绣框上,一点一点拼凑着做。

山上山下,寻觅童年幻想

雕塑系朱璞乾同学的毕业创作灵感源于童年时的记忆,疫情期间远离了校园,却更加贴近了家乡,寻回了童年。在家乡的日子里,朱璞乾同学的童年幻想被放大并从脑海中调出来了,他找回了童年时在大自然中那些微小的事物里凝视注目,进而在脑海中衍生出一个幻想世界的记忆,他喜欢并怀念这种感受,所以运用石、木头等传统材料,用雕刻的创作方法对材料反复磨合,想要传达一种朴素、有趣的气息。朱璞乾同学在制作过程中保留了材料自然的一部分,并进行适当雕刻形象,结合童年幻想,试图营造一个充满童趣的物质场景。

这样的灵感和创意,反而让居家创作有了优越条件。朱璞乾同学在家中就地取材,和父亲一起在山中采集石头、木头,他的采集工作从冬末持续到了初春,山中景象从一片荒芜寒冷慢慢地万物复苏出现色彩,朱璞乾同学的心境似乎随着气候和大地的节奏一样,变得越来越富有生机。他将自己家中的一间杂物间打造成了临时工作室,非常契合地、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毕业创作的制作。

顺势跨界,视传服设两不误

在特殊的环境条件及大背景下,“隔离”在家的状态让服装设计系的马莎莎同学产生了通过3D建模的方式来实现毕业设计的主意。她的这一想法与好友视觉传达设计系的张瑞琪同学不谋而合,于是她们在线上进行了场景搭建和服装设计相结合的综合效果展示视频的制作。

朱璞乾同学在山上寻找创作材料,搭建临时工作室

品《旧记》

朱璞乾同学目前的作品局部图

朱璞乾同学目前的作品局部图

马莎莎的作品以女性为塑造对象,就女性的社会压力而展开设计,利用紧身胸衣的视觉和结构要素,重塑当代女性形象。马莎莎同学看到, “紧身胸衣,这个名义上象征身体解放并且一直作为女性性感标志的女装样式,绑架了欧洲女性几个世纪,在心理和生理上带给女性不同程度的痛苦。网络作为当代一种主流的事物,在提供方便的同时也给女性带来了更多来自虚拟网络的压力。同时扮演社会和家庭的双重角色的现代女性,她们的压力更加沉重”。

马莎莎同学说:“现在3D建模的技术相当完善了,与实物相比,设计理念在最终的视觉效果上应该不会打折扣,并且与张瑞琪同学的合作让我对跨界设计有了一点小尝试,我相信最后应该会比较好地呈现我的设计想法和效果吧。”

居家创作,生活与艺术无缝连接

国画系陈博贤的毕业创作《山水的相位》也是在家中进行的。他结合了自己近两年对于山水画精神的思考,通过对未来城市废墟景观的想象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探讨实践。

马莎莎同学目前的毕业设计效果图

陈博贤的家中没有专业或合适的国画绘制工具,所以他买来木板和铁皮,找朋友一起帮忙制作了磁铁画板,并网购了许多画材,在家中支起了临时工作室。

陈博贤同学用肥皂水、酒精等生活用品尝试做的水墨实验效果

陈博贤同学的毕业创作《山水的相位》5张画作的拼接效果图

陈博贤此次创作的题材是之前没有表现过的,因此材料使用上也遇到了许多问题。在导师陈辉教授的指导下,他利用家中的酒精、肥皂等生活用品进行水墨实验。比如用肥皂水喷溅后的纸张产生了特殊的丰富的山水肌理,用抹布加酒精水等粘出一些植物质感等等,这些特殊的材料和创作方式与陈博贤之前常用的水墨材料相比,有更大的不可预见性和意外的惊喜,陈博贤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常规创作之外的发明“创造”感。

责任编辑:朴添勤

作者:柴鑫萌

第二篇:音乐老师毕高芬

做收腹,攒口水润泽嗓子,调整面部肌肉的走向,这是毕高芬每次进教室前必做的事情。但现在她只好省略这个步骤,刚才多蹲了一会厕所,第二遍上课铃声已响过半分钟了。

稀里哗啦的掌声。

“一到上我课就高兴哈?是不是最喜欢音乐课?”

“不——是——”学生们长声长气地回答。

“那你们最喜欢什么课?”

“体——育——”依然长声长气。

“音乐课排第几?”

“二儿!”这回尾声干脆利落。

“不用说,排第三的肯定是美术课!”

“YE——S——”

毕高芬当了二十七年音乐老师,经验告诉她,在中学里,音乐课就是菜里的香菜末,点缀提味而已。学生们连正课带自习,一天七八个小时脑袋绑到书本上,好不容易遇到一堂不用带脑子、没作业、开卷考试的课程,你想让他们正儿八经聚精会神地听课,可能吗?毕高芬觉得音乐课就是让学生提神醒脑,松动筋骨,释放紧张情绪的,所以,每次上课前,先想方设法让自己“嗨”起来,把疲惫和老态尽量藏起来点。今天这个班,窗户斜对着副校长办公室,这无疑是一个向领导展示自己教学才能的窗口。

放音乐。

教学内容:《青春舞曲》。

当毕高芬把新疆帽往头上一戴,课堂情绪立马被点燃了。随乐起舞。“微颤”“绕腕”“托帽式”“移颈”等新疆舞的基本动作就展示出来了。身高160厘米,体重62公斤,肚腩肥沃,腰臀呈一直筒。但毕高芬一跳上舞就马上觉得被青春的小鸟附体了,身轻如燕。这是她今天的第五堂课,语量突破上限了,进教室之前,她感觉已有中风症状:面瘫、嘴麻、腿发软、打哈欠。跳舞是她最好的休息。

教学生练习新疆舞节奏:毕高芬弹电子琴,文艺委员打手鼓,音乐课代表打铃鼓,全体学生随着伴奏手舞足蹈,一起拍手、跺脚打节奏,一边“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合唱,激情爆棚。“别的那呀哟,哦别的那呀哟——”毕高芬领唱,全体正要掀起高潮的时候,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毕老师,你先出来一下!”

“我的青春小鸟”呼啦飞走了。

赶走“青春小鸟”的是政教主任、巡课组副组长大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毕高芬上课的时候,探进脑袋了。真是一堆好泡沫,多高的火苗都能让他浇灭。

毕高芬走到门口。

“毕老师,别的班都在上课呢!”

“我们班也在上课啊!”

“你这哪是上课,都成摇滚音乐会了,分贝太高!”

“这说明我的课是成功的!”

“你的工作热情,我会向领导暗示的。”

大周,体育老师出身,长相略暴力,曾和毕高芬桌对桌长达十年之久,那段岁月,一青葱一鲜肉,每天对峙的时间比两口子还长,并且也像两口子那样打仗,反复地恼了,好了。大周真生气的时候,一口一个“毕老师”,假装生气的时候便一口一个“老毕婆子”,别人常听成“老婆子”,惹得毕高芬真跟他生气,唱反调。好在大周有让毕高芬服帖的法宝,他总画一个班主任的大饼悬在她眼前,并定时往这个虚拟的大饼上添加香料。定班主任的事,大周有发言權。

五十岁的毕高芬为给自己的教育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正向高教冲刺。因为教小科,评分低,冲刺多年还一直中教一级,工资照高级教师差整整一千块钱。不光钱的事,一级教师五十五岁就退休,而高教到六十岁退休,毕高芬可不想过早地进入退休老人行列。

在学校的高教评分标准里,当过班主任有12分,而教研组长只有2分。一个班任相当于六个教研组长,她毕高芬纵是身兼数职、课业缠身,但人家只需一个班主任的头衔就甩她三条街。最主要的,她有班主任情结,没当过班主任,教育生涯不叫完整。每次电视里看到一大群成年人给昔日班主任过生日这样的新闻,毕高芬总会热泪盈眶。像铁姐陈燕,当了二十年班主任,各行各业各地都有学生,办什么事都能找着人帮忙。桃李满天下不光是一种荣誉,还是一种实惠。

自从五年前儿子考上大学后,毕高芬便开始向领导强烈要求当班主任,怎奈是小科老师,数、语、外、理、化、史、地、政、生全都轮完了,也未必轮上音、体、美、劳。学生都重视班主任的课,成绩自然好一些。小科老师当班主任,学生和家长那里都通不过。近十年来,本校只出过一个教小科的班主任——临时代课的不算,那个班级纪律实在太差,班主任走的走病的病,学校只好找个人壮心狠面黑手辣嘴损的体育老师当班主任,靠麻辣凌厉之作风,才让该班相安无事地混到毕业,中考成绩竟居全校中上游。偏方治大病了。体育老师大周,也因此扬名立万,获誉“专治差班班主任”,由班主任荣升为政教主任。大周当过偏方,便更懂得偏方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不到顽症、绝症、死马当活马医的程度,领导是不敢冒险用偏方的。

毕高芬申报高教已经八年了,若换作其他的小科老师早认了,暗自吞泪发誓下辈子不当小科老师。但毕高芬属于认准什么事就一条道跑到黑的人,每年落选之后,她都会留给校长同一句话:我会继续折磨你们,直到我退休那一天!

毕高芬每周二十一节课,基本上每天都是四堂课,有一天是五堂课,多是在下午。上午属于黄金时段,原则上安排主科课程,实在错不开点了,才会把小科课安排到上午。音乐课尽量用边角料时间。毕高芬每天是下午三堂课,满负荷运转。上课是体力活,连着两堂课下来,胸腔和喉咙跟着火一样,一般老师都受不了,何况毕高芬是连唱带跳。她在琴室里准备了一个折叠式躺椅,上完课后就到躺椅上小憩,这是领导默许的,怕她累出工伤。琴室地方小,放一张躺椅就满了。

有人敲门。毕高芬慌忙将折叠椅收起来,来不及塞到桌子下面,直接戳在桌子边了。

敲门的是初二学生余兆辰。

“老师,跟你商量件事?”

“要是搞对象的事,免谈!”

余兆辰正在追校花吴安真妮。吴安真妮是学校舞蹈团的团长,把她拉进团里,毕高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吴安真妮酷酷的,气质偏冷,老师们都不太喜欢她。她第一次上毕高芬的音乐课,就说课本内容老气,建议老师讲周杰伦或TFB。虽然吴安真妮的提议没被采纳,但她的身材和气质让毕高芬怦然心动。拉到舞蹈房练了几下,果然没看错,这个小妮子连头发梢儿都会跳舞,对音乐有极强的感受力,身体柔韧度和协调性极好。因为吴安真妮学习也不错,她妈妈非常反对她练舞蹈,毕高芬拟了一份军令状登门拜访,内容是保证吴安真妮参加舞蹈团后不会耽误学业,中考成绩排名不低于她现在的全学年排名。即便如此,吴安真妮的妈妈还是没答应。毕高芬又想另外的辙。她和吴安真妮的班主任陈燕是铁姐儿,便求陈燕给吴安真妮调座位,陈燕说给我捐个肾都不行。她说主任私下里找她,要给一个孩子调座,她都没同意。家长们都想让孩子坐靠前位置,认为坐得离老师近,不容易开小差。没有极特殊的情况,老师是不给调座位的,从后往前调都高兴,但把谁从前往后调,那可难了,家长敢指老师鼻子骂,认为对他家孩子有歧视。毕高芬对陈燕说可以捐个肾,只要你不嫌我的肾老。陈燕说算了,如果你比我年轻二十岁,我会考虑。毕高芬请陈燕吃了六顿火锅共喝了七十二瓶啤酒,在乙醇的作用下,陈燕hold不住了,把吴安真妮的座位从最后一排调到了第二排。吴安真妮的妈妈被毕高芬的良苦用心所打动,同意女儿参加舞蹈团,但要保证学习成绩不下降,不搞对象。

余兆辰哀求道:“老师,我想参加舞蹈团。”

“不行!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师,求你!”

“不行!”

余兆辰这孩子素质不错,帅气阳光,彬彬有礼。毕高芬对他印象挺好,但他追吴安真妮时,耍的那些浪漫手段可把毕高芬吓得不轻。初中生情窦初开,喜欢上哪个异性也可以理解,但止于暗恋程度最好,真谈上恋爱,给自己和家庭带来的几乎都是负能量。毕高芬怕爱徒分心,影响学习成绩,便及时出手,对她监督、规劝、出谋划策,严防死守,终于把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去年,吴安真妮的独舞在省学生文艺会演中得了一等奖,今年三月初又拿了个特等奖,从此便对毕高芬言听计从,这也是能成功击退“爱情”的重要因素。现在,余兆辰竟然要参加舞蹈团,毕高芬怎能引狼入室!

“毕老师,求你了!”

余兆辰与其说是气急败坏,不如说是有点撒娇。他也知道毕老师对他印象不错。毕高芬心想,这就是个孩子,乳臭未干,不懂柴米油盐呢却一门心思找媳妇!

“绝对不行!”

“老师你太狠了!”

“收收心吧!将来考个好大学,再追吴安真妮也来得及!”

“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可能以后要报考艺术类,所以想进舞蹈团练练!”

“不行!第一,你是有前科的人,心思都花在搞对象上了,我不能收;第二,你现在初二,马上就初三了,得准备中考了,还可能参加排练吗?行了,这事别再提了,我还有事呢!”

余兆辰失望地转身,向走廊里挥挥手。毕高芬下意识地跟随他的动作向走廊里瞅了一眼,吴安真妮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老师……”

她伸脖顽皮地一乐,有点羞怯又有点得意,两个嘴角翘得高高的,把嘴弄成一个元宝形,求救似的望着毕高芬。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咋回事毕高芬还能不明白嘛:人俩好上了!小妮子这副表情,想发火都不忍心。她的目光坚定有穿透力,睫毛一张一合间带风,侧面轮廓很欧范儿。情绪冷时,这张面孔很清冽,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而此时,满脸堆着傻大姐儿的甜美。

毕高芬心想:胸无城府的小男生哪能扛得住这样的妖精?

“你这孩子啊,不听话,白跟你谈那么长时间了!”她假装咬牙切齿。

“老师,你就让他参加舞蹈团吧!我俩保证不耽误学习。”吴安真妮用渴求的小眼神盯着毕高芬。

“吴安真妮,我看你也别参加了!我宁可改节目,虽然排练那么长时间可惜了,但迫不得已。我得为长远打算!你们俩的事要是传出去,还有哪个家长敢让孩子参加舞蹈团?”

弘诚中学是全区唯一一个省舞蹈基点校,能获得这样一个资质,学校除了提供一个面积够标准的舞蹈房之外,其他都是靠毕高芬一己之力完成的。毕高芬是市舞蹈家协会会员,三年前她组建了校舞蹈团,目的是为了自己评高教,校长答应给加两分。舞蹈团最早只有三个学生,招不上人。喜欢文艺的孩子几乎都是俊男靓女,天天在一起耳鬓厮磨,不发生感情才怪呢!家长都怕孩子早恋,影响学习成绩,坚决不让孩子参加舞蹈团。毕高芬相中了哪个学生,便登门找家长谈话,下保证不会因为排练节目而影响学习成绩。

一对小恋人低头不语。

“吴安真妮,如果你执意跟他搞对象,那你必须退出舞蹈团!”

吴安真妮幽怨地看了一眼余兆辰,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可你偏让我来说!

“老师,你为什么非逼着我俩分手呢?”余兆辰有点不高兴。

“我没逼你们分手!可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必须遵守!”

“老师,你可千万别跟我们班老师说这事!”吴安真妮哀求道。

“我可以不跟你们班主任讲,但我得找你妈谈谈,我是向她做过承诺的,现在显然是我没做到承诺,得向她道个歉!”

说让吴安真妮退出舞蹈团,说告诉她家长,其实毕高芬都是在吓唬。面对早恋的学生,老师的招数不多,总有黔驴技穷之感。威胁,还算是比较有用的手段。

吴安真妮和余兆辰表情淡定,这让毕高芬有点惊讶。一般谈恋爱的学生,一听找家长都很害怕。

“吴安真妮,你从今天起就不用来排练了,违犯团规的,一个不留!晚上,我会给你妈打电话,说明情况。”

“老师,我不想退出舞蹈团!”

吴安真妮欲泪眼蒙眬。

“我也不想!你要退出去,咱们节目得做多大调整,你还不知道吗?这不是你们逼得我下狠手吗?晚上,我会给你妈打电话说明情况。因为当初,我是做了她多少思想工作,她才同意你来排练的,现在我不要你了,也得跟她有个交代!”

“老师,我妈知道我俩的事了!”

吴安真妮輕轻地说。

“她什么看法呀?”虽然是疑问句,但毕高芬的心中已有答案。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痛哭流涕,母亲声嘶力竭,父亲虚张声势欲打孩子的混乱场面。通常,中国式早恋都会导致家庭兵荒马乱。

“她家同意了!我家也同意了!”

看余兆辰自豪的样子,好像两家都会完亲家了。毕高芬把目光转向吴安真妮,以求证实。后者吐下舌头,似乎表示对老师的歉意。

“我遇到了什么奇葩家长啊!”毕高芬想。

毕高芬见过吴安真妮的妈妈,这是个对生活特别有设计和想法的女人,脸上写满了壮志未酬的焦灼。她说给女儿起四个字的名字,就是希望女儿的名字可以一下子从一堆人名里脱颖而出。心强命不随,她和丈夫的工作都一般,只靠干巴巴的工资过日子,很有点把出头之日押在女儿身上。

毕高芬舍不得放弃吴安真妮这个金字招牌。自从她拿了省学生艺术节最高奖之后,便有许多家长支持孩子参加舞蹈团了,给毕高芬长老脸了。不出意料的话,九月初的市舞蹈大赛,她是稳拿大奖的,如果不让她上场,代价相当大!当了二十六年音乐老师,吴安真妮是她见过的最有艺术天分的学生,要不是起步晚点,考舞蹈专业没问题。

毕高芬瞅着吴安真妮:“你妈真知道你早恋了?”她故意把重音放在“早恋”上,“还同意了?”她又紧追一句。

吴安真妮轻轻点头。

“那这样吧,让你妈给我来个电话,她要认为你可以早恋,我就留下你。”

“那我呢,老师?”余兆辰急切地。

“你呀,没戏!”

吴安真妮妈妈给毕高芬来了电话。一番寒暄,又一番寒暄,大概不知如何绕到正题上。毕高芬索性单刀直入:“真妮妈妈,听说你同意真妮早恋了?”

吴安真妮妈妈这才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然后嘿嘿地乐了。

“着急当丈母娘了?我们家那个二十四了,我还没急呢!”

“你的是儿子,当然不急,男孩子三十五岁结婚都来得及,女孩子不行,过二十二就不好找了!毕老师,你对真妮那么好,我也就不拿你当外人了,这事呢,到你这儿为止,跟其他老师就不要说了。”

毕高芬叫她放心。

“没办法啊,怎么劝也不行,两孩子就认准了!和余兆辰一见面,我和真妮她爸都特别喜欢,阳光、有礼貌,家庭教养也好。我一想,让孩子考这个考那个,无非就是要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工作,无非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国外的小孩子十二三岁开始谈恋爱,家长也都支持,为啥咱们要叫娃儿撕心裂肺呢?现在孩子找对象都早,等到考完大学了,好孩子都被别人抢走了,再下手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呢!干脆,他俩要处就处吧,青梅竹马感情真。如果谈成了,等到结婚的年龄,七年之痒已经过去了。不成,就当练习谈恋爱了,锻炼情商。也叫双赢啊!”

这当妈的真是煞费苦心啊!毕高芬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了。她早就听说,余兆辰家是开工厂的,资产至少几千万。听说已经在美国买了房子,等余兆辰初中一毕业就送到美国去读书。

有了真妮妈妈的尚方宝剑,毕高芬却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自己明知学生早恋却没有加以引导,有点丧失一个老师或成年人的立场。儿子大铮经常教育她,对早恋的学生要睁只眼闭只眼。他说上大学以后才发现班里的男生上中学时几乎都偷偷谈过恋爱,显得自己特别二。现在一回忆中学时代,除了上课别的啥啥也没有。

吴安真妮妈妈的做法,让毕高芬不舒服,因为她给十五岁女儿输送了一种恶俗的价值观。毕高芬的朋友和同學中,当初那些按家庭条件找对象的,现在过得都一般般,那些没看条件的,大多过得还不错。毕高芬的丈夫老柳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结婚前穷得连存折都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事都找他来解决。毕高芬看中了他的厚道、勤奋、有责任心。他们的家虽然没大富大贵,但小康之上。年轻时的同甘共苦换来了现在自由自在的生活。毕高芬想做饭就做,不想做饭两口子就上外面吃;她有事晚回家,打个电话就行;星期天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老柳不会因为家里脏了乱了饭食不应时妻子不顾家而抱怨。夫妻都感觉到舒服,用现在的话说,没有违和之感,这就是幸福的婚姻。可讲这些,吴安真妮不会懂的,做梦的年龄,对落实到柴米油盐的生活多少是鄙视的。

老柳说:“你别操心学生的恋爱问题了,又有家长又有班任的,轮不上你一个音乐老师去管教。自己家里的这个还没解决呢!早知这样,高中那会儿,就不干涉他早不早恋了。”

五年前,柳大铮考上了浙江大学,去年又考上了本校的硕博连读。二十四了,还没恋爱,不,是没初恋过哦!个子不矮模样不丑,学历杠杠地,就是找不着。毕高芬急啊,儿子刚上大学时,她还对他找什么样的对象提出过各种要求,现在这些要求已经从简至“善良、不傻、是女的”了。按说男孩相对好找,为什么“个别”现象非要出现在自己家里?面对父母的催逼,大铮说学的是理工科,女生少,好的上大学之前就被挑走了,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毕高芬说,人要是好,长得丑点我们也能接受,实在不行我出钱带她去韩国整整。但你必须给我们找一个,不然的话,我和你爸都怀疑你性取向有问题!大铮说,你现在着急了?上中学时候,你一定防我跟防贼似的,同学聚会你都盯梢!毕高芬对老柳说:看来,还是得我帮他选了。现在我都不敢批评女生,说不定谁就是我们未来的儿媳妇!

毕高芬的家离学校远,不在同一个区,开车顺当的话也得四十分钟。一遇上塞车,毕高芬就想上厕所。更年期的肾,不靠谱,神经质。好不容易把车拐出去找了厕所,一看时间,上班肯定迟到。她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叫他代签名。音体美组比较和谐,互相打掩护,每个人都能模仿出全体组员的签名,谁要是迟到或有事无法签到,便通知组里的任何一个人帮着签考勤簿。学校是个强调纪律性的地方,老师比较有自觉性,迟到早退的少,所以,考勤签到一直没升级换代到打卡、照脸等高科技上。

刚一进校门,便遇上了在走廊巡查纪律的大周。

“你在琴室等着,一会我过去。”

“要跟我幽会?排五百年之后了,如果你还能活到那时候!”

“大白天就做梦!幽会我找你?你都多大岁数了!”

两人打情骂俏十几年了,全体同事和各自的配偶都已经习以为常。

过了一会儿,大周来了。他把琴室的门虚掩上。

“这么个事,马老师要调走了,正在办手续,领导想让你接他那个班,但还没最后定死……”大周几乎用唇语在说,“卡在老赵那儿了!”

老赵是教学副校长,总怕小科老师当班主任影响班级成绩。

“大周,你得上校长那儿顶我!”

“你自己跟校长表达一下!”

“我每学期都表达!你去说有力度,毕竟你也是当过班任的小科老师。”

“两码事!”大周打断毕高芬的话,那高傲的神态仿佛在说“我的奇迹不可复制”。中二病!

当班任,并带领班级在中考中取得不俗成绩,是大周人生最励志的部分,他始终把此视为无上荣光,谁若脸大无边地要与这荣光攀比,大周都毫不犹豫鄙视之。要在平时,毕高芬早拿话顶上去了:“你不就是长相恐怖,把学生都吓唬老实了嘛!”大周长相暴力,盯上谁一眼基本等于体罚。在中学里,毒舌、凶悍永远比慈爱、亲和好使。

毕高芬假装不解地:“有啥两码事?我比你少啥?”

“少啥你还不知道么?”大周乐了,脸上现出占了便宜的满足感。

毕高芬非常同情大周的智商,她心想,我是要有事求你,发点福利,叫你高兴高兴,心里没数呢!

“别忘了,到大校长那儿美言我几句!”

大周不耐烦地:“你事儿真多!”

毕高芬说:“我知道你是故作不耐烦,其实心里美着呢!”

“真自恋!”

毕高芬开始盘算自己在班主任竞争中的胜算。

马老师是教外语的,他调走之后,初二还剩下四个外语老师,其中只有刘老师是一个班的课。学校肯定会加一个班课程给刘老师。包括刘老师在内,初二六班的其他任课老师要么班任在身的,要么就是喂奶的孩子妈,还有身体不太好的,或者坚决不当班主任的。轻手利脚的只有自己和体育老师小左。小左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可能是因为体育课都在室外上,他养成了说话就喊的毛病,如果不喊着说,便无法保证主谓宾正常顺序,被毕高芬诊断为“语残”。

这可能是毕高芬职业生涯中当上班主任的最后机会,这次不抓住,恐怕一辈子科任了。再过半个月,她就五十岁“老太太”了!这个年纪,跟学生算隔辈人,代沟巨大,若不是为评高教,她不会舍得老脸非争个班主任,让学生和家长都不待见!不过,毕高芬有时也想,幸亏有高教这块肥肉悬在半空,自己才能整天像打了鸡血似的追寻梦想,而学校里,她这年纪的老师,尤其是女老师,大多自动进入了颐养天年状态,生活里除了养生就是养宠物。

上午头两节课是音体美办公室人头最齐的时候,因为大家都没课。浓浓的墨臭弥漫开来。组里的“每日一帖”活动开始了。因为养生节目里讲,习书法绘画能增长人的寿命,打从上学期开始,在美术钱老师的煽动下,全组掀起了大练书法的新高潮。办公室整天臭烘烘脏兮兮的,到处是写满墨迹的旧报纸,组长毕高芬愤怒声讨加苦口婆心:你们练这有啥用?也就是写春联或挽联,一年都用不上两次。“书法家”们说:我们要长命百岁!毕高芬说:当和尚寿命更长,你们住庙里算了!

小左不练书法,他和毕高芬的观点一致,相信生命在于运动。小左几乎时时刻刻在健身。他办公桌下放着两个小哑铃,只要能闲出一只手来,他便举哑铃。毕高芬很想凑上去探探话,看他想不想当班主任,但一想,如果小左很坚定地表示要当班主任,她再跑到领导那儿去运作,显得有些阴险,没长辈风度。比人孩子年纪快大出一倍了!

校长室里有好几个人。毕高芬探进头去,对屋里的几个人说:“我的事简单,一句话,先加个塞儿!”

有人问:“用不用我们回避下?”

另一个说:“回避啥,就是评高教那点事!”

毕高芬嘎嘎乐:“没错,跟那事有很大关系。校长,马老师调走了,我想接他班儿,当初二六班的班主任!”

大校长带着标志性微笑说:“毕老师,你当然是初二六班班主任的候选人。”

“一个班主任,你们还搞得跟美国大选似的要好几个候选人?”

大校长依旧以不变应万变地微笑着:“对于二年六班四十一名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来说,一个班主任的重要性大于美国总统一千万倍、一亿倍!”

“校长,你别来外交辞令,直说,我当班任,有没有戏?”

“有!”

大校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毕高芬说:“那就好!但还是要请领导们重点考虑我!我有特殊性:第一,我要评高教。我每学期的课时全校最多,还跨学年,但放眼全校,教龄比我少一大半的都当高教了。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没当过班主任!我看透了,现在的考评制度就是只要不当班主任,你就永远高级不了,只能中级!”

“这也不是绝对的,”大校长插话道,“据我所知,也有不少没当过班主任的小科老师评上高教了!”

“你就别拿外校的情况说事了!我们学校的评分标准有问题,存在歧视!”

看毕高芬说得有些激动,校长急忙缓和气氛:“这才第一啊,就这么多!第二第三呢?”

“第二,我干了一辈子教育工作,没当过班主任,死不瞑目!谁叫我闭不上双眼,我做鬼也要骚扰他!”

全屋人都笑了。

“淡定,毕老师。有句国外的谚语说得好:机会就像蝴蝶,只有当你静下来的时候,它才会落到你身上。还有一句话: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怎么扯到蝴蝶上了?”

“这是比喻。”

“少来比喻,我要实打实的!班主任!”

“好,你的迫切心情我已经了解了。还有第三点吗?”

“第三点,还有,我生日马上到了,希望学校能送给我这个生日大礼!”

全屋人都笑了。

在欢送马老师的聚餐会上,毕高芬隐隐感到一丝不祥。大周的目光闪躲腾挪,教导主任李巧嵋老是欲言又止,脸上稍显悲戚。

“是不是班主任定别人了?”毕高芬偷偷问李巧嵋。

李巧嵋有些惊讶地:“没听说呀!还没定呢吧?”

畢高芬的心跳缓了些。巧嵋是她的铁姐儿,一直为她评高教的事奔走呼号。

毕高芬回到家快要睡觉的时候,李巧嵋的电话就进来。

“说吧,吭哧啥,我一看你的来电,心里有准备了。”毕高芬说。

“其实吧,你刚才问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班主任定小左了。但我也不敢告诉你啊,领导都在场,你发起飙来怎么整啊!”

“你就应该当时告诉我!”毕高芬嚷了起来,声音大得把自己和老柳都吓了一跳,“你说,从教学能力、沟通能力、责任心各个方面讲,我哪儿不如小左?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一个人,你们领导也敢把学生交给他?”

气急败坏中,毕高芬似乎忘了巧嵋是给她通风报信的铁姐儿,而被归到学校领导行列。

“可能领导他们还是倾向于培养年轻班主任。”巧嵋巧妙地把自己排除到领导行列外。

“问题是小左有培养价值吗?这次当班主任不也就是填个空!”说到这儿,毕高芬突然委屈起来:原来,在领导心里面,自己连填空的料都够不上!“我这就给大校长二校长打电话!”

巧嵋吓得不轻:“这都几点了,人领导肯定都睡觉了。明天早上就公布了,到那时候你再发飙吧。”

“我就是让他们睡不着觉!”

巧嵋说:“你可别给我惹事了,等公布的时候再说吧!”

老柳也过来,小声地:“你别武马长枪的,不把巧嵋装进去了嘛!人家也好心。”

“没你事,一边去!”

毕高芬冲老柳吼道。

“不就一个班主任嘛,当不当能怎么的?世界上最小的官。”

老柳知道这句话会招来什么,但为了不让巧嵋尴尬,他宁愿充当无辜的炮灰。

放下电话,毕高芬开始冲老柳开炮:“你能不能像别人家的丈夫那样,对我的工作给予点支持和鼓励?从我想当班主任的那天起,你一直就是这话!官小怎么着?哪个大官不是从小官开始的?我要不是为了侍候你们爷儿俩,我就走仕途了,何苦这么多年评不上高教?”其实毕高芬太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了,而且平生也没有一次被官运撞了腰,但跟老柳和大铮,她向来标榜自己是为了家庭而放弃了当官。因为心虚,她想看看老柳是什么表情。

老柳已经靠在沙发上睡了。

好不容易挨到早晨,天还不太亮,毕高芬就起床了。挑衣服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女人在心情不平静的时候,对衣着是很挑剔的。她特别不想上班,后悔那天在校长室,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求当班主任,现在学校谁都知道伶牙俐齿的毕高芬输给语言残障小左了。她不断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输在年纪上,还是领导对她有看法?终于,她选定了一件红色针织薄开衫,下身是一条悬垂度相当好的黑色长裤。开衫是新的,买两年了,因为老柳和大铮都说她穿上以后像灯笼,就一直没穿。

毕高芬刚一进学校,便被请到了校长办公室。

“哟,毕老师,今天穿得这么喜兴!”大校长显然被她一身红衣吓了一大跳。

“这身衣服,有好消息就是喜兴,没有好消息就当避邪!”

大校长脸上现出僵硬的微笑,长“嗯”了一声,便假装在办公桌上找什么的样子。

毕高芬不接茬儿,她要让校长多尴尬一会儿。

校长突然还是觉得实话实说为好,“关于二年六班班主任的事,讨论来讨论去,大家还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决定班主任来是由左宏领老师担任。啊,这个……”大校长看看毕高芬的脸色,他觉得眼前那团喜洋洋的红色随时像炮仗一样地炸响,“你的工作热情、能力和取得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也深深地佩服。风物长宜放眼量,啊!作为一名老教师……”

“校长,那些赞美的话留着我追悼会上说吧!就说为啥不让我当班主任?”

“哎呀,不接就不接吧,我做的决定。那么个乱班,带上了,不会给你加分,气死都不知道肇事者是谁!犯不着!”校长的声音突然降低11度,眯着眼,满脸流淌着“全是为你着想”的关爱。那声音和表情让毕高芬感觉校长不是校长,而是她的老爹或老柳或男闺蜜。完全把一件公事变成了推心置腹的出谋划策。毕高芬本来是按强攻做的心理准备,一遇到空城计,反而乱了阵脚。

校长继续解释:“你还不了解吗?二年六班太乱了!有八九个学生,相当难摆弄,安上尾巴就是驴!不安,也是驴!上课睡觉不捣乱的,那都叫好学生了!马老师昨天跟我说实话了,说接手这个班一个多学期,他扒掉一层皮!所以着急忙慌地调走了。你现在,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

“我人生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毕高芬不满地抗议。

“三十年前,你能开车上班吗?能住上一百五六十平米的大房子吗?你有一个善良体贴事业有成的丈夫吗?你有一个学业有成前途光明的英俊儿子吗?所以说,你现在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

竟有片刻的沉默。大校长看着毕高芬的反应,见对方面无表情,他加了一句:“是吧?”

“你的意思就是叫我知足。守着自己那盆红烧肉,别把筷子伸到青菜盘子里。”

畢高芬给校长下了个套,如果他认同这句话,她立刻反击。

但是,大校长笑了:“我倒觉得,从科学的角度讲,人到中年,还是守着青菜盆子,红烧肉少吃甚至不吃,避免健康隐患。”

“校长,你的意思是我岁数大了,吃红烧肉容易得心脑血管病嘎嘣死呗?”

校长哈哈大笑。不知是默认,还是被“嘎嘣死”给逗的。

小左只当了五天——确切说是四又三分之一天的班主任就被拿下了。

这是毕高芬意料之中的,但没想到时间这么短。看到大校长时,毕高芬想说年轻人吃红烧肉也不容易消化,但又怕太显幸灾乐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造成小左下课的直接原因是犯了男老师都会犯的错误:打学生。几乎每个男孩家长都会对老师:“这孩子要不听话,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但你一定要明智,切不可拿自己不当外人,真要打了,家长可不会轻饶你!小左说没打,本是伸手去指学生的鼻子数落两句,不想“划拉”到他脸上了。学生说“上来就一下子”。家长直接告到教育局,说老师打了孩子“一个大耳雷子”,教育局也直接原话反映给校领导。耳雷子,学名就叫耳光,但这个“雷”字用得强悍,把耳光的响亮度、力度、速度、强度都烘托出来了,再加上是教育局那边转述的,让领导仿佛听到耳雷子咣咣的巨响。

其实,打学生只是个导火索。小左上任这几天,不断有家长到学校闹,据说还在起草全体家长联名信,要求换主科老师当班主任。谁也不希望自己孩子的班主任是个教小科的,何况还是体育老师!教工大会上,校长痛心地说:在一般人眼里,体育老师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性情粗暴出手敏捷,而小左的行为结结实实地验证了这种看法!

毕高芬没再主动请缨当班主任。她倒不是怕刺激小左,而是她知道,学校为照顾家长的情绪,不大会再派一个小科老师当班任了。但她仍心怀点滴希望地坐等校长找她谈话。

一周之后,初二六班的新班主任李娇上任了。

毕高芬承认,做班主任,她可比不上李娇。李娇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接前班任马老师的外语课,是个小美女,课讲得一般,但跟学生关系好得情同手足,绝对做到了“学生虐我千百遍,我待学生如初恋”。只有“生瓜蛋子”老师才会有如此发乎于心的激情!到了一定年龄,对这份工作的厌恶、疲惫将远远超过热爱。

一大早,毕高芬刚起床,老柳就尾随她,迫不及待地讲述他的梦境,生怕过一会忘了。这是他做了乾坤大梦后的一贯表现。毕高芬边刷牙洗脸做饭边听他讲,啥也不耽误。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反正是假的。老柳是做梦高手,梦又多又宏大,而且净是跟史诗级的人物在一起。他想写本书,书名都起好了,叫《美梦一千零一夜》。

“我们开会,”老柳开讲,“旁边的人,生活中我还认识,但记不起是谁了,跟我说,李嘉诚也来了!我说在哪儿呢?……”

“有屁用?梦都是反梦!”毕高芬在洗脸,也不忘插一句。

“他向后一指,我一看是李嘉诚,但特别年轻,我还说,他不是挺大岁数了么,怎么还那么年轻?然后某某某走过来了!”

某某某是国家领导人。

毕高芬在刷牙,尽管还剩下左下牙没刷,她还是提前漱掉满嘴泡沫,抢了一句:“没跟他提我评职称的事?”

“他坐我旁边吃饭,好像就是在我们食堂,要吃鸡汤炖豆腐。”

“提我的事了吗?叫他评评理!”

“食堂的人着急,说只有牛肉汤!”

“比我工作晚十年的都评高教了!”

“我们坐饭桌前干等,牛肉汤也没了,大家都着急啊……”

“你问问他,合理么?我连续多少年一周二十多堂课,工作量一点不比班主任少!”

“后来……”

老柳努力地想着。

正在拌蔬菜沙拉的毕高芬生气了:“梦如其人,你就是窝囊,做梦都不敢求个人,提个意见!以后少做没用的梦!”

她突然觉得丈夫经常描述梦境很无聊。

老柳起身上厕所。一泡尿后,老柳才真正从梦中醒来,恢复常人状态。他走进厨房,嘟哝一句:“那天烤的面包还剩一大半,也不吃,放冰箱里都长毛了。以后,别烤了,两个人,那么大一个,吃不了,扔了浪费。”

“你扔了?”

“我没扔。”

毕高芬从冰箱里拿出面包,一看长了恶心的黑绿色的霉斑。

“都这样了,你就不能顺手扔掉?”

她将面包掷进垃圾桶。

“我得让你看看严重程度,才知道扔是不扔啊!要不,你又怨我!”

“你傻啊?看不能吃就扔呗!”

“你这人,不讲理。你还让我别做没用的梦,做不做梦是我说的算吗?”

老柳反射弧长,慢捻儿,又爱认真。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要不是白天想太多了,怎么会总梦到?你的错是白日做梦太多了,把时间都耗在胡思乱想上,所以我才说没用呢!”

老柳认真地辩解道:“人生很多事情是没用的,但是必要的。比如说梦,梦多了不好,说明神经有问题,但没有梦,更不好,容易得抑郁症。”

“做梦没毛病,是做梦后乐得屁颠屁颠的才有毛病!你梦见再大的干部,也不能转化成现实!大铮以后的工作问题能解决吗?我评职称的问题能解决吗?我想在北京上海买房子,你梦里头的李嘉诚能借钱给你吗?但你做完这种梦以后,特别亢奋!特别亢奋!这我真不能理解!”

“我有什么亢奋的?都是梦!”

“你津津乐道,觉得能做这样的梦,你很神奇!因为别人都做不出来!阿Q嘛!其实,顶屁用呢!”

“你一个搞艺术的,怎么功利到任何事情都要用实用价值来衡量!”

“对,我就是俗!不能翻译成人民币的东西,我都觉得屁用没有!”毕高芬说完后,狠狠地吃了一大口蔬菜沙拉。

上班的路上,毕高芬想起老柳说的那句“你一个搞艺术的”,禁不住笑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把自己看成是个“搞艺术的”。她责备自己:何必呢,他愛讲就讲嘛,难得有一个爱好。若是哪天他不讲梦了,自己可能还会担心他是不是抑郁了。

下午第一节课,食困、疲乏在暖乎乎的阳光下开始嗞嗞地冒泡,随便什么姿势都可能睡着。这是毕高芬今天上的第三节课,看到有学生趴桌上睡觉,自己也恨不得趴在琴上打个盹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每天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否则,下午的课撑不住。今天中午,因为被拉去凑扑克局,把午睡时间给占用了。

这堂课讲的是美国电影《音乐之声》的主题歌《雪绒花》。她喜欢这首歌,平时总哼唱,但架不住这是她在四个小时之内第三遍重复讲这首歌,都有点恶心了。此时,她觉得眼皮像沉重的大幕怎么也拉不起来,张嘴走音,伸手走形,驴唇不对马嘴,是不是唱成《茉莉花》都不知道。有一瞬间,她的身体倾斜差点栽下琴凳。醒过神来发现学生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她知道刚才是睁眼睛打了个盹儿。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堂课的气氛有点不对头。打起精神环视四周,她的魂儿立马回来了。

倒数第二排坐着一个娇小的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是本区新上任的音乐教研员张晓琪。

教研员的主要职责是对本学科的教学进行指导、研究和培训。为考察老师的教学常态,他们不会事先通报要听谁的课,而是随机性质,赶上谁的课就听谁的。有经验的教研员会挑年轻教师的常规课去听。年轻教师有上升空间,也比较重视他们的指导,态度恭敬。老教师对事业没啥太大追求了,再说教学经验也丰富,你指手画脚,人家未必服气。张晓琪是从别的区调过来的,听说之前也未当过一线教师,所以不太清楚这个“行规”。

看到张晓琪,毕高芬睡意全消,但由于身体“预警系统”的突然启动,使大脑出现暂时短路。她是个人来疯,喜欢宏大场面,听课的级别越高人越多,她越兴奋。大脑短路不是因为张晓琪来听课,而是那个罕见的瞌睡偏偏打在了有人来听课的时候。这就叫关键时刻掉链子!

毕高芬目光和张晓琪相碰时,对方微笑着轻点了一下头。毕高芬觉得,那温柔的微笑里夹杂着责备。

毕竟是毕高芬,轻微慌乱之后,立马稳住阵脚。后半堂课虽中规中矩,但还算没什么纰漏地完成了。课后,张晓琪照例先用套話表扬了毕高芬的优点,“但是,”张晓琪话锋一转:“您遗漏了一个重要环节,没能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贯彻到教学内容里!”

教育局要求,教师在每一堂课里,都要根据具体教学内容来贯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是一个必需的教学环节。每次毕高芬备课的时候都愁啊,不知怎么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挂钩。毕高芬特想和教研员搞好关系,为了评高教,她每年都要参加赛课,而教研员是评委之一。

“我讲了!介绍背景的时候,我说主人公通过这首歌表达对大自然的爱和对祖国的爱,向往和平宁静的生活,反对战争。”

毕高芬有点没底气,该讲背景的那个时间段她正犯困,顺嘴讲了什么自己也稀里糊涂。

“你是讲了,”张晓琪肯定地说,“但是,你应该强调一下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她在“社会主义”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并放缓速度。

“我认为,只要是美好的积极向上的文艺作品,都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体现,用不着特意强调。”毕高芬辩解道。

张晓琪说:“学生们小,你要是不强调,他们可能搞不清楚这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

毕高芬心里说你整个一强迫症嘛!《雪绒花》是好莱坞的电影插曲,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奥地利,你非得扯到“社会主义”上来,这水平比以前的音乐教研员方老师低不知多少个档次。

“以前,方老师总说:‘要渗透式地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润物细无声,切忌生拉硬扯,那样只会让学生反感。’”

张晓琪被打脸后表情很受伤。毕高芬知道自己犯了傻,用前任的语录来纠正现任,还有什么比这更强大的伤害?

李娇当上班任一个月之后,一封有三十五位家长签署的联名信终止了她的班主任生涯。李娇没打学生没骂学生课也备得认真,她的错在于对学生太好了!就像一个过分宠溺孩子的家长,反而得不到孩子的尊重。在中学里,良师与益友不可兼得。学生和老师成为朋友,应该是毕业之后的事。专家的有些主张,从理论角度听上去很美,用到实际当中一塌糊涂。在学生眼里,李娇就是个活泼和善的姐姐,但这样的定位,也让她失去了对学生的震慑能力,再加上遭到一些男生的暗恋,班级乱得上不下去课。科任老师抓狂,领导也抓狂,大周只好每天无数次闪灵般地出现在教室的廊窗边,才换来短暂的寂静。先是几个优生家长沉不住气了,怕孩子的学习成绩受影响,开始串联找学校领导,最后星火燎原,全班四十一名学生,有三十五位家长在“弹劾”信上签字。这一数字,让李娇崩溃了。家长都是势利的,他们的大局观非常明确:学习成绩决定一切!

老柳帮妻子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有了小左和李娇的前车之鉴,轻易不会有谁敢接这个班了。估计校长会请毕高芬出任,让妻子坐等。他说这样一来,有三个好处:一、前面已经落选两次了,再主动申请,万一落选的话很没面子。二、校长请你,你再答应,这属于帮他。他欠你人情。三、是他主动找你的,将来不会轻易让你中途下马。

毕高芬敏锐地发现,其实,第二点和第三点可以合并成一点。老柳喜欢“三”,号码喜欢“三”多的,写论文通常用三个论据,说话更是要一二三条,简直到偏执程度。老柳说这不是习惯,是科学。他能讲出无数的道理来:“三是万物生成发展的基数”,“三是格局”,“三点确定一个平面”,“三不是3,而是很多”。

等待不是毕高芬擅长的,她主动请缨,大校长显得有些犹豫。

毕高芬急了:“只剩我这唯一人选了,你还拿啥把儿!”

校长说:“都这份儿上了,我还有啥把儿可拿啊?我怕搞不定家长们!这些天让他们给我闹得呀……”

毕高芬说:“家长的事,我来搞定!”

据两个认识毕高芬的家长透露,家长们对毕高芬这个高龄音乐老师当班任极其不满,想再次联名要求换老师,签名正在征集中。家长的想法就是反正已经闹上了,索性闹个彻底的,换个最满意的。他们也不想想,学校真要是有“最满意”班任人选,何苦这么折腾呢!

学生家长张彤是毕高芬的发小,毕高芬给她发了条长微信,主要内容是她虽然不是主科老师,但能让五个主科老师把二年六班学生当自己亲学生教,如果学生哪些课程没学明白,她可以随时让这一科的老师给学生补课,讲明白为止,试问其他班主任谁能做到?这个,毕高芬真不是吹牛,平时热心肠,讲义气,不抠,多少积攒下一些好人缘。在这条长微信里,毕高芬还保证,上任之后,她的音乐课减少了一半,而且全部调到了下午,这样她会有时间跟班听课,课堂纪律有保证,向四十五分钟要效益就不是句空话。张彤把这条微信截图到家长群里,但并没把家长的反应截图给毕高芬。

毕高芬还有个征服家长的秘密武器:柳大铮。有谁能比一个“成功”的学生家长更适合当班主任呢!柳大铮不仅学历耀眼,关键是励志。他上中学时,成绩一般,勉强考上个市重点高中,在班里一向中游,从未进过前十五名。也不知撞上什么大运了,大铮在高考的时候竟然以全校第一的惊艳成绩考上了浙江大学。毕高芬都吓了一跳,巨大惊喜伴随巨大恐慌:怕儿子把人生的运气一次性用光了。

“我当上班主任了!”毕高芬给儿子发微信。

大铮回:“你班学生可倒霉了!”

“你个王八蛋孩子!”后面跟了N个发怒的表情。

毕高芬上任后第一天就开始筹划家长会的事。她借了学校最大的教室,以便学生也可以参加。给家长们发的请柬是毕高芬自己花钱印的。请柬该如何写,她和老柳想了大半宿,想出一大堆,有煽情的有风趣的有励志的有古文体的,都到下半夜了,毕高芬又全否了,感觉花哨。最后,她和老柳一致认为还是平实简单为好:家长您好:恳请您参加五月十八日晚六点半召开的家长会。学生、老师、家长三方互动,共同为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献计献策。谢谢您!

写请柬当然是老柳的活儿。他字好。到下笔的时候,两口子吵了起来。原因是毕高芬要把落款的签名写成“二年六班班主任毕高分”。

老柳不同意:“你是靠能力当上的,没必要搞这种投机,耍小心眼儿,反而显得没自信,難道叫‘毕少芬’的人还不能当班任了?我这么给你写了,对岳父是不尊重!”

“我爸去世好几年了,他不会挑你理!”

“就是没法征求他意见了,你才不应该改名字!”

毕高芬说老爹本给她取名“毕高分”,但报户口时,民警给写成了“毕高芬”。她这一辈儿的正好排到“高”字,堂兄弟堂姐妹都有大吉大利的名字:毕高耀、毕高飞、毕高晋、毕高堂、毕高雅、毕高枝。以此推论,她的名字肯定是“毕高分”,而不是“毕高芬”。

老柳说:“那我看,还不如连姓一块改了,改成‘必然’的‘必’!”

毕高芬对丈夫的咬文嚼字和认死理早已深恶痛绝了,家庭纷争常常源于此。

“做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是我的家长会,不是你的,我叫你写啥你就写啥!我就是要调动一切有利因素将家长hold住!”

“要是家长能被这么点小伎俩hold住,那也太幼稚了!也不够格!”

毕高芬火了:“不用你了,我自己写!”

老柳把头扭向一边,半摇着头:“嘿嘿,真有意思!哼哼,真有意思!哎呀,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是老柳的一个口头语。当他要表达嘲讽、无奈和没法沟通的痛苦时,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重复三次。“真有意思”实际上是“真没意思”的意思。虽然看不到丈夫的脸,毕高芬从他的耳朵根就能推理出他的表情。应该很恶劣。她冲老柳胡乱吼叫了几句,并将请柬全都扔到地上,吓得老柳逃进了厕所。毕高芬扬长而去,她知道明天一早,一沓写好的请柬会整整齐齐地放进她的手袋里。

躺在床上,毕高芬感到疲惫极了。压力山大啊!领导一答应她当班任,她就胆怯了,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当好班主任,万一中考一塌糊涂怎么办?那是误人子弟啊!那些正处于叛逆期的熊孩子,脆弱、邪恶、野蛮、自私,他们以挑战老师的权威为乐。她拿什么对付他们?小左和李娇翻船,都可以推到年轻没经验上,要是自己也半道被家长给轰下去了,老脸往哪儿搁?恐怕这辈子也再没有满血复活的机会了。想到这些,呼呼冒出冷汗。今后的一年,自己将与更年期、青春期双线作战。精力扯不起啊!

可怜的老柳,惹完祸后,还要收拾残局。四十一张请柬写到凌晨,手腕酸痛。落款总出错,写废了好几张请柬。要么写成“毕高芬”,要么写成“必高分”。“毕高分”更像一句口号,而不是活生生的老婆。

几个家长收到请柬后,在家长微信群或QQ群里晒了出来,说平生第一次收到开家长会的请柬。还有一个家长发现落款的奥秘,特意拍了“毕高分”,配文“哈哈,必高分,好彩头!”显然,毕高芬的心理攻势,在一定程度上起效果。

周六,二年六班的家长会召开。这是毕高芬上任第五天。

全班四十一个学生总共来了四十九位家长,有的是两口子一起来的。只有一个学生的家长缺席。

毕高芬刚一站到讲台上,一个女家长指着请柬上问:“毕老师,你的名字真是这几个字儿?”

老柳说得对,不该搞投机,耍小伎俩。圆的时候太辛苦。

毕高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芬芳’的芬。为了给班级带来点好兆头,我给自己的名字整了容。”

等于自我介绍了。

家长们都笑了,会场的气氛欢乐了一些。

毕高芬说:“我是第一次当班主任,而且又是个音乐老师,但我毕竟从教二十七年了,有教学经验,跟学生一直有良好的互动,更主要的,我曾经也是个考生的家长,我儿子初中时也在弘诚中学就读,去年从浙江大学毕业,又考上了本校的硕博连读。”

台下一阵惊叹,然后迅速安静,期待着她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一说起儿子,毕高芬的讲话流畅多了。她讲述了自己如何把大铮从一个成绩平平的叛逆少年调教成名牌大学学生的历程。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毕高芬把老柳的功劳也都抢了过来。今晚,老柳也死乞白赖地跟来了,但毕高芬没让他进教室,在办公室等候。

人人都喜欢励志的故事。家长们听得专心,表情振奋,仿佛这样的奇迹即将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毕高芬心里暗骂,二十多年教龄了,当个小班主任,还要靠儿子给撑面子!

家长们也问了些问题:对班级建设有什么新设想?如何整顿班级纪律?如何提高学生成绩?……这些问题,毕高芬开会前都想到了,还在家里排练过答记者问——记者由老柳扮演。毕高芬的答案如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家们看中的是她的气场。能把人hold住的气场。他们知道,新班主任上任以来,班级纪律改观巨大。有了李娇的前车之鉴,对于家长们来说,在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情况下,他们宁愿选择一个能压住阵脚的老师。

刚一走马上任,毕高芬琢磨着该给班级来点新气象,于是把每天早自习的最后五分钟定为每日一歌时间,学生轮流登台唱。每个人都有一颗想当歌星的心。轮到演唱的学生头好几天就开始精心准备,有的自备伴奏带,有的还配上舞蹈动作。唱歌跑调的学生也绝不放弃“舞台”,把同学和老师都笑到桌子底下了仍郑重其事地把歌儿唱完。学生对音乐的痴狂让毕高芬有点羞愧,作为音乐老师,她从没在课堂上见过这样的热情,要么懒懒洋洋,要么破口干号,要么干私活儿。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唱自己喜欢的歌儿,当一把主角,这就是小确幸吧。

马上,有的家长受不了了,在群里呼吁“停止这个与学习无关的活动”,说她的孩子提前好几天开始练歌、练舞,学习的时候必须要戴着耳机听歌,一心二用。有家长则附和:就是啊,将来又不想当歌星!

世界上的家长有两种:家长和中国家长。后者教育孩子追求短期效益,小学时围绕小升初,初中时一切围绕中考,高中时一切围绕高考,其他的能省略就省略。他们对素质教育多半是叶公好龙。

毕高芬当上班主任后,学校给减掉一个学年的课,现在每周只有十一节课,但她感觉比上二十一节课要累多了。不教课的时间里,她几乎都在“陪读”——陪学生上课。有几个学生,她不在,课堂就乱哄哄的,是巡课组重点监督班级。毕高芬没有灵丹妙药,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死看死守。从这个学期开始,学校成立了巡课组,主要监管教师在课堂上的教学管理。组员由大周和另外一名行政人员构成,组长是大校长,所以巡课组也算“校级单位”。作为主抓学生纪律的中层领导,大周养成了扒门玻璃的习惯,被毕高芬嘲讽为“窥视癖”。进入巡课组,他的这种癖好发扬光大了。如果教室里突然寂静得可怕,不用问,准是大周的窥视行动露了马脚。

下午,正上着课呢,有人敲门。毕高芬开门一看是自己的班长,就知道又出事了。杨凯萌不知上哪儿了。

生物课刚开始上,杨凯萌就要求上厕所,他每堂课都要上厕所,因为有一次老师不让去,他尿到裤子里了,后来也就再没有老师敢管他上厕所了。老师倒是巴不得教室里没他,但放出去怕他没影儿了或惹祸,责任担不起。生物老师见他迟迟未归,就派班长去厕所找。连女厕所都找了,也没见他人影儿。

毕高芬赶紧找一个老师帮着看班,自己发动办公室同事开始满校园找杨凯萌。免不了胡乱想,这要是失踪了,怎么办?她骂自己二逼,这岁数了,当什么班主任啊?以前她对班主任在高教评分里值十二分很有意见,当了半个多月的班主任,才发现,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费点体力和脑力倒好说,总着急上火叫人受不了!

正准备搜天台时,毕高芬接到学生的电话,说杨凯萌回班级了。毕高芬把杨凯萌找到办公室。

“你上英语课的时候去哪儿了?”

杨凯萌用力地挤眉弄眼:“厕……所。”

“去了一堂课的时间?”

“我、拉屎啊!”

杨凯萌很不耐烦,意思是你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他是个长相英俊的孩子,清澈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嘴巴,但不停用力地挤眉弄眼破坏了这一切。

“班长去厕所找过你,你没在!”

“我是、在、拉屎?”

“你去哪儿了?”

杨凯萌不吱声。

“告诉老师,去哪儿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老师?”

“我相信你。可你得告诉我经常去的地方,下次老师好去那里找你。”

“去體育馆那边了。”

上课时间,体育馆那边比较安静,除非刮风下雨或特别寒冷的天气,体育课才会挪到里边上。体育馆后面有个狭长的小走廊,估计杨凯萌在那儿玩了。

“好吧,我们来个约定,以后心烦了,想走走,就去体育馆那边,不许去到别处,更不能出校,好么?”

杨凯萌用力地挤下眼睛,点点头。

杨凯萌智商正常,但有多动症,注意力集中的时间超不过五分钟,上课的时候,嘴和四肢都闲不住,满地乱爬算好的,有时突然就站到窗台上了,把讲课老师吓得半死。别说给他安排同桌了,就算把谁安排跟他同一排,家长都会来找老师抗议,觉得自己的孩子被歧视了。学校几次劝说杨凯萌家长给他办退学,但家长已经吃透了政策,坚决不退学,说要告学校。学校便再也不敢提退学的事了。

杨凯萌的父母又生了二胎,估计他们对大儿子的未来不抱啥希望,对学校自然也没高要求,基本上当托儿所使用,只要孩子在你这儿不出事就行,从来不到学校来,甚至老师的电话都懒得接。毕高芬的家长会,唯一缺席的就是杨凯萌家长。前两任班主任也说没见过家长。不知什么时候,教室最后一排不靠窗的角落成了杨凯萌的专属用地,这一排只有他一个人,与前排之间有半米多的“隔离带”。毕高芬陪读时,一般都坐在他旁边,看他烦躁大劲了,会让他在后边的空地上做俯卧撑。

毕高芬还是给杨凯萌的母亲打了电话。

她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是来告状的。”

杨凯萌妈妈松了口气:“吓我一跳,以为他又惹祸了呢!习惯性了,老师一来电话就是告状的!”

“这几天还算好啦,没乱喊乱叫!”

“是你毕老师管班有方。以前他们班主任,姓什么来着?就是调走的那个?缺德,说我家孩子有精神病,总让我们给孩子吃药!”

毕高芬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其实,她是想和杨凯萌妈妈商量带孩子去看医生的事。她谷歌过,知道多动症也需要治疗,不能听之任之。所以,她才决定打这个电话的。陈燕不让她打,说人家要想给孩子治,那早都治了。要不想治,你乱发言,反而让人家觉得多事。说不定以前也治过,没治好才放弃的呢。毕高芬说杨凯萌总这么下去,将来怎么办?将来独立生活都有困难!陈燕说皇帝不急急太监,学生毕业以后的事归你管辖吗?毕高芬承认陈燕说得对,但她还是打电话了。“陪读”这几天,她都是坐在杨凯萌身旁,他烦躁坐不住但又必须克制的时候,让她想到买回去准备宰杀的活鱼,在塑料袋里折腾得稀里哗啦。毕高芬想为他找到“水”。

毕高芬和杨凯萌妈妈说了自己的意思。

“哟,毕老师,你这么关心杨凯萌,谢谢了。我们带他去北京看过,大夫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而且测了好几次智商,都在105以上。他爱眨巴眼睛那是小时候跟他爷爷学的!”

“也许可以找心理医生看看。”

“多动症到成年就好了,你听说哪个成年人有多动症?所以说,不用治!克林顿也有多动症,照样当总统!”

陈燕说得对,自己是多事了。

为对付多动症,毕高芬找来一大堆旧挂历纸,叫杨凯萌烦躁的时候折纸。几天过去,效果还不错。飞机叠了一大堆,分给同学玩。看到教室里和操场上到处飘的纸飞机时,杨凯萌很有成就感。同学扔完了,去上课了,毕高芬再让杨凯萌把地上的纸飞机都捡起来。体力上一消耗,杨凯萌显得安静不少,上课时间,不是折纸就是趴着睡觉。

毕高芬陪读陪得筋疲力尽,她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想等班级纪律好转,自己也逐渐减少陪读次数,直到不陪。

刚清闲了一会儿,大周来电话:“哎,你班那个大傻子又惹祸了!”

学生爱给老师起外号,老师也给学生起外号。背地里,大周把几个看不上眼的特定学生称为傻子。杨凯萌是其中之一。以前,大周管谁叫傻子,毕高芬没感觉。现在听他这么称呼杨凯萌,感觉有点别扭。老师都这样,一当上班主任就开始护犊子,自己骂可以,别人骂就不舒服。

一见毕高芬进到政教处,杨凯萌情绪激动起来。冲着管政教的老师喊:“是、是、是我班老师、让我去、那儿的!”

那儿是指体育馆。

毕高芬只好承认:“是我允许的。”

于是,把杨凯萌草草地批评一顿,叫他回教室了。

大周气都冲毕高芬来了:“你不二么,还敢放他到处乱跑?叠叠纸飞机就算了!一个傻子,万一跳楼,怎么整?现在是什么时候?”

还有一个月初三学生就该中考了,全校师生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学校对纪律的要求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你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大周质问。“他从楼梯上往下蹦!”大周自问自答,“他傻你也傻吗?还允许他自个儿出去溜达?”

“他是病态,憋得难受的时候控制不了,别的同学没法上课!我想让他出去释放一下会好点。”

“你是傻里的战斗机!”

自从毕高芬当上班主任,大周特拿自己当恩人,说话十分不讲究分寸。

不等“战斗机”反驳,大周接着说:“你倒是好心,叫他出去散散心,可要出事,怎么办?像刚才,他从四五个台阶上往下蹦,要是腿摔折了,医药费都得学校掏!家长要是讹上你,说脑子也是摔坏的,到时候你还高教呢,劳教吧!你二十多年老教师了,这事还用我告诉你?”

毕高芬没法反驳,她知道大周说得对。四年前,本区的一个中学生在校园里自己摔倒了,造成脑颅损伤,家长告到法院,学校赔了一大笔钱。一时间,各学校恨不得把体育课都取消了。

数学丁老师一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毕高芬就知道她肯定是来找自己告状的。果然,她一屁股坐在毕高芬对面。

“你班那几条臭鱼!”

“几条臭鱼”是班上包括杨凯萌在内的纪律最差的几个男生。

不知谁买的一个粘胶小人,啪啪地往墙上甩。这些孩子本来上课心跟长草似的,一见有玩的,便乱抢起来。杨凯萌像喝醉了似的不时地鸡鸣鸟叫,惹得全班哄笑。两个贝勒串座,挤到一起吹牛,熱闹得跟开沙龙似的。丁老师训了他俩,俩人倒是没顶嘴,但一等老师背过去板书,大贝勒就捏着嗓子,模仿鹦鹉讲话的声音。

大贝勒叫申明亮,二贝勒叫赵书磊,两人的父亲是发小,所以两人亲如兄弟,好事坏事都在一起干。贝勒是同学给他们起的外号。这俩学生比杨凯萌更让毕高芬心烦,很多时候是故意气老师。尤其大贝勒申明亮,属于三观不正那类孩子,性格有些阴郁,每次两人“做案”,都是他背后主使,二贝勒当前锋。毕高芬若在课堂“陪读”,大贝勒基本上就是睡觉,二贝勒多少还能听点课。要是毕高芬不在课堂,俩人肯定就串座凑到一起,哇啦哇啦说个不停。被老师训了,就老实一会,老师一开始讲课,他们又说上了。学生都有这个毛病,上课的时候,话多,又特别想说,偷偷摸摸也要聊几句。等有大把时间了,反而没什么可聊的了。

二贝勒不和大贝勒在一起的时候,是个挺可爱的孩子,随和、没城府,傻呵呵的。一听毕高芬说要找家长,了,哀求老师饶了他。

“看你今后表现!”

老师只好这么说。学生怕找家长,正因为怕,才轻易不能真找。虚张声势一下。总找家长,反让学生发现老师其实就这么点伎俩,胆子会越来越大。而且,很多家长在管教孩子方面简单粗暴,收拾一次,有效期多则半月,少则几天,学生又回原形了。对熊孩子,没什么妙招,通常就一个字:熬。曾经有一两年的时间,毕高芬也是大铮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每次被老师训完后回到家中,她要么披头散发号啕大哭,要么武马长枪欲直取小儿之性命。那段时间,要不是老柳在中间缓冲着,她和儿子早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了。后来大铮出息了,老柳把功劳划在自己头上。毕高芬不服。她觉得正是这种艰苦卓绝的磨合,才让儿子懂得了自己的行为边界在哪里,也烘托出了老柳的高大形象,以便他每次的折中建议都得到儿子的拥护。

大贝勒对付老师永远是以不变应万变:对所有指控概不认账。毕高芬说把你家长找来!你妈或者你爸,别叫你爷爷奶奶来,他们那么大岁数了!

大贝勒笑了:老师,我仨爸仨妈,您说我找哪个呀?

大贝勒父母离婚后,又都再婚了。再加上干爸干妈。

“找亲爸亲妈!”

“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你要是能把他们叫来那还怪好的!我得感谢你。”

大贝勒的妈妈去海南开饭店,爸爸养了好几辆大货车,人手不够的时候,他得当司机,很少在家。大贝勒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大贝勒是办公室常客,和老师斗法积累了相当的经验。由始至终,他一点不慌,甚至微笑着,目光安静,似乎要把对方的每一个表情细节尽收眼底。十四岁的孩子,四十岁的老练!毕高芬抓狂地想。

大概一周之后,不知因为什么,俩贝勒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他们在教室里打起来了,被毕高芬叫到办公室。在询问事情经过的时候,两人因为各说各理,又打起来了。毕高芬一时没拦住,二贝勒一失足,正好和窗台上的一盆刺梅抱个满怀,胸口胳膊血淋淋的。关系特好的两个人,一旦反目即不共戴天。二贝勒被带到医务室。所幸都是皮外伤,涂了些药水,毕高芬就打发他回家了。大贝勒留在办公室反省。

不大一会儿,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闯进办公室,直奔大贝勒,啪啪两个大耳光。

“你个小崽子,还敢打小磊了?”

毕高芬和其他老师赶紧拉他:“这位家长冷静冷静,有话好说!这是学校,不能打孩子!”

大贝勒的父亲瘦高,两只手明显比手腕白得多,大概是开车时戴手套的缘故。他的右臂以前肯定文过刺青,后来又文了遮盖色,仍能看见洇染开来的青色。毕高芬猜想那是一支锚。

“我和小磊他爸光腚时候就在一起,没打过一次架!我们是哥俩,你和小磊也得成哥俩!对你,我老失望了!你就是个窝里横,谁好欺负你欺负谁,见着硬的,吓得刺棱跑,玩阴的有一套!你从小跟着爸爸过,为什么爸爸的优点你一点没继承?跟你那死妈一模一样!爸爸小时候学习也不好,但爸爸会打架,你问你奶奶,我是远近闻名的霸王,谁敢惹我,我真死磕呀!横的怕不要命的嘛!但我不窝里横,小哥们我不打,左邻右舍的小孩子我不打!小哥们儿吃了亏,我冲前面去替他们讨公道,所以我当了大哥!走哪儿谁都得敬三分!你不会打架你书念得好也行啊!你说你这两样都不行,将来怎么在社会上混?爸爸跟你讲过,只要你好好学习,能进入班级前十名,全国著名的大饭店随你挑,想吃啥点啥!你爱吃三文鱼,我带你去挪威吃,去日本吃,都行!问题是,我看你这样的,永远也考不到前十名!你就这么为我省钱啊?天上不会掉馅饼儿!你不奋斗就想吃香喝辣的,可能吗?你以为只凭同学叫你几声贝勒,你就真成贝勒了?”

“我肯定成不了贝勒,因为你不是郡王!”

一直没说话的大贝勒突然插了句嘴。

室内一片寂静。

大贝勒爸爸哑了,几乎呼吸都停止了,只有眼珠在转。

旁边听的人已经憋得不行了,表情七扭八歪,个个气运丹田绷住笑。毕高芬不敢说话,怕一张嘴,直接喷出来的是笑声。

第二天,二贝勒的妈妈来了。言谈举止一看就是个爽快人。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说给老师添麻烦了,骂自己孩子不争气。毕高芬安慰她,说初中孩子是最叛逆的时候,家家如此。并举了大铮的例子。二贝勒妈妈像找到知己一样开始聊开了。她说她对小亮印象不好,蔫儿坏,心眼多,阴。她不愿意让儿子跟他在一块玩,几次想把他们拆开,都被老公阻止了,怕把大人之间的关系弄生分了。

“这回,我真不能让我儿子再跟他玩了,太狠了,都进老师办公室了还往我儿子身上扑呢!昨天看我儿子伤那样,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老申非得要塞给我们五百块钱,我们能要吗!老申那人真不错,实在,心眼好,仗义。没少帮我们。这不,小磊他爸一直帮他跑车嘛!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我儿子毁了啊!毕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他们分开?”

“上课时间,他俩老在一起,还能认真听老师讲课?还有一年就中考了,再不加把劲,来不及了!”

为表公私分明,毕高芬重点强调了一下“上课时间”。她迫切希望大贝勒二贝勒拆帮。班闹学生,一旦成帮结伙,那气势就很难控制,敢和老师、学校对峙。一个班,出现两三个班闹,课堂纪律根本没法保障,老师疲于应付。二年六班六七个班闹,要在乱成一锅粥的课堂里讲好课听好课那是奇迹!

“咱俩想法一样!”二贝勒妈立马把毕高芬拉进同盟阵营,“昨晚上,我跟磊磊他爸吵起来了,他总说小孩子打架过两天就好了,大人别参与,还让孩子去找小亮和好。我把他骂了,我说你自己没能耐,想靠着老申,就让孩子当牺牲品?这么大孩子,父母说话没用,朋友的话最好使,所以,就得交个正能量朋友!毕老师,跟你聊完,我心里敞亮多了,这回,趁着他俩闹掰的机会,以后坚决不让他俩再往一起凑了!必须的!”

俩贝勒打了架之后,就真掰了,互不说话。跟别人也不说话了。每天上课时间,教室里安静了许多。

这天早上,毕高芬上班,刚走进校园,保安喊她:“毕老师,是不是你车让人给划了?快去看看吧!”

昨天晚上,毕高芬和几个铁哥铁姐宴请以前的老同事,喝多了点,打车回的家。车就放在了学校后院。果然,她的车受辱了!前车盖子被小刀刻上了“傻”二字。毕高芬杀人放火的心都有了。查看完车子的伤情,毕高芬坐在办公室里哭了,并不停脑补月黑风高之时一个鬼影在她的车身上刻字的画面。心疼自己,更对不起车。那个鬼影分明是大贝勒的样子。她想把车放在学校后院,直到抓到“凶手”为止,但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接手班主任没多长时间,就让学生恨到如此地步,自己的执教能力肯定会遭到质疑。

自从俩贝勒绝交后,大贝勒认定毕高芬在背后调唆了他和二贝勒的关系。以前他俩没隔夜仇,打完架就好。毕高芬一从大贝勒跟前过,他就骂人:“真”“祝福你八辈祖宗!”毕高芬问你骂谁呢,他不是眼睛望着天便是望着地说“我骂蚊子呢”,或“我骂耗子呢”。再不就呸呸呸吐痰。毕高芬听得出,他吐的不是痰,是仇恨。毕高芬找他谈话,他不急不恼,爱搭不理,你要说得哪句不对他心思,他就直勾勾地看着你,好像手头要有把刀会立即把你干掉。十几岁的孩子若歹毒起来胜过全世界的毒药总和,这是毕高芬从教二十多年的经验总结。

把一切迹象联系到一起,毕高芬才如此肯定地认为车子是大贝勒划的。偏巧,能摄到停车位置的摄像头坏了。几年前就坏了,没钱买新的,但一直摆在那儿,起个震慑作用。看来,靠当代技术手段破案的可能性没有了。音体美組召开全体老师大会,商量如何逼大贝勒自首。一致认为无论如何不能把摄像头废了的事泄露出去,直接“诈”大贝勒,就说摄像头拍到他了。大周不同意,劝毕高芬沉住气,待他摸清线索再行动。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大周当政教主任多年,是收拾学生的行家里手。

直到天黑透了,毕高芬才开车回家。她实在不敢带着“傻”招摇过街。车停在离家挺远的地方,怕被早起的邻居们看到。老柳爱和稀泥,一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说:“算了,刻就刻了,让他出出气,以后就没事了。师生之间不要弄僵。”

“他凭什么拿我车出气?”

“拿人出气你不更生气?”

“那我至少知道是谁干的!”

“查出来是谁,你能把他怎么样?”

“我治不死他!”

“怎么个治法?”

“不死也让他扒层皮!”

“你用什么方法让他扒层皮?”

“办法多的是!”毕高芬的不耐烦是因为老柳问到了症结上。她真不知道怎么办。开除?肯定不可能。批评?没啥用处。找家长赔钱?这不是自己的目的。再说又能赔几个啊?她所谓的“治”,也是等大贝勒认账后,把他交给大周而已。

“但必须得治他,不治,学生都得以为我怕他呢,将来没法带班了!”

“我看算了吧,治轻了,没用,反显你无能。治重了,可能会伤他,万一弄大了,再把记者招来!”

毕高芬在家发脾气的时候,一蹦三尺高,这让老柳时刻担心二老婆对学生有什么过分言辞,再惹出祸来。现在老师名声不佳,孩子又一个比一个脆弱,自打毕高芬当上班任,老柳天天吹耳边风:“他们都是孩子,惹你生气的时候,你就想想大铮比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忍一时海阔天空”“吃亏是福”“发怒是最愚蠢的表现”……弄得毕高芬很不耐烦。

“别磨叽了!我要是不把凶手找出来,他下次还得划我车!”

一大早,毕高芬拿着单反相机和老柳来到停车的地方。昨天早晨是拿手机拍的,怕画面不清楚,再用单反拍一次。不是因碰撞的划痕,保险公司是不理赔的,拍照主要为了留个证据,给凶手的家长看看。亲眼看到和“听说”的震慑力还是不一样的。看着车身上的那两个字,老柳罕见地爆出了一句国骂。啪啪拍完照后,毕高芬把车子交接给了老柳,给车喷漆。老柳单位离家近,步行不到十分钟,轮到他开车的时候,多半都是去给车加油、洗车或为家里买东西,接送亲朋。理工男基本上都是经济适用型的,而且任劳任怨。毕高芬嘱咐老柳开正规发票,以便找到凶手之后,拿发票索赔。

要找大贝勒作案的知情人并不难。毕高芬相信有些同学会知道。一般来说,学生惩治了老师之后,会把此事当成资本向狐朋狗友炫耀,知道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以毕高芬现在内心燃烧的程度,恨不得悬赏进行人肉搜索,但她有原则,不跟学生打听。将心比心,从小就鄙视打小报告的人,所以,她绝不会把学生培养成告密者。

车身没喷漆,只是抛光了一下,基本上看不出被划的痕迹。没花太多钱。校长主动跟毕高芬说修车的钱由学校来报销。车算工伤。而且亡羊补牢,在校园各处安装了好几个摄像头,据说,整个校园360度无死角。但学校所做的这一切都无法安抚毕高芬破碎的心,真不是破点财的事,脸面丢不起。比丢脸面更痛心的是,暑假一过,新一轮的高教评选又要开始了,万一竞争对手拿这事做文章,叫人怀疑她执教能力差、师生关系紧张,她有可能在群众评议时失去珍贵的中间派选票。只有得票数前两名的老师才能进入教育局的综合评定。

两天过去,毕高芬得到一个重要情报:车子是大贝勒划的。情报来源于杨凯萌的妈妈。大周那边还没查出个子午卯酉,毕高芬也不等了,迫不及待地将大贝勒揪到办公室。

大贝勒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死活不承认。非常有经验地叫毕高芬拿出证据来,声称拿不出来就去教育局告她,还要找律师。演技十分了得!毕高芬更来气了,心想你也太会演戏了,以为我好骗吗!

“申明亮,我等你两天了,就想给你个机会,主动来向我认个错,这事也就了结了。谁都有一时冲动的时候,知错就改,我不会再往深了追究。但如果你拒不认错,那你也别怪老师不给你机会!”

“谁划车你找谁去!我凭什么向你认错?”

“我若没有确凿证据,敢跟你在这叫号吗?”

“证据!你拿得出来吗?”

真是拿不出证据。毕高芬不可能让杨凯萌的妈妈出面做证,更不能刑讯逼供。

“我调查这事,并不是想要你赔钱或者报复你,我只是想化解矛盾。”

嘴是这么说,心里头,毕高芬恨不得在他脸上划上那俩字儿,为车报仇。

大贝勒软硬不吃:“不是报复你往我身上赖?”

“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

“再给一百天,也不是我干的!”大贝勒沉着冷静得像个惯犯!

没有证据撑腰,总有点心虚!毕高芬周旋得筋疲力尽,脑子有点跟不上了,让大贝勒给噎得一个嗝儿一个嗝儿的。毕高芬知道自己治不了他,只好向大周求援。大周说明天我找他谈。

晚上,畢高芬接到好几条同事发来的微信,打开一看,毕高芬傻眼了。整个人都不好了!微信的照片里,二贝勒得意地靠在他班主任的车子上,左边就是那句著名的国骂。二贝勒的两只眼球在闪光灯下变得血红。毕高芬真正明白为啥在职称评定中班主任值12分了:这是个损寿的差事!她想起陈燕在劝她不要当班任时说:当班任久了,你会对人对己对职业都有说不出的绝望。

若不是有照片为证,毕高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车是二贝勒划的。虽然也经常批评二贝勒,但一直以来,毕高芬对他的印象远远要好于对大贝勒的印象,觉得他没坏心眼,比较厚道,容易给大贝勒当枪使,一般都属于“从犯”。所以,在心里面,还是区别对待的。她批评他的时候,更像个老妈妈,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向来以保护他自尊心为前提。毕高芬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自己?关键是没法面对大贝勒,刚把他赖上,马上就来个打脸的!

毕高芬要是把杨凯萌妈妈的话再多琢磨五分钟,也不至于这么冒失。大贝勒和杨凯萌有旧仇。有一次,大贝勒值日,杨凯萌将铅笔屑弄到了地上,大贝勒举起撮箕将垃圾扬到了他的书桌上。当时,毕高芬把大贝勒狠狠地训了一顿,让他在班会上做检讨,向杨凯萌道歉。熊孩子打架,没伤着没碰着,也就处理到这儿了。但杨凯萌妈妈的怨恨不可能短期消散。

第二天一早,二贝勒被叫到办公室。面对毕高芬的质问,二贝勒几乎带点自豪的神情表示:“是我!”

“为什么?”

“你为什么在我妈面前说申明亮的坏话?挑唆她不让我和申明亮来往?”

“我?”毕高芬实在想不起来跟二贝勒妈说过什么“调唆”俩贝勒关系的话了。

“我从小到大就这么一个朋友!失去朋友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二贝勒的泪水从眼睛里飞迸出来。

同样的泪,大铮也流过。大铮初中时有个好哥们儿,叫魏棋,那孩子不爱学习,整天上网玩游戏,馊主意特多。毕高芬多次劝大铮不要再和他在一起了,大铮不从,毕高芬直接去找魏棋谈,叫他以后不要再找大铮玩了。直到现在,毕高芬一想起那孩子受伤的眼神和儿子的眼泪心里还隐隐有些痛,但她从不认为这事做错了,她宁可让孩子恨她一段时间。防火防盗防损友,一百年后也是真理。

学校给予二贝勒记过处分,在全校做检查,并赔偿修车钱。

二贝勒的父母赶到学校。

“其实他真不是坏孩子,怎么就……”二贝勒妈不停地念叨着,和这句话一起反反复复的是她的泪水,每当说到“怎么就”的时候,就是一阵哽咽。可怜天下父母心,毕高芬的气消了一大半。但当她对二贝勒说原谅时,眼泪也流了出来,那是言不由衷的委屈。在心里头,她仍无法真正原谅二贝勒,“傻”二字不是刻在车身上,而是刻在她的脸上。

下午最后一节课还剩下五分钟的时候,毕高芬走进教室。有些小喧闹的教室立刻静了下来,学生个个把脑袋埋在教科书里,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

毕高芬走上讲台:“利用这点时间,我来讲个事情!”

学生们把头抬了起来。

“同学们都知道我的车被划了,当时,我错怪了申明亮同学,以为是他划的,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批评了他。现在我向他道歉!我错了!对不起,申明亮!”

毕高芬深深鞠了个躬。

“大家准备上课吧!”她丢下满脸懵懂的学生,昂然走出教室。

从产生想法到实施总共三十几秒。毕高芬就是要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再多纠结几秒钟,可能就没有刚才的举动了。虽然车不是大贝勒划的,但她对他的厌恶丝毫未减,向一个自己厌恶的学生道歉,心中屈辱,脸上无光。可就事论事的话,自己的确冤枉了他,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毕高芬曾想把大贝勒叫到个僻静地方,简单道个歉就算了,可她知道大贝勒会大肆张扬毕老师向他服软的事,而且还会添加些臆造的内容来编派她。索性公开道歉。让娃儿们看看,老娘就是这么能屈能伸!出门的时候,毕高芬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架势挺帅的,有气场,心情便舒畅了不少。

晚上,毕高芬和大铮打字微聊。

“你跟魏棋还来往吗?”

“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良心发现”?

“我有什么好良心发现的?男孩误交损友比女孩嫁错郎还可怕。若不是我当初下狠手把你俩给拆分了,你能有今天?”

“你认为今天的我很成功吗”?

大铮在每句话的结尾处从不用标点,但此句肯定是个问句。

“你也算阶段性成功。”

“考上了一个好大学。”她又补发了一句。

大铮没再接茬儿,只发来一个抠鼻屎的表情。

毕高芬仿佛看到了儿子满脸愤青状。她又从头开始问“魏棋现在干吗呢?”

“网络作家。”

某天闲着,毕高芬还真上网搜了下“作家魏棋”,不过没搜到什么。

期末考试临近了,毕高芬的音乐课是随堂考试,比其他科目提前一周就考完了,可她闲不下来,每天到班级坐镇看管纪律,尤其是数语外三科几乎堂堂不落跟着听,比有课的时候还累。不这么着还真不行,光一个杨凯萌就能把整个班搅成市场。毕高芬想出各种招儿,从看漫画书、翻绳、玩橡皮泥,到折手工纸,戴耳机听音乐或看电影,再到现在的拼图。毕高芬也曾让他绣十字绣,可绣两堂课就干不下去了,毕高芬还担心他拿针把同学或自己给扎了,就没再让他绣下去。一堂课下来,捂着按着,比讲课还累。有人笑她说你这哪儿是老师啊,是一专职保姆!毕高芬说可不就是一专职保姆嘛!大家给她提了不少“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建议,这么着那么着的,但没有实用性或时效短。她也想像国外电视剧里那些麻辣教师一样,靠极致手段把各路顽劣少年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实中,她还是得当保姆型老师,虽然方法原始而笨拙,但能保持正常的教学秩序。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初二六班在全年级十一个班排名第十一。虽然名次没上升,但与倒数第二名的总分数只有五分之差。若没有杨凯萌往下拉分,那是妥妥地倒数第三名,有进步!毕高芬算松了口气。

毕高芬只过了一周睡到自然醒的假期生活,初二学年就开始补课了。虽然她不需要讲课,但作为班主任,学生补课她必须到场。

班里少了杨凯萌,课堂纪律好多了。以前的班闹大贝勒自从得到毕高芬的道歉之后,画风突变,上课不仅安静了,有时还会主动帮老师维持一下纪律。

杨凯萌的妈妈突然在微信上搭话,毕高芬有种不好的预感,潜水不敢冒泡。紧接着杨凯萌妈妈转来300元钱,注明补课费,用语音告诉毕高芬杨凯萌要去补课。

毕高芬差点眼前一黑。补课一周了,因为杨凯萌不在,课堂纪律好多了,毕高芬不用在堂上盯着。

电话打过去,问:“这个暑假,杨凯萌不是去奶奶家了吗?”

“在奶奶家没意思,他自己非要回来补课的!这要闲一个暑假,把学的那点东西又喂狗了!”

一听就是撒谎。

“杨凯萌妈妈,因为杨凯萌在学校时的状态我都看见了,我觉得还是让他轻松地过个暑假,调整好情绪,这对他来说比补课重要。再说,也难得有时间陪爷爷奶奶……”

杨妈打断毕高芬的话:“不行,我公公婆婆岁数大了,整不了他!一眼没看到,他就惹祸。这不,非让我把他接回来了!”

她终于说出了实话。

毕高芬心想,真是拿学校当幼儿园了!

“杨凯萌妈妈,是这样,杨凯萌在课堂上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满地乱走、大喊大叫,所以一般的主科课,我都得到课堂去看管他,真的,我也是累了……”

“对不起,毕老师,杨凯萌给你添麻烦了。我也说一句不该说的,我认为你的管理方式有点问题,这可能与你第一次当班任有关系。一般老班主任都是从培养学生的主动自觉性入手,根本不会亲自在课堂里坐镇,当看守多累啊!”

杨凯萌妈妈这番官话套话,尤其是“看守”这个词把毕高芬惹怒了,更年期妇女的脾气一下子爆发了。

“杨凯萌妈妈,虽然我以前没当过班任,但好歹看别人当班主任也看了快三十年,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很多习惯是小时候养成的,不能指望学校给什么灵丹妙药!你们当家长的跟孩子在一起十多年了,都没能培养出他们的主动自觉性来,我们当老师两三年甚至几个月就能培养出来吗?何况我们面对的是四十多个孩子!你如果不知道杨凯萌上課是什么状态,我可以给你拍个视频!”

“毕老师,杨凯萌这样,难道你们当老师的没责任吗?你们一直把我儿子当精神病看待,怼到一个旮旯里,连个同桌都没有,干脆隔离得了呗!我为什么不参加家长会?因为我一看见那个角落心就痛!你们当老师的都这么对待他,同学们会尊重他么?”

这都属手电筒的,光照自己不照别人!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班主任,你怎么做?如果你是其他孩子的家长,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杨凯萌同桌吗?”

“我明白了!”

杨妈语气斩钉截铁。

毕高芬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了,赶紧往回拉一拉。

“杨凯萌妈妈,关于孩子补课的事,我也只是提个建议,以你们家长的意思为准。周一让杨凯萌来上课吧,补课费你让杨凯萌带过来吧,因为我的微信没绑银行卡,不接收转账。”

杨凯萌妈妈没回答。

周一,初二的补课因被举报而叫停了,校长受记过处分。按规定,只有毕业班才可以补课,其他学年一概不许。学校领导也是打个擦边球,毕竟现在的初二只差一个假期就初三了,约等于毕业班。其实,教育局对学校补课也是心照不宣,多半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被举报。

补课叫停,老师们可高兴了,毕高芬顿时感到身体轻盈得能飞起来,直说想给举报者写封感谢信。学校补课,报酬N年不变的每堂三十五元,付出与回报实在不成正比。主科老师在家随便拢个小班一小时至少三百。像毕高芬这样来看班的班主任一天补助三十元,刚抵个跑路的油钱。

晚上,家长群炸锅了!毕高芬打开手机一看,恨不得有100条@她的。

还是补课的事。

不知是哪位消息灵通的家长得来的消息,导致初二补课被叫停的罪魁祸首是杨凯萌妈妈。狠,直接实名告到了纪委。愤怒的家长们集中火力喷向了杨凯萌妈妈。有些家长甚至诅咒和国骂都上去了。等毕高芬看微信时,杨凯萌妈妈已经退群。

家长们向毕高芬控诉。

难道她自己的孩子废了,就拉着大家同归于尽?

这女人太坏了,她得不到的,宁可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

难怪生了疯儿子,老天长眼!

毕高芬虽然听着这些骂心里挺舒服的,但还是把它们都删掉了。

学校补课性价比高,一周六节大课才收学生一百块钱,平均一堂课十几块钱。要是在外面补课,一堂课至少一百五,一对一上课价钱还得翻几倍。假期已经过十来天了,好的补课班基本满额,现找都来不及。家长能不抓狂么!在他们心中,补课是提高成绩的灵丹妙药。尤其是别人的孩子都在补,而自己家孩子没课可补,这比输在起跑线上还可怕!

杨凯萌妈妈举报补课,毕高芬猜测肯定与她俩那天的对话有关,感觉有点对不起校长和家长。想到杨凯萌妈妈那句“我明白了”,毕高芬有点不寒而栗,才体到会这句潜台词的腐蚀力。她告诫自己祸从口出,以后跟家长谈话一定要慎之又慎。

柳大铮放假了,回家的头两天,毕高芬咋看儿子都好。新鲜劲儿一过,她有点烦了。大铮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跟父母没太多话,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玩电脑或者玩手机,到了晚上就没影儿了,下半夜才回来或者不回来。

毕高芬跟老柳说:“我怎么觉得他那么不上进呢,一点书都不看!”

老柳说:“这不是你跟人家说的嘛,回家的任务就是放松!”

“他这不是放松,是放弃呀!不看书去找个女朋友也行!”

毕高芬总觉得大铮情商低,读硕士了,连初恋还没经历过,让她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她本想问问老柳万一儿子喜欢男生怎么办,但怕老柳骂她,没敢开口。

一想到孩子的对象问题,她就折磨陈燕。陈燕当了十多年班主任,女学生多。

“你别跟着瞎操心了!”陈燕说。

“我不操心,他自己不会找啊!我都担心他是弯的!”

毕高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病,她想自己说出来总比将来让别人背后议论要舒服些。

陈燕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毕高芬心里有些安慰了,陈燕笑成这样至少是因为觉得她的想法荒唐。

“你还笑,我都愁死了!”

陈燕说:“我打保票,大铮是直男,而且有女朋友了!”

“快快快快!谁呀?真不够意思,知道了也不告诉我!”

“我也是听以前的学生讲。是不是真事很难说……”

“快说!”

“我要不看你胡思乱想,就不跟你说了……你记不记得那个谁,那个叫庞娜的女生?”

“她怎么了?”

“还没明白?庞娜,有可能是你未来的儿媳妇!”

内心遭到一万点暴击。

回到家,毕高芬把所知道的庞娜向老柳叙述一遍。

“这样的女孩不能进我的家门!你站在谁的一边?”

老柳坚定地说:“我站在你一边。”

毕高芬给了老柳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上一次这样拥抱还是三年前,在毕高芬父亲的葬礼上。老夫老妻难得的一次亲密接触竟是为了对付他们共同的儿子。

大铮很晚才回家,毕高芬甩开套路,直接问:“约会去了?”

“是啊!”

大铮看样子也不想兜圈子。

“跟谁呀?”

“你肯定都知道啦!”

“核实下。”

“你教过她,庞娜!”

“搞过四角恋,闹得派出所都出动了。是她吗?”

“是的!”大铮爽快承认。

庞娜比大铮高一届,只能算是中学校友。毕高芬以前从未听说大铮和她认识。初中时的庞娜是学校最招风的女孩,虽然她已经毕业有八九年了,但毕高芬仍清晰地记得她的长相:不算很漂亮,大长腿,眼窝深陷,尖下巴——现在叫网红脸,带点欧范儿。爱打扮,上学时就染发,有耳朵眼儿。初二的时候,有三个男生为争庞娜大打出手,学校把四个人家长找来调节,结果三位男生家长又打了起来,还惊动了警察。后来庞娜只考了个职高,毕业后没出去工作,一直开网店。和上一个男朋友都谈婚论嫁了,不知怎么又吹了。最让毕高芬不能接受的是,庞娜的媽妈外号大客车,什么意思?你懂的。

尽管前面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大铮承认时,毕高芬还是感到一阵绝望,随后又掺杂进一丝安慰:儿子的性取向正常。

“你是想跟她往结婚了那种处?”

“当然!”

“跟妈说,你受什么刺激了?”

“怎么了?”

“不行!全世界就剩她一个女的我也不许她进门。”

大铮乐了:“如果全世界就剩她一个女的,你还反对得了吗?”

放在别的事上,毕高芬早嘎嘎大笑起来了。可大铮此时抖机灵让她更烦躁,她觉得儿子一脑袋的智商没用在正地方。

“你看好她哪儿了?”

大铮为难地:“我说不准,反正就是吸引我。”

“她上学那会儿的事你都知道吧?”

“知道。”

“不反感吗?”

“有什么可反感的!谁没青春过?”

“我见识过无数人的青春,初二就四角恋的她是独一份!”

“起码说明情商高!”

老柳急了:“四角恋那是道德品质问题,跟情商有什么关系!你书都白念了!”

大铮说:“能让那么多男生爱上她,难道与情商没关系?”

老柳恼火:“你还认为那是本事了?找媳妇必须正派、善良,这是古今中外共同的原则!”

“你们怎么知道她不正派不善良?四角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还揪着不放?直说吧,我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暗恋她的。”

“啊!”毕高芬和老柳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叹,他们想不到少年大铮把这样的女孩奉为女神,三观碎一地!初中时的柳大铮似乎无论从生理和心理上都属于尚未发育,瘦瘦小小,疯玩傻淘,心里一点“阴暗面”没有。那时,大铮的班主任总让毕高芬放心,说你儿子傻乎乎的,根本没长那方面心眼儿。

“你那会儿十二三岁,情窦初开,把一个有点风骚的女孩子当女神,我能理解。可你现在二十四岁了,年龄增长了一倍,学问长了N倍,心智还停留在初一水平?”

毕高芬恨铁不成钢。

大铮本来一直站着,随时要丢下父母进卧室的姿态,听了毕高芬的话,他坐到了小板凳上,与母亲面对面。就像小时候。

“十多年,我偶像都换了好几茬儿,但我仍然觉得她好。”

“那是因为你接触的女孩儿太少了!”

“我自己有正常的判断!”

“你没有!”

“是我谈恋爱,这事由我自己做主吧!”

“妄想吧!我们生了你养了你,也是你人生的大股东,你想胡来,没门!”

大铮简直崩溃。

“妈妈,你知道我中学时代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要远离我们,你说过!”

“妈妈,你用业余时间去享受生活好不好?我都这岁数了,你还拼命要把我改造成一团泥巴,严丝合缝地按进模子里,然后变成你理想中的孩子。难道做父母的就可以这么任性?我初一时开始喜欢庞娜,现在我读硕士了还喜欢她,即使是幼稚,也该让我尝试一下吧。你们天天逼婚,现在我终于和我十二岁就爱上的女孩谈恋爱了,你们就不能给点祝福!为什么要把开心美好的事情变成一场家庭纠纷?”

论说理,毕高芬确实不是大铮的对手,但为了捍卫立场,依然口风强硬:“我,和你爸,都不能接受她,你看着办!”

大铮瞅瞅老柳,仿佛在确认父亲是否认可被妻子代言。

老柳低下头。

他又叛变了,毕高芬生气地想。老柳永远是背地里旗帜鲜明,但当三个人在一起论战时,他马上变成路人甲。

大铮带着胜利者的表情扫了母亲一眼。

尽管毕高芬一再声称不许庞娜进家门,但大铮返校之前还是把她带到家里了。毕高芬只好躲了出去,与其说是不愿双方尴尬,不如说是怕被对方软化而失去立场。大铮并不理会父母的态度,他要的是个仪式感,以此向庞娜表明自己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

“你不想接触一下现在的庞娜吗?”大铮问毕高芬。

“你只管圆你年少时的梦就好,用不着考虑我们!”

不关心也是一种立场。其实,庞娜的照片她看过了,身材一流,长相比以前漂亮了。毕高芬把这归结为妆化得好。以大铮的条件,找比她漂亮的也不困难,毕高芬为儿子抱屈。

庞娜的网店名,毕高芬也进去逛了。令她失望的是,网店只有一个皇冠。按说庞娜开网店也有很多年了,才一个皇冠似乎不应该。不过,听说庞娜自己买了个小户型,说明收入不错。毕高芬看中了店里的一条裙子,但怕付款时露出名字,索性放弃了。

自从向父母公开和庞娜的恋情之后,柳大铮就不太着家了,将自己的大本营转移到了庞娜家。学校已经开学了,可大铮以种种理由非拖到九月六号再返校。毕高芬几次下驱逐令,她真怕哪天突如其来地被祖母了。而庞娜不断地在朋友圈晒恩爱,朋友转来一张照片给毕高芬:庞娜在做饭,大铮赤裸上身在后面搂住她,脸紧贴在她的背上,表情美滋滋地,有些撒娇有些娘。毕高芬生气,对老柳说,你看,他还拿着当宝儿呢!

放在N年前,毕高芬会直接去找庞娜,叫她离开大铮。這就是老了,失去了对抗的欲望,无论这事或人多么惹怒你。

毕高芬跟陈燕吐苦水,说若把当初花在大铮身上的心血用在自己身上,现在也能弄个硕士博士了,何至于为争个高教而苦逼呢!现在看见学生不学习她都不爱管了,学习再好有什么用,那个庞娜,职高毕业,就因为会卖弄风情,有个不错的形象,照样找个未来的博士,你说学习好有用吗?大铮学习好,但情商低,若娶不到好媳妇,这辈子也毁了。

陈燕说,要是柳大铮找啥样媳妇都得听妈的,你觉得他还是个男子汉吗?毕高芬一想也是,不听话总比妈宝男强。她寄望于大铮赶紧返校,转入异地恋之后,或许会让他清醒些。

过完闹哄哄的教师节,每年的教师职称评定又紧锣密鼓地进行中了。和往年一样,高级职称名额仍然是区教育局来统一平衡调配,高级教师占比大的学校名额少,占比小的名额多,占比过大也可能一个名额也没有。由人事科计算好了数字,局领导班子决定,再由区人社局批准之后,将名额下拨给各学校。弘诚中学几乎每年都是一个名额,估计今年不会有什么例外。

果然,一个名额。全校有五人合乎硬条件:一级教师五年以上、本科学历、市区骨干、省市级获奖论文或公开课、市级科研课立项并获科研成果奖……达到前两个条件很容易,在中学,本科毕业工作四年到六年基本上都可以拿到一级职称。评先进骨干之类的也好说,对于要评职称的老师,只要教学上过得去,学校一般会给予照顾。老师们最怕的就是论文、公开课、科研成果这一类东西,让人抓狂,费老大劲搞出来了,还要找门路发表,甚至花钱上版面。其他的软条件是工作量、业绩、行政荣誉、述职打分、最后是高评委打分。

毕高芬暗估了一下竞争对手的得分,认为自己远超。第九次参评,得分领先是第一次。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不可能稳胜。学校有一套比较细化的评分标准,把工龄、岗位、业绩等条件往里套套,就能得出分数。最重要的还是学校高评委的选票,两轮投票,最终过半数的胜出。说穿了,还是靠人和。

高评委总共十三人,人员不固定,靠抽签决定。其中,高级教师占九人,领导占四人。为了杜绝候选人走关系,所有的高评委都是在评选当天的早晨抽签决定。

毕高芬自认为人缘还是不错的,每年得票數保持前二水准。这几天,她给陈燕、巧嵋、大周等几个老铁下死命令,必须抽个上上签,进入高评委!陈燕说这把你是妥妥啦,评选之前,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宝贝儿们看好了,别惹事。

虽然好多人曾向毕高芬表态肯定选她,但万一罗晓禾使什么花样手段把他们魅惑了怎么办?为了稳操胜券,毕高芬向老友李颂佳求助。李颂佳以前是弘诚中学当教导主任,现在已调到外校当校长了。

李颂佳热心肠,二话没说就给几个高评委候选人打电话发微信,言辞恳切地请他们投毕高芬一票。

这算不算贿选啊?毕高芬问自己。选票的事落实了,不知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心里只有无限的疲惫和委屈。

陈燕这张乌鸦嘴,总能一语成谶。

这天上外语课,毕高芬本来想跟班“陪读”,可临时被通知需要补一份教申报材料,于是便留在了办公室。没想到教室里就出事了。唐菲忘带外语书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二贝勒顺手就把杨凯萌的书拿过来,递给了她。反正杨凯萌根本不看书。教师节的时候,杨凯萌画了一张画送给毕高芬,虽然就是小学生作业级水平,但毕高芬为鼓励他,就把画贴在了办公室的墙上。受到鼓舞的杨凯萌不停地画,上课安静了不少。大半堂课过去了,杨凯萌放下画笔,向二贝勒要英语书。二贝勒拿着自己的书晃了晃,说我没拿你书。杨凯萌开始焦虑地找书。

英语老师不知怎么回事,让他坐下。杨凯萌不听,依旧在过道间走来走去。大家也习惯了他这样,谁都没当回事。杨凯萌一下子发现唐菲拿了他的书,冲过去质问唐菲为什么偷他的书。因为这个“偷”字,唐菲受不了了,就把书扔给了他,结果扔到了地上。杨凯萌生气地走到唐菲跟前大叫:“你为什么偷我书?”

英语老师过来,劝杨凯萌回座位,并想替他捡起书,就在这时,唐菲一声尖叫,紧接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杨凯萌咬了她的手!

唐菲虎口处的牙印赫然在目,并开始红肿了。据英语老师说,杨凯萌的动作之快几乎不像是人类,而像猫科动物。

毕高芬把唐菲带到医务室,让校医给她的伤处消了毒。校医说没破皮,不用包扎。听校医这么一说,毕高芬放心了。熊孩子们整天打打闹闹,磕着碰着常有的事。大铮初中那会,跟同学闹着玩,胳膊被划了个大口子,缝了五针,毕高芬也没当回事。将杨凯萌、赵书磊和唐菲叫到办公室先各打五十大板,批评唐菲扔书的时候,杨凯萌挺身而出,叫老师不要批评唐菲,说自己错了。三人相互道歉。毕高芬责令杨凯萌在周末班会上做检查。几个孩子也都冰释前嫌了。

还是别的老师提醒,说正常程序应该通知双方家长,你不能总拿你儿子说事,男生皮糙肉厚,现在吃亏的是女生!再说家长也不都是你这样的。毕高芬一想确实自己欠考虑,她赶紧把情况告知了双方家长。唐菲妈妈很快赶到学校,带着女儿去医院检查,说要打破伤风针。杨凯萌妈妈半天才接电话,听说儿子把女生给咬了,马上说正在办事,十分钟之后打过来。然后,毕高芬没等到她的电话。

第四堂物理课上到一半时,教室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细高穿唐装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向最后排张望。物理老师愣住了:“你有什么事吗?”

“你个小崽子,敢咬我姑娘,我敲掉你牙!”

骂声刚落,唐装挟带着飕飕的风,几乎是“飞”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毕高芬这堂课正好陪读,看着杨凯萌画画。听见喊声,她赶紧站起,一下子把杨凯萌护在了身后。

“小崽子!”

杨凯萌尖叫着趴到了地上。

“有话好说,我是班主任!”

唐菲爸爸没见过毕高芬,进教室后,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杨凯萌身上,根本没注意旁边这个中年妇女。几十年的舞蹈没白练,160厘米身高的毕高芬暂时拦截住了这枚愤怒的肉身导弹,物理老师也冲过来,他把唐菲爸爸从后面抱住了。

“唐菲家长,请你冷静,我们去办公室谈!”

“我让他今后戴假牙吃饭!”唐菲爸爸的吼声惊动了整个教学楼。

当毕高芬和物理老师拖着气急败坏的唐爸出教室时,学生们哄堂大笑。

进了办公室后,唐菲爸爸的态度立马谦卑起来,向毕高芬及在座的老师抱拳表歉意:“惊扰大家了,对不起!对不起!”手腕上的沉香木佛珠露了出来,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

被N次“请坐”之后,唐菲爸爸才谦卑地坐下来,屁股落定之前再一次道歉:“对不起,毕老师,我失态了!”

再佛系的老爹当女儿被欺负时也会立马变武僧。

“你心情我理解,当爸的最容不得女儿受委屈。”

“要是我受欺负,我就用吃亏是福安慰自己,但我姑娘受欺负,那我必须冲上去!老爸不就是这种时候用的嘛!”

“但你今天冲进教室打人的举动实在太疯狂,我从教二十多年还第一次见到,现在一想都后怕!虽然杨凯萌咬人在先,但你毕竟是成年人,不能一生气就想着用拳头解决,殴打未成年人的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刚才真要是把杨凯萌给打了,你以为最受伤的是杨凯萌吗?肯定是唐菲啊!你的行为会换来她的敬佩吗?”

听毕高芬说话的时候,唐菲爸爸手捻佛珠。

“对不起,当时的确太冲动了,没想那么多!”

“我再联系下杨凯萌家长,你们坐下来谈谈,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

毕高芬再次拨打杨凯萌妈妈的电话,响铃足足有一分钟,无人接听。

“杨凯萌家长知道他儿子咬人的事吗?”

“我告诉他妈妈了。”

“她怎么说?”

“她说十分钟后给我回电话,但现在还没来。”

毕高芬觉得应该实话实说,没必要帮着杨妈背锅。

“你看,这样的家长,孩子惹了祸,家长连声道歉都不会说!他妈妈那人坏透了,从她举报学校补课这件事上,我就觉得她人品有问题。所以,我一听说姑娘被她儿子咬了,气就更大了!”

“杨凯萌这孩子虽然行为有些怪异,但不属于那种暴力型的,他咬了唐菲应该是下意识反应。事后,他也很后悔。”

“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欺负我女儿,但如果是下意识反应就更可怕,谁知道他哪天会下意识干出什么来?普通中学不应该收这樣的孩子,他应该去念特殊学校!我们家长已经呼吁多少次了!”

“因为涉及教育法,所以,学校也有为难之处!”

“教育法不是要保护绝大多数孩子受教育的权利吗?为了照顾一个学生的权利,就要牺牲四十个学生的前途?他前世拯救过地球吗?”

毕高芬不知说什么好。

“毕老师,虽然以前我没见过你,但是跟一些家长交流,都觉得你对那个杨凯萌过于关照了!你不应该把精力都放在一个学生身上,你不是某个学生的老师,而是全班学生的老师!他把我姑娘手给咬了,你竟然没想着要带我姑娘去医院看看,其实我挺生气!这个不是小事情,这种咬伤必须要打破伤风针,小孩子没这常识,你当老师的应该有啊!同样的学生,不能因我女儿总是安安静静的就得不到老师关爱呀!”

唐爸显然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冷落而愤愤不平。

毕高芬脑袋嗡地一下子,的确是重大失误啊!当唐菲满脸惊恐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她竟没去安抚一下。自己的性格粗枝大叶,再加上唐菲学习一般,长相一般,性格平静,不惹事,这样的学生难免像路人甲,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众人之中。中国的教育把大多数孩子给扔了。老师把过多的精力倾注给了最好和最差的学生,而留给那些腼腆懂事却成绩不够突出的好孩子往往只剩边角料时间了。然而,最讽刺的是,走上社会之后,往往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中间生发展得更好。另外,自己对杨凯萌的特殊照顾是不是让学生们误解为老师偏向?

毕高芬赶紧检讨,虽然是套话,但发自内心。

唐菲爸爸看了看手机,告诉毕高芬,唐菲和她妈妈已经到家了,在医院打了破伤风针。

“医药费应该由杨凯萌的家长承担,等见到她,我会说。”

“算了,没几个钱,再说,我今天闯教室也有错,相抵了!我也不想再跟那个家长犯什么口舌。只是希望毕老师能把我们家长的心声反映给学校,我们也会向家委会和教育局反映。大妈们跳广场舞还有警察管呢,为什么对搅乱课堂伤害别人的学生,学校听之任之?”

临走之前,唐菲爸爸再次来个日本式大鞠躬向毕高芬道歉。

大周随后出现在毕高芬的办公室。

“把那个傻子家长找来!跟她说,让她把孩子领回去吧!混啥呀,再学也上不了高中,还搅得别人上不好课!现在领回去,我们可以保证给个初中毕业证书,非要按时按点混到毕业,那咱也公事公办,只能让他参加正常考试,考不及格啥也没有。”

学校曾几次试图让杨凯萌退学,都被家长坚决回绝了,说要告学校违反教育法,学校怕惹麻烦,就没敢再提。但这次咬人不一样了,学校会以该学生有暴力倾向为名,勒令杨凯萌退学。想到杨凯萌妈妈的狠劲儿,毕高芬可不想在评高教的关键时刻得罪她。

杨凯萌妈妈还没给自己回电话。她把电话打了过去,无人接听。再打,还是不接。这种家长真不是人!毕高芬又气又急,她在微信上给杨妈留言:请你马上与我联系,紧急!

终于,杨妈回:等我问问孩子是怎么回事。

毕高芬回:请你来学校一趟。

又没回复。

下午,杨妈终于接了电话。

毕高芬火了:“杨凯萌妈妈,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负责任的家长!你自己查查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微信?你不理不睬!难道把孩子推给学校就不管了?请你马上来学校,这不是商量,必须来,否则的话,明天杨凯萌就不用来上课了!”

“哎哟,毕老师,对不起,我去不了!”

“那我只好停杨凯萌的课了!”

“我怀孕了,这两天有点见红。小孩儿他爸出差了。”

毕高芬实在没防备这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杨凯萌有一个六岁的弟弟。

杨妈感觉到了对方的不知所措,马上以攻为守:“他们不应该拿我儿子的书还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把书往地上扔!明显在欺负他!而且,唐菲的爸爸上午冲进教室要打我儿子!按理说我该到派出所告他!现在我儿子已经被吓得不敢上学了!”

如果一个学生顽皮、叛逆或者讨人嫌,老师是能够接受的。谁都会有成长问题。当老师的最怕遇上不讲理的家长,他会弄得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的传播渠道又发达,稍微被他抓住把柄,你就可能成为微博微信媒体上的“网红”,被声讨,或更惨,被人肉。

毕高芬知道,关键时刻,躲着杨妈为上策。这个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可能根本没怀孕,说“见红”这都是铺垫,若被催紧了,她接下来便会假装流产。

算了,高教评选之前平安无事就好。

下午,唐菲来上课了。毕高芬感觉小姑娘的眼睛在跟着她转,像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毕高芬把唐菲叫到琴室,问她的手怎么了。唐菲说已经好了。

“要是有什么事,就跟老师说,其实我很喜欢和你们交流。”

“老师,对不起,我爸今天那样挺丢人的……不应该!”唐菲快哭的样子。

“我已经批评他了,他也道歉了。”

“还有,我爸说想让学校开除杨凯萌,老师,我不同意他的话,要是因为我爸的话就把杨凯萌开除了,我会很内疚的。因为他说我偷书,我生气扔了他的书,还想去打他,他一着急,就咬了我手。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着急了就是那种反应。还咬过桌子呢!”

毕高芬心头一热。好女孩儿的温暖迅速安抚了刚才因杨妈而积聚的坏情绪。

“学校并没有说要开除杨凯萌。即使让他退学,那也绝不是因为你爸说了什么,只能是他犯了更大的错误。所以,你放心吧。”

“杨凯萌心地挺善良的,我希望他能继续读书,要不然以后怎么找工作呀!”

“你也非常善良。看你这么懂事,老师真的很感激。”

唐菲羞涩地笑了。她其实是个很秀气的姑娘,皮肤不白,但紧致得发亮,像刚被露水打湿过。

第二天一早到了单位,毕高芬故意从左侧楼梯上楼,正好经过校长和副校长办公室。昨天班级发生的情况肯定传开了,她想观察下领导的反应,却见罗晓禾从校长室出来了。

罗晓禾没瞅毕高芬,大步向前走去。在这个学校,能获得罗晓禾打招呼的只有主任级以上的领导,像毕高芬这样的普通老师即使主动与他打招呼,换来的最多是个简短的不到11度角的点头而已,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像见个陌生人那样与之擦肩而过。

三十三岁的罗晓禾是英语老师,看似沉默寡言,不了解的还以为他内向。实际上他有一颗大心脏。很少有人敢像他那样大张旗鼓地势利,目标明确,直奔主题。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太懂。他和自己办公室的人也基本没话,爱跟领导聊天,课间或没课的时候,他都粘在教导处、校长副校长办公室等“高端场所”,有说有笑,完全换了一副面孔。以前,大家很纳闷,他是靠什么取悦领导的呢?没幽默感、个头接地气,面孔刚及格,就是这样一个男的,整天巴巴地赖在男领导和大龄女性领导身边,真的不烦?大家都认定他百分之百是给领导送礼了。

罗晓禾真的不送礼,高人不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后来,一位退休老校长揭开了谜底,罗晓禾征服领导们的手段很特别:写信。

无论哪个领导,都会不定时接到罗晓禾的信。包括大周在内的几个人后来也承认收到过来信。一般是电子邮件或微信,但每位领导至少收到过一封来自他的亲笔书信——贴邮票的那种哦。罗晓禾的钢笔字相当不错,给语文老师出身的领导写信会用繁体字,光是那份复古的雅致都叫人沉醉了。千万不要小看文字的力量,千万不要忽视古典的情怀。你送的购物卡,里面的钱用完了,卡就扔了;你送的美味,人家吃完就消化为屎了;你送的名牌,过时后就压箱底了。唯有文字永存。那些信里,没有一个字是求你什么事的,通篇都是赞美,你的好,一点一滴都映在他心底,并成为他的精神力量。尤其是末尾那个独特的花式签名,意味着本人对以上文字负一切责任啊!你懂的!这跟随份子在人家账本上签名绝对两码事,那是账,人情要还的。凡人之心皆有虚荣,当领导们疲惫不堪之时,这些文字给他们的温暖远比人民币的转化物要大多了。看这些书信,有种心弦被旧日时光拨动的感觉,效果直逼情书。那位前老校长就是因退休之后再没收到罗晓禾的信而倍感失落,便开始向外人抱怨,这个“罗晓禾之谜”才被揭穿。

罗晓禾今年也申报了高教,是毕高芬最强劲的对手。所以,毕高芬肩上的擔子沉重了,吃瓜群众纷纷要求她一定要在评审中打败“写情书的人”。罗晓禾也申报高教好几次了,至少有三次是败在了高评委的手下。这是长期脱离群众的恶果。领导为了补偿他,去年为他争取到一个去英国进修半年的机会,全市只有两个名额。今年的罗晓禾超人归来,装备强大,幸亏毕高芬当了班任,而且工龄分超高,才得以保住最高分。尽管有吃瓜群众力保,毕高芬总担心罗晓禾会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夺走唯一的高教名额。

生物老师臧菊花在音美组门口探了下头,冲毕高芬招了招手,毕高芬会意,这是让她出去说。两人来到琴室,臧菊花在门口左右各瞭一眼,然后将门反锁上。虽然臧菊花是个女的,但毕高芬也觉得她的这个动作有些猥琐。

“是不是你们班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听说家长都冲进教室打人了?”

“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全校都传开了。没事就好,我怕你因为这事吃亏。非常时期嘛……”

臧老师关爱满满地。她是今年申评高教的五人之一,年龄仅次于毕高芬,四十五了。

以前,毕高芬和臧菊花没什么来往,因为N年前臧菊花和陈燕红过脸,所以,毕高芬也对她敬而远之了。让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关系迅速升温的秘诀就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敌人。开学以来,毕高芬和臧菊花一下子走得近了,她俩的共同语言就是如何提防罗晓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负负得正的数学逻辑同样适用于人际关系。

其实,无论毕高芬还是臧菊花都不知道如何提防罗晓禾,总不能雇私家侦探去看着他,再说写“情书”这事也看不住。在狭小的琴室或微信上,她们只是一条条地数罗晓禾的势利和阴损,然后反复得出同一个结论:一定要提防这个人!

臧菊花对此次申评不抱任何希望。她也是教小科的,没当过班主任,因丈夫身体不好,学校也一直没给她安排太多的课。她参评完全是受了毕高芬的启发,庄稼不长年年种,直到高评委不评你都不好意思了,就从量变到质变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以,臧老师自然也不像志在必得的毕高芬那样紧张。

评选高教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便有坏消息传来:陈燕和巧嵋却没抽中高评委的签。在十三个高评委中,毕高芬的铁票只剩六个半人了。那半个人是大周。大周的弱点就是喜欢让人吹捧,从他对罗晓禾的评价逐年温和这点看,他已被罗晓禾的“情书”收了,失去节操是分分钟的事。

上午,五个申评人要做述职报告。这是毕高芬强项,而且在家表演好几遍了,老柳给录视频,毕高芬看回放再对表情用语姿态等方面进行调整。述职很成功,把高评委们逗得哈哈大笑。出门的时候,她一度还跟罗晓禾狭路相逢,同样各自高冷地擦肩而过。毕高芬想,与一个“80后”竞争还得贿选,老娘光工龄就整整多出了十七年!

等待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为打发难熬的时间,她到练功房陪舞蹈团的孩子们练舞蹈。吴安真妮正拿着IPAD给低年级的团员做指导,余光辰在几步远的地方用迷弟样的眼神盯着她。

小妮子对舞蹈的迷恋让毕高芬又喜欢又害怕,万一这孩子中考考砸了,自己责任大了。毕高芬跟小妮子谈过几次,要求她一定把主要精力用在学习上。放心吧,老师!小妮子总是这样说。好在小妮子自从加入舞蹈团以后,身体倍棒,成绩始终稳中有进,所以,她家长对女儿练舞蹈很少干涉了。

毕高芬离开练功房时,二十五个团员快闪摆出一个“V”字造型,然后齐声喊:老师,加油!你是最棒的!

毕高芬特别爱和吴安真妮聊天,几乎没有隔代人的感觉,参评高教这事也跟她提过。小妮子有心!她的唇用口水濡得亮晶晶张成一个小元宝的形状,若隐若现的露着小白牙,美得哟!毕高芬突然不着调地想,这要是我儿媳妇该多好!

刚吃过晚饭,毕高芬在二十秒之内接连收到几个高评委的微信,本年度本校唯一高教名额给了臧菊花老师。其实,在高评委投票之前,几个校领导已达成默契了。臧菊花能成为黑马,与此前她提供的两份诊断书有直接关系。一个诊断是臧菊花丈夫的,骨癌晚期,已扩散到全身。另一个诊断是臧菊花的,重度抑郁症。两个诊断都是本省权威医院开出的。

直到凌晨,毕高芬才迷迷糊糊睡着。她醒来时,老柳已经将早餐买回来了。

“今天特别冷,比昨天得降五六度,风大,西北风,多穿点。”

老柳从来不听天气预报,N年来,他都是早上出去到外面亲身试一下气温,然后禀报给媳妇,以供参考。

油条仍有余温,浸过微甜的豆浆,软、脆、香、咸、甜,复杂的层次,极大地满足了味蕾的需求。

“吃来吃去,还是油条蘸豆浆最好吃!”毕高芬感叹。因为怕地沟油怕三高,家里已经好几年没买过油条了。

“最爱吃的东西能买得起,胃能承受得起,这就是好日子。”老柳说。

毕高芬明白老柳的意思。她笑了:“我想开了!至少,你还能给我买油条做晚餐,我自己也欢蹦乱跳的,知足!”

老师们对臧菊花评上高教纷纷表示不服,说要真是抑郁症,那就对世间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况高教乎。

再一次地碰上罗晓禾。这回,两个人非常友好地笑着点头。也许是两个被倒灶的大热人选的心照不宣吧。而且,毕高芬也不像评选之前那么讨厌他了,甚至有小小的愧疚,背地里和臧老师议论他的那些话过于偏颇和恶毒了。

“罗老师!”已经过擦肩而过的时候,毕高芬突然叫住他。虽然跟老柳说想通了,那是勉强说的,上班以后被别人一拱火又开始憋屈了。她毕高芬和罗晓禾都是臧菊花的秘密武器受害者。

罗晓禾没想到毕高芬会和他说话,从他马上回头并往前凑近了一步的肢体语言上看,他也憋了些话要和毕高芬说。

“这次评高教很出乎我意外。”

毕高芬直截了当。

“对啊,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以为肯定是您呢。”

“我以为得是你。”

“我照您差远了。今天我才知道,您一周二十一节课?”

“以前是啊!当班任以后才改成十一节课,从我上班起没少过十五节课。人家一周才六节……抑郁症算工伤吗?”

羅晓禾沉吟一下:“高级教师是个技术职称,必须专业水准达到一定高度了才可以取得。这次学校的这个做法嘛,嗯,是把技术职称当作一个福利,送给了家庭有困难的人。您说是吧?”

毕高芬简直对罗晓禾刮目相看了。这么多人呛呛,都是纠结于臧菊花的两个诊断证明是不是真的,只有罗晓禾抓到本质了。这家伙有些内秀,估计将来爬到校长位置不成问题。学校里男老师太少,只要不是太窝囊很容易提个一官半职。

和毕高芬预想的一样,大周见她第一句话果然就是叫了声“傻子”。

“你还拿她当闺蜜了,动不动在小屋里叽叽喳喳,把你那点底都交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

“大伙都看见了,像地下党似的,还得往两边瞄两眼再关门!”

毕高芬想到臧菊花的那个动作恶心起来。

“高教是技术职称,校长拿这当福利照顾困难户这对吗?我一定得跟校长掰扯去!”

“你要是明年还想评就把嘴闭严实了!傻子!”

这声“傻子”,毕高芬听出了心疼。好几个高评委跟毕高芬讲,大周因为在评选时力挺她弄得校长有些不高兴了。想到曾把大周列为“半个人”,毕高芬难过、羞愧,为了评个破高教就怀疑人生了,把自己变得如此阴暗!

开学之后,初三就开始晚课了,其实也就是补课。每天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作为班任,毕高芬也必须跟到六点半才下班。因为杨凯萌,毕高芬只好陪着在教室里上晚课。他坐不住,要么身体前倾,重心放在椅子的前半部,使椅子只有前两条腿儿着地,像摇木马似的咯吱咯吱晃悠;要么习惯性颠腿,二郎腿一跷,压在下面的那条腿不停地颠,顶得书桌咚咚直响,像急促的小鼓搅得人抓狂。怎么劝也不行,画画、折纸、动漫书、捏泥巴等小把戏统统安抚不了了。

有时候,毕高芬下午给舞蹈团排舞蹈节目时,会领着杨凯萌去,让他跟在别人后面跳。那根本不叫跳舞,只是扑腾,笨拙而滑稽,倒是很活跃气氛,大家排练基本上从头笑到尾。杨凯萌跳完舞之后,可能是体力消耗大,到了晚课的时候会安静许多,甚至一觉睡到晚课结束。这孩子特黏人,爱问古怪的问题,例如:外星人要把地球的空气吸干怎么办?为什么不把天叫地把地叫成天?可能一直被排斥,有人对他好一点马上就产生依赖感,尤其这个人还是班主任。他特爱往毕高芬的办公室跑,因此被毕高芬训过好几次,责令他不许擅自到老师办公室来。学生就是这样,若不是因为挨批评而进入老师办公室,他觉得像获得一次特权。每次看到毕高芬生气,杨凯萌都很紧张,连连哀求:老师,别生我气,我以后再也不犯错误了。弄得毕高芬既烦躁又不忍。

吴令的家长和数学丁老师在家长群里怼起来了。吴令,就是曾被体育老师小左打大耳雷子的那个学生。

学年进行了一次数学测验,今天下午分数出来后,丁老师在群里批评了包括吴令在内的几个分数低又听课不认真的学生,并责令家长督促。毕高芬从不在群里批评或表扬学生,都用小号跟家长沟通。到了初三,家长都神经质了,关于孩子的任何一点负面消息都会让他们紧张万分六神无主。家长群也是个小江湖,明争暗斗,在这里说话容易引起不良反应,各种攀比、嫉妒。被丁老师点了孩子的名,吴令爸爸当时没反驳什么,但随手转发了个帖子。帖子号称是一个自杀学生留下的遗书,主要是控诉老师补课收钱而使他的家庭更加贫困,他觉得对不起省吃俭用的父母,于是决定自杀。

丁老师在家办了两个补课班,当然认为这帖子是针对她来的,马上声明,从今以后吴令的事,她不再管,爱打多少分打多少分,上课爱干啥干啥!两人吵了几个回合,直到毕高芬上微信把帖子删了,怼了吴令爸爸几句并踢他出群。

过后,吴令爸爸打电话给毕高芬,很委屈地说那个帖子又不是他写的,没针对谁,就是看朋友圈都在转,所以自己也随手转发了,想不到惹数学老师多心了。他很担心数学老师会因此对吴令有成见,从而影响孩子成绩什么的。

在中国,教育家长实在比教育孩子都重要。类似吴令爸爸这样的家长很多,处理问题就跟孩子一样,认识片面,意气用事,能请神不能送神,面临后果时心惊胆战。

“吴令爸爸,虽然帖子只是你转发的,但应该是认同了里面的内容才转发的吧?”

“我也没太仔细看内容。”

“我们这个群早就有规定,不能随便发帖子,尤其是在数学老师刚批评了吴令的情况下,你紧接着发了这么个帖子,那帖子里一口一个‘老师,我恨你们’,攻击性都很强,你要说没针对谁,我都不信。”

“你真误会了,毕老师!”

“丁老师今天在群里总共批评了七个学生,而且以前也没少批评学生,所以不是单瞅某个学生眼眶子发青吧?而且她也是着急,觉得如果这几个学生能严格自律,成绩肯定会有很大的提升,这样的出发点你觉得有错吗?”

“毕老师,根据许多孩子反映,数学老师在课堂上确实没有在自己补习班里讲得那么卖力,课堂上只讲最简单的,把难题留到补习班去讲,目的就是让学生都进她的补习班上课,赚钱嘛!”

“吴令爸爸,看来我并没误会你,你发这个帖子确实是针对丁老师的,對吧?”

“很多家长都认为丁老师的做法有损师德……”吴令爸爸喃喃地说。

“哪些做法有损师德了?具体点!”

“每天只讲点课本的内容就草草收兵了,习题非常简单,人家别的班老师都讲课外题!毕老师你也应该知道,用课本那点知识应付中考,想及格都难,丁老师应该在难度上和深度上下点功夫,上课给学生整点课外题练练!”

长期戴着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高帽,老师的额外付出习惯被视为理所应当。一个老师能在四十五分钟内把课本的知识完整无误地传达给学生,这就已经完成了教学任务,就可以说是称职的。但家长们认为课本内容过于简单,要求老师上课多讲难题怪题甚至奥数题,并且把这当成是老师的分内职责。很多家长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义务教育其实只提供最基本的、有限的教育,课本所设置的内容不是为了让优等生更优,而是为了让绝大多数孩子能听懂、会运用,难度要符合成绩中下这些学生的接受能力。

“我当班任后,跟班听了很多课,我认为丁老师对待教学是认真的,并没有因为办补习班而影响正常的教学,而且每周没少给我们班加小灶。如果某个学生认为课本内容过于浅显,自己希望有些深度和难度的话,可以通过自学或进补习班来解决这个问题。至于说老师用业余时间办个班,收点费,这也正常,知识有价。无论在哪儿,私人定制永远比大批量生产要贵得多。这个社会真是没有补习班了,最恐慌的一定不是办班的老师,而是学生家长。”

“是啊,毕老师,您说得有道理,之前我的确没从这个角度想。我知道错了,希望您代我跟丁老师道个歉,让她消消气,大人大量!本来我是要亲自道歉的,但她把我拉黑了,又不接电话。非常非常抱歉啊!千万别因为这件事迁怒到吴令。家长是家长,孩子是孩子,该批评还得批评,该提问得提问。”吴令爸爸以流畅的语速道了歉,要说多诚挚应该不是,主要还是怕儿子受老师冷落。

“我会跟丁老师传达你的意思。以后遇事,先要冷静想想自己要得到一个什么结果,这个结果是不是对孩子最有益处。千万不要图一时痛快,抡起个武器就开干,损人又不利己!”

“您说得太对了,毕老师!这回我可记住了!我知道您跟丁老师关系不错,让她上课一定多提问吴令几次,老师重视和不重视真太不一样了!”

在吴令爸爸的强烈要求下,毕高芬又把他拉到了家长群里。

入冬的第一场雪还挺大,边下边化,如果夜里再降温,第二天明路面会比镜面还光滑。毕高芬正琢磨着到陈燕家找个宿儿,发小张爽打来电话:“你晚上到我家住吧,说点事,我妹和我妈快疯了。”

准是要说张悦航的事。

张悦航是张爽的外甥,在毕高芬班里上学。张悦航生长在一个小型的母系社会里,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父亲根本不管他,连生活费都赖着不给。张悦航的妈妈张彤没再婚,一直跟儿子住在娘家。这个家庭就是妈妈、姥姥、大姨围绕着张悦航形成的一个中心三个基本点。

在毕高芬没接手班任之前,因受张爽之托,毕高芬对张悦航照顾有加,他哪科成绩稍差了,她就去找任课老师,求人家对张悦航多提问多鼓励。她当班任之后,和张悦航接触更多了,从他身上,毕高芬看到,一个男孩的成长过程中若没有父亲的参与,将是多么悲伤的事情。他没有榜样,三个女人,试图用绵密的爱将他包裹在一个无尘的世界里。初中之前没自己过过马路,现在晚上补课放学还由家长来接。毕高芬接手班主任后,张爽和妈妈、妹妹不时打来电话,叫毕高芬给孩子点鼓励,让她帮看着不要跟某某玩,怕学坏,怕被欺负,怕早恋。毕高芬一则没那么多精力了,二则觉得她们教养孩子的方式有问题,期望过高、保护过度。她曾经跟张悦航妈妈提出过建议,弄得家长过分紧张,一个劲儿地问是不是孩子哪儿不好了才会让老师有这样的想法,弄得毕高芬都不敢再跟她们说什么了。

张爽离婚了,没小孩,自己一个人住个大房子,离毕高芬的学校不远。张爽一般都在娘家吃晚饭,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两人煮了一袋冻饺子,边吃边聊。张爽先说了些关于外甥的小事,跟家人顶嘴、不爱学习、总发呆、爱攀比……吃过饭之后,张爽才开始讲让她妈跟她妹发疯的重大事件:张悦航看黄碟!

多年来,为防止房门误锁,张家各个房间的钥匙总是插在锁孔里。有天晚上,张悦航妈妈推不开儿子房间的门,才发现钥匙没了。她敲了好半天门,张悦航才打着哈欠将门打开,他面色红润,脸上微汗,一看就知道那一脸睡意完全是装出来的。而一副耳机跌落在房门口,显然是被慌乱地扯到这儿来的。第二天,等张悦航上了学,张妈检查儿子的电脑,发现了里面那张不堪入目的碟。为了防止儿子接触不健康的东西,家里没安Wi-Fi,还在用网线,张悦航有正当需要上网时,张彤才会把网线给连接上。如此强大的预防措施,还是被儿子钻了空子。

“我妹妹当时差点晕过去,哭了一个小时。她活着为了啥呀?”

“黄碟哪儿来的?”

“航航开始不说,后来我妹发火了,说要报警,他害怕了,说是王畅放在他这儿的,他好奇,只看个开头就没敢看下去。我妹妹要去找王畅家长,我把她拦住了,这事先跟你商量一下。也不是啥光彩事,再弄得满城风雨的,让孩子没法见人,以后对象都难找。”

在老师的内心里,要说没自己偏爱的学生那不可能。王畅就是毕高芬心里偏爱的学生。他成绩不太好,但特别义气、慷慨、有幽默感。天热的时候,一买冰棍都一兜一兜地买,然后给同学发。杨凯萌被外班学生欺负,他帮着出头。他不爱听课,但课堂秩序乱了,他会主动帮着老师维持纪律,说话比班干好使,所以哪科老师都喜欢他。

“我明天我问问王畅,如果张悦航说的属实,那还真得找他家长!”

“我妹妹早就看出王畅这孩子不好,不让航航跟他在一起,可航航就爱跟他玩!后来,你也说王畅不错,我们就不管了,结果出了这种事。航航以前多乖啊!”

小学时的张悦航是大队长,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特乖,整天宅在家里看书,是家人的骄傲。

毕高芬想说那个张悦航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长大了,有思想的人没法特乖。

上了初中以后,张悦航的学习成绩沦为普通,小学时的影响力和成就感渐渐消失,不再优秀和没有父亲再次成为他心中的恐惧。毕高芬跟他接触多了,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自卑,谁怼他一句立马就蔫了。因为家里不让他上网玩手机,懂得的比别人少,和同学缺少话题。关于这个问题,毕高芬和张爽妹妹也交流过,智能时代,不要完全禁止孩子上网、玩手机,有很多新鲜的知识和话题是课本无法提供的,同学说的梗他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out了,会越来越自卑。

“初三的孩子了,本身就到了生理和心理变化最大的时期,再加上学习压力大,选择某一种方式逃避也正常。天塌不下来。”

“听说,看黄碟有瘾,以后什么事也干不下去,就想那事儿。我妹妹就怕这不是第一次,以后可能还会出现这种事……不是可能,是肯定出现……去年我妈发现的,没敢告诉我妹妹,航航手淫!去年才十四岁呀!”

毕高芬通过一条内裤第一次发现儿子手淫,那时大铮上高一。她问老柳小时候有没有这种习惯,老柳支吾了好半天没说出到底有没有。毕高芬想,老柳都快五十了还不好意思谈论这事,那一定有超强的罪恶感,毕高芬也想不出既能有效制止又不伤儿子自尊的方法,只好就假装不知道。

“航航有割过包皮吗?”

“没有,割包皮能制止手淫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随便问下。大铮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割了。”

“我妹妹也不太懂这些事。”

“当然,还是父亲向儿子传达一些性知识效果会更好。”

“他爸都不管他!再说我妹也不能让。”

“我觉得让老郎露个面也未必是坏事!”

老郎是张悦航的亲生父亲,毕高芬也认识。

“孩子都改姓张了,他肯定不能管了,再说他那一身的臭毛病,整个一反面典型,再把孩子带坏了!”

反面榜样也有坐标的作用。毕高芬的公公一辈子好吃懒做,赌钱,撒谎,是孩子们厌恶的对象。身为长子的老柳一辈子朝父亲相反的方向做,对他来说,最侮辱的话就是“你像你爸”。

“张悦航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才会被王畅这样气场强的男孩吸引。”畢高芬刚学到的一点心理学知识派上了用场,“他说没说过要找他爸?”

“唉,我妹妹也不太会管孩子,生气了就喊‘你跟你爸去过吧’,孩子小的时候,一听这话害怕,现在对着来,一不高兴了就喊要找他爸去,我妹就哭,骂孩子没良心。”

“你们也应该适当地向他透露些性知识,光捂着盖着也不行。”

“我们也想过这问题,但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讲,没法开口。”

第二天,毕高芬把王畅叫到了琴室。

“我不在办公室跟你谈话,是想为你保密,但你必须要跟我说真话。”

王畅不安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将一张黄碟给过同学?”

王畅默默点头。

“给了谁?”

“张悦航。”

“还有呢?”

“没了,就给过他一个人,真的,我发誓!”

“你告诉我,那张黄碟从哪儿来的?”

“家里的。”

“以前你也看过?”

王畅摇摇头:“一直放在储藏室的,那天我爸收拾出来一大堆东西,要扔,但也不知怎么的没扔。碟就在那里面。”

“那怎么到了张悦航手里?”

“我错了,老师。”

“王畅,这不是一句‘我错了’就能过去的事,在法律上,传播淫秽录像制品是违法的,要判刑的,你懂吗?”

王畅哭了起来。

“说,你为什么要给张悦航?”

“是他自己拿的!”

“到底怎么回事?”

“他来我家,我要到储藏室找东西,让他帮我挪开一个箱子,他就看见那碟了……”

“你也没拒绝?”

“反正也是要扔的东西,我也没在乎。”

“既然是他拿的,为什么我刚才问你是不是给同学一张黄碟,你承认了?”

“张悦航跟我说黄碟的事被他妈发现了,他跟他妈说是我放在他那儿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怕他妈生气,他说他妈一生气,以后就不会养他了,将来他上大学都没学费。”

“你为什么帮他撒谎?”

“我想帮他……”

“那些碟你看过吗?”

“没有。”

“为什么没看?”

“不好。”

“你知道不好,他拿你就让?这不是在害他吗?”

王畅委屈得哽咽了。

毕高芬知道在没和张悦航对证之前,不能完全相信王畅的话,而且王畅家长也有非常大的责任。

王畅的父母一起来到学校。能看出这两口子感情很好,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两人一块来。王畅爸爸微胖、个头不高,说话有点大舌头,n、l不分,而且特敢拿自己的这个缺陷开涮。王畅爸爸每年都被评为优秀家长义工,用个车出个力都相当积极。王畅妈妈年轻、漂亮,应该很受老公宠,笑点低,老公说点什么,她都笑得前仰后合。毕高芬对这两口子印象挺好的。

尽管要讨论的是个非常严肃的话题,每当王畅爸爸一叫毕老师的时候,毕高芬就想笑。他的“老”字介于“脑”和“袄”之间,发l音时舌头不顶上颚。

“毕老师,您别笑话我们,其实,家里没几张那种碟,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买的,我们搬到这个家都七年了,一直在储藏室放着。那天收拾出来本来要扔,就我媳妇一句话,就暂时撂那儿了……”那天,王畅爸爸收拾出一大堆东西来,王畅妈妈说那个DVD还新的呢,扔了白瞎,看谁要给谁。那些碟有不好的,给弄碎了再扔,让人捡去不好。当时王畅爸爸还开了玩笑说,那不正好造福于人嘛!

“你还怨上我了?”

“没怨你,媳妇,是我的错。”

王畅妈妈全程表情严肃,唉声叹气。

“媳妇儿,你别这样!”

“丢人现眼!不光是让俩孩子瞧不起,还给人家家长添堵啊!”

“毕老师,不管这碟是王畅给他的还是他自己拿的,都是我们做家长的错误,严重失职,一时的疏忽大意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我这,这样,请您跟张悦航的家长约一下,我要带媳妇和孩子跟他们道个歉,当面赔罪!”

毕高芬和张悦航的谈话是在张爽家里进行的。这是张爽安排的,大概她觉得在家里,气氛更柔软点吧。毕高芬也没考虑太多,就去了张爽家。一对话,张悦航就捂脸哭了。他承认是自己拿了黄碟,只是因为好奇。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本想恩威并施的毕高芬,威也没了,只剩下和颜悦色的哄劝和鼓励。

回家的路上,毕高芬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对张悦航,她迁就过多,温暖过多,更像是个编外亲戚,没有起到一个教育工作者的作用。

一个寒冷的周末,毕高芬参加了臧菊花老公的葬礼。臧菊花抱住她,哭了很久,哭声里有悲伤和感谢。此时,毕高芬未评上高教的怨气彻底消散了。

晚上回到家中,毕高芬很想对老柳说一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但几次都张不开嘴。

只等到老柳洗漱完毕,她倚在自己卧室门口,暧昧地笑着,“喂,过来!”

“干什么?”

“上床!”

老柳高兴,拿上自己的枕头屁颠屁颠跟过来。上床没有三分钟,老柳就呼声大作。毕高芬踹了他一脚,“喂,上你自己屋睡去。”

老柳翻个身,“你过去睡吧,懒得动。”

“不行,我换床睡不着。”

老柳起身抱着枕头走了。

张悦航妈妈张彤来电话,说王畅爸爸很有责任心,带着老婆孩子登门道歉,周六那天还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给孩子讲道理。

“航航懂事多了!可是……”

张彤哭了起来。

毕高芬忙问怎么回事。

“他想见他爸!”

“我认为可以见面。你越阻止,航航见父亲的心愿就越强烈。他有好奇心。”

“我知道,他跟王畅爸爸在一起很开心,所以就以为跟自己爸爸在一起也是這个感觉,但他那个爸爸给他的只能是失望和麻烦。”

“航航已经十五岁了,他有判断力!不如让他们见一面,好呢,孩子又多了一个亲人;不好呢,孩子心里也会有一个对比,知道谁才是他可以依靠的人。”

“孩子可幼稚了,再被老郎忽悠蒙了!姐,我得求你一件事。”

“说!”

“航航要见他爸,我也不是不让他见,但是见之前,我想让你跟他谈谈,我家的事,你都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把他养大的,我们全家为他付出多少,这你都知道的,还有,姓郎的这么多年对这个儿子不理不睬不给赡养费,这些事你都要跟他说一说,让他明白他的父亲就是个人渣!”

“小彤,这些事我不能说!你也不要说!他只有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相信你说的话。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说任何他父亲的坏话……”

“怎么是坏话,是事实啊……”

“你听我说完!在孩子对他的父亲没形成自己的判断之前,你一个字都不要说,否则,他会以为你是因为记恨才诋毁他的父亲,你的话就没有说服力了。”

“所以,姐,我才让你跟他说呀!我要跟他说,不如外人说有说服力,尤其你还是他的老师。”

“小彤,正因为我是他的老师才不能跟他说这些!对张悦航,我一直扮演一个慈祥长辈的角色,而不是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角色,这是错的!”

周日中午,张彤打来电话,毕高芬接。对方无声。喂了半天才引出一声抽泣。毕高芬一下子想起今天是张悦航与父亲老郎见面的日子。

“姐,我心都空了……”

又是一阵抽泣。

张彤把儿子送到必胜客门口,将他交给在这里等候的老郎。张悦航上一次见到父亲是五岁的时候,已经忘了父亲的长相。老郎虽然没再婚,但始终没闲着地找女人。

“我把他送过去,他就跟他爸进去了,都没回头瞅我一眼,我出了门就哭了,走在大街上眼泪哗哗地,那个凄凉劲儿就别提了。”

毕高芬只能劝她要学会放手,孩子早晚会离开她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放下电话,毕高芬想光给别人灌心灵鸡汤,自己到现在对大铮不是也无法做到完全放手么。

這天,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大周非常严肃地叫了一声“毕老师”,毕高芬知道这个傻子相当不愉快。

“你们宣传队的吴安真妮和余兆辰搞对象的事你知道吧?”

“我也是才知道。”

毕高芬撒了个小谎。

“什么你才知道!余兆辰进宣传队那会儿你就知道了吧!”

“舞蹈团!”

毕高芬更正道。

“你脑子进水了?明知道他俩搞对象你还往一块撮合!老师当够了,想当媒婆?”

毕高芬自知理亏,嘟哝着:“没耽误学习……”

“影响太坏了,在学校里又壁咚又亲嘴!”

他竟然懂“壁咚”了。毕高芬想笑。

大周去年才开通微信,很少上网,基本的网络用语都不懂。

“跟演电影似的!这要传到社会上,学校的名声可完了!”

“是不是乱传的呀?”

“监控都录下来了!照片都传朋友圈了!”

这是昨天下午发生的事。

毕高芬去看了监控录像:吴安真妮和余兆辰在围墙下说着什么,吴安真妮似乎不高兴了,想走的样子。余兆辰突然壁咚,然后紧紧地凝视吴安真妮。小妮子被逗笑了,瞅了他一眼,有点羞涩地把头扭向一边,余兆辰把脸贴近她,似乎在女友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就亲了她一下,亲的是头发!小妮子跟着他向教学楼走去。

俩孩子,金童玉女,在监控里,都让整个画面生辉。的确像大周说的“演电影似的”。肆无忌惮的青春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毕高芬心里竟然有一点难过,想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这种难过来自什么。

余兆辰的壁咚不仅被监控拍下来了,而且被别的同学偷偷用手机拍下来了,还发到了朋友圈里。有些家长群也发了这张照片,于是有家长为学校的校风校纪感到忧心忡忡。三年六班家长群也转发了这张照片,引来N条负面评价,有些话非常难听,全被毕高芬给删了,她为这些成年人感到羞耻。她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条:家长们可以不喜欢或不赞成孩子早恋,但不能把早恋说成是罪恶。

学校决定给吴安真妮和余兆辰处分。双方家长也从开始时的支持恋爱到棒打鸳鸯,尤其是吴安真妮的妈妈,更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家是女孩儿,万一吃亏后悔终生。在学校、班任、家长的多重压力下,两个孩子同意分手。

为留住吴安真妮,毕高芬只能将余兆辰开出舞蹈团。

练功房里,吴安真妮一见到毕高芬就抱住她哭了起来。

“老师,恋爱有什么错呀,我们又没耽误学习?”

小妮子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进入全年级前二十名,余兆辰是前一百五十名,都比之前有进步。

“恋爱没错,哪怕早恋,都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情,只有在中国,它是错的。”

毕高芬为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而吃惊。她突然明白看监控时心里的那一丝难过源自什么了:她从来没跟她的儿子说过,恋爱是美好的。在他高中毕业之前,她一直像老和尚那样,告诉儿子女人是老虎,会吃掉你的未来。同样的花季少年,余兆辰能壁咚能在女朋友耳边私语,而她家大铮只能坐在教室里或卧室的台灯下,眼睛盯着书本,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庞娜。以前,她有些鄙视那些支持孩子早恋的家长,认为没正形,现在她有些佩服,至少,人家敢于让孩子去听从内心的声音。

晚上回到家,毕高芬对老柳说:“看看什么时候跟庞娜见个面吧!”

“发生什么事了?”老柳吃惊地问。

“总跟年轻人接触,我这观念更新有点快。”

“那你联系大铮吧!”

毕高芬不爱联系大铮,有心理障碍。多数时候她先发个语音:儿子,忙不忙?大铮好半天才发来一张或图书馆或教室或导师办公室的图片,然后发一个“尴尬”的表情,意思是:你看,我在百忙当中。

正纠结着哪个时间段和大铮视频好,大铮那边就呼上了。照例是天气和饮食等一番老生常谈,大铮开始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自己硕转博答辩的事,如何有难度,如何辛苦,终于,毕高芬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写论文需要个独立的空间,住宿舍太吵,所以,他要到校外租房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庞娜去杭州了吧?”毕高芬问。

“主要还是写论文需要。”大铮的声音明显降低。

“柳大铮,你的同学和以前毕业的同学不都是住宿舍吗?人家能写论文,你就写不了?再说你又不在宿舍里写论文!”

“行了,不租了!”

“怎么的,庞娜以后要在杭州生活了?”

“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完了,毕高芬指望异地恋让感情逐渐疏离的计划破产了。

“她网店不开了?”

“网店在哪儿都能开呀!也说不定干别的工作呢!”

“你们现在不适合住在一起,你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论文上,住在学校里,去图书馆和导师沟通都更方便。我呢,每月给你加八百块钱生活费,你是男人,约会时看电影请吃饭这一类活动你就多花点。但你毕竟还是个学生,千万不要超前消费,乱刷信用卡。经济上不欠债,感情上也别欠债,各种预防措施做好了,别弄出什么生米成熟饭这种突发事件……”

“哎呀……”大铮不耐烦地。

“你别哎呀,这非常有可能。不管你将来跟谁成立家庭,我都希望是因为情之所至,而不是奉子成婚。”

“你不是要早点抱孙子吗?”

“在没遇到理想的儿媳人选之前,我不急。”

关掉视频,老柳问:“你不是要见庞娜吗?”

“不想了。”

“观念又更新了?”

“看来,我跟庞娜没缘分,她总能及时地浇灭我心中刚燃起的小火苗。”

这天中午和巧嵋、陈燕等人一起吃中饭,毕高芬提起大铮要租房的事,众姐妹儿竟都跟她持相反意见,说必须婚前同居,体验下“婚后”的日子,才能真正知道自己和这个人适不适合。或许,过上一段朝夕相处柴米油盐的日子,大铮觉得庞娜不是自己的菜了,分手了!

“那要是越过感情越深怎么办?”

大家说那就结婚呗。

毕高芬一想也是,既然庞娜已经到杭州了,两人肯定也是在一块住,要了解就趁早。最主要的,儿子生理上需要。

转钱给大铮时,毕高芬心疼得要命,她跟老柳说:“这还没跟庞娜交锋,我就败下阵了,换成从前的战斗力……”

在跟儿子的视频通话时,毕高芬再次约法三章:论文是重中之重;做好避孕措施;不许透支消费。

大铮高兴地满口答应。毕高芬看儿子那副傻呵呵的样子,恨不得把手伸进视频给他一大耳雷子。

吴安真妮自从和余兆辰分手后,几乎一有时间就在练功房里练功。毕高芬虽然担心她太过投入而耽误学习,但又觉得这样也好,身体上的疲劳也许会减轻失恋的痛苦。听余兆辰的班主任讲,余兆辰放不下吴安真妮,天天哭,他父母怕儿子出事,不让来学校上课了,给报了个雅思班,准备明年春天去美国读书。

吴安真妮告诉毕高芬,余兆辰的父母找过她父母,愿意资助吴安真妮去美国读书,说两个孩子去了美国由余兆辰的妈妈照顾。余兆辰家十年前就在洛杉矶一个很好的学区买了房。

“老师,我马上拒绝了。虽然我喜欢美国,但我要是同意的话,就让我爸妈低人家一头了,他们会难过,觉得自己没能力,才叫人家出钱送女儿出国。再说,我不想这么小就和谁绑定在一起,万一将来他变成了我不喜欢的人呢?”

毕高芬心里暗暗给小妮子点赞。

“老师,我要进娱乐圈!”她坚定地看着毕高芬,高挺的鼻梁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毕高芬并没吃惊,她觉得妮子从各方面都不比明星差。

“好啊,只要你有梦想,就去追!加油!”

小妮子俏皮地将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保密哦!我没跟别人说过。”

“我保证。”

“老师,当我觉得自己是在为梦想用功的时候,心里可快乐了,比跟他在一起还快乐……”

小妮子露出一排小白牙甜甜地笑了,但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毕高芬也红了眼眶。三十多年前,毕高芬的梦想是进歌舞团,对比眼前的小妮子,她觉得自己那不叫梦想,只能叫爱好,因为她总是给自己设定了无数个“不可能”:身高不够、长得不漂亮、家里没这方面的人……她的脚还没踏上梦想的路便将自己否定了。而小妮子是幸运的,这么小就确定了奋斗目标,她的青春会少许多迷茫。双商高,有梦想、有执行力,这样的小妮子干什么都能成功。

三月初,校舞蹈团就要代表全区参加省级比赛了,演出服还未落实。毕高芬报着撞大运的心理,找校长要补贴,校长的答复与“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基本同义。看来只能靠家长出钱了,所以一定要买炫而便宜的服装,最好生活中也能穿出去的。她一下子想到若是庞娜店里有合适的,可以要个进货价。反复输入店铺名,总是“服务竟然出错了”,开始她还以为是网络或平台有问题,等输入别的店铺,都顺利打开。毕高芬意识到有些不对。

很快,有朋友打听到了消息:前些日子,庞娜的网店因为卖高仿被封了。不过现在又开了个店,好像是在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上货。

怪不得庞娜跑杭州去了!

“我觉得事不好!”毕高芬对老柳说,“大铮要租房子的时候,我也没太多想,觉得男孩子嘛,跟女孩子相处多掏点钱也正常,咱家还有那个能力。现在看这个庞娜活活就把大铮当饭票了,白吃白住,自己攒下钱供房贷。大铮现在还是个学生,靠父母生活,这不等于庞娜也是我们俩养着?关键是庞娜跟他是不是真心都难说,最后落个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结局。”

“那你跟他谈谈!”

“电话谈没用啊,人家要不乐意听,马上就说有事,不理你了!我看还是你去杭州一趟。”

“单位脱不开,事挺多的。再说我这气场也不行,hold不住他。”

“叫你干点事情真费劲!我要不是当了个毕业班的班主任,我早都请假奔杭州了,你拦都拦不住!”

“去了干什么呢?”

“跟他谈,让他多长心眼儿!对庞娜要多看、多观察……”

“还有呢?”

“那个……唉,算了!”毕高芬被老柳问住了,因而显得不耐烦。她只是凭直觉觉得该去杭州一趟,但对该怎么做确实没想好,她想着上班的时候跟陈燕、巧嵋商量下。这女人上了岁数啊,真得有几个好闺蜜,能疏解不少心理障碍。

冬季,学校不上间操,改成跑步了,老师们不跟着跑,但也都会出来活动活动,呼吸下新鲜空气。出来放风的毕高芬被卢老师亲热地拉住了。

“哎,你儿媳妇网上搞直播呢,眼看要成网红了!”

卢老师强拢住已散在眼尾纹里的幸灾乐祸。

“我哪有你那么好命,孙子都快抱上了。我儿媳妇还没影呢!你说的网红是谁呀?”

“庞娜呀!”

地球人都知道的龐娜!卢老师的那种笑容分明是嘲讽的“你可中彩了”。

“庞娜还是网红呢?我真不知道!”

卢老师挤咕着眼睛:“直播,可火了!等我把店铺名发给你。”

“不用了。她跟大铮属于朋友之上恋人未满那种关系,人家又漂亮又能挣钱,能看上我们家那个穷学生吗!”

这个卢老师和毕高芬是天然的对手,两人同岁,同一年分到学校,同一年结婚,同一年生儿子,两家孩子还是同一个班的。毕高芬和卢老师都争强好胜心直口快,一见面便习惯性互怼,一直比来比去二十多年。前十年,卢老师完胜。丈夫干部子弟,人家住大房子开车上班时,毕高芬一家住在一个老破小的顶层楼上,买五块钱以上的东西都要记账,每到月底就要靠娘家救济。那时候,卢老师大到一件貂皮大衣小到一扇排骨,都要跟毕高芬显摆一下。风水轮流转,近十年,除了没评上高教这点外,毕高芬几乎完胜。老柳当了领导,收入腾飞,儿子上名牌大学。而卢老师的丈夫五十岁就内退了,儿子只读了个大专。毕高芬回想这些年来与卢老师的暗中较劲,觉得也算是良性竞争吧,虽常泼冷水但从没泼过脏水,就当洗冷水澡吧,刺激下,对健康有好处。长时间不怼还怪想的。

卢老师真把店铺名发给毕高芬了。

网红、网络女主播在毕高芬心里都是贬义词。她看过不少新闻,一些男孩拿家长的银行卡打赏女主播,所以,她总觉得这个词跟色情脱不了干系。卢老师不愧是老对手,知道怎么让她扎心。

总在淘宝上购物,却才知道淘宝有直播。

打开视频。是庞娜。毕高芬叫老柳过来看。两人估计视频拍摄的地点是新租的房子里。庞娜正在试一个件薄呢西装,介绍西装细节。完全是原汁原味的生活,没啥艺术性可言,语言也跟唠家常似的,助词感叹词口头语特多。通过直播,庞娜的身材和长相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了。庞娜不断求点赞,但语气一点不嗲表情也不妩媚。毕高芬看这几分钟的工夫有八九个人“正去购买”,已经有了两万多个赞。

视频里有炒菜的声音。

客户要求试21号宝贝,庞娜回应:“21号宝贝可以搭配成情侣装,等我老公炒完菜一起给大家试。”

大铮的半张笑脸和一个大菜碗进入视频。毕高芬和老柳非常想看下儿子做的是啥菜,但菜碗已离开镜头区域。大铮很快地换上了那套情侣装,低眉顺眼地走到镜头前,庞娜呼吁点赞,然后和“老公”摆pose,做凝望状或亲嘴状,一颗颗各种颜色的“心”像气球一样升上来。庞娜又换上另一套宝贝,大铮的话外音:“宝宝们多多点赞哦,够十五万可以打更大折扣……”满口台谱。

“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老柳怒不可遏地站起,抄起手机,打了过去。

大铮的话外音马上消失了。

“这个周六你赶紧回来,有事也得回来!是你回来还是想让老子过去?”老柳吼着。

虽然平时老柳对儿子以呵护为主,但真发起脾气来,大铮是怕的。

作为贫穷的农N代,老柳靠知识改变了命运,所以,他把读书看成是人生的康庄大道。本来,儿子找一个不读书的女孩做女朋友,老柳就别扭,“书香门第”在他心中是个无限美好的词儿。现在一看儿子将宝贵的时间花在了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上,这等于自我放弃啊,数日来郁积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

相较于老柳,毕高芬内心滋味很复杂。她看到庞娜的直播,松了一口气,不就跟在市场卖衣服是一回事嘛。没有任何不洁的东西。她第一次看到儿子的另一面,他脸上的谜之表情,那样的表情,她在小妮子和余兆辰脸上也看到过;一向刻板的他,竟然用嗲嗲的台谱说话;看他围着庞娜团团转,她耳边响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毕高芬委屈啊,自己这么多年来精疲力竭地为别人培养了一个暖男。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为我们做一次饭!哪怕泡个方便面呢!”

“这个女孩不行,叫他分手!”

老柳斩钉截铁地说。

毕高芬明知故问:“怎么不行呢?”

“不贤惠!”

显然这个直播刺痛了老柳的直男癌。在外人眼里,毕高芬在家里说一不二,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对老柳事业的绝对支持换来的。老柳的观念是,男人的事业是家庭的轴心,妻子必须跟着这个轴心转。

周五的晚上,大铮到家了,说周六下午就得回去,有事。

没工夫多寒暄了。

毕高芬问:“知道让你回来干什么吗?”

“知道。觉得我脑子进水了,帮着挤挤。”

大铮极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以便他周旋。

从儿子进家门就几乎没说话的老柳开腔了:“回杭州之后,你租的房子马上退掉!押金收不回来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你出的钱。你别瞪眼睛,因为你当初跟我们说租房的目的是宿舍吵,不利于你独立思考,影响写论文,我们才答应的。但现在看来,你租房的目的是摆摊卖货……”

“偶尔那么一次,就让你们看到了!”

“我们也是偶尔看了一次,就看到了。”

毕高芬补刀。

“真的,娜娜平时只做女装,昨天才上了几套情侣装!”

“你还有半年就硕转博论文答辩了,哪有一点紧张的样子?别人恨不得住在图书馆里,一天挤出二十六小时来,你却整天围着女朋友转!是她卖衣服重要,还是你的毕业论文重要?年轻人谈情说爱我理解,但是在你人生关键的节点上,她不能推一把,反而给你添麻烦拖后腿,这样的女孩,将来怎么能成贤内助!”

“她很支持我呀!帮助是相互的,她现在也是人生关键节点上,刚开了一家店,我能帮就帮嘛,举手之劳的事。”

“你还没看出来她就是利用你?”

毕高芬忍不住了。

“我有什么可供她利用的呀?”大铮不耐烦地。

“你是潜力股啊!你的条件找比她强的女孩大把啊,她一个职高毕业的!”

大錚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再说就恶俗了。连毕高芬自己都感觉到这一点。

老柳试图一锤定音:“在你的同学里,师姐师妹里挑一个,有共同的事业、共同的追求,家庭会更稳定!”

“我知道,你们就是嫌我俩不般配,觉得娜娜配不上我。但那是你们的看法,娜娜是我喜欢的类型。”

毕高芬问:“你喜欢什么类型?”

“有趣。”

老柳夫妇有点蒙,有趣难道比贤惠知书达理有内涵更重要?这代沟有点深。

“其实,要不是遇见娜娜,这会儿我可能已经退学了。”

毕高芬先和老柳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上太多年学了,厌倦了,觉得自己越学越傻,无趣、乏味,只会纸上谈兵,总之吧,特别怀疑自己。有一段时间天天问自己这书读得有什么意义,难道就为了能当个大学老师?可我并不想一辈子搞学术。我一师哥,博士读五年了还没通过论文答辩,人都快得抑郁症了,我问他后不后悔攻博,他说要是当初知道五年还毕不了业,他肯定不会考。所以,我就在想,要是五年毕不了业的话,我肯定得疯。想多了,心情不好,一点也学不下去,整天想辍学找工作。我和娜娜好上之后,原来丧失的好多感觉突然恢复了,生活有色彩了,看她又挺崇拜我的样子,一想,还是要把硕士读下来。”

“博士更要好好读!如果能读博士后的话,爸爸也供你!”

“我不想把最好的年华都用在读书上!腻了!你看魏棋,没上过大学,现在照样一年赚几百万。”

毕高芬问:“魏棋写过什么呀?我上网查过,没百度着。”

“他笔名千度一寻,火着呢,微博上有两千万粉丝。每年版税好几百万呀!”

老柳瞪了妻子一眼,显然认为她跑题了。

“咱不眼馋那几百万!最好的年华就应该用来读书,因为读书,青春年华才美好!爸爸上学那会儿因为家里穷,没有读硕士、博士,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对不起,爸爸,别指望我为你填补遗憾!”

瞧着大铮那一副恐怕担责的样子,毕高芬生气,独生子女就是狼!你为他花一辈子心血,他連句委婉点的敷衍都不肯。

果然,老柳生气了:“你究竟什么意思?是博士不想读了?”

“扯远了,现在聊硕士阶段的事吧!”毕高芬怕父子俩怼起来,更怕儿子说出他们永远不想听的话。

“你到底什么想法?”老柳步步紧逼。

“我想读完硕士,就出去找工作!”

“工作着什么急?将来你还有好几十年可以用在工作上,读书也是工作。”

“我不想再为了学位去读书了!”

“你想干什么?”

“想工作!”

“什么工作?”

“没想好呢!”

“没想好,你就先老实地上学嘛!”

“我现在是老老实实地上学啊,只是拿到硕士学位后,会重新选择方向。”

“我们今天要谈是你的恋爱问题,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们不想读博士了,转移方向是吧?”

“本来想等到硕士毕业了再说,但今天话赶到这儿了,一块儿说了,也免得你们生二遍气了。而且你们见人就说儿子将来是博士,怕你们到时候不好下台阶。”

“就因为你师哥五年没毕业,你就不想读了?一百个博士毕了业,就那一个毕不了业的把你吓住了!”

“跟那没关系。如果我不是考上了硕博连读,你们还会这么逼我考博士吗?”

“你若是没有这个能力,我们也不逼你。多少人想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得到了却不珍惜!”

大铮很委屈:“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我经历过漫长的考虑,不是仓促决定。我感觉你们更爱的是博士头衔!”

毕高芬和老柳轮番给儿子讲道理,大铮始终咬定不想再读博士了,说父母自私,从不考虑他的感受。话题已经成功地从恋爱问题转换成学业问题,局面也混乱起来,每次在全家吵架中充当制衡器的老柳变成了冲锋陷阵的士兵,从严肃的劝导变成了愤怒的责骂,火力十足。

毕高芬毕竟是当老师的,比老柳更警觉。就在两天前,外校一个初三学生因为压力大,又和同学闹了点意见,在家割腕,幸亏发现及时。现在的人就脆弱,更别说孩子了。

场面有些失控。毕高芬好不容易才让老柳住嘴。

上床之后,毕高芬给老柳发微信:尊重儿子的决定吧!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强。

柳:就你想得多!读个博士就没健康了?

毕:他心里肯定有一些痛苦没跟我们说。

柳:就是矫情!二十多岁的痛苦四十岁的时候再看,都是风花雪月。

毕:二十多岁的人没有四十岁的阅历,有时候真就觉得过不去了!微笑的抑郁症,你听说过吧?

柳:一个男人这么脆弱的话,什么事情做得成?

毕:他已经是名牌大学的硕士了,这是我们都没做成的事,知足吧!

毕:我要睡觉了!

柳:我这个年纪还想读博士呢!

柳:看你平时张牙舞爪的,其实你比谁都能惯孩子,这是害他!要磨砺他!他是独生子女,我们早晚会离开他,必须让他强大起来。我们的责任。

毕高芬给老柳发了个睡觉的表情。

柳:谁没遇过难处?男人就该在逆境中崛起!见困难就躲,那将来是窝囊废!

柳:年纪轻轻的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柳:热炕买。

柳:炕头。

柳:你还能睡得着觉?我不能!

柳:你过来!

柳:要么我过去?

柳:我也不管了!家里的事向来你说了算,我没有发言权!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柳:他爱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他养老,老了进养老院,他过好过赖与我没关系!

柳:没用的事你总是瞎管,关系到他人生前途的大事,你又放心了!搞不懂!

……

毕高芬假装睡着了。一上岁数,两口子就真相敬如宾了,自从搬到这大房子以后,老柳就拿她的卧室门当边境线了,不获邀请基本上不进来。例如这会儿,他宁愿忍着老花眼哗哗发微信,也没说踹门而入,摇醒装睡的老婆。毕高芬从没往偏里想过,因为她眼看着老柳日渐萎缩,面相也越来越像个老太太。其实,男人的好时光更短。毕高芬希望她的大铮多过几天自己喜欢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开始,老柳就和毕高芬母子冷战,不吱声,或只做肯定或否定回答。

毕高芬送儿子去机场。大铮坐在副驾驶上看手机。

“把你的手机收起来,我们用这个时间谈谈吧?”

大铮收起手机。

“大铮,你觉不觉着我进步了?”

大铮摸不着头脑,“哪方面?”

“要是放在以前,你擅自做这么大个决定,我早文的武的一起上了。”

大铮笑了,“这是!”

“我当了班主任之后,和学生打交道时总是喜欢拿你小时候做对比,向学生道歉时我想起你;当学生谴责我破坏他和朋友关系时,会想起你;看到学生偷偷恋爱时,我都会想到你。那时候的我,过于强悍,对你太简单粗暴,给你留下许多心理阴影,也造成我们之间的交流始终不那么通畅。这么多年,我们俩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谈过话,要么是开玩笑的方式,要么就是没说几句便不欢而散。这一次,你说你不读博士了,虽然让我非常失望,伤心难过,但我尽量说服我自己去尊重你的决定。所以,你应该知道,妈妈也在改变。那么,我对你的要求就是今后遇到心理问题,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如果不愿意跟妈妈讲,那就找个好朋友交流!千万千万不要跟着不良情绪走,你听到没有?”

大铮扑哧乐了:“放心吧,老太太,我这辈子都不会干你说的那种傻事儿!”

“你再叫我老太太,别说我揍你!”见儿子情绪良好,她用既嗔怪又慈祥的语气道,“还说不干傻事,在我这个老太太的眼里,你找的这个女朋友、放弃读博,这都是天大的傻事!实际上我说尊重你那是虚伪,心里还是有点过不去!”

趁着等红灯,大铮拉住毕高芬的手亲了亲:“老妈,谢谢你的虚伪。”

看绿灯亮了,大铮将妈妈的手轻轻送到方向盘上。

毕高芬眼圈一下子红了:“大铮,不管怎么說,我很喜欢我们现在的沟通方式。”

“老太太了,喜欢温情的。”大铮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跟老太太说实话,你跟庞娜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

“细说,怎么个挺好法?”

“我心里最灰暗的时候,是她天天鼓励我,她比我成熟,比我情商高。跟她在一起之后,我负面情绪少了,兴奋点多了,和导师的关系也有改善。其实,说找漂亮的也好,学历高的也好,有钱的也好,总之就是为了幸福。即使庞娜没有那些优点,但我们俩都很合拍,跟她在一起我感到幸福,这就足够了。她到杭州来是我要求的,我离不开她。”

“是跟导师关系不好吗?”

“有很多事!都过去了,妈妈。”

“我明白了,儿子。这么多年,虽然我们嘴上对你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但实际上,你是我们的骄傲。记住,儿子,今后有什么难事,一定跟爸妈讲,如果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没帮到你,我们会愧疚一辈子!”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想到大铮平素嬉皮笑脸万事不愁的样子,其实心里压着“很多事”,突然想念起儿子来。

回到家还没坐定,老柳发问:“跟他谈了吗?”

“谈什么?”

老柳发火了:“读博的事!”

“没谈!”

“那你这一个多小时就浪费了?为什么不谈?你到底怎么想的?”

毕高芬突然厌恶起老柳这副嘴脸了,她高声道:“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他都成年人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吧!”

“你不是说我们是他人生大股东么,他想自己做主没门!现在你又让他自己做主了?”

“如果以后想通了,工作几年他再考也不晚!”

“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吗?”

“不考又能怎么着?不要对孩子步步紧逼了!”

老柳的嗓门提高了八度:“我步步紧逼?正是因为我太放任他了,才养成了他碰到一点难处就叽叽歪歪的性格!”

“有段时间他压力很大,估计跟导师的关系也不太好,具体什么事没说,但肯定跟学业有关。就是那段时间,庞娜乘虚而入了。她去杭州也是大铮让去的。”

“他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把自己说得惨兮兮的,让我们害怕,不敢再逼他了,实际上就是想腾出时间搞对象!”

“他这个年纪,想和对象腻歪在一起也正常。”

“你们娘儿俩好像达成了某种妥协?”

老柳的语气里有些嫉妒。

“陈燕现在班里的一个学生,因为压力大斑秃了,做家长的反而给孩子增加了几堂校外补习课。陈燕找他家长谈,希望给孩子更多休息时间,家长说已经秃了,再没个好学历,将来工作和对象更不好找。我们背地里都骂这个家长太狠。我发现你有点像这个家长,我可不想让我儿子斑秃!”

“无知!概率你懂吗?难道因为有车祸发生你就不开车不走路了?”

毕高芬不想再跟老柳杠了,累。她转身进了卧室,老柳没跟进来,在外面嘟嘟囔囔。

周日一大早,张彤给毕高芬来电话,说张悦航昨天晚上参加一个同学生日会后,脸上带着淤青回家,他自己说是跟同学闹着玩撞墙上了。张彤问是谁过生日,儿子死活不说,她怕儿子遭遇了校园暴力。

毕高芬估计王畅应该能知道是怎么回事。“黄碟事件”发生之后,王畅爸爸很是内疚,从此把张悦航当半个儿子对待,每周六都领着两个孩子玩攀岩或滑雪。张彤也觉得儿子比以前开朗了。

王畅也不知情。也许他真不知情,也许他替张悦航隐瞒,不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张悦航特别想保密。毕高芬突然想到老郎——张悦航的父亲。

一开始,张悦航就是不肯说实话。

“张悦航,你必须让我相信你没有受到暴力对待,否则我会一直问下去,这是我作为老师的责任。是你爸打的吗?”

张悦航点点头,眼泪流了出来。

张悦航跟父亲见过两次面之后,非常失望,他想要一个像王畅爸爸那样的父亲,而老郎实在相差甚远。他跟母亲表示过,不会再去见父亲了。这次,老郎用一双耐克鞋作为诱饵,请儿子吃饭,席间求儿子去说服张彤和他复婚。原来,老郎刚和女朋友分手,在外租房住,日子过得很潦倒,年过五张的老郎开始担忧起未来的生活。跟前妻复婚是最优选项。张悦航当场拒绝了父亲。老郎恼羞成怒,上前打了儿子,幸亏饭店老板拦住了他,才让张悦航脱身。当然,耐克鞋根本纯属虚构。

“他不配我妈妈!”张悦航坚定地说。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跟你妈说呢?”

“我以前跟她说过不会再去见我爸了,但又去见了……”

“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妈妈吧,她不会怪你的,而且她会很高兴,因为你长大了,懂得保护她了。”

毕高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当初,是她主张让张悦航见父亲,如果因此让母子关系疏远,她会内疚一辈子。毕高芬和老郎同龄同校不同班,所以很容易就要到了老郎的电话,她警告老郎,如果再敢对孩子使用暴力,她就报警。电话那边,老郎冤得哽咽了:“我打他?我碰他一指头都心疼!我自己穿三十块钱的地摊鞋,看他喜欢耐克,我马上给买了一双,八百多!”

老郎就是那种能把自己骗到痛哭流涕的人。

市教育局那邊传来的不好的消息,为公平竞争,中考N项特长加分将被取消,包括舞蹈大赛获奖者的加分。在此之前,只要获得省舞蹈大赛二等奖以上、市舞蹈大赛一等奖的独舞或群舞的五名主力都可以获得中考加五分的鼓励。一年期内有效。现在,舞蹈团总共有六个初三学生,由于九月初的市舞蹈大赛只拿到了群舞二等奖,所以无论是团员还是家长都指望在来年三月初省舞蹈大赛中能争得加五分的机会。毕高芬为难了,不知道这个消息要不要公布,如果公布了,可能会造成初三学生退团的后果,三月五号省舞蹈大赛开幕,现在另外找人代替肯定来不及。如果隐瞒消息,肯定会落埋怨,也不忍心,毕竟许多家长是冲着有这五分才同意孩子继续留在舞蹈团的。

当天下午的排练,二十五名舞蹈团员全部到齐。毕高芬把加分取消的事情告诉了大家,几个初三的学生尤其失望。毕高芬给他们两天时间,让他们认真考虑是否还要继续留在舞蹈团,以便她尽快换人。

气氛有些压抑,好像真到了离别时刻。毕高芬和舞蹈团的学生更多了份朋友间的亲热,谁离开这个团队,她都觉得失去了一个朋友。小妮子已经快哭了。在十月份的市舞蹈大赛中,小妮子获得了独舞的一等奖,本该妥妥地拿到五分中考加分。她有天赋却仍然那么努力,毕高芬觉得五分的奖励对她太少太少,而现在,这五分也没了。

毕高芬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孩子们的失望。从大铮中考那年开始,她和老柳就一直是特长加分政策的抨击者,但现在,她真希望加分政策两年以后再退出。

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吴安真妮说话了:“老师,我不会退出舞蹈团,也希望初三的同学们留在舞蹈团,因为,我们的生活不只有中考!”

毕高芬两只手比画出一个“心”形向小妮子和大家致意,然后,二十五颗“心”高高举起。

又临近期末考试了。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自习课几乎都被各科老师抢用,用来复习或解答本学科问题,甚至体育课、音乐课这样的小科课也基本上停了,给主科让路,这让毕高芬轻松不少。三年六班的数学是学年雷打不动的倒数第一,毕高芬着急,要是外语,她还能领学生背背单词,练练听力,可她现在的数学知识仅限于加减乘除了,想管都无能为力。仗着和丁老师关系不错,毕高芬总是厚着脸皮求她多给三年六班补数学,但也不好意思总给人家增加工作量。

丁老师来给三年六班临阵磨枪,拿出一张卷子叫学生做题,自己就出去了,十分钟后再返回教室,发现杨凯萌躺在了地上。因为他经常趴在地上,丁老师也没太在意,站在前面喊了一声:“杨凯萌,你坐起来!”见他没动静,丁老师往前走了几步,一看凳子翻过来了,杨凯萌脸扭曲着,现出痛苦的表情,丁老师知道事儿不好。

毕高芬和小左等两个体育老师将杨凯萌送到医院,拍了个片子,是尾骨骨裂。毕高芬觉得挺对不起丁老师的,是自己求着人家来“磨枪”,结果出了这事。毕高芬知道杨凯萌早晚摔伤。他总是以一个危险的姿态坐着,椅子的四条腿儿从来没同时着地过,有时甚至只有一条腿儿着地。从初一到初三他坐坏N把椅子了。毕高芬早就有预感,用文字形式发微信给家长。杨凯萌妈妈说在家教育了,他答应好好的,谁知怎么一到学校就变了?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请老师多费心了!毕高芬说老师要讲课的,不可能把眼睛只放他身上。她也知道杨凯萌妈妈拿这事没办法,但是提醒义务是要做到的。

杨凯萌已经拍完了X光片,杨凯萌妈妈才赶到,这是毕高芬第一次见到她。短貂皮上衣,印着普拉达LOGO的红色皮手套,高挑,漂亮,和杨凯萌长得很像。但她两眉之前有一条深深的竖纹,让面孔显得坚硬和疲惫。看她没有摘下手套的意思,毕高芬也没示意要跟她握手,只是打了个招呼。杨凯萌家离医院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杨凯萌妈妈一个多时才赶到医院,应该是化妆打扮耗费了一些时间。

毕高芬把杨凯萌摔伤的经过讲了一遍,她非常地注意地避免使用“抱歉”“对不起”等字眼,免得对方抓住把柄。虽然杨凯萌是在学校摔伤的,但毕高芬认为自己和丁老师都没有过错。毕高芬没忘从上到下仔细将她打量,不知怀孕是真是假,从身材上可是看不出来。

杨凯萌妈妈由始至终也没摘下手套,在满眼菜色愁容的患者堆里,普拉达红显得那么高傲。

第二天,杨凯萌没来上学。毕高芬打电话询问,杨凯萌妈妈说孩子还是不能坐着,可能是躺在地上着凉或惊吓,当天晚上开始发高烧。杨凯萌妈妈说她下午想到学校去一趟。肯定是掰扯她儿子摔伤这事!

杨凯萌妈妈一进到办公室,毕高芬就注意到她换了金色皮手套,仍有个无比炫耀的LOGO。

杨凯萌妈妈说她才知道,她的儿子整整在地上躺了二十多分钟无人理。一想到这个,她的心里被针扎一样地疼。

毕高芬曾向坐在后排的学生了解过情况,说杨凯萌刚摔不大一会儿,丁老师就进教室了。因为他摔倒后,没喊没叫,大家也都一笑了之,并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最多十分钟。丁老师只是上了一趟洗手间。”

“我问了好几个同学,都说有二十多分钟!我儿子也说在地上躺了很长时间!数学老师到现在也没露头,也没跟我们道声歉,你当班主任的还帮着她隐瞒真相!”

“杨凯萌是自己摔倒的,这一点你也没有异议吧?即使丁老师在课堂上,这事能避免吗?就杨凯萌这个坐姿,我预感到他早晚会摔倒,所以我特意打电话跟你说这事,你说管不了,那我们老师就能管得了?四十多个学生呢!”

毕高芬强压着火。家长素质参差不齐,但特别不讲理的还是占少数。像杨凯萌妈妈这种奇葩家长,平常把孩子扔给学校,开启任你东南西北风模式,可一旦孩子出点事,她便斤斤计较地“维权”。

办公室暖气充足,有二十三四度,杨凯萌妈妈却一直没摘手套。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花在杨凯萌妈妈的半边脸上打下细碎的影子,一部分落在她的手套上,金色与金色撞在一起,闪着透明的火光。毕高芬觉得自己的情绪马上就要被那碎碎点点的金色火光给引爆了。深呼吸,再深呼吸。进入五字头年纪后,毕高芬告诫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能更年期情绪化。

毕高芬的深呼吸很快被杨凯萌妈妈的诉求打乱了。

诉求有两点:一、要丁老师把杨凯萌落下的数学课给补上。是到、家、里、補!二、给杨凯萌调座位到前两排。

“我没法满足你!”

“那你让我谈诉求?”

“杨凯萌妈妈,你不觉得你的诉求很无礼吗?”毕高芬实在忍不住了,语速也急促起来,“本来自习课,就应该是以学生自学为主,老师上一趟厕所不可以吗?你要说等杨凯萌上学来了,让数学老师给额外补点小灶,这都没问题,我可以去跟数学老师说,但去你家补课不太可能!”

“毕老师……”

“你听我说完!调座更不可能!杨凯萌上课时的状态你最好来感受一下,坦率地说,只要两分钟,你就知道他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如果他坐在前两排,老师根本无法讲好课,其他同学也根本无法听好课,注意力都得被他吸引过去!我为什么带他去练节目,就是想分散他的焦虑,上晚课的时候,他多少能安静一些!在他身上,我花太多精力了,这对其他同学是不公平的!好多家长因为这个对我有意见!”

“行,以后会到毕老师家专程道谢!”

“这个就免了!与工作相关的事情我都在学校里解决。”毕高芬怕她理解偏差,误以为自己是暗示她要什么礼呢!“杨凯萌妈妈,我不需要谢字,需要理解!不能说孩子在班级出点事,就全部赖在老师头上!”

话刚一出口,毕高芬就知道这个“赖”字用错了。

杨凯萌妈妈突然声泪俱下:“我怎么赖学校了?我儿子摔成那样是不是事实?你们拿他当人吗?长期歧视!要在外国,早都上电视了!别逼我!”

她掏出纸巾,因为戴着手套,好不容易才把纸巾从袋里抽出来,轻轻地按在眼睛和脸蛋上。

“杨凯萌妈妈,我们没法对话了,你乐意找媒体就找吧!威胁谁呢?我还怕你不找呢!”

正是下课时间,两人的争吵声传到走廊里,一些学生偷偷往里张望,被一个老师一声吆喝吓跑了。

办公室老师也都在旁边劝,拉偏架。

“我说的一点没错,我儿子在那个角落里坐了快三年,没有同桌,没有前后桌,完全隔离,等于他被遗弃了!他上初一没多长时间就跟我说,老师把他弄到了最后一排。当时你们教室还在一楼,我趴窗户,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你知道吗,我一个多月没睡着觉!想到他在教室里的样子,我就哭。我没有过高要求,就是希望给我儿子和其他学生同等的尊重!”

“杨凯萌妈妈,说到尊重,我就再跟你多说几句。”毕高芬豁出去了,“你在谴责我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作为母亲给过杨凯萌多少尊重?我听说你早就做全职太太了,可是你和你老公给杨凯萌开过家长会吗?你们上过一次家长学校吗?我之前的三个班主任都没见过你们长什么样,这正常吗?不至于忙成这样吧?你们放弃家长责任,反而要求学校做这做那,你够格吗?”

“我一看那个角落就心痛,呜呜!”

毕高芬明白,想求得杨凯萌妈妈的理解将是个百年工程,习惯以受害者心态处理问题,让她对他人的防范和怀疑达到了扭曲程度。莫不如坏人做到底,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大不了就班主任不干了,高教不评了!估量到自己可以承受最坏的结果,她平静多了:“其实你们非常明白,杨凯萌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但你始终不愿承认,也不给孩子进行专业治疗,而且谁一说孩子有毛病,你就认为是歧视!这不是保护孩子,是保护你们自己的面子!”

杨凯萌妈妈气冲冲找校长去了。

已经到了自习课时间,毕高芬来到教室,推门一看,丁老师在看班。丁老师走到门口,小声告诉毕高芬,两堂自习课她用了,给学生把重点溜一下。毕高芬作了个揖。

杨凯萌摔伤后,毕高芬在领导面前把所有事扛到自己身上,丁老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已经用行动表达了感谢。丁老师能连看两节课,这很不容易了,作为一个高二学生的家长,她天天也是筋疲力尽。下班后,还要给补习班上课,女儿各种补课,要接送。丁老师办班挣点钱,也就是在手里中转一下,马上就变成了女儿一对一补习的学费。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毕高芬被大校长叫到办公室。毕高芬当然知道要谈什么事,没等大校长切入正题,便把整个过程讲了一遍。

“这家长,偏执,难以沟通!她认为孩子在学校受歧视了,我当时就跟她说,毕老师从教二十多年,对教育事业的热情是有目共睹的,对学生尊重有加,不可能容忍歧视现象的存在。”

“是啊,有些家长都认为我偏向她的儿子!”

“毕老师,当班主任最需要学习的就是和家长打交道的艺术,坦率地讲,你在这方面是有欠缺的。对不讲道理的家长,说话更应该慎重,宁可先缓兵之计,也别给她提供话柄,否则学校会很被动!”

毕高芬听出了责备的意思。

“我只是说了我该说的。”

“你总说人家孩子精神不正常,刺激她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孩子精神不正常,你可以去我办公室调查,当时我屋人都在场!”

“她把你们的谈话都用手机录下来了!你的确说了她的孩子不正常!”

“杨凯萌的确不正常,我不过是说了实话!”

“有时候,最难听的就是实话,毕老师!而且,你的实话也不一定科学。有没有病那是医生定的,而不是由老师定的。我们教育工作者就是要因人施教,因材施教,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没有失败的学生,只有失败的教育!”

“我是想给家长提个醒,让他们给孩子治病,没有一点歧视的意思!”

“这个我当然清楚,也在家长面前为你解释了,但今后我们一定要注意说话的分寸,上次她向纪委举报我们学校补课,就因为你说话不注意!现在是智能化时代,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该提高警惕了!”

毕高芬想说什么,被大校长用手势阻止了。

“毕老师,我的意思是尽量不要跟家长闹僵,无论是闹到媒体还是上级主管部门,都十分麻烦。虽然我们占理,但媒体要瞎写,我们有口难辩,真的是没时间应付那些烂事!那个家长提了三个条件……”

杨凯萌妈妈跟校长又多加了一个条件:要毕高芬向她道歉。

“她不是提出三条么,不合理的肯定不能答应,但看看有哪条是比较容易做到,又不伤你底线的?”

校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毕高芬。

毕高芬知道校长的意思是让她向家长道个歉,敷衍了事。

“校长,如果你能说服其他家长,我就把杨凯萌的座位调到第一排!”

校长急了:“他坐前排乱喊乱叫起来,焦点都聚到他身上了,课还怎么上?”

“总之,我是不会向她道歉的!”

毕高芬难过,每当老师和家长发生争执时,学校的态度一向是息事宁人而不是坚持原则。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拒绝家长的无理要求呢?把老师搞成弱势群体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她想起去年学校发生的一桩事:几个学生给老师下套,先由一个男生在课堂上对老师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老师气得回了两句骂,偏偏是这两句骂被其他学生用手机拍了下来,而那个男生装出被骂得可怜巴巴的样子。视频发到了网上,惊动了教育局。家长看了视频后,冲到学校要打老师,硬逼着老师道了歉。最后,虽然经过调查还老师清白了,但学生也没被处分,家长没一句道歉,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下了晚课已经是六点半了,正是路上塞车最严重时段,二十多分钟车子一动未动,喇叭声此起彼伏。毕高芬下午喝的一杯芝麻糊,能量早已消耗殆尽,水分却在膀胱积聚。饥饿、焦虑使肾脏的负担更加严重。一个咳嗽一个喷嚏都可能引发不堪的后果。她伸手到后座扯过那个红色环保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阔口的空果汁瓶子。她一直在车上放着这么个瓶子,以防万一,还从来没用过。

尿液溅到手上不少,那声音和气味使她羞愧。用两张湿巾将手擦了又擦。她摇下车窗放味,冷风冲进来,身体不禁打起哆嗦,又赶紧关上车窗。她发现那流到嘴边咸咸的不光是清涕,还有眼泪。身体轻松了,思想开始活跃,她想自己不是有病么,非要当什么班主任啊!这半年多来连滚带爬,她每天都能目睹自己的笨拙、窘态、老迈、力不从心、张牙舞爪,这是一张漏洞百出的班主任答卷啊!

前面的车子终于动了。

第二天一早,毕高芬上班时的心情有些悲壮,她想如果杨凯萌妈妈不依不饶、校长还逼着她三选一,那她就辞去班主任。

楊凯萌没来上学,即使没有老师在场,班里也基本上保持安静。要总能这样该多好,毕高芬想。在教室门口,来上课的丁老师拉住她,附在她耳边:“你班那个变态家长,跟校长提出叫我去她家给她儿子上课!

“校长找你了?”

“是啊!”

“你怎么回复的?”

“我说找时间去!”

毕高芬吃惊地看了一眼丁老师。

“我有什么办法,那个变态家长知道我在家办班,要告我!”

“她疯了吧!”

“她就是报复我。去年,她想让杨凯萌到我这儿补数学,我哪敢收他?唉,等我姑娘高中毕业,这补课班坚决不办了,整天提心吊胆的!”

“靠知识赚钱有什么错啊!”

第二遍上课铃响了,两人赶紧收住话。

像杨凯萌妈妈这种巨婴型家长,她把自己的不顺遂全都转化成报复的怒火,烧向她力所能及的地方。遇上一个这样的家长,就足以毁灭你对教师职业全部的热情。到底杨妈是被杨凯萌折磨成这样的,还是杨凯萌被杨妈折磨成这样的?收拾卷柜的时候,毕高芬被这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折磨了一小会儿。

那个小纸箱里放着杨凯萌玩过的东西:图画绘本、拼图板、十字绣、橡皮泥和杨凯萌画的几幅画……毕高芬把纸箱放到撮箕旁边,准备扔出去,想想,又拿了回来。万一,杨凯萌妈妈把她告到教育局或媒体,这些东西也许有用。

大周来劝毕高芬:“你就先跟那个家长道个歉,毕竟她抓住理了,孩子是在学校里摔坏了……”

“这要是幼儿园,我立马道歉。十五岁的孩子,自己摔倒了,也要老师和学校去道歉?赚有数的工资,负无限的责任,拿老师不当人啊?”

“你就犟!有人在商场里摔坏了,法官那不也判商场赔钱了!你听我说,你先低个头,把这波事对付过去,也算给校长个面子。下学期,咱随便找个碴儿就让她孩子回家!自个儿孩子啥样,这家长心里没点

“我不是怕道歉丢脸,大贝勒那样的我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过歉,但是,对杨凯萌的家长,我不会道歉!”

“大校长……”

大周吧啦吧啦讲了一大堆大校长的难处。

毕高芬越来越烦大校长,一点担当没有,遇见事,只会息事宁人。在他那儿,就是谁声高谁有理,不作不闹的受委屈。

让毕高芬没想到的是,跑步时间,杨凯萌慢慢地从大门口进来了。

毕高芬问他身体情况,他却把毕高芬拉到一边:“老师,我必须来上课,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来保护你。”他用力地挤挤眼睛。

毕高芬几乎忍俊不禁。这杨凯萌是个纯纯的中二病患者,他常幻想成为能拯救者。他会一本正经地告诉毕高芬他已经找到了复活恐龙的方法或者说地球上只有他能听懂外星人的话。有时毕高芬被他拐得也犯中二病了,会冒出一个念头:这杨凯萌会不会是天赋异禀的天才?

毕高芬只好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先不能说。但是没关系,有我!”

他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塞到毕高芬手里:“这是护身符,有用的!”

是个金属牌类的东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竟还有些温度。

毕高芬假装感激地把金属牌握在手心里:“谢谢你,把这么珍贵的护身符给了我,这回不用再替老师担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自己保护好,别再受伤。去上课吧!”

毕高芬猛然想到杨妈没说杨凯萌要来上学,她不是还想让数学老师去家里上课嘛。

“杨凯萌,你妈妈知道你来上课吧?”

“知道啊!”他用力挤挤眼睛。这一次,毕高芬感觉他真是在撒谎。

“我会给她打电话的。”

“老师,你不能给她打电话!”

“为什么?她不知道你上哪儿了,得多着急!”

“我就是要惩罚她!”

毕高芬被他的回答吓了一大跳,“杨凯萌,无论你有多生气,都不能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的亲人,懂吗?”

被老师责备,杨凯萌急着抢话道:“她要做对你不好的事,我就要惩罚她!”

“所以你把护身符给我了?”

杨凯萌点点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

“好吧,现在你跟老师说说,你想对你妈妈惩罚多久?”

杨凯萌扭过头去:“没想好!”

“好,你现在想,也可以生气,但是不可以时间太长,希望你下晚课回家后能跟你妈妈和好。”

杨凯萌挤挤眼睛:“好吧!”

“那得告诉你妈妈一声,说你在学校,叫她别担心。”

“我想跟我爸爸说。”

“可以。”

杨凯萌用毕高芬的手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看他通话时的样子,似乎更愿意和父亲交流。

回到办公室,毕高芬拿出杨凯萌的护身符,仔细一看,笑了。这应该是一个黄铜皮带扣,国外产的。正面的浮雕是小船、步枪、火车、山鹰、麋鹿。这个皮带扣应该有年头了,看得出时光摩挲的痕迹。年少时,人会幻想自己拥有某种超能力,一个小物件往往代表着一个外人无法触及的世界。

一时间,心动、自责、难过混杂在一起。她对这个孩子,所谓的好,只是出于职业需要。更多的时候,她对他既厌烦又可怜,尤其每次接触他的家长之后都免不了生一肚子的怨怼。就在刚才,大周说要想办法把杨凯萌撵走时,她竟没表示反对。“你怎么能这样?”她在心里自责道。

初中时代,毕高芬过得很糟糕,她的班主任是个三十岁就守寡、从外县调过来的魁梧女人,面孔糙得恨不得长出胡须来。班主任歇斯底里兼刚烈刻毒,一直百折不挠地在“掐尖儿”,尖儿就是爱出风头或爱打扮的女生。某天上午,尖儿毕高芬被赶出教室。尽管平时无数次地想逃离课堂,但当她走上大街,便忍不住泪雨滂沱,她用一只蓝色的套袖捂着不断迸发出来的号哭,一路横冲直撞,却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一个摩登青年拎着四个喇叭录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的《小村之恋》从街道经过,莫名其妙地,从来没离开过城市的少女芬突然涌起一股撕心裂肺的乡愁,好像她的双亲都住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她想念他们。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街道简单,尘土飞扬,“小村”逐渐远去。三十多年后,她当了班主任,但依然没有原谅当年的班主任,因为那一天的恐惧、羞耻,眼泪和支离破碎的自尊都在心里生了根。对于一个骄傲的少女来说,被驱赶出教室这个惩罚具有毁灭性的灾难。后来,每当她被学生气得想拿枪杀人的时候,她都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做一个让学生恨一辈子的老师。

下午刚放学,毕高芬接到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毕高芬还以为是骚扰电话,语气也比较硬,对方怯怯地叫了声毕老师。是杨凯萌的父亲。他问了下杨凯萌尾骨的情况,是否能坚持上课什么的。

“谢谢毕老师,我的孩子让您费心了。”

听得出,他是由衷的。这么一句简单的感谢让毕高芬有了些许欣慰,让杨凯萌的家长说声感谢真太不容易了。

“我知道您为这个孩子付出太多了,自从您当班主任,我小孩儿愿意上学了。”

毕高芬本想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但被杨凯萌爸爸的再三道谢给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忙说:“应该的,就是有不到位的地方,请家长多理解。”

“我们做家长的也没尽到责任,我长期在外地,他妈妈那人很难打交道的,这一点我最清楚了,请毕老师原谅。”

毕高芬几天的委屈释然了。

“我的小孩儿可怜,太缺少父母的爱了。其实,我跟他妈妈一年前就离婚了。”

“哟……”

“这事连两家老人和孩子都还不知道。”

“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离婚,对孩子一定要尽到父母的责任。”

“这也是我们离婚的原因吧。她没法担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就连最简单的抱抱小孩、抚摸小孩这样的事都做不了,嫌脏。”

毕高芬眼前闪过那两团普拉达红和燃烧的金色。

杨凯萌妈妈有一双著名的手,曾拍过珠宝和护手霜广告,上过电视,所以她对手的保护也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为免她做家务伤到手,家里请了保姆,孩子则由姥姥和奶奶帮着照看。她以前有点小洁癖,不喜欢外边人碰她的东西,但家里人碰没关系,跟孩子也有互动。那时,她只在出门才戴手套,为了防止手被晒黑。后来,她的手被大儿子的指甲划伤,小儿子将一泡屎屙到她手上……一系列的事之后,她开始在家里也戴手套,她用的东西被孩子碰到了,也要拿酒精片擦干净。杨凯萌的弟弟现在和父亲在青岛生活,由爷爷奶奶照看。

“我早想找个机会跟毕老师谈谈,但是他妈妈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大概是怕我把离婚的事说出去,因为,她现在在亲友面前,还假扮我俩是恩爱夫妻!萌萌小时候挺乖的,又聪明,自控能力也不差,他变成现在这样是我们的责任。我常年在外地做业务,他妈妈这也怕碰那也怕碰,孩子撒个娇想抱抱或者闹着玩扑她,她都怕得要命,躲远远的。她不是不爱孩子,离婚的时候还跟我争孩子。唉,其实她也挺可怜,但最可怜的是孩子。”

放下杨凯萌爸爸的电话,毕高芬有很多很多的自责,她马上想到应该给杨凯萌的书桌腿儿粘上橡胶垫,这样他颠腿的时候,桌子落地的声音不至于太响。还有护身符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还回去,还怕伤了他的心;不还回去,不忍心拿他的心爱之物。她决定先征求下她的心理学老师意见。除了这些琐碎的事情外,她还触及一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重要问题:给杨凯萌调座位。在跟杨凯萌爸爸交谈的过程中,毕高芬对杨凯萌妈妈的厌烦逐渐减弱,当你对一个人的敌意消除之后,你会乐意做个换位思考。

用看见或看不见的界线把某个孩子孤立起来,是一种残酷的惩罚,正如当年的自己,被排斥被异类,至今还残留阴影。这肯定是错误的!毕高芬明确地告诉自己。一这样想,心中有了力量。

上晚课,毕高芬依旧坐在杨凯萌的旁边陪读。李栎、王畅、王海雯、袁正、唐菲、张悦航、何智茹、吴令、刘晓可……她一个个地想,这些学生里哪個适合当杨凯萌的同桌。没有。

咚、咚、咚、咚!上课不到十分钟,杨凯萌又开始颠腿儿。被毕高芬制止后,他又开始折磨椅子,大概是尾骨疼痛,椅子刚刚倾斜便归复原位。然后,咚、咚、咚、咚……记住,明天一定让总务的人给他的书桌腿儿粘上橡胶垫。毕高芬把练习本推到他跟前,又指指黑板,意思是让他跟老师做题。杨凯萌很认真地抄题,可能是抄错了,嚓地将这页纸撕了下来,将不平整的那一边折起,用裁纸刀嚓嚓裁掉。接着,他又试图将这张长方形的纸变成一个正方形,嚓嚓!使用这把刀时,他非常熟练,又似乎对这张纸很有设计,看他翻飞的手,你会觉得在这嚓嚓声中,这张纸马上会有一个惊艳的蜕变,但最后,只是一堆废纸屑。

调座位的事,毕高芬不敢再想,感觉把他安排在哪儿,都对不起周围的同学,家长也不能饶了她。关键问题是让他坐在同学中间,对他究竟有多大好处未可知,但对其他同学成绩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重要,还是四十个人重要?作为一个在集体主义精神照耀下长大的人,毕高芬很轻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刚才心中激荡过的勇气又归位于零。

晚课结束,学生散去。关灯的那一瞬间,毕高芬感到一股浓重的倦意。

责任编辑 石一枫

作者:央歌儿

第三篇:通于一而万事毕:产品乃营销本源

信息化时代的到来是一柄双刃剑。

一方面,卖主为吸引稀缺注意力不断营造新概念和花哨噱头;另一方面,买主却可以通过信息对等撇去浮云见本质,直接交流体验心得。

“一个企业是否能取得成功,取决于消费者认知。随着信息化时代到来,信息更加对等。所有消费者在鉴别一个产品时都是比较敏锐的,一旦发觉自己受骗,肯定会对产品销售产生不好影响。只有当你的产品做好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竞争对手如何攻击,依然会卖得很好。”德立创始人潘小东认为,产品才是营销的本源,“最重要的还是产品,没有产品就没有一切。”

目前中国市场是竞争最为激烈无序的市场之一,营销费用在企业成本中所占据比重达到惊人程度。过度营销不仅扰乱消费者视线,也搅乱了行业。在营销概念的龙卷风下,是做随波逐流的风滚草,还是做踏实专注的磐石,是考验一家企业是否能够做成百年老店的试金石。

以淋浴房市场为例,一直以来,五星级酒店是高端消费者直接体验产品的绝佳场合,也是淋浴房品牌展示的重要场所。

德立,作为国产淋浴房品牌,居然生生在这块市场中撕开一个口子,成为第一个突围者。众所周知,由于门槛极低,目前中国的淋浴房市场已达百亿规模,竞争异常激烈,早已成为一片红海。业内人士戏称,“一把螺丝刀就能开淋浴房工厂”。

在门槛极低的市场中,如何打造高端品牌,并得以跻身于五星级酒店获得高端消费者的青睐?答案就是:产品。

在过去18 年中,德立相继攻占了“跳水王子”田亮、著名主持人汪涵、何炅等一大批名流豪宅的近百间浴室。

产品品质成就营销基石

德立专注于产品品质的路并非一帆风顺,尤其是在诸多同行大肆抄袭和打价格战的环境下。

2009年,德立市场部组建,全国100多家门店重新装修。同时技术部也逐渐成型,开始追求工艺复杂化。当年,德立销售额1亿元,净利润1000多万元,同比增长36%。

但这种喜人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

2010年,德立受到竞争对手冲击。“华亿达是一个做五金的工厂,产品合页很大,平整度很好。我有很大的压力,要做产品超过他。于是推出了26系列,结果做出来比人家还差。一到市场卖不动,一年卖200套。客户说,这东西太贵,东西又不好。26的抛光是手动抛的。”潘小东一直努力改进但是没有效果,直到2011年,德立经过一年的研发,推出了镜面直角工艺,销量开始上升。

企业走到了2012年,新的挑战再次袭来,产品同质化的问题严重。“我们就一两款产品,大家都在抄袭我。外型都一样,卖得更便宜,用户又辨别不了。我们用好的玻璃,但对手的玻璃前一年也没有问题。你说自己的产品更好,用户怎么知道?”潘小东一度很急躁,“销售没起色,不知道将来怎么发展,我又请了朋友来考察。朋友说,原因就是你没有便宜、低价的产品。”

潘小东暂时妥协了,请人帮忙开发低质低价的产品,新产品出来后,迎来的是原来口碑用户的破口大骂。“他们说,德立怎么能制造这种垃圾?我们以前卖淋浴房,标榜里外看不到螺丝钉,后来自己却去做了,当时代理商也对德立没信心了。所有企业都有由盛而衰的时候,我当时很悲观,就想现在德立的转折点是不是来了?”

最后,德立还是回到了专心做产品的路子上。潘小东曾是物理老师的背景,使他拥有一定的技术底子,并且坚持在细节中捕捉“微创新”,经常自己动手研发生产需要的各种设备,员工们称其为“技术狂”。淋浴房的轮滑很容易被头发和泥垢卡住出现故障,潘小东就自己研发了一个全封闭的轮滑系统。

淋浴房作为集成产品,五金配件是关系到消费者体验的重要细节。“技术狂”研发的 “镜光效果”及墅方方26系列重新上市,使得德立再次成为业内焦点,代理商信心的上涨,品质品牌营销策略再次得到很好的验证。

产品设计造就艺术风范

“我是功利主义,把结构想完,站在用户角度想产品需要哪些功能,剩下的造型用最节约的办法:多一分钱不花,少一分钱不省。但在代理商看来,这就是没有美学观点,没有造型。他们要求我请一些国际设计师来,先做造型再配结构。”

2012年广州设计周上,潘小东结识了来自意大利的设计师卡罗·贝利,后者被誉为生态设计领域的“达芬奇”,有着30多年的室内设计和建筑行业设计经验。交谈一番之后,卡罗决定到德立工厂参观考察。考察完双方一拍即合,卡罗被聘请为德立的首席设计师。

然而卡罗·贝利刚开始给出的设计,潘小东表示接受不了,甚至差点吵起来。“卡罗完全站在设计的角度,而没有考虑功能如何实现。”潘小东说,一个功能结构至上,一个设计美学至上,冲突不可避免。“一个美学大师跟一个土包子肯定吵架,我关注的是结构和工艺,他关注的是造型。设计师不管你,曲线一拉出来象征什么意义。我看见这个曲线想的是怎么才能做出来。往往在这方面争,他画出来我做不出来,那也是废的,所以既要画得出来,我也得能做出来,反反复复需要很长时间。”

经过近两年多次艰难磨合,二者终于达到了某种平衡。卡罗·贝利设计的35系列罗马浴池系列淋浴房一面市,其精致美观的造型、深厚的文化底蕴,就受到了众多苛刻追求美感的消费者的热捧。

“非标”产品满足不同需求

曾有一段时间,潘小东动了把企业卖掉的心思。“美国卫浴品牌科勒来谈收购,乐家也来谈过。都没卖成。怎么办?还是要办下去。我不停地请更有能力的人,比如懂IT的、营销的、技术的,团队开始稳定。”

早在2002年,德立就瞄准了非标准品定制这个价值含量较高的领域。但非标带来利润的同时,带来的挑战也有不少。淋浴房的主要材质是不锈钢、玻璃、铝合金等,每个产品配件至少50-60个,多的上百个,整体小环节加起来1000多个。“淋浴房定制主要体现为面积大小。由于面积不同,所需的物料长度、种类、物流等环节都会不同。”潘小东说。

德立从零开始研发生产设备,经过10余年探索,将其定制系统初步打磨成型。用户下单后,德立的员工上门测量,根据户型、面积,重新设计图纸。德立的车间没有流水线,每个工人独立操作,各自负责一环。

一个订单一种工序,每道工序的操作、衔接方法不同。每天又有成千上万个订单在车间流转,要区分每个订单的操作信息、了解每个订单进行到哪一步了,再考虑到非标品的庞大原材料仓库,德立若想做到规模化,只能依靠IT系统提供具体信息,工人照着执行。

德立的系统是二次开发,向第三方购买一个基础平台,其余所有程序、数据都是自己写,之后与硬件对接。德立的系统构成是:OA+ERP+订单组合软件目前这套系统支撑的是每年约20万套淋浴房的产能。

用潘小东的话来说,“现在德立的每一步都是决胜未来的关键一步,站在过去18年成就之上,德立淋浴房正在构筑更大的梦想!

作者:闫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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